黑耀镜の恶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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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著系列]基督山伯爵76~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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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1 18: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6-8-8 17:36 编辑 <br /><br />第七十六章 小卡瓦尔康蒂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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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老卡瓦尔康蒂先生已经回来,不是回到奥地利皇帝陛下的军队里去服役,而是回到卢卡的澡堂的赌桌上,因为他过去就是那儿最坚定的顾客之一。他这次出门旅行,把用威严的态度扮演一个父亲所得的报酬花得一干二净。他离开的时候,他把所有的证明文件都交给安德烈先生,证实后者的确是巴陀罗术奥侯爵和奥丽伐·高塞奈黎侯爵小姐的儿子。巴黎社交界本来就非常愿意接纳外国人,而且并不按照他们的实际身份对待他们,而是以他们所希望有的身份对待他们,所以安德烈先生现在已很顺利地打进了社交界。而且,一个青年人在巴黎所需要的条件是什么呢?只要他的法语过得去,只要他的仪表堂堂,只要他是一个技巧很高的赌客,并且用现款付赌账,那就足够了。这些条件对外国人和法国人其实并没有区别。所以,在两个星期之内,安德烈已获得了一个非常称心的地位。他人称子爵阁下,据说他每年有五万里弗的收益;大家还常常说他父有一笔巨大的财富埋藏在塞拉维柴的采石场里。至于最后这一点,人们最初谈起的时候还没有把它真当回事,但后来有一位学者宣称他曾见过那些采石场,他的话给那个当时多少还有点不确实的话题增加了很大的确实性,为它披上了一层真实的外衣。
  这就是我们向读者们介绍过的当时巴黎社交界的情形。
  有天傍晚,基督山去拜访腾格拉尔先生。腾格拉尔出去了;但男爵夫人请伯爵进去,他就接受了欧特伊的那次晚餐以后和后来接着发生的那些事件发生以来,腾格拉尔夫人每次听仆人过来通报基督山的名字,总不免要神经质地打个寒颤。如果他不来,那种痛苦的心情就变得非常紧张:如果他来了,则他那高贵的相貌、那明亮的眼睛、那和蔼的态度以及他那殷勤关切的态度,不久就驱散了腾格拉尔夫人所有不安的情绪。
  在男爵夫人看来,一个态度如此亲善可爱的人不可能对她心存不测。而且,即使是心术最不正的人,也只有在和她发生利害冲突的时候才会起坏心,否则大学儒家经典之一。原为《礼记》中的一篇。相传为孔,谁都不会平白地想起来害人。当基督山踏进那间我们向读者们介绍过一次的女主人会客室的时候,欧热妮小姐正在那儿和卡瓦尔康蒂先生一起欣赏几幅图画,他们看过以后,就传给男爵夫人看。伯爵的拜访不一会儿就产生了跟往常一样的效果;仆人来通报的时候,男爵夫人虽然略微有一点手足无措。但她还是笑着接待了伯爵。而后者只看了一眼就把整个情景尽收眼底。
  男爵夫人斜靠在一张鸳鸯椅上,欧热妮坐在她身边,卡瓦尔康蒂则站着。卡瓦尔康蒂一身黑衣,象歌德诗歌里的主人公那样,穿着黑色皮鞋和镂花的白丝袜,一只很好看的雪白的手插在他那浅色的头发里,头发中间有一颗钻石闪闪放光,那是因为基督山虽曾好言相劝,但这位好虚荣的青年人却仍禁不住要在他的小手指上戴上一只钻戒。除了这个动作以外,他还时时向腾格拉尔小姐投送秋波和乞怜的叹息。腾格拉尔小姐还是一如既往——冷淡、漂亮和好讽刺,那种眼光和那种叹息,没有一次不经过她的眼睛和耳朵;但那种眼光和叹息可以说是落到了文艺女神密娜伐的盾牌上面——那副盾牌,据某些哲学家考证,好几次保护了希腊女诗人萨弗的胸膛。欧热妮冷淡地向伯爵鞠了一躬,寒喧之后,立刻借故逃到她的书斋里,不一会儿,那儿就有两个欢快的声音随着钢琴的旋律嘹亮地唱起歌来。基督山以此知道腾格拉尔小姐不愿意陪伴他和卡瓦尔康蒂先生而情愿和她的音乐教师罗茜·亚密莱小姐待在一起。
  此时,伯爵一面和腾格拉尔夫人说着话,装出显然对说话十分感到兴趣的样子,一面却特别注意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那种怀念的神情,那种倾听他不敢进门的屋子里传来的音乐的样子,以及他那种倾慕的态度。银行家不久就回来了。他的目光是毫无疑问的落到基督山身上,而后就轮到安德烈。至于他的妻子,他用一些丈夫对妻子的那种仪礼向她鞠了一躬,即那种仪礼是未婚的男子们绝不能理解的,除非将来有关夫妻生活出版一部面面俱到的法典。
  “小姐们没请您去和她们一起弹琴吗?”腾格拉尔对安德烈说。
  “唉!没有,阁下。”安德烈叹了口气回答,这声叹息比前面几次更明显了。腾格拉尔立刻朝那扇门走去,把门打开。
  两位青年小姐并排坐在钢琴前的椅子上,她们在互相伴奏,每人用一只手——她们很喜欢这样练习,而且已经配合得极其娴熟。从打开着的门口望进去,亚密莱小姐和欧热妮构成了一幅德国人非常喜欢的画面。她多少有几分姿色,非常文雅——身材还算不错,只是偏瘦了一点,大绺鬈发垂到她的脖子上(那脖子有点太长了,好象庇鲁杰诺所雕塑的某些仙女一样),眼睛懒散无神。据说她的胸部很健康,将来有一天,会象《克里蒙的小提琴》[《克里蒙的小提琴》是德国音乐家兼小说家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的小说,安东妮是小说的女主人公。——译注]中的安东妮那样死在歌唱上。
  基督山向这间圣殿迅速又好奇地瞥了一眼;他以前曾听到过许多有关亚密莱小姐的话题,但目睹她,这还是第一次。
  “噢!”银行家对他的女儿说,“把我们都冷落到一边了吗?”于是他就领着那个青年人走进书斋里去,并且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安德烈进去以后,那扇门成了个半掩的状态,所以从伯爵或男爵夫人坐着的地方望过去,他们什么也看到见;但因为有银行家陪着安德烈,腾格拉尔夫人也就不去注意他们了。
  不久伯爵就听到安德烈的声音,在钢琴的伴奏下,高唱一首科西嘉民歌。听到这个歌声,伯爵微笑起来,这使他忘记安德烈,想起贝尼代托,腾格拉尔夫人则向基督山夸奖她丈夫的坚强意志,因为那天早晨他刚刚因为梅朗的商务受挫而损失了三四十万法郎。这种夸奖确实是应得的,因为要不是伯爵从男爵夫人的口里听到这回事,或雇用用他那种洞察一切的方式去打听,单从男爵的脸上,他也不会怀疑到这一点。“哼!”基督山想道,“他开始隐瞒他的损失了,一个月以前,他大吹大擂,”于是他大声说,“噢,夫人,腾格拉尔先生非常能干,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在证券交易所里把所有的损失都捞回来的。”
  “我看您也有一个错误的念头,跟很多人一样。”腾格拉尔夫人说。
  “什么念头?”基督山说。
  “就是以为腾格拉尔先生做的是投机生意,而实际上他从来都没做过。”
  “不错,夫人,我记得德布雷先生告诉我——等一下,他怎么啦?我有三四天没看见他了。”
  “我也没看见他,”腾格拉尔夫人十分镇定自若地说,“可您那句话还没有说完。”
  “什么话?”
  “德布雷先生告诉您——”
  “啊,是的,他告诉我说,投机上的失败,您是牺牲品。”
  “我向来非常欢喜玩那一套,我承认,”腾格拉尔夫人说,“但我现在不玩了。”
  “那么您就不对,夫人。命运是个确定的。如果我是一个女人,而且有福气成了一位银行家的太太,那么不论我对丈夫的好运多么信任——因为在投机生意上,您知道,完全是运气好坏的问题——嗯,我是说不论我对丈夫的运气多么放心,我还是要弄一笔和他没有关系的财产,即使得瞒着他让旁人经手,也在所不惜。”
  腾格拉尔夫人虽然尽力自制,仍不禁脸红了一下。
  “哦,”基督山好象是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种惶惑的表情说,“我听说昨天那不勒斯公债一个劲儿往上涨。”
  “我没买那种公债,我从来没有买过那种公债,我们是不是在金钱上谈得实在太多啦,伯爵。我们象是两个证券投机商了。您有没有听说过命运之神在如何迫害可怜的维尔福一家人?”
  “什么事情?”伯爵说,显得茫然不知所措。
  “圣·梅朗侯爵到巴黎来的时候,上路没有几天就死了,侯爵夫人到巴黎以后,没过几天也死了。您知道吗?”
  “是的,”基督山说,“我听说过这件事。但是,正如克劳狄斯对哈姆雷特所说的,‘这是一条自然法则,他们的父母死在他们的前头,他们哀悼他们的逝世,将来他们也要死在他们儿女的前头,于是又要轮到他们的儿女来哀悼他们了。’?
  “但事情不光这些呢。”
  “不光这些!”
  “不,他们的女儿本来要嫁给——”
  “弗兰兹·伊皮奈先生。难道婚约解除了吗?”
  “昨天早晨,看来,弗兰兹已经谢绝了这种荣尚。”
  “真的,知不知道理由?”
  “不知道。”
  “真奇怪!这接二连三的不幸,维尔福先生怎么受得了呢?”
  “他还是照常——象一个哲学家一样。”
  这时腾格拉尔一个人回来了。
  “哎!”男爵夫人说,“你把卡瓦尔康蒂先生丢给你的女儿了吗?”
  “还有亚密莱小姐呢,”银行家说,那么你还以为她不是人吗?”然后他转身对基督山说,“卡瓦尔康蒂王子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对不对?可他真的是一位王子吗?”
  “我没有责任答复您,”基督山说。“他们介绍我认识他父亲的时候,据说是一位侯爵,那么他应该是一个伯爵。但我想他似乎并不非得要那个头衔。”
  “为什么?”银行家说。“如果他是一位王子,他就不应该不维持他的身份。每一个人都应该维护自己的权利,我不欢喜有什么人否认他的出身。”
  “噢!您是一个十足民主派。”基督山微笑着说。
  “可你看不出来你自己个儿的问题吗?”男爵夫人说,“如果,碰巧,马尔塞夫先生来了,他就会知道卡瓦尔康蒂先生在那个房间里,而他尽管是欧热妮的未婚夫,却从来没让他进去过。”
  “碰巧这两个字你说得恰当,”银行家说道,“因为他很少到这儿来,如果真的来了,那才叫是碰巧呢。”
  “可要是他来了,见到那个青年跟你的女儿在一起,他会不乐意呀。”
  “他!你错啦。阿尔贝先生可不会赏我们这个脸,为他的未婚妻吃醋,他爱她还到不了那个程度呢。而且,他不乐意我也不在乎。”
  “可是,按我们现在这种情况——”
  “对,你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吗?在他母亲的舞会上,他只跟欧热妮跳了一次,而卡瓦尔康蒂先生却跳了三次,他压根儿不在乎。”
  仆人通报马尔塞夫子爵来访。男爵夫人急忙站起来,想走到书斋里去,腾格拉尔拉住她。“别去!”他说。他吃惊地望着他。基督山好象没有注意到这些情形。阿尔贝进来了,他打扮得非常漂亮,看起来很快活。他很有礼貌地对男爵夫人鞠了一躬,对腾格拉尔如熟人一般地鞠一躬,对基督山则很亲热地鞠一躬。然后又转向男爵夫人说:“我可以问问腾格拉尔小姐好吗?”
  “她很好,”腾格拉尔连忙回答,“她现在正在她的小客厅里和卡瓦尔康蒂先生练习唱歌。”
  阿尔贝保持着他那种平静和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也许心里气恼,但他知道基督山的眼光正盯着他。“卡瓦尔康蒂先生是一个很好的男中音,”他说,“而欧热妮小姐则是一个很棒的女高音,而且钢琴又弹得象泰尔堡[泰尔堡(一八一二—一八七一),瑞士著名钢琴家。——译注]一样妙。他们合唱起来一定是很好听的。”
  “他们两个配起来非常妙。”腾格拉尔说。
  这句话粗俗得都使腾格拉尔夫人面红耳赤,阿尔贝却好象没有注意到。
  “我也算得上是一位音乐师,”那位青年说,“起码,我的老师常常这么对我说。可说来奇怪,我的嗓子跟谁都配不上来,尤其配不上女高音。”
  腾格拉尔微笑了一下,好象是说,那没关系。然后,显然他很想取得他的效果,就说:“王子和我的女儿昨天大受赞赏。您没有来参加吧,马尔塞夫先生?”
  “什么王子?”阿尔贝问。
  “卡瓦尔康蒂王子呀。”腾格拉尔说,他坚持要这样称呼那个青年。
  “对不起,”阿尔贝说,“我可不知道他是一位王子。那么昨天卡瓦尔康蒂王子和欧热妮小姐合唱了吗?不用说,那肯定很好听。很遗憾我没有到场。但我没法接受您的邀请,因为我已经答应陪着家母去参加夏多·勒诺伯爵夫人主持的德国音乐会。”这样,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马尔塞夫又说,“我可以去向腾格拉尔小姐问好吗?”好象这件事以前从未有过似的。
  “等一会儿,”银行家拦住那青年说,“您听到那支好听的小曲了吗?嗒嗒好听得很。等一下,让他们唱完再说吧!好!棒!棒哇!”银行家热烈地喝彩着。
  “确实是,”阿尔贝说,“棒得很,没有谁比卡瓦尔康蒂王子更理解他祖国的歌曲了,‘王子’是您称呼的,对不对?可即使他现在还不是,将来也很轻易做上的。这种事情在意大利不算稀奇。我们再说说那两位可爱的音乐家吧,您得款待我们一次,腾格拉尔先生。别告诉他们来了一个陌生客人,让他们再唱一首歌。听歌应该在一小段距离以外才有意思,不让人看见,也不要看见人,这样就不会打扰歌唱者,使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把他的灵感全部释放出来,让他的心灵无拘无束地任意驰骋。”
  阿尔贝这种毫不上心的态度令腾格拉尔十分气恼。他把基督山拉到一边。“您觉着我们那位情人如何?”他说。
  “他看上去很冷淡!但您的话已经说出口的了。”
  “是的,当然喽,我答应把我的女儿嫁给一个爱她的男子,而不是给一个不爱她的人。即使阿尔贝跟卡瓦尔康蒂一样有钱,我也不会那么高兴地看到他娶她,他太傲慢了。”
  “噢!”基督山说,“也许是我的偏爱让我盲目,但我可以向您保证,马尔塞夫先生是个很可爱的青年,他一定会使小姐很幸福,而且他迟早都会有点造就——他父亲的地位很不错。”
  “哼!”腾格拉尔说。
  “那有什么可怀疑的?”
  “我指的是过去——过去那种贫贱的出身。”
  “但一个父亲过去的生活影响不了他的儿子。”
  “那倒是真的。”
  “来,别固执了,一个月以前,您很希望结成这门亲事。您了解我——我难过的要命。您是在我的家里遇到那个小卡瓦尔康蒂的,关于他,我再向您说一遍,我可什么一无所知。”
  “但我可知道几分。”
  “您了解过了吗?”
  “那还须得了解吗?对方是怎么样的人物,不是一眼就可以知道的吗?第一,他很有钱。”
  “这一点我可不能确定。”
  “但您对他负责的呀。”
  “负责五万里弗——小意思。”
  “他受过出色的教育。”
  “哼!”这次可是基督山这样说了。
  “他是一个音乐家。”
  “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是音乐家。”
  “我说,伯爵,您对那个青年人可不公平。”
  “嗯,我承认这件事让我很不高兴,您和马尔塞夫一家人的关系已经那么长了,我真不愿意看到他这样来插在中间。”
  腾格拉尔大笑起来。“您真象是个清教徒,”他说,“那种事情可是天天都有的。”
  “但您不应该就这么毁约,马尔塞夫一家人都巴望结成这门亲事呢。”
  “真的?”
  “当然。”
  “那么让他们来把话说明白吧,您可以给他父亲个暗示,您跟那家人的关系既然这么密切。”
  “我?您是从哪儿看出来这一点的?”
