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系列]基督山伯爵26~30章
2016-8-8 17:38 编辑 <br /><br />第二十六章 杜加桥客栈我们的读者当中,凡是曾徒步周游过法国南部的,或许曾注意到,在布揆尔镇和比里加答村之间,有一家路边小客栈,门口挂着一块铁,在风中摆来摆去,叮咛作响,上面隐约可看出杜加桥三个字。这家小客栈,从罗纳河那个方向望去是位于路的左边,背靠着河。和小客栈相接连的,有朗格多克一带被称之为“花园的一小块地”从正对着它的杜加桥客栈的大门(旅客们就是从这里被请进来享受客栈主人的殷勤款待的)可以后到花园的全景。在这片土地上,即这个花园里,北纬三十度的灼热的阳光的猛晒之下,有几棵无精打采的橄榄树和发育不健全的无花果树,它们那萎谢的叶子上盖满了灰尘。在这些病态的矮树之间,还长着一些大蒜,蕃茄和大葱,另外还有一棵高大的松树,孤零零地,象一个被遗忘了的哨兵,伸着它那忧郁的头,盘曲的丫枝和枝头扇形的簇叶,周身被催人衰老的西北风(这是天罚)吹得枯干龟裂。
周围是一片平地,说是实地,其实是一块污浊的泥沼,上面零散地长着一些可怜的麦茎。这,无疑的是当地农艺家的好奇心所造成的结果,想看看在这些干热的地区究竟能不能种植五谷。但这些麦茎,却方便了无数的蝉娘,它们随着那些不幸的拓荒者一同来到这片荒地上,经过百拆不挠的奋斗以后,在这些发育不健全的园艺标本间定居下来,用它们那单调刺耳的叫声追逐着来到这里的。
八年来,这家小客栈一直由一对夫妇经营着,本来还有两个佣人:一个叫德蕾妮蒂;另一个叫巴卡,负责管理马厩。但这项工作实在是有名无实,因为在布揆耳和阿琪摩地之间,近来开通了一条运河,运河船代替了运货马车,马拉驳船代替了驿车。运河离这家被遗弃客栈不到一百步,关于这家客栈,我们已很简略但很忠实地描写过了,这位不幸的客栈老板本来已天天愁眉不展,快要全部破产了,现在又加上这条繁荣的运河的打击,自然更增加了他的愁苦。
客栈老板是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人,身材高大强壮,骨胳粗大,典型的法国南部人。两眼深陷而炯炯有神,鹰钩鼻系奠定了基矗阐明了对立统一规律在辩证法中的核心地位。,牙齿雪白,就象一只食肉兽。虽然他已上了年纪,但他的头发,却似乎不愿变白,象他那胡须一样,茂密而卷曲,但已略微混入了几根银丝。他的肤色天生是黯黑的,加之这个可怜虫又有一个习惯,喜欢从早到晚地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盼望着有一个骑马或徒步来的旅客,使他得以又一次看见客人进门时的喜悦,所以在这黑色之外,又加了一层棕褐色。而他的期待往往是失望的,但他仍旧日复一日地在那儿站着,曝晒在火一般的阳光之下,头上缠了块红手帕,象个西班牙赶骡子的人。这个人就是我们先前提到过的卡德鲁斯。他的妻子名叫码德兰·莱德儿,她却正巧和他相反,脸色苍白消瘦,面带病容。她出生在阿尔附近,那个地方素以出美女而闻名,她也虽具有当地妇女那传统的美色。但那种美丽,在阿琪摩地河与凯马琪沼泽地带附近非常流行的那种慢性寒热症的摧残之下,已逐渐减色了。她几乎总是呆在二楼上她的房间里,哆嗦着坐在椅子里,或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而她的丈夫则整天在门口守望着,他非常愿意干这差事,这样,他就可以躲开他老婆那没完没了的抱怨和诅咒。因为她每一看见他,就必定喋喋不休地痛骂命运,诅咒她现在这种不该受的苦境。对这些,她的丈夫总是用不变地富于哲理话平心静气地说:“别说了,卡尔贡特娘们!这些事都是上帝的安排。”
卡尔贡特娘们这个绰号的由来,是因为她出生的村庄位于萨隆和兰比克之间,那个村庄就叫这个名字。而据卡德鲁斯所住的法国那一带地方的风俗,人们常常给每一个人一个独特而鲜明的称呼,她的丈夫之所以称她卡尔贡特娘们,或许是因为玛德兰这三个字太温柔,太优雅了,他那粗笨的舌头说不惯。他虽然装出一副安于天命的样子,但请读者别误以为这位不幸的客栈老板不清楚正是那可恶的布揆耳运河给他带来了这些痛苦,或以为他永远不会为他妻子喋喋不休的抱怨所打动,不因眼看那条可恨的运河带走了他的顾客和钱,以致他那脾气乖戾的老婆整天唠叨,抱怨不止,使自己陷入于双重痛苦而恼怒不已。