  “他们的舞会上就够明显的啦。嘿,伯爵夫人,那位瞧不起人的美塞苔丝,那位傲慢的迦太罗尼亚人,她不是还挽住您的胳膊带您到花园的幽径去散了半个钟头的步吗?但她平常即使对最老的老朋友也是不轻易张口的。您愿不愿意负责去跟那位当父亲的说一说?”
  “再愿意不过了,如果您希望的话。”
  “不过这一次得把事情明确地敲定。如果他要我的女儿,让他把日期定下来,把他的条件公布出来——总之,我们或者互相谅解,或者干脆吵一架。您明白吧——不要再拖延。”
  “是的,阁下,这个事情我代您留心就是了。”
  “我并不是说很心甘情愿地在等待他,但我确实也在等待他。您知道,一个银行家必须忠实于他的诺言。”于是腾格拉尔就跟半小时前卡瓦尔康蒂先生那样叹了一口气。
  “好!棒!棒哇!”马尔塞夫模仿这位银行家的样子喝彩,因为此时正一曲终了。
  腾格拉尔开始怀疑地望着马尔塞夫,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过来向他低语了几句话。“我就回来,”银行家对基督山说,“等一下我。我也许有一件事情要对您说。”
  男爵夫人趁她丈夫出去的功夫,推开她女儿的书斋门。安德烈先生本来和欧热妮小姐一起坐在钢琴前,这时就象只弹簧一样地惊跳起来。阿尔贝微笑着向腾格拉尔小姐鞠了一躬,而小姐则不慌不乱,用她往常那种冷淡的态度还了他一礼。卡瓦尔康蒂显然十分狼狈;他向马尔塞夫鞠躬,马尔塞夫则努力以最不礼貌的神情对待他。然后阿尔贝就开始称赞腾格拉尔小姐的歌喉,而且说,他听了刚才她唱的歌之后,他很后悔昨天晚上没能来参加。
  卡瓦尔康蒂觉着一个人站在一旁很尴尬,就转过身去和基督山讲话。
  “来,”腾格拉尔夫人说,“别再唱歌和讲好听的话了,我们去喝茶吧。”
  “来吧,罗茜。”腾格拉尔小姐对她的朋友说。
  他们走进隔壁客厅里。茶已备好。他们按照英国人的规矩,加好糖,把茶匙放在他们的杯子里,正要开始要喝的功夫,门又开了,腾格拉尔显然十分激动地走进来。尤其是基督山注意到了他的这种神色,就用目光请银行家解释。“我派到希腊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腾格拉尔说。
  “哦!哦!”伯爵说,“原来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出去了。”
  “是的。”
  “国王奥图还好吗?”阿尔贝以最轻松的口气问道。
  腾格拉尔并不作答,只是又向他投去一个狐疑的目光;基督山转过头去,掩饰住他脸上同情的表情,但那种表情一转眼就过去了。
  “我们一块儿回去好不好?”阿尔贝对伯爵说。
  “只要您愿意。”伯爵回答。
  阿尔贝弄不懂银行家的那种目光意味着什么,就转身去问基督山,说:“您见到他看我的那个样子吗?”基督山当然明白得十分清楚。
  “当然,”伯爵说,“但您认为他的目光里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吗?”
  “我确实这么想,他说的希腊来的消息是指什么?”
  “我怎么能告诉您呢?”
  “因为我以为您在那个国家派了情报员。”
  基督山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
  “别说了,”阿尔贝说,“他来了。我去恭维恭维腾格拉尔小姐的首饰,叫她父亲跟您说话。”
  “如果您一定要恭维她,最好还是恭维她的嗓子吧。”基督山说。
  “不,那是人人都会说的。”
  “我亲爱的子爵,您未免鲁莽得太可怕啦。”
  阿尔贝含笑向欧热妮走过去。这当儿,腾格拉尔把嘴巴凑到基督山的耳朵上。“您的忠告太好了,”他说,“在‘弗尔南多’和‘亚尼纳’那两个名字后面,果然包含着一段可怕的历史。”
  “真的!”基督山说。
  “是的,我可以告诉您一切,但把那个年轻人带走吧。他在这儿我有点受不了。”
  “他和我一起走。还要我叫他的父亲来看您吗?”
  “现在更有必要了。”
  “好极了。”伯爵向阿尔贝示意了一下;他们向夫人和小姐鞠躬告辞——阿尔贝对于腾格拉尔小姐那种冷淡的态度毫不在乎,基督山又给了腾格拉尔夫人一番忠告,暗示她一位银行家的太太应该对前途如何慎重打算。卡瓦尔康蒂先生恢复了他刚开始的状态。

 楼主| 发表于 2006-6-11 18:16:56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6-16 17:30 编辑 <br /><br />第七十七章 海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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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爵的马刚驶到街道的拐角上,阿尔贝突然转身向伯爵放声大笑起来——的确,他笑得声音如此之大,好象是故意做作出来的。“喂!”他说,“叫查理九世[查理九世(一五五○—一五七四),法国国王,一五七二年以圣·巴索罗谬日,即八月二十四日。对新教徒进行大屠杀。——译注]在圣·巴索罗谬日进行大屠杀以后,曾向凯塞琳·梅迪契问过一句话,我现在也要用那句话来问问您:‘我那个小角色扮演得怎么样?’”
  “您指的是哪件事?”基督山问。
  “指在腾格拉尔先生家里对付我那位对手的样子。”
  “什么对手?”
  “嘿,问得太好了!什么对手?咦,您的被保护人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呀。”
  “啊!请您别开玩笑,子爵,安德烈先生并不归我保护。起码,在他和腾格拉尔先生的关系上没有这种情况。”
  “如果那个青年人真的在这个方面要您帮助的时候,您不帮他,就得让他怨了。可所幸对手是我,他可以不必作那种请求。”
  “什么!您认为他在准备求婚吗?”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他对腾格拉尔小姐讲话时那种情意浓浓的眼光和矫揉造作的语气完全暴露了他的心意。他显然想向那骄傲的欧热妮求婚。”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他们喜欢您。”
  “可事实并非如此,我亲爱的伯爵,刚好相反,我是前后遭夹击。”
  “前后遭夹击?”
  “没错,欧热妮小姐难得和我搭个腔,而她的密友亚密莱小姐就根本不跟我说话。”
  “可她的父亲非常敬重您。”基督山说。
  “他!噢,不!他在我的心头上扎了不知多少刀——我承认那不过是演悲剧时所用的武器,它不会刺伤人,刀尖会缩回到刀柄里去,可他却相信那是能致人命的真家伙呢。”
  “妒忌就是爱情。”
  “不错,可我并不妒忌。”
  “他恰恰在妒忌。”
  “妒忌谁——妒忌德布雷吗?”
  “不,妒忌您。”
  “妒忌我?我们可以打个赌,用不了一个星期,我就要被拒之门外了。”
  “您错了,我亲爱的子爵。”
  “请证明。”
  “您希望我给您证明吗?”
  “是的。”
  “好!我现在受托要竭力设法使马尔塞夫伯爵去和男爵把事情确定地安排一下。”
  “谁委托您的。”
  “男爵本人。”
  “噢!”阿尔贝极尽谄谀地说,“您当然不愿意干这种差使了,我亲爱的伯爵?”
  “我当然要干,阿尔贝,因为我已经答应了。”
  “唉!”阿尔贝叹了口气说,“看来您是下决心要我结婚了。”
  “我下决心要设法不论在什么事情上都和每一个人保持友好的关系,”基督山说。“但说到德布雷,我最近怎么没有在男爵的家里看到他呢?”
  “吵了一次架。”
  “什么,跟男爵夫人?”
  “不,跟男爵。”
  “难道他觉察到什么了吗?”
  “啊!这句话问得倒挺幽默!”
  “您以为他起了疑心吗?”基督山很天真地问。
  “您是从哪儿来的,我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
  “从刚果来的,如果您想问这个问题的话。”
  “一定比刚果还要远得多。”
  “可我怎么知道巴黎人做丈夫的作风呢?”
  “噢,我亲爱的伯爵,天下的丈夫大概处处都是一样,不管哪个国家的丈夫都可以作全人类的好标本。”
  “那么腾格拉尔和德布雷之间有什么可争吵的呢?他们好象很能互相了解。”基督山用同样的天真口气说。
  “啊!您现在想来打听阿塞丝的秘仪[阿塞丝是埃及神话里的蕃殖女神,参加女神的秘仪,据说可以窥测人们的隐私并预知未来,但只有忠实的信徒才能参加此种秘仪。——译注]了,可惜我不是当事人。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成为那一家的一名成员的时候,您可以拿这个问题去问他。”
  马车停住了。“我们到了,”基督山说。“现在才十点半,进去坐坐吧。”
  “十分愿意。”
  “我的马车可以送您回去。”
  “不,谢谢您,我吩咐叫我的车子跟着来的。”
  “哦,到了,”基督山一面说,一面从马车里出来。他们进了屋。客厅里已烛台高照;他们走进去。“给我们煮些茶来,巴浦斯汀。”伯爵说,巴浦斯汀不等客人回答,转身就走,两秒钟之内,他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只放得整整齐齐的茶盘,象是我们在童话里读到的从地底下蹦出来的食物一样。
  “真的,我亲爱的伯爵,”马尔塞夫说,“我崇拜您的倒不是您有钱——因为也许有人比您更加富有,也不仅是您的智慧——因为博马舍也许跟您差不多——而是在于您的仆人服侍您的那种方式,不用多说话,一会儿,甚至一秒钟,立刻可以办到。好象在您拉铃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猜到您想要什么了,而且凡是您可能想要的东西,都随时准备妥当了似的。”
  “您这段话也许是真的,他们知道我的习惯。譬如说,我举个例子给您,您在喝茶的时候喜欢干什么?”
  “嗯,我非常喜欢抽烟。”
  基督山在铜锣上敲了一下。没出一秒钟,一扇暗门打开了,阿里拿着两支长烟筒进来、烟筒上已装好了上等的土耳其烟丝。
  “真是神了!”阿尔贝说。
  “噢,没什么,这其实非常简单,”基督山回答。“阿里知道我平常在喝茶或喝咖啡的时候总要抽烟,他知道我吩咐备茶,他也知道我带您一起回家。我招呼他的时候,他知道我为什么要招呼他,而且由于他的国家都用烟筒待客,所以他拿了两支长烟筒来而不是只拿一支。”
  “您的解释当然很在理,不过确实也只有您——啊!那是什么声音呀!”马尔塞夫于是把他的头歪向门口,里面传出一种吉他般的声音。
  “说实话,我亲爱的子爵,您今天晚上是命中注定是要听音乐的,您刚才从腾格拉尔小姐的钢琴那儿逃开,又遭到海黛的月琴的攻击。”
  “海黛!好可爱的一个名字!那么,除了在拜伦的诗里以外,世界上真有女人叫海黛这个名字的吗?”
  “当然有。海黛这个名字在法国很不多见,但在阿尔巴尼亚和伊皮鲁斯却普通得很。这种名字就象你们称为纯洁·谦恭·天真·腾格拉尔小姐,那么印在结婚请帖上该有多好呀!”
  “轻点儿,”伯爵说,“别这么大声,海黛也许会听到的。”
  “您觉着她会不高兴吗?”
  “不,当然不。”伯爵以一种倨傲的表情说。
  “那么,她为人非常和善了,是不是?”阿尔贝说。
  “那不叫和善,而是她的本分,一个奴隶不能拂逆她的主人。”
  “喏,您现在自己又开起玩笑来了。现在还有奴隶吗?”
  “当然喽,因为海黛就是我的奴隶。”
  “真的,伯爵,您的所作所为都跟别人不一样。基督山伯爵阁下的奴隶!咦,这在法国倒是一种爵位了。据您花钱的标准来算,这个职位起码得值十万艾居一年。”
  “十万艾居!那个可怜的姑娘本来不止那个价钱。她出生在珠宝堆,《一千零一夜》里记载的那些财宝和她所拥有的一比,就显得微乎其微了。”
  “那么她一定是一位公主了?”
  “您猜对了,而且是她祖国最显赫的公主之一。”
  “我原也这么想。可这么显赫的一位公主怎么会变成一个奴隶呢?”
  “达翁苏斯[古代叙拉古的达翁苏斯王之子,失位后,流亡于可林斯,成为该地的学校教师。——译注]这个暴君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学教师呢?那是战神的安排,我亲爱的子爵——是造化捉弄人的结果。”
  “她的姓名是需要保密吗?”
  “对别人要保密,对您却用不着,我亲爱的子爵,您是我的朋友,您不会张扬出去——您愿不愿意?——如果您答应不张扬出去——”
  “噢!我用人格担保。”
  “您知道亚尼纳总督的身世吗?”
  “阿里·铁贝林吗?当然喽,家父就是在他手下服役的时候起家的呀。”
  “不错,我倒忘记那回事了。”
  “嗯!海黛是阿里·铁贝林的什么人?”
  “就是他的女儿。”
  “什么?阿里总督的女儿?”
  “阿坦克总督和美人凡瑟丽姬的女儿。”
  “给您作奴隶?”
  “是的,当然是的。”
  “但她怎么会落得这个样子呢?”
  “嗯,有一天我经过君士坦丁堡市场把她买下来的。”
  “真神了!我亲爱的伯爵,谁跟您在一起,谁就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做梦了。现在,我也许可以提出一个轻率莽撞的要求,但是——”
  “请说。”
  “但是既然您和海黛一起外出过,有几次甚至带她上过戏院——”
  “怎么?”
  “我想我也许可以冒昧地请您赏我个脸。”
  “您什么都可以向我要求。”
  “好,那么,我亲爱的伯爵,介绍我见见您的公主好吗?”
  “可以照办。但有两个条件。”
  “我马上接受。”
  “第一是您绝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我允许过您和她会面。”
  “好极了,”阿尔贝举起一只手说,“我发誓绝不告诉人。”
  “第二是您绝不能告诉她,说令尊曾经在她父亲手下服役过。”
  “这一点我也可以发誓。”
  “这就行了,子爵,您会记住这两个誓言的,对不对?我知道您是一个很讲信用的人。”
  伯爵又敲了一下铜锣。阿里又进来了。“告诉海黛,”他说,“我马上就去和她一起喝咖啡,告诉她,我希望她允许我介绍我的一位朋友和她见面。”阿里鞠躬退出。
  “现在,请小心,”伯爵说,“提问题别太直接,我亲爱的马尔塞夫。如果您想知道什么事情,告诉我,我去问她。”
  “行。”
  阿里第三次进屋,掀开那张掩着门的幕,向他的主人和阿尔贝示意他们可以进去。
  “我们进去吧。”基督山说。
  阿尔贝用手理了理他的头发,卷卷他的胡子,对自己的仪表觉着满意了之后,就跟着伯爵走进那个房间;伯爵则在进屋前已重新戴上他的帽子和手套。阿里象一个前卫似的驻守在门外;门口由三个法国侍女在梅多的指挥下把守着。海黛在她那一套房间的第一个屋子里等候她的客人,这是她的客厅。她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露出冷静和期待的神情,因为除了基督山以外,这是她第一次跟男人见面。她坐在房间一隅的一张沙发上,按照东方人的习惯,交叉着两腿,舒舒服服地象一只小鸟躺在窠里一样,这窠用的是东方最华贵的镶花绸缎搭构成的。她的身边放着那只她刚才抚弄过的乐器;那种仪态,以及那种环境,让她显得可爱非常。一见到基督山,她就站起身来,用她所特有的那种爱和顺从的微笑迎接他。基督山朝她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她把那只手捧到她的嘴上。
  阿尔贝仍然站在门口,被那种罕见的美迷住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在法国,这种美是无法想象的。
  “您带来的是什么人?”那位年轻女郎用现代希腊语问基督山,“是兄弟,朋友,生疏的相识,还是仇敌?”
  “一位朋友。”基督山也用相同语言说。
  “他叫什么名字?”
  “阿尔贝子爵。就是我在罗马从强盗手里救出来的那个人。”
  “您想让我用哪一种语言和他说话?”
  基督山转向阿尔贝。“您懂现代希腊语吗?”他问。
  “唉!不懂,”阿尔贝说,“古代希腊语也不懂,我亲爱的伯爵。荷马和柏拉图的学生之中,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懒惰,甚至都可以说更可鄙的了。”
  “那么,”海黛说,她说这话显然她很明白基督山和阿尔贝之间在说什么——“那么我说法语或意大利语吧,如果老爷不反对的话。”
  基督山想了一想。“你说意大利语吧,”他说。然后,又转身对阿尔贝说“可惜您不懂古代或现代希腊语,这两种语言海黛都讲得非常流利。这个可怜的孩子不得不用意大利话和您交谈了,这大概会让您对她产生一种错觉。”伯爵向海黛作了一个示意“阁下,”她对马尔塞夫说,“您既然是我主人的朋友,当然对您再欢迎不过了。”这句话是用典型的托斯卡纳土语说出的,而且带着那种柔和的罗马口音,令但丁的语言听起来跟荷马的语言一样明快悦耳。然后,她又转向阿里,吩咐他把咖啡和烟筒拿来;在阿里离开房间去执行他的年轻主妇吩咐的时候,她示意请阿尔贝走近一些。基督山和马尔塞夫把他们的椅子拖到一张小茶几前面,茶几上放着曲谱、图画和花瓶。这时阿里拿着咖啡和长烟筒进来了;至于巴浦斯汀先生,这个地方是禁止他进来的。阿尔贝不肯接受那个黑奴递给他的那支烟筒。
  “噢,接着吧,接着吧!”伯爵说。“海黛差不多也跟巴黎人一样文明,她讨厌雪茄的气味,而东方的烟草是一种香料,您知道。”
  阿里退出房间。咖啡杯都已备好,而且还有一只灰缸,是为阿尔贝特设的。基督山和海黛便按照阿拉伯人的方式喝起阿拉伯饮料,也就是不加糖。海黛用她那纤纤细手端起瓷杯,带着天真的愉快举到她的嘴边,象个小孩子吃到喝到某种她喜欢的东西似的。这时两个女人每人端着一只茶盘进来,茶盘里放着冰块和果子露,他们把茶盘放在两只特制的小桌子上。
  “我亲爱的主人,还有您,夫人,”阿尔贝用意大利语说,请别见怪我这副傻头傻脑的样子。我简直是糊涂了。我身处巴黎市中心,就在刚才,我还听到公共马车的哗哗声和卖柠檬水的小贩铃铛的响声,可这会儿我觉得我如同突然被送到了东方——并不是我见到过的东方,而是我在梦中想象出来的东方。噢,夫人,如果我能说希腊语,那么您的谈话,加上我身边这种仙境般的环境,就可以让我度过终生永不忘记的一夜了。”
  “我可以用意大利语和您谈话,阁下,”海黛平静地说,“如果您喜欢东方,我可以尽量让您在这儿找到东方的气息。”
  “我跟她谈些什么呢?”阿尔贝小声对基督山说。
  “随便什么都行。您可以跟她谈她的祖国和她幼时的回忆,或者,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谈谈罗马、那不勒斯或佛罗伦萨。”
  “噢!”阿尔贝说,“跟一个希腊人谈巴黎人的话题未免太没意思了,我还是跟她谈谈东方的情况吧。”
  “那么请谈吧,您要谈的这个话题,最合她的口味不过了。”
  阿尔贝转向海黛。“您几岁的时候离开希腊的,夫人?”他问。
  “我离开希腊的时候只有五岁。”海黛回答。
  “您还有点关于您的祖国的记忆吗?”
  “在我闭上眼睛冥想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切,灵魂跟肉体一样也有它的视觉器官;肉眼看到的东西有时会遗忘,而灵魂见过的东西则是永远牢记的。”
  “您对于往事的回忆能追溯到多久呢?”
  “我刚能走路的时候,我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凡瑟丽姬,那就是‘忠贞’的意思,”这位年轻女郎自豪地昂起头说——“我的母亲,携着我的手,先把我们所有的钱都倒进钱袋里,戴上面纱,然后出去为囚犯募捐,一路走,一路说,‘谁施舍钱给穷人,就等于还债给主,’在我们的钱袋装满的时候,我们就回到宫里,对我父亲只字不提,派人送到修道院,发放给囚犯。”
  “您那时候几岁?”
  “我那时三岁。”海黛说。
  “那么您在三岁的时候,就把当时那么多事情记住了吗?”
  阿尔贝说。
  “都记得。”
  “伯爵,”阿尔贝小声对基督山说,“请允许夫人把她的身世给我讲一些听,您不许我向她提起家父的名字,可也许她在追忆往事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提到他,如果我们的姓能从两片这么美丽的嘴唇里说出来,您绝对想象不到我会多么的高兴。”
  基督山转向海黛,脸上以一种提醒她格外小心的表情,用希腊语说:“把你父亲的遭遇告诉我们,但不要说出那个出卖你们的人的名字,也不要讲他出卖你们的经过。”
  “您在跟她说什么?”马尔塞夫小声说。
  “我又提醒了她一次,说您是一位朋友,对您她不必隐讳什么事情。”
  “那么,”阿尔贝说,“为了囚犯的福利而作这种虔敬的巡礼是您记忆中的第一件事情了,其次又是什么呢?”
  “噢,回忆起这些就好象是昨天的事情一样,我记得我坐在一个湖边无花果树的树荫下,颤动的枝叶,倒映在水里,象是照在一面镜子上似的。在一棵最古老和枝叶最茂盛的大树下面,坐着我父亲,斜靠在枕垫上,我的母亲坐在他的脚边,而淘气的我则玩弄着他那飘垂到胸前的白胡须,或者挂在他腰带上的那把镶着钻石的弯刀和刀柄。不时有个阿尔巴尼亚人走到他跟前来,对他说些什么,我对那些事情并不留意,而他总是用相同的口吻回答一个‘杀’字或‘赦’字。”
  “这不是在演戏,也不是在讲小说,”阿尔贝说,“可我却从一个年轻姑娘的嘴里听到这些事情,实在是奇妙极了。您的眼睛既然习惯了那种神奇的景象,那么您对于法国的印象又怎么样呢?”
  “我觉着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海黛说,“而我所看到的法国是它的本来面目,因为我是用一个成年女子的眼睛来看它的。而我的祖国,我却只能从我那幼稚的记忆里所产生的印象来判断它,好象它老是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氛围中,有时灿烂辉煌,有时阴森惨淡,那得看我的眼睛望的是我那美丽的故乡、还是我受苦遭难的地方了。”
  “这么年轻!您对于痛苦,难道除了知道它的概念以外,就已经可以知道它的含义了吗?”阿尔贝说,无法自制地接受了庸俗的见解。
  海黛把她的眼睛转向基督山,伯爵几乎难以觉察地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说:“讲下去。”
  “幼年时的记忆,在脑子里的印象是最深刻的,除了我刚才向您说到的那件往事以外,我幼时的回忆就都是伤心的了。”
  “说吧,请说吧,夫人!”阿尔贝说,“我向您保证,倾听您述说。”
  海黛抑郁地微笑了一下,回答了他这句话。“那么您希望我继续叙述我其他那些往事吗?”她说。
  “我恳求您这么做。”阿尔贝回答。
  “那好!我刚刚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让我的母亲惊醒了。我们那时住在亚尼纳的宫殿里。她把我从睡床上抓起来,我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见到她哭,我就跟着大哭起来。‘别出声,孩子!’她说。在其他时候,不管妈妈怎样疼爱或恐吓,我总是要任着一股孩子气哭个够,把我的悲伤或者怒气发泄完了才肯罢休。但这一次,我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如此强烈的恐怖感,以致我立刻就不哭了。她抱着我急忙地走开。我到那时才看到我们正从一座宽大的楼梯往下走。在我们的前面,是我母亲的所有佣人,背着箱子、包裹、首饰、珠宝和成袋子的金币,都仓皇着从那座楼梯上奔下去。跟在女人的后面来了一队二十个卫兵,都拿着长枪和手枪,穿着希腊建国以来你们在法国早就知道的那种服装。您可以想象得到,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可怕的、不幸的事情了,”海黛摇摇头,仅仅回想到那幕情景,她的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在这一大队的奴隶和妇女之中,只有一半还是清醒的——至少我看起来是这样,因为我自己都还不知是怎么回事。楼梯的墙壁上东一个西一个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松枝火把跳动的火光里跃动着,好象一直跳到上面那个穹形的屋顶。
  “‘快!’走廊一头儿有一个声音说。这个声音让每一个人都对它低下了头,就象风吹过一片平原,使田里的麦子都低下头来一样,至于我,我听到了这个声音也发起抖来。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亲自殿后,身上穿着华丽的长袍,手里握着你们皇帝送给他的那支马枪。他用手扶着他心爱宠臣西立姆的肩膀,赶着我们这些人在他前面走,象一个牧童赶着他那散乱的羊群一样。我父亲是欧洲大名鼎鼎的人物,”海黛昂着头说,“大家都知道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土耳其人一看见他就要发抖。”
  这几句话的语气简直自豪和庄严得无以形容,阿尔贝听了不知为何竟吓了一跳;他仿佛觉着在海黛那一对明亮的眼睛里,有某种非常阴森可怖的表情;阿里·铁贝林那次惨死在欧洲曾经轰动一时,而她此时象是一个招魂的女巫,把那个血淋淋的鬼魂又呼唤了出来。
  “没有多长时间,海黛说,“我们就不再往前去,发觉已经走到一个湖边。我的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她气喘喘的胸怀里。不远处,我看到了我的父亲,他正焦急地环顾。湖岸上有四阶大理石的台级通到水边,台级下面有一只小船浮在水面上。从我们站着的地方望过去,我可以看见湖的中央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那就是我们要去的那个水寨。这个水寨在我看来好象相当远,也许是因为晚上天黑,什么东西都看不太清楚。我们踏上那只小船。我记得很清楚,桨打在水里,一点声啊都没有,在我侧身去寻找原因的时候,我才看到桨上包着我们的卫兵的腰带。除了船夫以外,船上只有女人、我的父亲、母亲、西立姆和我。卫兵仍然留在湖边,准备掩护我们撤退。他们跪在大理石台阶最下面的那一级上,以便遇到追击的时候,可以把另外三级当作防御工事。我们的船顺风飞驰。‘船怎么会走得这么快呢?’我问母亲。‘嘘!别出声,孩子!我们在逃命哪。’我不明白我的父亲干吗要逃呢?——他可是万能的,以前总是别人逃避他,他经常说:‘他们恨我,可是他们也怕我!’“但这次确确实实是我的父亲在逃亡了。我听说,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
  说到这里,海黛向基督山瞥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叙述这一段的过程中,基督山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
  这位年轻女郎于是又继续往下讲,但讲得很慢,象是一个讲历史的人存心捏造或讳饰一部分事实似的。
  “夫人,”阿尔贝说,他对这一段追述非常留心,“您刚才讲到,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
  “已经有意和土耳其皇帝派来捉拿我父亲的那位高乞特将军讲条件。那个时候,阿里·铁贝林派了一个他非常信任的法国军官去见苏丹,然后决定撤退到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那个避难的寨子里去。
  “这位法国军官,”阿尔贝问道,“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吗,夫人?”
  基督山迅速地和这位年轻女郎交换了一次眼色,这个动作阿尔贝一点没有觉察到。
  “不,”她说,“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但如果想起来的话,我就会告诉您。”
  阿尔贝几乎都要把他父亲的名字讲出来了,但基督山缓慢地举起一个手指,做出不满的表示;那位青年想起自己的诺言,就默不吱声了。
  “我们当时就朝这个水寨划过去。我们力所能及看到的,不过是一座二层楼的建筑,墙上雕着阿拉伯式的花纹,露台一半浸在湖水里。但在地面的下边,还有一个又深又大的地窟,我的母亲、我还有女仆们都被领到那儿。这里藏着六万只布袋和两百只木桶,布袋里有二千五百万金洋,木桶里装着三万磅火药。
  “在这些木桶旁边,站着我父亲的宠臣西立姆,也就是我刚才跟您说起过的那个人。他的任务是昼夜看守一支枪,枪尖上拴着一支燃烧的火绳,他已接到命令,只要我父亲发出一个信号,他就把一切都炸掉——水寨、卫兵、女人、金洋和阿里·铁贝林本人。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奴隶们因为知道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所以整天整夜不住地祈祷、哀号和呻吟。对于我,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年轻军人的那种苍白的肤色和阴郁的眼光。不管将来死神什么时候召唤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我相信他的神态一定跟西立姆的一样。我无法跟您说我们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在那个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时间到底意味着什么。有的时候,当然这种机会很少,我父亲会过来把我的母亲和我叫到露台上去,每当那时我很高兴,因为在那个阴气沉沉的洞窟里,除了奴隶们哭丧着的脸和西立姆的火枪以外,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的父亲坐在一个大洞前面,目光凝视遥远的地平线,聚精会神地仔细观察湖面上的每一个黑点,我母亲靠在他身边,头枕着他的肩胛,而我就在他的脚边玩耍,带着天真的好奇心眺望着巍然屹立在地平线上的宾特斯山,那白皑皑、棱角分明、从蔚蓝的湖面上高高耸起来的亚尼纳堡,以及那一大片黯黑青翠、从远处看以为是附着在岩石上的苔藓、实际上却是高大的枞树和桃金娘。
  “有一天早晨,我父亲派人来叫我们过去,我们看到他很平静,但脸色却比往常更加苍白。‘勇敢一点,凡瑟丽姬,’他说,‘皇帝的御书今天到了,我的命运就要决定了,假如我能得到完全赦免,我们就可以体面地回亚尼纳去,如果情况不利,我们必须在今天晚上逃走。’‘但如果我们的敌人不允许我们逃走呢?’我母亲说。‘噢!这一点你放心好了,’阿里·铁贝林微笑着说,‘西立姆和他的火枪会给他们的。他们很愿意看见我死,可他们不愿意和我一起死。’“这些安慰的话不是从我父亲的心里说出来的,母亲听后只是叹气。她给他调配他常饮的冰水,因为自从来到水寨以后,他就接连发高烧。她用香油涂抹他的白胡须,为他点燃长烟筒,他有时会连续几小时拿着烟筒抽个不停,静静地望着烟圈冉冉上升,变成螺旋形的云雾,慢慢和周围的空气混合在一起。忽然间,他做出一个非常突然的动作,吓了我一跳。然后,他一面仍用眼睛盯住开始吸引他注意的那个目标,一面叫人把望远镜拿给他。我母亲把望远镜递给他,她这么做的时候,她脸色看上去比她所向的大理石柱更洁白。我看见我父亲的手在发抖。‘一只船!——两只!三只!’父亲低声地说,‘四只!’于是他站起身来,抓起他的武器。准备好了他的手枪。‘凡瑟丽姬,’他对我的母亲说,‘决定命运的时候快要到了。半小时之内,我们就可以知道皇帝的答复了。把海黛带到洞里去。’‘我不想离开您,老爷,’凡瑟丽姬说,‘如果您死,我就和您一块儿死。’‘到西立姆那儿去!’父亲喊道。‘别了,老爷!’母亲顺从地轻声说,她向他鞠躬告别,象是看见了死神已经来临一样;‘把凡瑟丽姬拉走!’我的父亲对他的卫兵说。
  “至于我,大家在混乱之中把我给忘了。我向阿里·铁贝林跑过去。他看见我向他张着两臂,就伏下身来,用他的嘴巴在我的前额上亲了一下。噢,那一吻我记得多么清楚呀!那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吻,我觉得到现在我额头上好象还是温暖的。下洞的时候,我们从栅栏的格子里辨别出有几只船愈来愈清楚地进入我们的视野。最初它们看起来象是小黑点,现在它们就象是在水面上飞掠的鸟儿。就在这个时候,在水寨里,在我父亲的脚下,已派上了二十个卫兵,躲在一个墙角里,用焦急的目光望着那些船的到来。他们都拿着镶银的长枪,还有大量的弹药盒散放在地面上。我的父亲看一看他的表,然后极度痛苦地来回走动。在父亲给了我最后一吻以后,映入我眼帘的便是这样的一幕情景。母亲和我穿过通到地窟去的那条阴暗的狭道。西立姆仍然把守着他的岗位,我们往里进的时候,他朝我们忧郁地笑了一下。我们从洞窟里把我们的坐垫拿来,坐在西立姆的身边。大难临头的时候,彼此信赖的朋友们总是紧紧地互相靠在一起。我那时年龄虽小,却很明白大祸已在眼前。”
  关于亚尼纳总督临终时的情形,阿尔贝常常听人谈起过——不是从他父亲那儿听来的,因为他父亲从来不谈这回事。