象其他的南部人一样,他也是一个老成持重,欲望不高的人,但却爱好浮夸和虚荣,极喜欢出风头。在他境况顺利的那些日子里,每逢节日,国庆,或举行典礼的时候,在凑热闹的人群之中,总缺不了他和他的妻子。他穿起法国南部人每逢这种大场面时所穿的那种漂亮的衣服,就象迦太兰人和安达露西亚人所穿的那种衣服;而他的老婆则穿上那种在阿尔妇女中流行的漂亮时装炫耀,那是一种摹仿希腊和阿拉伯式的服饰。但渐渐地,表链呀,项圈呀,花色领巾呀,绣花乳褡呀,丝绒背心呀,做工精美的袜子呀,条纹扎脚套呀,以及鞋子上的银搭扣呀,都不见了,于是,葛司柏·卡德鲁斯,既然不能再穿着以前的华丽服装外出露面了,就和他的妻子不再到这些浮华虚荣的场合去了,但每听到那些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以及愉快的音乐声传到这个可怜的客栈的时候,传到这个他现在还依恋着的只能算是一个庇身之所,根本谈不上赚钱的小地方的时候,他的心里也未尝不感到嫉妒和痛苦。
这一天,卡德鲁斯如往常一样站在门前,时而无精打采地望望一片光秃秃的草地,时而望望道路。草地上有几只鸡正在那儿啄食一些谷物或昆虫。从南到北的道路上,空无一人。他在心里正盼望能有个客人来,忽然听到了一声他妻子的尖声叫喊:让他赶快到她那儿去。他嘴里嘟哝着,很不高兴他妻子打断了他的幻想,抬脚向她楼上的房间走去。但上楼以前,他把前门大开,象是请旅客在经过的时候不要忘记它似的。
当卡德鲁斯离开门口的时候,那条他极目凝望的道路,象中午的沙漠一样空旷和孤寂。它直挺挺地躺在那儿,象是一条无尽头的灰和沙所组成的线,两旁排列着高大枝叶稀疏的树定于人性和文化(包括政治、经济、法律、教育等)这两个,看来绝无动人之处,完全可以理解,任何一名旅游者只要他可以自由选择,是决不会选择在这烈日当空的时候,让自己到这个可怕的撒哈拉沙漠里来受罪的。可是,假如卡德鲁斯在他的门前多逗留几分钟的话,他就会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从比里加答那个方向过来。当那个移动的目标走近的时候,他就会很容易地看出,那是一个人骑一匹马上,人与马之间,看来似乎有着很融洽的关系。那匹马是匈牙利种,一种踏着那种马所独有的安闲的快步跑来。骑马的人是一位教士,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一顶三角帽,虽然中午的阳光很灼热,那一对人和马却以相当快的步子跑来。
来到杜加桥客栈面前,那匹马停了下来,但究竟是它自己要停的还是骑马的人要停的却很难说。但不管是谁要停下来的,总之,那位教士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马辔头,想找个地方把它系上。他利用从一扇半倒的门上突出来的门闩,把马安全地系了起来,爱抚地拍了拍它,然后从口袋里抽出了一条红色的棉纱手帕,抹了一下额头上流下来的汗。他走到门前,用铁头手杖的一端敲了三下。一听到这不平凡的声音,一只大黑狗立刻窜出来,向着这个胆敢侵犯它一向宁静的寓所的人狂吠,并带着一种固执的敌意露出了它那尖利雪白的牙齿。这时,那座通到楼上去的木头楼梯上发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小客栈的店主连连鞠躬,带着客气的微笑,出现在门口。
“来了!”惊奇的卡德鲁斯说,“来了!别叫,马克丁!别怕,先生,它光叫,但从不咬人的。我想,在这大热天的,来一杯好酒怎么样?”说话间,卡德鲁斯这才看清了他所接待的这位旅客的相貌身份,他赶紧说,“请多多原谅,先生!我刚才没看清我有幸接待的人是谁。您想要点什么,教士先生?我听候您的吩咐。”
教士用探询的目光注视了一会儿眼前这个人,他似乎准备把客栈老板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但除了看到对方脸上露出的极端惊讶的神色外,别无其他表情,于是他便结束了这一幕哑剧,带着一种强烈的意大利口音问道:“我想满罪恶和灾难的“是非颠倒的世界”。幻想建立一个人人劳动、,您是卡德鲁斯先生吧?”
“先生说得很对,”店主回答说,这个问题甚至比刚才的沉默更使他惊奇不已,“我就是葛司柏·卡德鲁斯,愿意为您效劳。”
“葛司柏·卡德鲁斯!”教士应声答道。“对了,这就和我要找的那个人的姓名都对上了。您以前是住在梅朗巷一间小房子的五楼上吧?”