  至于他的死,他曾读过几篇不同的记载,而这位年轻女郎的声音和表情赋予了这一段历史以新的生命;那种生动的语气和抑郁的表情使他既感到可爱又感到可怕。而对海黛来说这些可怕的回忆似乎暂时已把她压垮了,因为她已不再讲述,她的头斜靠在手上,如同一朵美丽的鲜花在暴风雨的打击下垂了下来一样;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朝前望着;她的脑子里似乎正在幻想宾特斯山葱绿的山巅和亚尼纳湖蔚蓝的湖水,在她的幻想中,亚尼纳湖犹如一面魔镜,她刚才所描绘的那一幅恐怖的画面仿佛清清楚楚地从那里面倒映了出来。基督山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关切和怜悯看着她。
  “往下说吧,亲爱的。”伯爵用现代希腊语说。
  海黛突然抬起了头,象基督山那响亮的声音把她从梦中唤醒了一般,于是她继续讲了下去。“当时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外面的天空虽然十分美丽,可我们在洞里却被粘郁的阴气和黑暗包裹着。里面只有一点孤零零的火光,看上去象是嵌在黑夜天空上的一颗星——那便是西立姆的火枪。我母亲是一个基督徒,她祷告起来。西立姆不时地重复这样一句神圣的话:‘上帝是伟大的!’可是我的母亲却依然抱着一些希望。在她下来的时候,她好象觉得看到了那个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国军官,我父亲对那个法国军官非常信任,因为他知道,凡是法国皇帝手下的军人,肯定都是心地高贵、十分义气的。她向楼梯走近几步,听了一会儿。‘他们过来了,’她说,‘也许他们带给我们的是和平和自由吧!’‘您怕什么,凡瑟丽姬?’西立姆用一种非常温和同时又非常骄傲的口吻说。‘如果他们不给我们送来和平,我们就送给他们战争。如果他们不送来生命,我们就送给他们死亡。’于是他便挥动他的长枪,使枪上的火绳燃得更炽烈,他那副神情简直就象是古希腊的酒神达俄尼苏斯。可我,在那时只是个小孩子,却被这种大无畏的勇气吓坏了,我觉得那种样子又凶又蠢,我恐惧地倒退了几步,想躲开空中和火光中游荡着的可怕的死神。
  “我母亲也有同感,因为我觉察到了她在颤抖。‘妈,妈,’我说,‘我们快死了吗?’听我说这句话,奴隶们就赶紧忙着做他们的祈祷。‘我的孩子,凡瑟丽姬说,‘愿上帝永远不让那个你今天这么害怕的死神靠近你!’然后,她又小声问西立姆,问他的主人吩咐他做什么。‘如果他派人拿着他的匕首来见我,那就说明皇帝的来意不善,我点燃火药。如果他派人拿着他的戒指来,则刚好相反,说明皇帝已经赦免了他,我就熄灭火绳,不去碰那些火药。’‘我的朋友,’母亲说,‘如果你的主人的命令下来的时候,他派人拿来的是匕首,不要让我们遭受那种可怕的惨死吧,求你发发慈悲,就用那把匕首杀死我们,你答应不答应?’‘可以的,凡瑟丽姬。’西立姆平静地回答。
  “我们突然听到外面喊声阵起。我们仔细倾听——那是喜悦的喊声。我们的卫兵部在欢呼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那个法国军官的名字。显然他已带来了皇帝的圣旨,而且这个圣旨是吉祥的。”
  “您不记得那个法国人的名字了吗?”马尔塞夫说。他很想帮叙述者回忆一下,但基督山向他作了一个示意,请他不要再说话。
  “我记不得了,”海黛说,于是继续往下讲,“喧闹的声音愈来愈响,脚步声愈来愈近。通到洞里的那座楼梯上,有一个人正走下来。西立姆准备好了他的枪。不一会儿,在洞口阴暗的微光里——外面只有这么一点点光照进这个阴暗的洞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你是谁?’西立姆喝道。‘不管你是谁,我命令你不准再往前一步。’‘皇帝万岁!’那个人影说。‘他完全赦免了阿里总督,不但饶了他的性命,而且还赐还了他的财产。’我的母亲发出一声欢叫,紧紧把我抱在她的怀里。‘不要出去!’西立姆看见她要出去,就说,‘你知道我还没有收到那只戒指。’‘你说的对。’我的母亲说。于是她就跪下来,同时把我举向天空,象是希望在为我向上帝祈祷的时候,我好和他挨得更近一些。”
  海黛又一次中断她的讲述,她的情绪十分激动,以致于她那苍白的额头上渗出大滴的汗珠;她好象已经窒息得发不出声音来,她的喉咙和嘴唇变得极其焦干枯燥。基督山倒了一点冰水给她,用温和而同时也带有一点命令的口吻说:“坚强一点。”海黛擦干她的眼泪,继续讲道:“这个时候,由于我们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已经认出总督派来的那人——他是一位友人。西立姆也认出了他。但那位勇敢的年轻人知道一种责任——就是服从。‘是谁派你来的?’他对他说。‘是我们的主人阿里·铁贝林派我来的。’‘如果你是阿里本人派来的,’西立姆喊道,‘你知道你应该有什么东西交给我吗?’‘知道’那位使者说,‘我带来了他的戒指。’说着,他就一手高举过头,亮出那个信物,但相隔得太远了,光线又不足,西立姆从站着的那个地方看过去,辨认不出对方给他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看不清楚你手里是什么东西,’西立姆说。‘那么,走过来吧,’那个人说,‘要不然,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走到你那儿来也可以。’‘这两个建议我都不赞成,’那年轻军人回答,‘把我要看的东西放到有光线的地方,然后你退出去,我过去察看。’‘这样也好。’那个人说。他把那件信物先是放在西立姆指定的地方,然后退了出去。
  “噢,我们的心是跳得多么厉害呀!因为放在那儿的好象真的是一只戒指。可那是不是我父亲的戒指呢?西立姆手里仍然握着那支燃烧着的火绳,向洞口走去,在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下捡起那件信物。‘很好!’他看了一下那件信物,说‘这是我主公的戒指!’于是他把火绳抛到地上,用脚踩灭了它。那位使者发出一声欢呼,连连拍掌。这个信号一发出,便突然出现了四个高乞特将军手下的士兵,西立姆倒了下去,身上被戳了五个洞。每一个人都各自捅了他一刀。他们简直陶醉在他们的暴行里了,他们先是在洞窟里四处搜索,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火种,然后,虽然他们的脸色依然很苍白,恐惧的神色尚未消退,他们却开始把装着金洋的布袋踢来踢去玩耍起来。这时,我母亲把我抱在她的怀里,轻捷地穿越过许许多多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的转角曲径,找到一座通往水寨的暗梯。水寨里的情境混乱得可怕极了。楼下的房间里挤满了高乞特的兵。也就是说,都是我们的敌人。正在我母亲要推开一扇小门的当儿,我们忽然听到总督愤怒的洪亮的声音。母亲把眼睛凑到板壁缝上,我也很幸运地找到一个小孔,使我把房间里经过的情形得以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有几个人拿着一份印有金字的东西站在我父亲的前面。‘你们要怎样?’我父亲对他们说。‘我们要把陛下的圣意告诉你,’他们之中有一个说,‘你见到这份圣旨了吗?’‘我见到了的。’我父亲说。‘好,你自己念吧,他要你的头。’“我父亲发出一阵大笑,那种笑声比威胁更可怕,而笑声未尽,我们就听到两下手枪的响声,这枪声是他发出来的,两个人立刻被打死。卫兵们本来伏在我父亲的身下,这时也跳起来开火,房间里顿时硝烟弥漫。而同时,对方也开了火,子弹呼呼地穿过我们四周的板壁。噢,总督,我的父亲,在那个时刻看上去是多么高贵呀,他手握弯刀,在弹雨中英勇砍杀,面孔让他敌人的火药熏得乌黑!他把他们吓得那么厉害,甚至在那个时候,他们一见到他也还要转身逃命!‘西立姆!西立姆!’他喊道,‘守火使者,履行你的责任呀!’‘西立姆死了!’一个好象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声音答道:‘你完啦,阿里!’同时,我们听到一阵猛烈的爆击声,我父亲四周的地板都打穿了,土耳其兵从楼下透过地板往上开枪,三四个卫兵倒了下去,尸体上浑身是伤。
  “我父亲怒吼起来,他把手指插进子弹打穿的洞里,揭起一整块地板。然而从这个缺口里,马上就射上来二十多发枪弹。冲上来的烟火象是从一座火山的喷火口里冲出来的一样,但立刻就被上面来的天幕吞没了。在这种种可怕的混乱和骇人的叫喊声中,传来了两声清晰可怕的枪声,接着又传来两声令人心惊肉跳的尖叫。我吓呆了,这两颗子弹使我父亲受了重伤,这个可怕的喊声就是他发出来的。可是,他依然站着,紧紧地抓住一扇窗。我母亲想撞开那扇门,以便和他死到一起,但是门从里面扣住了。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卫兵,痛苦地抽搐着,有两三个只受些轻伤,正试图从窗口跳出去逃命。在这危急的关头,整个地板突然塌陷了。我父亲弯下一条腿,就在这个时候,二十只手一齐向他伸过来,拿有长刀、手枪、匕首,二十个人同时攻击一个人,我父亲于是就在这些恶鬼发射出来的一阵烟火中倒下了,正象是地狱在他的脚下裂开了一样。我觉得自己在往地上倒下去,而我的母亲已昏倒了。”
  海黛的手臂无力地垂到身边,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同时盼望着伯爵,象是在问他是否已对她的听从命令感到满意。
  基督山起身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用希腊语对她说:“镇定一点,我的好孩子,上帝是会惩罚那些叛徒的,想想这个,你就会坚强起来了。”
  “这个故事真可怕,伯爵,”阿尔贝说,他被海黛惨白的脸色吓坏了,“我现在真怪我自己不该提出这么一个残酷的要求。”
  “噢,没什么!”基督山说,然后,他用手抚摩着那位年轻女郎的头,继续说:“海黛是非常坚强的,她有时候甚至都以叙述她的不幸来获得安慰。”
  “因为,我的老爷,”海黛热切地说,“我的痛苦使我想到了您对我的恩典。”
  阿尔贝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还没有讲到他最想知道的那些部分上,就是:她怎么成为了伯爵的奴隶。海黛看到两位听者的脸上都有着同样的希望,就叹了一口气,“我母亲恢复知觉的时候,我们已被带到了那位土耳其将军的面前。‘杀了我吧!’她说,‘但请不要污辱阿里的遗孤。’“‘这种话用不着跟我说。’高乞特说。
  “跟谁说呢,那么?’“‘跟你们的新主人说。’“‘他是谁?在哪儿?’“‘他就在这儿。’“于是高乞特就指出一个人,而他就是那个对我父亲的死负罪最大的人。”海黛用一种含蓄的愤怒的口吻说。
  “那么,”阿尔贝说,“您就成了这个人的财产了吗?”
  “不,”海黛答道,“他不敢收留我们,于是我们就被卖给了一个君士坦丁堡的奴隶贩子。我们穿过希腊,半死不活地到达了土耳其的都城。城门口围着一群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让我们过去,但突然间,我母亲的眼光看到了那件吸引他们注意的东西,她发出一声尖叫,倒在地上,指着挂在城门口的一个人头,在那个人头下面,写着这样几个字——‘此乃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的头颅。’“我痛哭起来,我想把我的母亲扶起来,可她已经死了!我被带到了奴隶市场上,被一个有钱的阿美尼亚人买去。他请了教师教育我,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他把我卖给马穆德苏丹。”
  “我就是从他手里把她买来的,”基督山说,“至于代价,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阿尔贝,就是那块跟我装大麻精的盒子配对的翡翠。”
  “噢!您真好,您太伟大了,我的老爷!”海黛说,拿起伯爵的手吻了一下,“我能够归属这样一位主人,真是万幸极了。”
  所见所闻的这一切简直让阿尔贝糊涂了。“嗨,把您的咖啡喝完吧,”基督山说,“这一段历史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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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1 18: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36 编辑 <br /><br />第七十八章 亚尼纳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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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瓦朗蒂娜能看到弗兰兹离开诺瓦蒂埃先生房间时的那种的脚步和神色,她甚至也会对他产生怜悯。维尔福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就回到他自己的书房,大约过了两小时,他收到下面的这封信:“今晨的那一番揭露以后,诺瓦蒂埃·维尔福先生一定已经看出了:他的家庭和弗兰兹·伊皮奈先生的家庭联姻是不可能的了。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感到维尔福先生好像早已经知道今天早晨所讲的那件事,但毕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么一种宣布,弗兰兹先生深表震惊。”
  而这时谁要是看见这位法官大人,见到他被搞得垂头丧气的模样,他就会相信维尔福没预料到会出现这种结局;的确,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父亲竟会坦白或冒失到讲出这么一段历史来。说句公道话,维尔福一直相信奎斯奈尔将军或伊皮奈男爵——这两种称呼都有人用,那个说话的人愿意称呼他的家名或者称呼他的爵衔而定——是被人暗杀掉的而不是在一场公平的决斗中被对手杀死的;因为诺瓦蒂埃先生不论做什么事情上都从来不顾及儿子的意见,那件事他从来没有向维尔福说明过。这封措词严厉的信对维尔福的自尊心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因为在此之前,写这封信的人从来都是如此之温文尔雅。
  维尔福刚回到他的书房,他的妻子就进来了。弗兰兹在诺瓦蒂埃先生召见之后的不辞而别使每一个人都非常吃惊,维尔福夫人一个人和公证人以见证人在一起,她此时愈来愈觉着迷惑不解。她再也忍受不了,便起身离开,说她要去问问理由。维尔福先生对这件事只是说诺瓦蒂埃先生向伊皮奈先生和他作了一番解释,瓦朗蒂娜和弗兰兹的婚姻即将因此破裂了。用这件理由去向那些等着她回去的人汇报未免太说不过去了。所以她只说诺瓦蒂埃先生在开始商讨的时候突然昏了过去,签约仪式要推迟几天才能举行。这个消息虽然是编造的,但是紧跟着那两件同样的不幸事件之后宣布出来的,显然把听的人惊呆了,他们一言不发地告退了,此时此刻,瓦朗蒂娜真是又惊又喜,她拥抱着那个衰弱的老人,感谢他这么一下子就解除了那条她以前一直认为无法摆脱的枷锁,然后请求让她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休息一下;诺瓦蒂埃表示他可以答应她的要求。但瓦朗蒂娜一但获得自由,却并没有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她转进一条走廊里,打开走廊一头的一扇小门,马上就到了花园里。在这种种接连来到的怪事发生的过程中,瓦朗蒂娜的脑子里老是存有一个极为不安的念头。她感觉莫雷尔随时都能带着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身子出现,来阻止婚约的签订,象《拉马摩尔的新娘》[英国十九世纪小说家司各特的历史小说。——译注]一书中的莱文斯乌德爵士一样。瓦朗蒂娜此时的确也应该到后门口去一下了。马西米兰看到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一起离开了坟场,就已经料到了他们的心境。他跟着伊皮奈先生,见他进去,出来,然后又带着阿尔贝和夏多·勒诺进去。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他急忙赶到他的菜园里去等候消息——因为瓦朗蒂娜一有脱身的机会,一定就会赶来见他。他的料想没有错,他从木板缝里瞧见那位年轻女郎摆脱了往常那种小心严严的样子,风风火火向他奔来。马西米兰一见到她,就完全放了心;而她说出第一句话又使他的心喜悦得猛跳起来。
  “我们得救啦!”瓦朗蒂娜说。
  “得救啦!”莫雷尔随声说,他想象不到竟能有这样的快乐。“谁救我们?”
  “我的祖父。噢,莫雷尔!爱他吧,是他给了我们这种种好运!”
  莫雷尔发誓要用全部的灵魂去爱他。他做这个誓言毫不勉强,因为他此时觉着爱诺瓦蒂埃超过了朋友和父亲——他把他崇拜得如同一位天神。
  “不过告诉我,瓦朗蒂娜,这事是怎么弄成的呢?他用的是什么奇特的方法呢?”
  瓦朗蒂娜正想把一切经过讲出来,但忽然又意识到,如果那么做,就必须泄露一个可怕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不但牵连到别人,而且也牵涉到她的祖父,于是她就说:“这件事我将来可以源源本本地跟你说。”
  “可那得什么时候呢?”
  “在我成为你的妻子以后。”
  话题现在已转到莫雷尔最喜欢的这一方面了,在这时他愿意接受所有的让步;他觉得他所得知的这些消息已足以让自己满意了。一天能听到这么多的消息已不算少了。可是,在瓦朗蒂娜没有答应他第二天傍晚再和他见面以前,他还是不肯离开。瓦朗蒂娜答应丁莫雷尔向她提出的一切要求了,一小时以前,如果有人对她说她可以不嫁给弗兰兹,实在感到难以相信,但现在如果有人向她说她可以和马西米兰结婚,她自然就不会那么觉着相信了。
  在刚才描写过的那场会见进行的过程中,维尔福夫人已去拜访过了诺瓦蒂埃先生。老人象往常见到她的时候一样,用严厉和厌恶的神情看着她。
  “阁下,”她说,“瓦朗蒂娜的婚事已经无可挽回了,我跟您说这个是多余的,因为破裂就发生在这儿。
  诺瓦蒂埃依然毫不动色。
  “但我可以跟您说一件事情,这件事儿我想您也许还不知道。就是,对于这门亲事,我从来都是反对的,最初而谈这项婚约的时候,根本没有得到过我的同意或赞许。”
  诺瓦蒂埃用一种希望对方解释的目光望着他的儿媳妇。
  “我知道您非常讨厌这门亲事,现在它已经完结了,我来向您提出一个维尔福先生或瓦朗蒂娜不好提出的请求。”
  诺瓦蒂埃的眼光问那个请求是什么。
  “我要求您,阁下,”维尔福夫人继续说,“因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有资格这么做,因为只有我在这件事情上毫无私人的利害关系——我要求您赐回,不是您的爱,因为那是她始终享有着的,而是您的财产给您的孙女儿。”
  诺瓦蒂埃的眼光里露出一种不信任的表情。他显然想了解这个请求的动机,但并没有成功。
  “阁下,”维尔福夫人说。“我可以希望您符合我的要求吗?”
  诺瓦蒂埃表示可以。
  “那么,阁下,”维尔福夫人又说,“我就告退了,我此时很感激,也很快活。”她向诺瓦蒂埃先生鞠躬告退。
  第二天,诺瓦蒂埃先生派人去请公证人:把以前的那张遗嘱销毁,重新另立一份,在那份遗嘱里,他把他的全部财产都遗赠给了瓦朗蒂娜,条件是她永远不能离开他。于是大家都传说:维尔福小姐本来就是圣·梅朗侯爵夫妇的继承人,现在又获得了她祖父的欢心,将来每年可以得到一笔三十万里弗的收入。
  与维尔福先生家里解除婚约的同时,基督山已去拜访过一次马尔塞夫伯爵;然后,马尔塞夫伯爵为了表示他对腾格拉尔的尊敬,他穿上了中将制服,挂上了他的全部勋章,这样打扮好以后,就吩咐人备上他最健壮的马匹,赶到安顿大马路。腾格拉尔正核算他的月帐,如果有人想在他高兴的时候去找他,现在恰好不是最好的时机。一看到他的老朋友,腾格拉尔就做出他那种庄重的神气,四平八稳地在他的安乐椅里摆好架子。马尔塞夫平时十分骄矜拘执,这一次却面带笑容,以殷勤的态度向银行家问候;由于确信他的提议对方一定肯接受,他就省去一切外交辞令,开门见山地说起下文。
  “嗯,男爵,”他说,“我总算来了,自从我们的计划议定以后,已经过去相当多的时间了,可那些计划到现在还没有实行呢。”
  马尔塞夫以为对方那种冷淡的态度是因为他自己不开口造成的,而现在他说了这句话,银行家的面孔一定会放松起来;然而恰好相反,让他大感惊奇的是,那张面孔竟然更加严肃无情了。
  “您指的是哪一件事情,伯爵阁下?”腾格拉尔说,好象他一直没猜出将军话里的含义似的。
  “啊!”马尔塞夫说,“看来您是一个很讲究形式的人,我亲爱的先生,您提醒我不应该免除古板的仪式。我请您原谅,但因为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且又是我生平第一次打算给他娶亲,所以我还是个学徒的生手,好吧,我愿意加以改进。”于是马尔塞夫带着一个勉强的微笑站起身来,向腾格拉尔深深地鞠躬,说:“男爵阁下,我很荣幸地为我儿子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来向您请求与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结亲。”
  然而腾格拉尔不仅不象马尔塞夫所期望的那样以热情的态度来接受这次求婚,反而眉头紧皱,仍然让伯爵站着,不请他落座,说:“伯爵阁下,在我给您一个答复以前,这件事情必须得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马尔塞夫说,愈加感到惊愕了,“自从我们一开始谈起这桩婚事以来,已经有八个年头了,在这八年时间里,您难道考虑得还不够吗?”
  “伯爵阁下,”银行家说,“有些事情我们原以为是决定了,但每天发生的事使我们不得不随机应变。”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男爵阁下。”马尔塞夫说。
  “我的意思是,阁下——在最近这两星期里,发生了一些我料想不到的事情——”
  “请原谅,”马尔塞夫说,“但我们是在演戏吗?”
  “演戏?”
  “是的,因为很象在演戏,我们把话说得更直截了当点儿吧,尽量互相了解对方的意思。”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
  “您见过基督山先生了,是不是?”
  “我常常见到他,”腾格拉尔挺直了身子说。“他是我非常亲密的朋友。”
  “在您和他最近谈话的时候,您说,我对这件婚事的态度不够坚决,好象把它淡忘了。”
  “我确实这么说过。”
  “好吧,我现在来了。您看,我既没有淡忘,也没有不坚决的意思,因为我现在来提醒您的诺言了。”
  腾格拉尔不作答。
  “难道您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马尔塞夫又说,“或者您是想让我再三向您恳求,以我的屈辱来取乐吗?”
  腾格拉尔觉得谈话继续这样进行下去,与他就不再有利了,于是就改变口吻,对马尔塞夫说:“伯爵阁下,您有权对我的含蓄表示吃惊——这一点我承认——而我向您保证,我用这种态度对待您,于我也觉得十分别扭。但相信我,在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实在也是由于万不得已。”
  “这些话都听上去空空洞洞的,我亲爱的先生,”马尔塞夫说。“这些话也许可以让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感到满足,但马尔塞夫伯爵却并不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他以这样的身份去拜访另外一个人,要求对方履行诺言的时候,如果这个人不能履行他自己的诺言,那么他起码应该提出一个充分的理由。”
  腾格拉尔是一个懦夫,但他在表面上却不愿意显得如此;马尔塞夫刚才使用的那种口吻把他惹怒了。“我的举动并不是没有充分的理由。”他答道。
  “您的意思是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我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但却不好明说。”
  “总而言之,您一定要明白,我对于你的沉默不会感到满意,但至少有一点显而易见的——就是您不想和我的家庭联姻。”
  “不,阁下,”腾格拉尔说,“我只是想推迟我的决定而已。”
  “而您真的这么自以为是,以为我竟可以随着您反复无常,低三下四地等您回心转意吗?”
  “那么,伯爵阁下,如果您不愿意等待的话,我们就只好就算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些事情好了。”
  伯爵的脾气本来就傲慢急躁,为了阻止自己爆发出怒气,他紧紧把嘴唇咬住,直到咬出血,可是,他明白在目前这种状态下,遭嘲笑的一定是他,所以他本来已向客厅门口跨出了几步,但一转念,又回来。一片阴云掠过他的额头,抹去了脑门上的怒气,剩下一种淡淡的不安的痕迹。“我亲爱的腾格拉尔,”他说,“我们相识已经很多年了,所以我们应该互相尊重对方的脾气。您应该向我说明一下,我也应该知道我的儿子为什么失去了您的欢心,这本来是很公平的。”
  “那并不是因为对子爵本人有什么恶感,我能告诉您的仅此而已,阁下。”腾格拉尔回答,他一看到马尔塞夫软下来了一点,就马上又恢复了他那种傲慢的态度。
  “那么您对谁产生了恶感呢?”马尔塞夫脸色发白,音调都变了。
  伯爵脸上的表情并没有瞒过银行家的眼睛;他用比以前更加坚定的眼神盯住对方,说:“您最好还是不要勉强我说得更明白吧。”
  伯爵气得浑身颤抖,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狂怒,说:“我有权要您必须向我解释清楚。是不是马尔塞夫夫人不讨你喜欢?是不是您觉得我的财产不够,是不是因为我的政见和您不一致?”
  “绝不是那一类的事,阁下,”腾格拉尔答道,“如果是那样,那就只能怪我自己了,因为这些事情在一开始讨论婚约的时候我就知道。不,不要再追究原因了吧。我真感到很惭愧,让您这样作严格的自我检讨。我们暂且先不提这件事,采取中和的办法——就是,放一放再说,不算破裂也不算成约,用不着忙。我的女儿才十七岁,令郎才二十一岁。在我们等待的过程中,时间自然会促使事情不断地发展。晚上看东西只觉得一片黑暗模糊,但在晨光中看却就太清楚了。有的时候,一天之间,最残酷的诽谤会突然从天而降。”
  “诽谤,这是您说的吗,阁下?”马尔塞夫脸色顿时灰白,喊道。“难道有人敢造我谣?”
  “伯爵阁下,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认为最好是不要做什么解释。”
  “那么,阁下,我就耐心地忍受遭您拒绝的屈辱吗?”
  “这件事在我更是痛苦,阁下——是的,我比您感到更加痛苦,因为别人都知道我要跟您高攀,而一次婚约的破裂,女方所受的损害总比男方要大。”
  “行了,阁下,”马尔塞夫说,“这件事情我们不必再说了。”
  于是他气冲冲地紧抓着他的手套走出房间。
  腾格拉尔注意到:在这次谈话的过程中,马尔塞夫自始至终不敢问是不是因为他自己,腾格拉尔才放弃他的诺言。
  那天晚上,腾格拉尔和几位朋友商量了很长时间;卡瓦尔康蒂先生则在客厅里陪着太太小姐,他最后一个离开那位银行家的家。
  第二天早晨,腾格拉尔一醒过来就找来报纸。报纸拿来了。他把其他三四份放在一边,拿起《大公报》,也就是波尚主编的那份报。他急忙忙地撕掉封套,慌慌张张地打开那份报纸,不屑一顾地掀过“巴黎大事”版,翻到杂项消息栏,带着一个恶毒的微笑把目光停驻在一段以“亚尼纳通讯”开始的消息上。“好极了!”腾格拉尔在看完那一段消息后说,“这儿有一小段关于弗尔南多上校的文字,这一段文字,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可以省掉我一番劲儿,免得再跟马尔塞夫伯爵来解释了。”
  与此同时——就是说,在早晨九点钟,阿尔贝·马尔塞夫穿上一套笔挺的黑制服,激动地来到香榭丽舍大道去拜访基督山,但当他草草地问伯爵在不在家的时候,门房告诉他说,大人已经在半小时前出去了。
  “他带没带巴浦斯汀去?”
  “没有,子爵阁下。”
  “那么,叫他来,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门房去找那位贴身跟班,一会儿就跟他一起回来了。
  “我的好朋友,”阿尔贝说,“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很想从你这儿知道你的主人是不是真出去了。”
  “他真的出去了,阁下。”巴浦斯汀答道。
  “出去了?既使对我也是这样说?”
  “我知道主人一向十分高兴地见到子爵阁下,”巴浦斯汀说,“所以我绝不会把您当作普通客人看待。”
  “你说得对,我现在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想见见他。你说他是不是要很久才能回来?”
  “不,我想不会,因为他吩咐在十点钟给他备好早餐。”
  “好吧,我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转一转,十点钟的时候再回来。在这个期间,如果伯爵阁下回来了,你请他不要再出去,等着见我,行不行?”
  “我一定代为转达,阁下。”巴浦斯汀说。
  阿尔贝把他的马车留在伯爵门口,准备徒步去转圈儿。当他经过浮维斯巷的时候,他好象看到伯爵的马停在高塞射击房的门口,他走过去,认出了那个车夫。“伯爵阁下在里面射击吗?”马尔塞夫说。
  “是的,先生。”车夫回答。
  他正说着,阿尔贝听到两三下手枪响声。他往里面走,遇到一位射击房里的侍者。“对不起,子爵阁下,”那个孩子说,“您等一下好不好?”
  “为什么,菲力?”阿尔贝问。他是那儿的老顾客,不明白为什么这次要阻止他进去。
  “因为现在房子里的那位先生不愿意有人打扰他,他从来不在外人面前练枪的。”
  “连你也不许去吗?那么谁给他上子弹?”
  “他的仆人。”
  “一个努力比亚人吗?”
  “一个黑人。”
  “那么,是他了。”
  “你认识这位先生的吗?”
  “是的,我就是来找他的,他是我的朋友。”
  “噢!那又是一回事了。我马上去告诉他,说您来了。”于是菲力在他自己好奇心的驱动下走进射击房,没过一会儿后,基督山出现在门槛上了。
  “我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请原谅我跟踪您到了这里,我必须先跟您说,这种失礼的行为不是您仆人的过错,只怪我自己。我到您府上,他们告诉我说,您出去了,但十点钟回来吃早餐。我打算散步散到十点钟,不想,看见了您的车马。”
  “您刚才说这一通,让我倒希望你是准备来和我一起吃早餐的。”
  “不,谢谢您,我现在想的不是早餐,而是别的事情。那顿饭我们也许可以迟一些,等心情更恶劣了再吃。”
  “您在说些什么错话呀?”
  “我今天要跟人决斗。”
  “您?为什么?”
  “我要去跟人决斗——”
  “好了,我明白。可为什么事吵起来的呢?决斗的原因多得很,您知道。”
  “我决斗是为了名誉。”
  “哎呀!那可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了。”
  “严重得我来请求您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
  “做我的陪证人。”
  “这是件非寻常的事情,我们不要在这儿说了,回家以后再说吧。阿里,给我拿一点水来。”
  伯爵卷起袖子,走进那间专供练习射击的先生们练习完后洗手的小耳房里。
  “请进,子爵阁下,”菲力小声说,“我给您看一件滑稽事儿。”马尔塞夫进去,见到墙上钉着的不是普通的靶子,而是几张纸牌。阿尔贝远看以为那是一整套的纸牌,因为他可以从A数到十。
  “啊!啊!”阿尔贝说,“我看您是在准备玩纸牌了。”
  “不,”伯爵说,“我是在制造一套纸牌。”
  “怎么回事?”阿尔贝说。
  “您看到的那些牌实际上都是A和二,但我的枪弹把它们变成三、五、七、八、九和十。”
  阿尔贝走近去看。果然,纸牌上子弹穿过的地方极其准确,行次的距离都符合规定。马尔塞夫朝靶子走过去的时候,半路上又拾到两三只燕子,它们是被伯爵打死的,因为它们鲁莽地飞进伯爵的手枪射程。
  “哎呀!”马尔塞夫说。
  “您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一面用阿里递来的毛巾擦手,一面说。“我总得在空闲的时间找些事儿做做呀。过来吧,我等着您呢。”
  于是他们一起走进基督山的双轮马车。几分钟后,那辆马车就把他们拉到三十号门口。基督山领着阿尔贝到他的书斋里,指着一个位子让他坐下,他自己也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现在我们平心静气地把事情来说一说吧,”他说。
  “您也看得出,我是相当平心静气的了。”阿尔贝说。
  “您想跟谁决斗?”
  “波尚。”
  “你们不是朋友吗?”
  “当然喽,决斗的对手总是朋友。”
  “我想你们这次发生争吵总有原因的吧?”
  “当然有!”
  “他把您怎么了?”
  “昨天晚上,他的报纸上——还是等一等,您自己去看吧。”于是阿尔贝把那份报纸递给伯爵。伯爵念道:“亚尼纳通讯:我们现在听说到一件至今大家还不知道,或者至少还没有公布过的事实。防护本市的城堡,是被阿里·铁贝林总督非常信任的法国军官弗尔南多出卖给土耳其人的。”
  “嗯,”基督山说,“这段消息有什么值得你恼怒的呢?”
  “有什么值得我恼怒的吗?”
  “是啊,亚尼纳的城堡被一个法国军官出卖,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这关系到家父马尔塞夫伯爵,因为弗尔南多是他的教名。”
  “令尊在阿坦克总督手下干过吗?”
  “是的,也就是说,他曾为希腊的独立而战,而这种诽谤就是因此而起的。”
  “噢,我亲爱的子爵,您说话得理智一些!”
  “我并不想不理智。”
  “那么请告诉我,弗尔南多军官和马尔塞夫伯爵是两个名称的一个人,这件事在法国有谁能知道呢?亚尼纳是在一八二二或一八二三被攻陷的,现在还有谁会注意到它呢?”