“是的。”
“您过去在那儿是个裁缝吧?”
“是的,我以前是个裁缝,后来干那一行愈来愈不行了,简直难以糊口了。而且,马赛的天气又那么热,我实在受不了啦,依我看,凡是可敬的居民都应该学我的榜样离开那个地方。说到热,您要我去拿点什么给您解渴吗?”
“好吧,把您最好的酒拿来吧,然后我们再继续谈下去。”
“悉听尊便,教士先生。”卡德鲁斯说道,他手头还留有几瓶卡奥尔葡萄酒,现在既然有了个主顾,当然很不希望错过这个机会,所以他急忙打开地下室的门,这扇门就在他们这个房间的地板上,这个房间,是这家客栈的客厅兼厨房。去地下室一趟来回花了五分钟,当他出来的时候,发现教士正坐在一张破长凳上,手肘撑着桌子,而马克丁对教士的敌意似乎已没有了。一反常态地坐在那里,伸着那有皮无毛的长脖子,用它那迟钝的目光热切地盯着这位奇怪的旅客的脸。
“您就一个人吗?”来客问道。卡德鲁斯把一酒瓶和一只玻璃杯放到了他面前。
“一个人,就一个人,”店主回答道,“或者说,跟只有一个人差不多,教士先生。因为我那可怜的老婆卧病在床,一点帮不上我的忙,可怜的东西!”
“那么,您结婚了!”教士很感兴趣地说道,边说边环视室内简陋的家具和摆设。“唉!教士先生!”卡德鲁斯叹了一口气说,“您已经看到了,我不是个有钱人,而要在这个世界上求生存,光做一个好人是不够的。”
教士用一种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盯着他。
“是的,好人,我以此为自豪,”客栈老板继续说道,全经受住了教士的那种目光。“可是,”他又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继续说道,“现在可不是人人都能这样说的了。”
“假如您所说的话是实情,那就好了,”教士说道,“因为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您干这一行当然可以这么说,教士先生,”卡德鲁斯说道,“您这么说自然也没错,但是,”他面带痛苦地又说道,“信不信可是人家的权利。”
“您这样说可就错了,”教士说道,“也许我本身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卡德鲁斯带着惊讶的神色问道。
“首先,我必须得证明您就是我所要找的那个人。”
“您要什么证据?”
“在一八一四或一八一五年的时候,您认不认识一个姓唐太斯的青年水手?”
“唐太斯?我认不认识他?认不认识那个可怜的爱德蒙?
我当然认识,我想没错。他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卡德鲁斯大声说道,他的脸涨红了,而那问话者明亮镇定的眼光似乎更加深了这种色彩。
“您提醒了我,”教士说道,“我向您问起的那个年轻人,好象是名叫爱德蒙是不是?”
“好象是名叫!”卡德鲁斯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愈来愈紧张和兴奋了。“他就是叫那个名字,正如我就是叫葛司柏·卡德鲁斯一样。但是,教士先生,请你告诉我,我求求您,那可怜的爱德蒙他怎么样啦。您认识他吗?他还不活着吗?他自由了吗?他的境况很好,很幸福吗?”
“他在牢里死了,死时比那些在土伦监狱里作苦工的重犯更悲惨,更无望,更心碎。”
卡德鲁斯脸上的深红色现在变成了死灰色。他转过身去,教士看见他用那块缠在头上的红手帕的一角抹掉了一滴眼泪。
“可怜的人!”卡德鲁斯喃喃地说道。“哦,教士先生,刚才我对您说的话,现在又得到了一个证明,那就是,善良的上帝是只给恶人以善报的。唉,”卡德鲁斯用满带法国南部色彩的语言继续说道,“世道是愈变愈坏。上帝如果真的恨恶人,为什么不降下硫磺雷火,把他们烧个精光呢?”
“如此看来,你好象是很爱这个年轻的唐太斯似的。”教士说。
“我的确是这样,”卡德鲁斯答道,“尽管有一次,我承认,我曾嫉妒过他的好运。但我向您发誓,教士先生,从那以后,我是真心地为他的不幸而感到难过。”
房间是暂时沉默了一会儿。教士那锐利的目光不断地探寻着客栈老板那容易变化的脸部表情。
“那可以,您认识那可怜的孩子?”卡德鲁斯问道。
“他临死的时候,我曾被召到他的床边,给他作宗教上的安慰。”
“他是怎么死的?”卡德鲁斯用一种哽咽的声音问道。
“一个三十岁的人死在牢里,不是被折磨死的,还能怎么死呢?”