  “那正可说明这种伎俩的恶毒。他们让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然后把大家早已忘记的事情突然又重新翻了出来,以此作为诽谤材料来玷污我们的好名声。我继承着家父的姓,我不愿意这个姓被耻辱所玷污。我要去找波尚,这个消息是在他的报纸上出现的,我一定要他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声明更正。”
  “波尚是绝不肯更正的。”
  “那么我们就决斗。”
  “不,你们不会决斗的,因为他会告诉您——而且这也非常实在的——在希腊陆军里,名叫弗尔南多的军官或许有五十个之多。”
  “但我们还是要决斗。我要洗刷家父名誉上的污点。家父是一个那么勇敢的军人,他的历史是那么的辉煌——”
  “哦,嗯,他会说:‘我们保证这个弗尔南多不是那位人人皆知的马尔塞夫伯爵,虽然他也有过这个教名。’”
  “除非完全更正,我绝不能表示罢休。”
  “您准备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叫他这么做吗?”
  “是的。”
  “您错了。”
  “我想您的话的意思就是要拒绝我的要求,不肯相助了?”
  “您知道我对决斗的看法是什么,不知道您还记得不记得,我们在罗马的时候,把我对于那件事的看法跟您说过。”
  “可是,我亲爱的伯爵,我觉得今天早晨您做的那件事,跟您抱的那种观念根本不相符合。”
  “因为,我的大好人,您知道一个人决不能偏激得太厉害。如果和傻瓜们在一起,那就必须学会做一些傻事。有一天,也许会有一个非常暴躁的家伙来找到我。他跟我或许也象您和波尚那样并没有真正值得吵架的理由,但他也会逼着我操心一件无聊的小事,他会叫他的陪证人来见我,或者是在一个公众场所侮辱我——噢,那我就只好杀死那个浅薄的家伙。”
  “那么您承认是可以决斗的了?”
  “当然。”
  “好吧,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反对我决斗呢?”
  “我并没有说您不决斗,我只是说,决斗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在没有进行细致考虑以前,是不应该去做的。”
  “他在侮辱家父以前,可没有进行什么考虑。”
  “如果这是他疏忽造成的错误,而且自己也这么承认,您就应该善罢甘休了。”
  “啊,我亲爱的伯爵,您未免太宽容了。”
  “而您也太计较了。如果,比方说,我说这句话别生气——”
  “嗯!”
  “如果那段消息确实是真的呢?”
  “一个儿子不应该承认这样一个有损自己父亲名誉的假设。”
  “噢!天哪!我们这个时代需要承认的事情实在太多啦!”
  “那完全是时代的错误。”
  “可您准备实施改革吗?”
  “是的,如果和我有关系的话。”
  “嗯!您真刚强,我的好人!”
  “我知道我确实刚强。”
  “您不想听好的忠告吗?”
  “朋友的忠告当然要听。”
  “您认为我够不够得上那个称呼呢?”
  “当然够得上。”
  “嗯,那么,在带着证人到波尚那儿去以前,对这件事情可以再去了解了解。”
  “跟谁去了解?”
  “跟海黛,比方说。”
  “咦,何必要把一个女人扯到这里面呢,她对这件事情能发挥什么作用?”
  “比方说,她可以向你保证,说令尊对于总督的失败和死亡毫无关系。或者,如果正巧他的确牵连到了里面,这件不幸的事情也——”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亲爱的伯爵,我绝不能承认这么一个假设。”
  “那么,您也拒绝这个了解内情的方法了?”
  “我坚决予以拒绝。”
  “那么我再要给您一个忠告。”
  “说吧,但希望这是最后的一个了。”
  “也许您不愿意听吧?”
  “恰恰相反,我要请你说出来。”
  “在您到波尚那儿去的时候,不要带着证人,自个儿去见他。”
  “那可是违背惯例呵。”
  “您的情况本来就和一般情况不同。”
  “您为什么要我自个儿去呢?”
  “因为那样,这件事情就可以由您和波尚私下解决。”
  “请再说得清楚一些。”
  “可以。如果您要波尚更正消息,您起码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心甘情愿地那么去做——只要他愿意更正。您在这方面,最后结果也一样。如果他拒绝那么做,到那时再找两个外人知道您的秘密也还不迟。”
  “他们不是什么外人,而是朋友。”
  “啊,但今天的朋友就是明天的仇敌——波尚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您劝我。”
  “我劝您得谨慎。”
  “那么您劝我一个人去找波尚。”
  “对,而且我可以告诉您理由。在您希望一个人的自尊心向您让步的时候,您在表面上至少必须做出不想伤害它的样子。”
  “我相信您是对的。”
  “啊!这就再好不过了。”
  “那么我就一个人去。”
  “好吧,但您能干脆不去就更好。”
  “那我做不到。”
  “那么去吧,这起码总比您刚开始的想法好一点。”
  “但如果不管我多么谨慎,而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决斗的话,您愿不愿做我的陪证人?”
  “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郑重地答道,“您一定也看出来了,在今天以前,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在什么地点,我始终都听您的吩咐。但您刚才要求的那件事,我就爱莫能助了。”
  “为什么?”
  “不说也许您将来会明白。眼下,我要求您原谅我暂时保密不说。”
  “好吧,那么我就去邀弗兰兹和夏多·勒诺。他们办这种事情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了。”
  “那么就这样吧。”
  “但如果我真的要决斗的话,您肯定不会反对教我一两手射击或剑术的喽?”
  “那个,也绝对不可能。”
  “您这个人可真古怪!您什么事情都不想插手。”
  “您说得很对——这是我处世的原则。”
  “那么,这件事情我们不谈了。再会,伯爵。”
  马尔塞夫拿起他的帽子,离开了那个房间。他在门口找到他的双轮马车,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马上赶车到波尚家里去。波尚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是一个阴暗的房间,看上去处处都是灰尘,从没人记得的年代起,报馆编辑的办公室就是这么个样子。仆人通报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来访。波尚要他再重说一遍,但还是有点不相信,他喊道:“请进!”阿尔贝进来了。波尚见他的朋友跳过和踩踏着散乱堆放在房间里的报纸走进来,就发出了一声叫喊。“咦!咦!我亲爱的阿尔贝!”他把手伸给那个青年说。“你这是怎么啦?是发疯了还是就想来和我一起吃顿早餐的呢?想办法找个地方坐吧,那盆天竺葵的旁边有张椅子,房间里就这么张椅子了,让我不忘记世界上除了纸张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波尚,”阿尔贝说,“我是来找你的报纸说说话来的。”
  “你,马尔塞夫?你有什么事情要找它说话?”
  “我希望那里面的一段话要予以更正。”
  “你指的是哪一段言论?但坐下再说吗。”
  “谢谢你。”阿尔贝说,冷淡而机械地鞠了一躬。
  “现在请你把那段话的意思解释一下吧,它为什么会让你不高兴?”
  “那段话影响了我家里一个人的名誉。”
  “哪一段消息?”波尚非常惊奇地说。“你肯定搞错了。”
  “就是亚尼纳寄给你的那篇通讯。”
  “亚尼纳寄来的?”
  “是的,你好象真的一点儿不知道我那件事似的。”
  “我以人格担保!倍铁斯蒂,把昨天的报纸给我。”波尚喊道。
  “这儿有,我带来了一份。”阿尔贝回答说。
  波尚接过那份报纸,轻声念道:“亚尼纳通讯,”
  “你看,这段新闻多么叫人着恼。”波尚读完以后,马尔塞夫说。
  “那么这上面说的那个军官是你的一个什么亲戚吗?”这位总编辑问。
  “对。”阿尔贝说,脸羞得通红。
  “那么,您打算要我怎样办呢?”波尚温和地说。
  “我亲爱的波尚,我希望你更正这个消息。”
  波尚用着十分亲切的神态望着阿尔贝。“我说,”他说,“这件事情,需要好好地谈一谈,更正一段消息。向来都是一件非常要紧的事,你知道。坐下吧,我把它再念一遍。”
  阿尔贝重新坐了下来,而波尚比第一次更加仔细地把他朋友所谴责的那几行消息又看了一遍。
  “嗯,”阿尔贝以坚定的口气说,“你看,你的报纸侮辱了我家里的一个人,我坚决要求予以更正。”
  “你——坚决?”
  “是的,我坚决。”
  “请允许我提醒你,你可不是议员,我亲爱的子爵。”
  “我也不想做议员,”那位青年站起身来说道。“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下决心要更正昨天这则消息。你了解我已经很长时间了,”阿尔贝见波尚轻蔑地昂起他的头,就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以前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和我的关系相当密切,应该知道我在这一点上一定要坚持到底。”
  “如果我以前是你的朋友,马尔塞夫,你现在这种说话的样子几乎都让我记不起我以前曾经荣幸地享有过那种称呼,但请你等一等,我们都不要发火,起码现在是不要发火。你的态度太急躁烦恼,告诉我,这个弗尔南多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父亲,”阿尔贝说,“弗尔南多·蒙台哥先生,马尔塞夫伯爵,他是一位老军人,身经二十次大战,而他们却要用臭沟里的烂泥来抹煞他那些光荣的伤痕。”
  “是你的父亲吗?”波尚说,“那就不是一回事了。我现在可以理解你这么气愤的原因了,我亲爱的阿尔贝,我再来念一遍。”于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第三次再读那则消息。
  “但报纸上没有哪一个地方说明这个弗尔南多就是你的父亲呀。”
  “没有,但这种关系别人是可以看得出来的,所以我坚持要更正这则消息。”
  听到“我坚持要”这几个字,波尚抬起他的眼睛坚定地望着阿尔贝的脸,然后他的眼光又渐渐低垂下去,沉吟了一会儿。
  “你可以更正这段消息的吧,你答应不答应,波尚?”阿尔贝说,他火气愈来愈大了,但尽力克制着。
  “可以。”波尚答道。
  “立刻吗?”阿尔贝说。
  “在我证实了这个消息不确实之后。”
  “什么?”
  “这件事情很需要调查一下,而我要进行调查。”
  “但那又何必调查呢。阁下?”阿尔贝怒不可遏地说。“假如你不相信那是我的父亲,那么请你立刻声明。如果你相信是他,那么请说明你的理由。”
  波尚脸上露出一个他所特有的微笑,这种微笑可以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之下传达出他心里各种不同的情感。“阁下,”他用那种微笑望着阿尔贝答道,“如果你是到我这儿来寻找某种满足,你应该直接说出来,不必和我进行这种没意义的谈话。我已经耐心地听了半个钟头了。你这次到我这里来难道是我叫你来的吗?”
  “是的,如果你不答应更正那些有损名誉的诽谤之言。”
  “等一下。请你不要吓唬人,弗尔南多·蒙台哥先生,马尔塞夫子爵!我从来不准许我的敌人向我进行恐吓,更不愿意我的朋友对我使用这种态度。你坚持要我更正这则关于弗尔南多上校的消息——但我可以以人格向你担保,这则新闻与我一点关系没有,你还是要坚持吗?”
  “是的,我坚持要求更正!”阿尔贝说,由于他兴奋得有些过度,脑子已经开始有点糊涂了。
  “如果我拒绝更正,你就要和我决斗,是不是?”波尚用平静的口气说。
  “是的!”阿尔贝提高他的声音说。
  “好吧,”波尚说,“我的答复如下,我亲爱的先生。那则消息不是我刊登的,我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但你所采取的行径已让我对这则消息产生了注意力,它或者要更正,或者要证实,都有待进行足够的调查以后才能决定。”
  “阁下,”阿尔贝站起来说,“我看来要荣幸地请我的陪证人来这儿见你,请你费神和他们商量决定相会的地点和我们要供用的武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明白,我亲爱的先生。”
  “那么今天晚上,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者最晚明天早晨,我们再见。”
  “不,不!什么时间适当那得由我来决定。我有权决定先决条件,因为我是受挑战的一方——但在我看来,那个时候还没有到。我知道你的剑术很纯熟,而我的剑术只是马虎过得去。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射击手——那方面我们水平差不多相当。我知道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决斗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儿,因为你很勇敢,而我也很勇敢。我不愿意无缘无故杀死你或者我自己被你杀死。现在要该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了。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反复向你阐明,而且用我的人格向你担保,对你攻击我的这件事情我压根一无所知。我还可以向你申明,除了你以外,谁都不可能认为弗尔南多那个名字就是马尔塞夫伯爵。在我作了这样的声明以后,你是否还坚持要我更正,而且如果我不更正,就要和我决出生死?”
  “我不改变我原来的决心。”
  “那么好,我亲爱的先生,现在我同意和你拼个死活。但我需要三个星期的准备时间,到时间来临的时候,我就会来对你说:‘那个消息是不正确的,我同意更正’,或是,‘那个消息是确实的’。然后,我就立即从剑鞘里抽出剑、或从匣子里拔出手枪,两者随便。”
  “三个星期!”阿尔贝叫道,“当我蒙受着羞辱的时候,三个星期相当于三个世纪了。”
  “要是你还是我的朋友,我就会说:‘耐心一点吧,我的朋友。’但你自己要与我为仇,所以我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阁下?’”
  “好吧,那就三个星期吧,”马尔塞夫说,“但请记住,三个星期结束的时候,不许再拖延或者推托,以此避免——”
  “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波尚也站起身来说,“在三个星期之内——那就是说,二十一天之内——我不会把你摔到窗口外面去,而在那个时间还没有过去以前,你也没有权利来打破我的脑袋。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所以约定的时间是在九月二十一,在那个时间还没有到来之前——我现在要给你一个体面的忠告——我们不要狂叫乱嚷,象那两条绑在对面屋柱上的狗一样。”
  说完这番话,波尚就冷冷地向阿尔贝鞠了一躬,转身走进了他的印刷间。阿尔贝把他的怒气发泄到一堆报纸上,用自己的手杖把它们打得满屋子乱飞;经过一番发泄以后,他走了,——但在离开以前,他还朝印刷间的门口走过去几次,好象是很想进去似的。
  阿尔贝用上劲儿鞭打着他的马,正如刚才杖打那些给他带来烦恼的无辜的报纸一样;在他经过林荫大道的时候,他看见莫雷尔睁着大眼,步伐匆匆地走过。他正往中国澡堂前面走,看来象是从圣·马丁门那个方向来,要向玛德伦大道去。“啊,”马尔塞夫说,“那边儿倒有一个快活的人!”阿尔贝的观察是对的。

 楼主| 发表于 2006-6-11 18:18:36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36 编辑 <br /><br />第七十九章 柠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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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雷尔的确非常快活。诺瓦蒂埃先生刚才差人去叫他,为了急于想知道这次来叫他的原因,他匆忙得连车子都顾上不叫,对他自己的两条腿比马的四条腿居然更加信任。他以迅猛直前的速度从密斯雷路出发,朝着圣·奥诺路前进。莫雷尔是以一个运动健将的步速行进的,那位可怜的巴罗斯气喘嘘嘘地跟在他的后面。莫雷尔才三十一岁,而巴罗斯却已经六十岁了;莫雷尔陶醉在爱情里,巴罗斯则忍受着酷热的煎熬。这两个人在年龄和兴趣上的差别是如此之大,他们就象是一个三角形的两条边——在底上互不搭界而在顶部重合。
  那个顶部就是诺瓦蒂埃先生,他请莫雷尔立刻来看他——这个命令莫雷尔毫不含糊地做到了,可却大大地苦了巴罗斯。到那儿的时候,莫雷尔气不长嘘,因为爱神借给了他翅膀;而早把爱情忘记得一干二净的巴罗斯却累得浑身大汗。
  那个老仆人领着莫雷尔从一扇小门里进去,书斋的门关上以后,不多会儿就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声,这就等于是宣告瓦朗蒂娜到来了。她穿上深颜色的丧服显得美丽非凡,莫雷尔望着她的时候心里感到无比喜悦,觉得即使她的祖父不同他谈话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他们听到老人的那把安乐椅已顺着地板上滚动过来,不一会儿他就来到房间里了。莫雷尔热情地向他道谢,感激他及时中止那桩婚事,把瓦朗蒂娜和他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诺瓦蒂埃用一种慈祥的眼光接受了他的感谢。于是莫雷尔就朝那年轻女郎投过去一个征询的目光,想知道现在又有什么新的恩典要赐予他。瓦朗蒂娜的座位稍微离开他们一段距离,她正在小心奕奕地等待非她不可的说话时机。诺瓦蒂埃用他的眼光盯住她。“我可以把您跟我说的那些话讲出来吗?”瓦朗蒂娜问,诺瓦蒂埃仍然望着他。
  “那么,您想让我把您跟我说的那些话讲出来吗?”她又问。
  “是的。“诺瓦蒂埃示意。
  “莫雷尔先生,”瓦朗蒂娜对那个凝神屏气倾听着的年轻人说,“我的祖父诺瓦蒂埃先生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说,那是他三天以前告诉我的。现在他把你请来,就是要我把那些话转达给你听。现在,我就开始转达了。而既然他选中我做他的传话人,我当然就要忠于他的信托,绝不把他的意思改变一个字。”
  “噢,我正非常耐心地听着呢,”那位青年说道,“请你说吧!”