卡德鲁斯抹了一下额头上聚结起来的大滴汗珠。
“但非常奇怪的地是”教士继续说道,“甚至在他临终的时候,在他已吻到基督的脚的时候,唐太斯仍以基督的名义发誓,说他并不知道自己入狱的真正原因。”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卡德鲁斯喃喃地说道,“他是不会知道的。唉,教士先生,那个可怜的人告诉您的是真话。”
“他求我设法解开这个他自己始终无法解开的谜,并求我替他的过去恢复名誉,假如他过去真的被诬陷的话。”说到这里,教士的目光愈来愈垫定了,他认真地研究卡德鲁斯脸上那种近乎忧郁的表情。
“有一位患难之交,”教士继续说道,“是一个英国富翁,在第二次王朝复辟的时候,就从狱中被放了出来。这位英国富翁有一颗很值钱的钻石,在出狱的时候,他把这颗钻石送给了唐太斯,作为一种感谢的纪念,以报答他兄弟般的照顾,因为有一次他生了重病,唐太斯曾尽心看护过他。唐太斯没有用这颗钻石去贿赂狱卒,因为,如果他这样做了,狱卒很可能会拿了钻石以后又到堡长面前去出卖他,于是他把它小心地藏了起来,以备他一旦出狱,还可以靠它过活,因为他只需卖掉那粒钻石,就可以发财。”
“那么,我想,”卡德鲁斯带着热切的神色问道,“那是一颗很值钱的钻石罗?”
“一切都是相对而言,”教士答道,“对于爱德蒙来说,那颗钻石当然是很值钱的。据估计,它大概值五万法郎。”
“天哪!”卡德鲁斯喊道,“多大的一笔数目啊!五万法郎!
它一定大得象一颗胡桃!”
“不,”教士答道,“并没有那么大。不过您可以自己来判断,我把它带来了。”
卡德鲁斯尖利的目光立刻射向教士的衣服,象要透过衣服发现那宝物似的。教士不慌不忙地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黑鲛皮小盒子,打开盒子,在卡德鲁斯那惊喜的两眼面前露出一颗精工镶嵌在一只戒指上的光彩夺目的宝石。“这颗钻石,”卡德鲁斯喊道,他热切地紧盯着它,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您说值五万法郎吗?”
“是的,还不算托子,那也是很值钱的。”教士一面回答,一面把盒子盖上,放回到他口袋里去了,但那钻石灿烂的光芒似乎仍旧还在望得出神的客栈老板的眼前跳跃着。
“这颗钻石怎么会到您手里的呢,教士先生?难道爱德蒙让您做他的继承人了吗?”
“不,我只是他的遗嘱执行人而已。在他临终的时候,那不幸的年轻人对我说,‘除了和我订婚的那位姑娘以外,我以前还有三个好朋友。我相信,对于我的死,他们都会真心哀痛的。
我所指的三位朋友,其中有一个叫卡德鲁斯’。”
客栈老板打了一个寒颤。
“‘另外一个,’”教士似乎没有注意到卡德鲁斯的情绪变化,继续说道,“‘叫腾格拉尔;而那第三个,虽然是我的情敌,却也是非常诚意地爱我的。’”卡德鲁斯的脸上现出了一个阴沉的微笑,他想插话进来,但教士摆了摆手,说,“先让我把话说完了,然后假如您有什么意见的话,那时再说好了。‘我的第三个朋友,虽然是我的情敌,却也是非常爱我的,他的名字叫做弗尔南多,我的未婚妻是叫——’等一等,等一等,”教士继续说道,“我忘记他叫她什么名字了。”
“美塞苔丝。”卡德鲁斯急切地说。
“不错,”教士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是美塞苔丝。”
“说下去呀。”卡德鲁斯催促说。
“请给我拿一瓶水来。”教士说道。
卡德鲁斯急忙完成了客人的吩咐。教士在杯子里倒了一些水,慢慢地喝完了它,又恢复了他往常那种沉着的态度,一面把他的空杯子放到桌子上,一面说:“我们刚才说到什么地方了?”
“爱德蒙的未婚妻叫美塞苔丝。”
“一点不错。‘你到马赛去,’唐太斯这样说,你懂吗?”
“完全懂得。”
“‘把这颗钻石卖了,然后把钱平分成五份,世界上仅有这几个人爱我,请你每人送他们一份。’”
“为什么分成五份呢?”卡德鲁斯问,“您才提到了四个人呀。”
“因为我听说那第五个人已经死了。第五个分享者是他的父亲。”
“唉,是啊!”卡德鲁斯失声说道,各种情感在他的内心里交战着,几乎使他窒息,“可怜的老人是死了。”
“这些我都是在马赛听说的,”教士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说,“老唐太斯死后,又过了这么多年,所以有关他临终时的详细情形我却探听不到。您知不知道那位老人最后那些日子是怎么过的?”
“哦!”卡德鲁斯说道,“谁还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我可以说就和那可怜的老人同住在一层楼上。啊,是的!他的儿子失踪还不到一年,那可怜的老人就死了。”
“他是得了什么病死的?”
“哦,医生说他得了肠胃炎。但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是忧伤而死的。而我,我几乎是看着他死的,我说他死于——”
“死于什么?”教士急切地问。
“死于饥饿。”
“饿死的!”教士从座位一跃而起,大声叫道。“什么,最卑贱的畜生也不该饿死。即使那些在街上四处游荡,无家可归的狗也会遇到一只怜悯的手投给它们一口面包的,一个人,一个基督徒,竟会让他饿死,而他周围又都是些自称为基督徒的人!不可能,噢,这太不可能了!”
“我所说的可都是实话。”卡德鲁斯答道。
“你错啦,”楼梯口有一个声音说道,“你何必要管跟与你无关的事呢?”
两个人转过头去看到了一脸病容的卡尔贡特娘们斜靠在楼梯的栏杆上。她因为被谈话的声音所吸引,所以有气无力地把她自己拖下了楼梯,坐在最下面的楼梯上,把刚才的谈话都听去了。
“关你什么事,老婆?”卡德鲁斯答道。“这位先生向我打听消息,就一般礼貌而言,我是不该拒绝的。”
“不错,要是谨慎你该拒绝。你知道那个人叫你讲这些话是何用意呢,傻瓜?”
“我向您保让,夫人,”教士说道,“我绝无任何想伤害您或您丈夫的用意。您的丈夫只要能如实回答我,他是什么都不必怕的。”
“什么都不用怕,是的!一开始总是许愿得挺漂亮,接着又说‘什么都不怕’然后,你就走了,把你所说的话都忘记了,等那倒霉的日子来了,祸事就落到了可怜虫的头上,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这祸事是从哪儿来的呢。”
“好心的太太,您尽可以放心,祸事决不会因我而降临到你们身上的,我向您保证。”
卡尔贡特娘们又嘟哝了几句别人听不清的话,然后,她又把头垂了下去,由于发烧而在不住地发抖,那两个谈话人重新拾起话头。她刚坐在那儿,听着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教士不得不又喝下了一口水,以镇定他的情绪。当他已充分恢复常态的时候,他说道,“那么,您所说的那个可怜的老人既然是那样死去的,一定是其周围的人所抛弃的了?”
“他倒并没有完全被人抛弃,”卡德鲁斯答道,“那个迦太罗尼亚人美塞苔丝和莫雷尔先生待他都非常好,但那可怜的老人不知怎么极厌恶弗尔南多那个人,”卡德鲁斯带着一个苦笑又说道,“就是您刚才称为唐太斯的忠实而亲爱的朋友之一的那个家伙。”
“难道他不是这样的吗?”教士问道。
“葛司柏!葛司柏!”坐在楼梯上的妇人低声埋怨地说,“你想说什么心里可有点数!”
卡德鲁斯显然很不高兴被人打断讲话,所以他对那女人不予理睬,只是对教士说,“一个人想把别人的老婆夺为己有,还能称为对他朋友忠实吗?唐太斯,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只要人家自称和他要好,他就会相信。可怜的爱德蒙!但他幸亏始终不曾发觉,否则,在临终的时候要宽恕他们,可太难了。而不管别人怎么说,”卡德鲁斯用他那种充满庸俗的诗意的乡谈继续说道。“我却总觉得死人的诅咒比活人的仇恨更可怕些。”
“傻瓜!”卡尔贡特娘们大声说道。
“那么,您是知道弗尔南多怎么害唐太斯的了?”教士问卡德鲁斯。
“我?谁也不如我知道得更清楚啦。”
“那就说吧!”
“葛司柏!”卡尔贡特娘们又大声的叫道,“随你的便吧,你是一家之主,但假如你听我话,就什么也不要说。”
“好吧,好吧,老婆,”卡德鲁斯回答,“我相信你是对的。我听从你的劝告。”
“那么您决定不把您刚才要讲的事情讲出来了吗?”教士问道。
“唉,讲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卡德鲁斯问。“假如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活着,亲自来求我,我会坦白地告诉他的,谁是他真正的朋友,谁是他的敌人,那时或许我倒不会犹豫。但您告诉我,他已经不在了,他已不再能怀恨或复仇了,所以还是让这一切善与恶都与他一起埋葬了吧。”
“那么您愿意,”教士说道,“我把那本来预备用来报答忠实的友谊的东西,给你所说的那些虚伪和可耻的人吗?”
“这倒也是,”卡德鲁斯答道,“您说得对,而且可怜的爱德蒙的遗产,现在对于他们还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你也不想想看,”那女人说道,“那两个人只要动一动手指头,就可以把你压得粉碎的。”
“怎么会呢?”教士问道。“难道这些人竟会这样有钱有势吗?”