  瓦朗蒂娜低垂下她的眼睛,这在莫雷尔看来是一个好征兆,因为他明白只有快乐才能使瓦朗蒂娜这样情不自禁。“我祖父准备离开这儿了,”她说,“巴罗斯正在给他寻找合适的房子。”
  “不过你,小姐,”莫雷尔说——“你和诺瓦蒂埃先生的幸福是不能割裂的——”
  “我?”瓦朗蒂娜打断他的话头说,“我不会离开我的祖父,这我们早就商量好了。我和他住在一起。现在,维尔福先生必须得对这个打算表示同意或拒绝。如果他同意,我就马上离开。如果他拒绝,我就得等到我成年以后再走,那就得再等十个月左右,然后我就自由了,我可以拥有一笔个人支配财产,而——”
  “而——?”莫雷尔问道。
  “而经我祖父的允许,我就可以兑现我对你出的诺言了。”
  瓦朗蒂娜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是那么样的低,如果不是莫雷尔在全神贯注倾听的话,他恐怕就听不清了。
  “我把你的意思说清楚了吗,爷爷?”瓦朗蒂娜对诺瓦蒂埃说。
  “是的。”老人表示。
  “一旦到了我祖父的家里,莫雷尔先生就可以到我那位敬爱的保护人那儿去看我,如果我们依然感到我们所设想的婚姻可以保证我们将来能幸福,那么,我希望莫雷尔先生到那时亲自来向我求婚。不过,唉!我听人说,当人的愿望受到妨碍的时候,他们的心会由此炽热起来,而在得到保障的时候,心就变得冷淡了。”
  “噢!”莫雷尔喊道,他多么想扑过身去跪在诺瓦蒂埃面前,就象跪在上帝面前一样,他希望跪在瓦朗蒂娜面前,就象跪在一位天使面前一样,说,“我今生行了什么善,竟让我享受这样的福份呢?”
  “现在,那个时候之前,”这位年轻女郎用镇定矜持的口气继续说,“我们得尊重礼俗。凡是不希望最终把我们拆开的朋友,我们都得听取他们的意见。总之,我还是说那句老话,因为这句老话可以最好地表达我的意思——我们得等待。”
  “我发誓不惜一切代价接受这句话的约束,阁下,”莫雷尔说,“我不但愿意接受,而且很高兴地接受。”
  “所以,”瓦朗蒂娜调侃地望着马西米兰继续说道,“不要再做轻率的举动,不要再提出头脑发热的计划,因为从今天起,我觉着自己一定将会光荣而幸福地成为你的一部分,你当然不想连累她的名誉的喽?”
  莫雷尔把自己手按在心上。诺瓦蒂埃用无限慈爱的目光望着这对情人。巴罗斯是一个有资格了解一切经过的特权人物,他这时还留在房间里,一面擦拭着他那光秃的脑门上的汗珠,一面朝那对年轻人微笑。
  “你看来热得很呀,我的好巴罗斯!”瓦朗蒂娜说。
  “啊!我刚才跑得太快了,小姐。不过我必须说一句公道话,莫雷尔先生比我跑得还要快呢。”
  诺瓦蒂埃让他们注意到一只茶盘,盘上面放着一大樽柠檬水和一只杯子。那只玻璃樽几乎都装满了,诺瓦蒂埃先生只是喝了一点点。
  “来,巴罗斯,”那位年轻女郎说,“喝点儿柠檬水吧,我看你很想痛饮一番呢。”
  “小姐,”巴罗斯说,“我真的口渴死了,既然您这么好心请我喝,我当然绝不反对喝上一杯祝您康健。”
  “那么,拿去喝吧,马上回来呀。”
  巴罗斯端着茶盘走了出去,他在匆忙中忘了关门,他们见他一跨出房门就立刻把一仰将瓦朗蒂娜给他斟满的那一杯柠檬水喝个净光。
  瓦朗蒂娜和莫雷尔正在诺瓦蒂埃面前脉脉含情的互送秋波之时,忽然听到门铃响了。这说明来客人了。瓦朗蒂娜看了一看她的表。
  “十二点多了,”她说,“而今天是星期六。我敢说那一定是医生,爷爷。”
  诺瓦蒂埃表示他相信她说得不错。
  “他会到这儿来的,莫雷尔先生最好还是走吧。您说是不是,爷爷?”
  “是的。”老人表示。
  “巴罗斯!”瓦朗蒂娜喊道,“巴罗斯!”
  “来了,小姐。”他回答。
  “巴罗斯会给你开门的,”瓦朗蒂娜对莫雷尔说。“现在,请牢记一点,军官阁下,对我的祖父指令你不要有任何轻举妄动,以免影响我们的幸福。”
  “我已经答应他等待了,”莫雷尔答道,“我一定等待。”
  这时巴罗斯进来了。
  “谁拉的铃?”瓦朗蒂娜问道。
  “阿夫里尼医生。”巴罗斯说,他步履踉跄,象是要倒下来似的。
  “怎么啦,巴罗斯?”瓦朗蒂娜说。
  那位老人没有答话,只是用失神呆滞的眼光望着他的主人,他,那痉挛的手则紧紧地抓住一件家具,以防止自己跌倒。
  “咦,他要摔倒啦!”莫雷尔叫道。
  巴罗斯的身体愈抖愈厉害,他的面貌几乎已经全部变形,肌肉一个劲儿地抽搐,预示一场极其严重的神经错乱马上来临。诺瓦蒂埃看到巴罗斯成了这种可怜的样子,他的目光里就流露出人之心所可能产生的种种悲哀和怜悯的情愫。巴罗斯向他的主人走近了几步。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怎么啦?”他说。“我难受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啦!我的脑子里象是有千支火箭在乱窜!噢,别碰我,别碰我呵!”
  这时,他的眼珠已凶暴地凸出来;他的头向后仰,身体的其他部分开始僵硬起来。
  瓦朗蒂娜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莫雷尔上前抱住了她,好象要保护她抵御什么不可测的危险似的。“阿夫里尼先生!阿夫里尼先生!”她用窒息的声音喊道。“救命哪!救命哪!”
  巴罗斯转了一个身,竭力踉跄地挣扎了几步,然后倒在了诺瓦蒂埃的脚下,一只手搭在那个废人的膝头上,喊道:“我的主人呀!我的好主人呀!”
  就在此刻,维尔福先生由于听到了这片喧闹声,来到了房间。莫雷尔放开了几乎快要昏过去的瓦朗蒂娜,退到房间最里边的一个角落里,躲在一张帷幕后面。他的脸色苍白象是突然见到自己面前窜出一条赤练蛇一样,他那错愕的光依然凝望着那个不幸的受难者。
  诺瓦蒂埃焦急恐怖到极点,只恨自己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去帮助他的老家人;他从来不把巴罗斯看作是一个仆人,而把他当作一位朋友对待。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胀,眼睛周围的肌肉猛烈地抽搐;从这些迹象上,可以看出在那活跃有力的大脑和那麻痹无助的肉体之间,正在进行着可怕的争斗。巴罗斯这时面部痉挛,眼睛充血,仰头躺在地上,两手敲打地板,两腿已变得非常僵硬,不象是自己在弯曲而象是折断了一样。他的嘴巴旁边绕着一层淡淡的白沫,呼吸得十分艰难痛苦。
  维尔福吓呆了,对眼前的这个情景不知所措地凝视了一会儿。他没有看见莫雷尔。当他这么哑然凝视的过程中,他的脸渐渐他白,头发好象直竖了起来,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他跳到门口,大声喊道:“医生!医生!来呀,来呀!”
  “夫人,夫人!”瓦朗蒂娜奔上楼去叫他的后母,向她喊道,快来,快!把您的嗅瓶拿来!”
  “出了什么事?”维尔福夫人用一种做作的口气说。
  “噢!来!来呀!”
  “可医生在哪儿呀?”维尔福喊道,“他上哪儿去啦?”
  维尔福夫人此时从容不迫地走下楼,她一手握着一条手帕,象是准备抹脸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瓶英国嗅盐。她走进房间来的时候,第一眼先扫向诺瓦蒂埃,诺瓦蒂埃的脸上虽然表露出这种情况下必然会生发的情绪,可仍然可以看出他不保持着往常的健康;她的第二眼才扫向那个将死的人。她的脸色立时苍白起来,眼光又从那位仆人身上返回到他的主人身上。
  “看在上帝份儿上,夫人,”维尔福说,“告诉我医生在哪儿?他刚才还在你那儿。你看这象是中风,如果能够给他放血,大概他还有救。”
  “他最近吃过什么东西吗?”维尔福夫人没有直接回答她丈夫的问题,这样反问。
  “夫人,”瓦朗蒂娜答道,“他连早餐都没有吃。祖父派他去干了一件事,他跑得太快,回来只喝了一杯柠檬水。”
  “啊?”维尔福夫人说,“他为什么不喝葡萄酒呢?柠檬水对他是很不利呀。”
  “爷爷的那樽柠檬水就在他的身边,可怜的巴罗斯当时口渴极了,只要是喝的东西,他都欢迎。”
  维尔福夫人吃了一惊。诺瓦蒂埃用一种查询的眼光望着她。“他真倒霉。”她说。
  “夫人,”维尔福先生说,我问你阿夫里尼先生在哪儿?看上帝面上,快告诉我!”
  “他在爱德华那儿,爱德华也不大舒服。”维尔福夫人这次无法再避而不答。
  维尔福亲自走上楼去叫他。
  “这个你拿着吧。”维尔福夫人说,把她的嗅瓶交给瓦朗蒂娜。“他们肯定会给他放血,所以我得走了,因为我见不得血。”于是她跟在丈夫的后面上楼去了。
  莫雷尔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当时的情形十分混乱不堪,所以他躲在那里并没有让人发觉。
  “你赶快走,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我会派人来找你的。走吧。”
  莫雷尔看了一看诺瓦蒂埃,征求他同意。老人的神志依然十分清醒,他作了一个示意,表示他应该这么做。那位青年吻了一下瓦朗蒂娜的手,然后从后楼梯走出那座房子。在他离开房间的同时,维尔福先生和医生从对面的一个门口走了进来。巴罗斯这会儿已有了恢复知觉的迹象;危险好象已经过去了。他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撑起了身子。阿夫里尼和维尔福扶他躺到一张睡榻上。
  “您需要什么东西,医生?”维尔福问。
  “拿一些水和酒精给我。你家里有吗?”
  “有。”
  “派人去买一些松节油和吐酒石来。”
  维尔福立刻派了一个人去买。
  “现在请大家出去。”
  “我也必须出去吗?”瓦朗蒂娜怯生生地问。
  “是的,小姐,你更要出去。”医生冒失地回答。
  瓦朗蒂娜吃惊地望着阿夫里尼先生,然后在她祖父的前额上吻了一下,走出房间。她一出去,医生就带着一种阴沉的神气把门关上。
  “看!看呀!医生,”维尔福说,“他苏醒过来了,看来,他不要紧了。”
  阿夫里尼先生的回答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你自己觉着怎么样,巴罗斯?”他问道。
  “好一点了,先生。”
  “你喝一些酒精和水,好不好?”
  “我试试吧,但别碰我。”
  “为什么?”
  “我觉得如果只要您用您的手指尖来碰我一下,毛病就要复发了。”
  “喝吧。”
  巴罗斯接过那只杯子,把它端到他那已经发紫的嘴唇上,喝了一半。
  “你觉得哪儿难受?”医生问。
  “浑身都难受,我觉得全身都在痉挛。”
  “你有没有觉得眼睛前面象是冒火花的样子?”
  “对。”
  “耳朵里呜响?”
  “响得可怕极了。”
  “你最开始是什么时候感觉到的?”
  “就刚才。”
  “突然发生的吗?”
  “是的,象是一阵晴天霹雳。”
  “昨天或前天你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没有。”
  “没有昏睡的感觉吗?”
  “没有。”
  “你今天吃了些什么东西?”
  “我什么也没有吃,就喝了一杯我主人的柠檬水。”于是巴罗斯把他的眼光转向诺瓦蒂埃,诺瓦蒂埃虽然坐在他的圈椅里一动都不能动,而且却注视着这幕可怕的情景,一个字甚至一个动作也逃不过他的耳目。
  “你喝的柠檬水在哪儿?”医生急切地问。
  “在楼下的玻璃樽里。”
  “楼下的什么地方?”
  “厨房里。”
  “要我去把它拿来吗,医生?”维尔福问道。
  “不,您留在这儿,想办法让巴罗斯把这一杯酒精和水喝完。我自己去拿那樽柠檬水。”
  阿夫里尼急忙跑到门口,飞也似奔下后楼梯,情急之中差一点撞倒维尔福夫人,因为维尔福夫人也正要往厨房里去。
  她惊喊了一声,阿夫里尼没有留意她。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跳下最后的四级楼梯,冲进厨房里,见那只玻璃樽还在茶盘上,樽里还剩下四分之一的柠檬水。他象老鹰扑小鸡似的蹿上去抓住它,然后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回他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里。维尔福夫人正慢慢腾腾地走回到她楼上的房间里去。
  “你说的就是这只玻璃樽吗?”阿夫里尼问道。
  “是的,医生。”
  “你喝的就是这些柠檬水吗?”
  “我想是的。”
  “是什么味道?”
  “有一点苦味。”
  医生倒了几滴柠檬水在他的手心里,吮在嘴巴里含了一会儿,好象一个在品酒一样,然后又把嘴里的东西吐进壁炉里。
  “肯定就是这种东西,”他说,“您也喝了一些吧,诺瓦蒂埃先生?”
  “是的。”
  “您也觉着有苦味吗?”
  “是的。”
  “噢,医生!”巴罗斯喊道,“病又要发作了!我的上帝!主呀,可怜可怜我吧!”
  医生飞奔到他的病人跟前。“吐酒石,维尔福,看买来了没有?”
  维尔福跳进走廊里,大喊:“吐酒石,吐酒石!买来了没有呀?”
  没有一个人回答。阴森森的恐怖笼罩着整个屋子。
  “如果我有办法可以扩张他的肺部,”阿夫里尼望着四周说,“也许我可以能除他的窒息。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噢,先生,”巴罗斯喊道,“您就让我这么死了吗,不救教我吗?噢,我要死啦!我的上帝!我要死啦!”
  “拿支笔!拿支笔!”医生说。桌子上本来就放着一支笔,他竭力设法把它插进病人的嘴里去,可病人此时正在痉挛大发,牙关咬得非常紧,那支笔插不进去。这次发作比第一次更猛烈,他从睡榻上滚到地上,痛苦地在地上扭来扭去,医生知道已是毫无办法,就只管他痉挛,他走到诺瓦蒂埃面前,低声地说,“您自己觉得怎么样?很好吗?”
  “是的。”
  “您是不是觉得胸部没有以前那么紧,腹部舒适轻松,嗯?”
  “是的。”
  “那么您觉得差不多就象服下我每个星期日给您吃的药以后的状况差不多吗?”
  “是的。”
  “您的柠檬汁是巴罗斯给您调制的吗?”
  “是的。”
  “刚才是您要他喝的吗?”
  “不。”
  “是维尔福先生吗?”
  “不。”
  “夫人?”
  “不。”
  “那么是您的孙女儿了,是不是?”
  “是的。”
  巴罗斯发出一声呻吟,接着又嘘出一口气,仿佛他的牙床骨已经裂开了;这两种声音又把阿夫里尼先生的吸引了过去,他离开诺瓦蒂埃先生,回到病人那儿。“巴罗斯,”他说,“你能说话吗?”巴罗斯喃喃地说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尽管试试看,我的大好人。”阿夫里尼说。巴罗斯重新张开他那充血的眼睛。
  “柠檬水是谁调制的?”
  “我。”
  “你一调好就端到你主人这儿来了吗?”
  “没有。”
  “那么,其中一段时间你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对,我把它放在食器室里,因为有人把我叫走了。”
  “那么是谁把它拿到这个房间里来的呢?”