“您不了解他们的身世吗?”
“不了解。请你讲给我听听!”
卡德鲁斯想了一下,然后说,“不,真的,说来话可太长了。”
“好,我的好朋友,”教士回答说,语气间显示出这件事和他毫无关系,“讲与不讲是您的自由,尽可随便。我尊敬您处事的谨慎态度,这件事就算了吧。我只能凭良心尽我的责任了,去履行我对一个临终的人所许下的诺言。首先要做的就是处理这颗钻石。”说着,教士又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只小盒子,打开盒子,让钻石灿烂的光芒直射到卡德鲁斯眼前,使他看得眼花缭乱。
“老婆,老婆!”他喊道,他的声音被紧张的情绪几乎弄得嘶哑了,“快来看这颗值钱的钻石呀!”
“钻石!”卡尔贡特娘们一面喊,一面站起身来,用一种相当坚定的步伐走下楼梯来,“你说的是什么钻石?”
“咦,我们说的话你难道没听到吗?”卡德鲁斯问。“这颗钻石是可怜的爱德蒙·唐太斯遗留下来的,要把它卖了,把钱平分给他父亲,他的未婚妻美茜苔丝,弗尔南多,腾格拉尔和我。
这颗钻石至少值五万法郎呢。”
“噢,多漂亮的一颗钻石啊!”那女人喊道。
“那么,这颗钻石所卖得的钱,五份之一是属于我们的了,是不是?”卡德鲁斯问,一面仍用他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那闪闪发光的钻石。
“是的,”教士答道,“另外还有本来预备给老唐太斯的那一份,我想,我可以自由作主,平均分配给还活着的四人。”
“为什么要分给我们四个人呢?”卡德鲁斯问。
“因为你们是爱德蒙的好朋友啊。”
“那些出卖你,使你倾家荡产的人,我才不会把他们叫做朋友呢。”那女人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当然不,”卡德鲁斯立刻接上来说,“我也不会。我刚才对这位先生所说的就是这一点,我说,我认为对背信弃义,甚至对罪恶反而加以酬报,是一种污渎神灵的行为。”
“要记住,”教士一面回答,一面把宝石连盒子一起都放进了他的衣服口袋里,“我这样去做,可是您的错,不关我事。请您告诉我爱德蒙那几位朋友的地址,以便我执行他临终时的嘱托。”
卡德鲁斯真是紧张到了极点,大滴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了下来。当他看到站起身来,走向门口,象是去看看他的马究竟有没有恢复体力使他能够继续上路的时候,卡德鲁斯和他的老婆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这颗漂亮的钻石可能完全归我们。”卡德鲁斯说。
“你相信吗?”
“象他这种神职人员,是不会骗我们的!”
“好吧,”那女人回答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至于我,这件事我可不想插手。”说着,她重新上楼到她的房间去了,浑身痛苦地抖着,虽然,天气非常热,她的牙齿却格格地打战走到楼梯顶上,她又回过头来,用一种警告的口吻对她的丈夫大声说,“葛司柏,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做呀!”
“我已经决定了。”卡德鲁斯答道。
卡尔贡特娘们于是走进了她的房间,当她脚步踉跄地向她的圈椅走去的时候,她房间的地板吱吱格格地叫了起来,她倒在圈椅里,象是已精疲力尽了似的。
“你决定了什么?”教士问道。
“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他回答。
“我认为您这样做是很明智的,”教士说,“倒不是因为我要知道您想对我掩饰的事,我可丝毫没有这种意思,只是因为假如您能帮助我按照遗言人的愿望来分配遗产,嗯,那该多好。”
“我也希望如此。”卡德鲁斯回答,他的脸上闪耀着希望和贪欲的红光。
“现在,那么,请您开始吧,”教士说,“我在等着呢。”
“等一下,”:卡德鲁斯答道,“说不定当我说到最有趣的那部分的时候会有人来打扰我们,那就太可惜了。而且您这次光临,应该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才好。”他一面说着,一面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把门关了,为了更加小心起见,还把门闩闩上了,象他通常每天晚上所做的一样。这时,教士选了一个可以舒舒服服地听讲的位置。把他的座位搬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在那儿,他自己处在阴影里,而光线却可全部照射到讲话人的身上,于是,他低下头,握着手,或更确切地说,是把双手紧绞在一起,以备全神贯注地听卡德鲁斯讲说,卡德鲁斯则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小矮凳上。
“要知道,我可并没有逼你这样做呀。”卡尔贡特娘们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她象是能穿透她房间的地板,看到楼下所进行的事似的。
“够啦,够啦!”卡德鲁斯答道,“这件事你不必多说了。一切后果由我来负责好了。”于是他开始讲起了他的故事。
2016-8-8 17:38 编辑 <br /><br />第二十七章 回忆往事
“首先,”卡德鲁斯说,“先生,我必须请求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教士问道。
“就是我将把详细情形讲给您听,如果您将来有利用到它的时候,您可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讲出来的。因为我讲到的那些人,都有钱有势,他们只要在我身上动一根手指头,我就会粉身碎骨的。”
“您放心好了,我的朋友,”教士答道。“我是一个教士,人们的忏悔永远只藏在我的心里。请记住,我们唯一的目的是适当地去执行我们朋友的最后的愿望。所以会改革,发扬民族文化。著作有《东方与西方》、《现在印,说吧,别保留什么,也别意气用事,把真相讲出来,全部的真相。我不认识,也许永远不会认识您将要说到的那些人。而且,我是一个意大利人,不是法国人,是只属于上帝而不属于凡人的,我就要退隐到我的修道院里去了,我此次来只是为了来实现一个人临终时的愿望而已。”
这最后的保证似乎使卡德鲁斯放心了一些。“好吧,既然如此,”他说,“我就老实对您说吧,我必须坦白地告诉您,那可怜的爱德蒙所深信不疑的友谊是怎么一回事。”
“请您从他的父亲讲起吧,”教士说,“爱德蒙曾对我讲起许多有关那位老人的事,他是他最爱的人了。”
“这件事说来令人伤心,先生,”卡德鲁斯摇摇头说,“前面的事大概您都已经知道了吧?”
“是的,教士回答说,”直至他在马赛附近的一家酒馆里被捕时为止,这以前的一切,爱德蒙都已经讲给我听过了。
“在瑞瑟夫酒家!噢,是的!那过去一切现在犹如在我的眼前一样。”
“那次不是他的订婚喜宴吗?”
“是呀,那次喜宴刚开始是那么令人高兴,但结果却是极其令人悲伤:一位警长,带着四个拿枪的走进来,唐太斯就被捕了。”
“对,到这一点为止我都知道了,”教士说。“唐太斯本人除了他自己的遭遇外,其它一无所知,我跟您说过的那五个人,他后来再也没有见到他们,也不曾听人提起过他们。”
“唐太斯被捕以后,莫雷尔先生就赶紧去打听消息,消息糟透了。老人独自回到家里,含着眼泪叠起他那套参加婚礼的衣服,整天地在他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晚上也不睡觉,我就住在他的下面,所以听到他整夜地走来走去。我也睡不着,因为那位可怜的老父亲的悲哀使我非常不安,他的脚步声每一声都传到了我的心里,就象是他的脚踏在了我的心上一样。第二天,美塞苔丝到马赛去恳求维尔福先生给予保护,结果是一无所获。于是她去看望老人。当她看到他那么伤心,那么心碎,而且知道了他从头一天起就没合过眼,吃过东西的时候,她就想请他和她一起回去,以便可以照顾他,但老人不同意。‘不’他这样回答,‘我决不离开这间屋子,我那可怜的孩子爱我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假如他一旦出狱,他肯定首先来看我,要是我不在这儿等他,他会怎么想呢?’这些话我都是透过窗子听来的,因为我也非常希望美茜蒂丝能劝动老人跟她走,他在我头上老是走来走去的,日夜都不让我有一刻的安宁。”
“难道您没上楼去设法劝慰一下那可怜的老人吗?”教士问道。
“啊,先生,”卡德鲁斯答道,“那些不听劝慰的人,我们是无法劝慰他们的,他就是那种人,而且,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他好象不大高兴看见我。可是,有一天夜里,我听到他在那儿哭泣,我再也忍不住了想上去看看他,但当我走到他门口的时候,他不哭了,在那儿祈祷了。先生,我现在无法向您复述他说的那些催人泪下的祈求的话。那简直不是虔诚或悲哀这几个字。我,我不是假虔诚的教徒,我也不喜欢那些伪教徒,我当时对自己说:‘幸亏只是孤身一个人,幸亏善良的上帝没给我儿女,假如我做了父亲,假如我也象这位可怜的老人那样遭遇到了这种伤心的事,我的记忆里或我的心里可找不到他对上帝所说的那些话,我所能做的是立刻跳进海里来逃避我的悲哀。’”
“可怜的父亲!”教士轻声地说。