  “瓦朗蒂娜小姐。”
  阿夫里尼用手敲打自己的前额。“仁慈的天主哪!”他低声地说。
  “医生!医生!”巴罗斯喊道,他觉得毛病又要发作了。
  “难道他们就拿不来吐酒石了吗?”医生问道。
  “这儿有一杯已经调好的。”维尔福走进房来,说。
  “谁调制的?”
  “跟我一起来的那个药剂师。”
  “喝吧。”医生对巴罗斯说。
  “不可能喝了,医生。太晚啦。我的喉咙都塞住了!我快断气了!噢,我的心呀!噢,我的头!噢,太痛苦了!我还得这么样痛苦很长时间吗?”
  “不,不,朋友,”医生回答说,“你马上就不会痛苦了。”
  “呵,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个不幸的人说。“我的上帝,发发慈悲吧!”于是巴罗斯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象遭了雷击一样的向后倒了下去。阿夫里尼用手摸摸他的心脏,把那只杯子凑到他的嘴巴上。
  “怎么样?”维尔福说。
  “到厨房里再去给我拿些堇菜汁来。”
  维尔福立刻就走了。
  “别怕,诺瓦蒂埃先生,”阿夫里尼说,“我带病人到隔壁房间里去给他放血,这种手术看上去非常可怕。”
  于是他搂起巴罗斯,把他拖到隔壁房间里;但是他马上又回来拿那瓶剩余的柠檬水。诺瓦蒂埃闭紧他的右眼。“您要见瓦朗蒂娜,对不对?我告诉他们去找她来见您。”
  维尔福回来了,阿夫里尼在走廊里碰到他,“哎!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问道。
  “到这儿来。”阿夫里尼说。于是他带他到巴罗斯躺着的那个房间里。
  “他还在发作吗?”检察官说。
  “他死了。”
  维尔福后退了几步,攥紧双手,用发自内心的哀痛的情绪喊道:“死了,死得这样突然!”
  “是的,非常突然,不是吗?”医生说。“但这个应该不会让你吃惊的,圣·梅朗先生夫妇也是这样突然死的。您家里的人都死得非常突然,维尔福先生。”
  “什么!”那位法官用狼狈而恐怖的声音喊道,“您又想到那个可怕的念头了吗?”
  “我一直没有忘记,阁下,我一直没有忘记,”阿夫里尼严肃地说,“因为它从来都没有从我的脑子失掉过,您可以相信我这一次不会是弄错了,请您好好地听着我下面的话,维尔福先生。”这位法官痉挛地抖动起来。“有一种毒药可以杀死人而基本不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我对于这种毒药知道得很清楚。我曾研究它各种分量所产生上来的各种效果。我在那可怜的巴罗斯和圣·梅朗夫人的病症上识别出了这种毒药的药效。有一种方法可以察觉出它的存在。它可以使被酸素变红的蓝色试纸恢复它的本色,它可以使堇菜汁变成绿色。我们没有蓝色试纸,但是,听!他们拿堇菜汁来了。”
  医生没有说错,走廊里传出脚步声。阿夫里尼先生打开门,从女仆的手里接过一杯约有两三匙羹的菜汁,然后他又小心地把门关上。“看着!”他对检察官说,检察官的心这时是跳得如此剧烈,几乎可以听到它的响声了,“这只杯子里是堇菜汁,而这只玻璃樽里装的是诺瓦蒂埃先生和巴罗斯喝剩的柠檬水,如果柠檬水是无毒的,这种菜汁就能保持它原来的颜色,而如果柠檬水里掺有毒药,菜汁就会变成绿色。看好了!”
  医生于是慢慢地把玻璃樽里的柠檬水往杯子里滴了几滴,杯底里立刻就形成一层薄薄的云彩状的沉淀物;这种沉淀物最初呈现蓝色,然后它由翡翠色变成猫眼石色,从猫眼石色变成绿宝石色。变到这种颜色,它就不再变动了。实验的结果已是没有什么好再怀疑的了。
  “这位不幸的巴罗斯是被‘依那脱司’毒死的。”阿夫里尼说,“我不管在上帝还是人的面前都要坚持这项断言。”
  维尔福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双手,张大他那一对憔悴的眼睛,瘫软无力地倒在一张椅子里。

 楼主| 发表于 2006-6-11 18:19:01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36 编辑 <br /><br />第八十章 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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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多久阿夫里尼先生就让那个法官苏醒了过来,他看上去好象是那回屋里的第二具尸体。
  “噢,死神已来到我的家里了!”维尔福喊道。
  “还是说罪神吧!”医生答道。
  “阿夫里尼先生,”维尔福喊道,“我无法跟您说我此时的各种感触——恐怖、忧愁、疯狂。”
  “是的,”阿夫里尼先生用一种郑重平静的口气说,“但我觉着现在是该采取行动的时候了。我认为现在是阻止这种死亡的时候了。我既然知道了这些秘密,就希望看到有人要为死去的人和社会报仇雪恨。”
  维尔福用忧郁的目光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在我家里!”他无力地说,“在我家里!”
  “我说,法官,”阿夫里尼先生说,“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您是法律的喉舌,牺牲您一己的私利来为您的职守增光吧。”
  “您把我吓坏了,医生!您说的是要牺牲吗?”
  “我是这么说的。”
  “那么您怀疑到谁了吗?”
  “我没有怀疑谁。死神一个劲儿地敲您的门,它进来了,它在徘徊了,它倒不是盲目乱走,而是仔细地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地巡逻过去的。哼!我跟踪着它的路线,找出了它行进的踪迹,我采用古人聪明的办法,摸索我的途径,因为我对你们家的友谊和对您的尊敬好象是一条双折的绑带蒙住了我的眼睛,嗯——”
  “噢!说吧,说吧,医生,我有勇气听的。”
  “嗯,先生,在您的房子里,在您的家里,也许也出现了一个每个世纪都产生过一次的那种可怕的现象。罗迦丝泰和爱格丽琵娜[公元一世纪时,罗马皇后爱格丽琵娜借罗迦丝泰之助毒死当皇帝的叔父,以便使其前夫之子尼罗继位。——译注]生在同一时辰只是一个例外,这证明天意决定要使那罪恶万端的罗马帝国整个儿变成废墟。布伦霍德和弗丽蒂贡第[布伦霍德是六世纪时欧洲古国奥斯达拉西亚王后,其妹嫁给纽斯特亚王契尔帕里克。契尔帕里克在情妇弗丽蒂贡第挑唆下杀了妻子,布伦霍德为其妹报仇,唆使丈夫向契尔帕里克发动战争。契尔帕里克战败,但布伦霍德的丈夫也被弗丽蒂贡第派人暗杀。——译注]是文化在它婴儿时代痛苦挣扎的产物,那时人类正在学习控制思想,所以即使从黑暗世界里派来的使者也会受欢迎。这些女人都是,或曾经是很美丽的。她们的额头上曾经开过纯洁的花朵,而在您家里的那个嫌疑犯的额头上,现在也正盛开着那种同样的花。”
  维尔福惊叫了一声,紧扭着自己的双手,以一种恳求的神气望着医生。而后者毫不怜悯地继续说下去:“法学上有一句格言:‘从唯利是图的人身上去找嫌疑犯。’”
  “医生,”维尔福喊道,“唉,医生!司法界因为这句话上过多少次当呀!我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这件罪恶——”
  “那么,您承认罪恶是存在的罗?”
  “是的,它的确是存在着的,我看得太清楚了。但我相信它只针对我一个人,而不是去世的那几位。在这一切古怪的祸事以后,我深恐自己还要受到一次袭击。”
  “噢,人哪!”阿夫里尼愤愤地说道,“一切动物中最自负、最自私的动物呀,他相信地球只为他一个人而旋转,太阳只为他一个人而照耀,而死神也只打击他一个人——等于一只蚂蚁站在一片草尖上诅咒上帝!那些人难道就白白地失去了他们的生命吗?”圣·梅朗先生,圣·梅朗夫人,诺瓦蒂埃先生。”
  “怎么,诺瓦蒂埃先生?”
  “是的,您以为这次是存心要害那个可怜的仆人的吗?不,不,他就象莎士比亚剧本里的波罗纽斯[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里被误杀的老臣——译注]只是一个替死鬼而已。柠檬水本来是准备给诺瓦蒂埃喝的,从逻辑上讲,喝柠檬水的应该是诺瓦蒂埃。别人喝了它纯属偶然,虽然死了的是巴罗斯,但本来预备害死的却是诺瓦蒂埃。”
  “为什么家父喝了竟没有死呢?”
  “其原因我已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花园里对您讲过了。因为他的身体已受惯了那种毒药。谁都不知道,甚至那个暗杀者也不知道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我曾给诺瓦蒂埃先生服用木鳖精治疗他的瘫痪病。而那个暗杀者只知道,他是从经验中确信木鳖精是一种剧烈的毒药。”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维尔福扭着双手喃喃地说。
  “让我们来看一下那个罪犯是如何杀人的吧:他最先杀死了圣·梅朗先生——”
  “噢,医生!”
  “我敢发誓的确如此。以我所听到的来说,他的病症和我亲眼看到的那两次病症简直太相似了。”维尔福停止了争辩,呻吟了一声。“他最先杀死了圣·梅朗先生,”医生重复说,“然后圣·梅朗夫人,这样就可以继承两笔财产。”
  维尔福抹了一把前额上的汗珠。
  “留心听着。”
  “唉!”维尔福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一个字也没漏掉呀。”
  “诺瓦蒂埃先生,”阿夫里尼先生继续用同样无情的口吻说道,“诺瓦蒂埃先生曾立过一张不利于您,不利于您的家庭的遗嘱。他要把他的财产去资助穷人。诺瓦蒂埃先生被饶赦了,因为他身上已没什么可指望的了。但当他一旦销毁了他的第一张遗嘱,又立了第二张的时候,为了怕他再改变主意,他就遭了暗算。遗嘱是前天才修改的,我相信。您也看得出,时间安排得很紧凑。”
  “噢,发发慈悲吧,阿夫里尼先生!”
  “没什么可发慈悲的,阁下!医生在世界上有一项神圣使命,为了履行那使命,他得从生命的来源开始探索到神秘的死亡。当罪恶发生的时候,上帝一定极为震怒,但假如他掉头不管的话,那么医生就应该把那个罪人带到法庭上去。”
  “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阁下!”维尔福轻声地说道。
  “您看,是您自己先把她提出来的,是您,她的父亲。”
  “可怜可怜瓦朗蒂娜吧!听我说!这是不可能的。我情愿归罪于我自己!瓦朗蒂娜!她有着一颗钻石的心,她就象一枝纯洁的水仙!”
  “没什么可以可怜的,检察官阁下。这桩罪恶已经明显了。寄给圣·梅朗先生的一切药品都是小姐亲自包扎的,而圣·梅朗先生死了。圣·梅朗夫人所用的冷饮也都是维尔福小姐调制的,圣·梅朗夫人也死了。诺瓦蒂埃先生每天早晨所喝的柠檬水,虽然是巴罗斯调制的,但他却临时被支走了,由维尔福小姐接手端了上去,诺瓦蒂埃先生之幸免一死,只是一个奇迹。维尔福小姐就是嫌疑犯!她就是罪犯!检察官阁下,我要告发维尔福小姐,尽您的职责吧。”
  “医生,我不再坚持了。我不再为自己辩护了。我相信您,但请您发发慈悲,饶了我的性命,饶了我的名誉吧!”
  “维尔福先生,”医生愈来愈激愤地答道,“我常常顾及愚蠢的人情。假如令爱只犯了一次罪,而我又看到她在预谋第二次犯罪,我会说:‘警告她,惩罚她,让她到一家修道院里在哭泣和祈祷中度过她的余生吧。’假如她犯了两次罪,我就会说:‘维尔福先生,这儿有一种那个罪犯不认识的毒药,它象思想一样敏捷,象闪电一样迅速,象霹雳一样厉害。给她吃这种毒药吧,把她的灵魂交给上帝吧,救您的名誉和您的性命,因为她的目标就是您。我能想象得到她会带着她那种虚伪的微笑和她那种甜蜜的劝告走近您的枕边。维尔福先生,假如您不先下手,您就要遭殃啦!’假如她只杀死了两个,我就会那样说。但是她已经目击了三次死亡,已经蓄意谋杀了三个人,已经接近过三个尸体啦!把那个罪犯送上断头台吧!送上断头台吧!您不是说要保全您的名誉吗?照我说的去做吧,不朽的名誉在等待您了!”
  维尔福跪了下来。“听我说,”他说道,我承认自己不如您那样坚强,或是,说得更确切些,假如这次连累的不是我的女儿瓦朗蒂娜而是您的女儿梅蒂兰,您的决心也就会不那么坚强了。”医生的脸色顿时变白了。“医生,每个女人的儿子天生就是为了受苦和等死而来的,我情愿受苦,情愿等死。”
  “小心啊!”阿夫里尼先生说,“它或许是慢慢地来的。在袭击了您的父亲以后,您就会看到它来袭击您的太太,或您的儿子了。”
  维尔福紧紧地拉住医生的胳膊,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听着!”他太声说道,“可怜我,帮帮我吧!不,我女儿是无罪的。假如您把我们父女两个拖到法庭上去,我还是要说:‘不,我女儿是无罪的,我家里没出什么罪案。我不承认我家里有一名罪犯,因为当罪犯走进一座房子的时候,它就象死神一样,是不会独自来的。’听着!要是我被人谋害了,那跟您又有什么关系呢?您是我的朋友吗?您是人吗?您有良心吗?不,您只是一个医生!嗯,我告诉您,我不愿意把我的女儿拖到法庭上去,我不愿意把她交给刽子手!这种念头单是想一想就足以杀死我——足以逼得我象疯子似的用我的指甲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如果您猜错了呢,医生!假如那不是我女儿呢!假如有一天,我会惨白得象一个鬼似的来对您说:‘刽子手!您杀了我的女儿!’那时又怎么办呢?听着!假如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阿夫里尼先生,我是个基督徒,我也要自杀的。”
  “好吧,”医生在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等着看吧。”维尔福呆瞪瞪地望着他,象是听不懂他的话似的。“只是,”阿夫里尼先生用一种缓慢庄严的口吻继续说,“假如您家里再有人生了病,假如您感到自己已受到了袭击,不要再来找我,因为我不会再来了。我同意为您保守这可怕的秘密,但我不愿意在我的良心上再增加羞愧和悔恨,象您的家里增加罪恶和痛苦一样。”
  “那么您不管我了吗,医生?”
  “是的,因为我不能再跟着您往前走了,我只能在断头台的脚下止步。再走近一步就会使这一幕可怕的悲剧宣告结束。告别了。”
  “我求求您,医生!”
  “我的心绪已被这种种恐怖的现象给搅乱了,我觉得您这间屋子很阴沉很可怕。告别了,阁下。”
  “再说一句话,只一句话,医生。我的处境本来已够可怕的了,经您这么一揭露,就更恐怖了。您撇下我走了,但这个可怜的老仆人死得这样突然,我怎么去对外人解释呢?”
  “不错,”阿夫里尼先生说,“送我出去吧。”
  医生先走了出去,维尔福先生跟在他后面;一群吓呆了的仆人聚集在走廊的楼梯口处,这是医生的必经之路。“阁下,”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声音很响,使大家都能听得到,“可怜的巴罗斯近来的生活太平静了,他以前老是跟着他的主人车马劳顿地在欧洲东奔西走,而近来则始终只在那圈椅旁边侍候,这种单调的生活害死了他。他的血液太浓了,他的身体太胖了,他的脖子又短又粗,他这次是中风,我来得太迟了。顺便告诉您,”他压低了声音道,“注意把那杯堇菜汁倒在炉灰里。”
  医生并没和维尔福握手,也没再多说一句话,就这样在全家人的哀泣和悲叹声中走了出去。当天晚上,维尔福的全体仆人聚集在厨房里,商量了很久,最后出来告诉维尔福夫人,说他们都要走了。任何恳求和增加工钱的提议也留不住他们了;不管你怎么说,他们一个劲地说:“我们是非走不可了,因为死神已经进了这座房子了。”他们终于全都走了,同时还表示他们很舍不得离开这样好的主人和主妇,尤其是瓦朗蒂娜小姐,这样好心、这样仁慈、这样温和。当他们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维尔福望着瓦朗蒂娜。她已成了一个泪人儿。
  然后一件怪事发生了:在这一片哭泣声中,他也望了维尔福夫人一眼,他好象看见她那两片削薄的嘴唇上掠过了一个阴险的微笑,就象是在一个乌云四起的天空上从两片云中间倏地掠过的流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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