“他一天天地独自生活着,愈来愈孤独。莫雷尔先生和美塞苔丝常来看他,但他的门总是关着的,虽然我确信他的确在家,但他就是不开门。有一天,他一反常态,竟让美塞苔丝进去了,那可怜的姑娘顾不上她自己的悲伤,竭力劝慰他。他对她说:‘相信我的话吧,我亲爱的女儿,他已经死了,现在不是我们在等他,而是他在等我们。我很快乐,因为我年纪最老,当然可以最先见到他。’再善良的人,也不会老去看那些让人见了就伤心的人。所以老唐太斯最后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不过我时常看到有陌生人到他那儿去,下来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地挟着一包东西。我能猜到这些包里是什么。他是在一点点地卖掉他所有的东西,以便弄些钱来买吃的东西。最后那可怜的老头终于山穷水尽了。他欠下了三个季度的房租,房东威胁要赶他出去。他便恳求再宽限一个星期,房东同意了。我知道这件事,因为房东离开他的房间以后就到我的房间里来了。
最初的三天,我听到他还是照常地来回踱步,到了第四天,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于是我决心不顾一切地到他那儿去。
门是紧闭着的,我从钥匙孔里望进去,看到他脸色苍白憔悴似乎已病得很重了。我就去告诉了莫雷尔先生,然后又跑到了美塞苔丝那儿。他们两个人立刻就来了,莫雷尔先生还带来了一个医生,医生说是肠胃炎,要他适当地禁食。当时我也在场,我永远忘不了老人在听到这个禁食的时候脸上露出的那个微笑。从那时起,他把门打开了。他这时已有借口可以不再多吃东西,因为是医生嘱咐要他这么做的。”
教士发出了一声呻吟。
“这个故事您很感兴趣,是吗,先生?”卡德鲁斯问道。
“是的,”教士答道,“非常动人。”
“美塞苔丝又来了一次,她发觉他已大大地变样了,因此就比以前更急切地希望能把他带到她自己住的地方去。莫雷尔先生也是这个想法,他很想不顾老人的反对,硬送他去,但老人就是不肯,并且嚎啕大哭起来,于是他们便不敢再坚持了。美塞苔丝就留在他的床边,莫雷尔先生只好走了,走的时候,向她示意他已把钱袋留在了壁炉架上。但老人借口遵从医生的吩咐,不肯吃任何东西。终于绝望和绝食了九天以后,死了,临死的时候他诅咒着那些使他陷于这种悲惨境地的人,并对美塞苔丝说,‘如果你能再看到我的爱德蒙,告诉他我临死还在为他祝福。’”
教士离开椅子,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用颤抖的手紧压着他那干焦的喉咙。“您相信他是死于——”
“饥饿,先生,是饿死的,”卡德鲁斯说。“这一点我敢肯定,就象肯定我们两个人是基督徒一样。”
教士用一只发抖的手拿起了他身边一只半满的水杯,一口喝了下去,然后又回到了他的座位上,眼睛发红,脸色苍白,“这事实在太可怕了。”他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
“更可怕的是,先生,这是人为而并非天意。”
“把那些人告诉我,”教士说道,“要知道,”他用一种近乎威胁的口气继续说,“您曾答应过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的。那么告诉我,用绝望杀死了儿子,用饥饿杀死了父亲的这些人究竟是谁?”
“嫉妒他的两个人,先生,一个是为了爱,另外一个是由于野心,是弗尔南多和腾格拉尔。”
“告诉我,这种嫉妒心是怎样表现出来的?”
“他们去告密,说爱德蒙是一个拿破仑党分子。”
“两人之中是哪一个去告密的?真正有罪的是哪一个?”
“两者都是,先生,一个写信,另一个去投入邮筒。”
“那封信是在哪儿写的?”
“在瑞瑟夫酒家,就在吃喜酒的前一天。”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教士轻声自语道。“噢,法利亚,法利亚!你对于人和事判断得多么准确呀!”
“您在说什么,先生?”卡德鲁斯问。
“没什么,没什么,”教士答道,“说下去吧。”
“写告密信的是腾格拉尔,他是用左手写的,那样,他的笔迹就不会被认出来了,把它投入邮筒的是弗尔南多。”
“这么说来,”教士突然喊道,“你自己当时也在场了?”
教士意识到自己有点急躁了,就赶快接着说:“谁也没有告诉我,但既然您一切都知道得这样清楚,您一定是个见证人罗。”
“不错,不错!”卡德鲁斯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我是在场。”
“您没办法阻止这种无耻的行为吗?”教士问,“要不,您也是一个同谋犯。”
“先生,”卡德鲁斯答道,“他们灌得我酩酊大醉,以致我的一切知觉几乎都丧失了。我对于周围所发生的事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凡是在那种状态之下的人所能说的话我都说了,但他们再三向我表示,说他们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完全没有恶意。”
“第二天呢,先生,第二天,他们所做的事您一定看得很清楚,可是您却什么也没说,唐太斯被捕的时候您不是也在场吗?”
“是的,先生,我在场,而且很想讲出来,但腾格拉尔拦住了我。’‘假如他真的有罪,’他说,‘真的在厄尔巴岛上过岸,假如他真的负责带了一封信给巴黎的拿破仑党委员会,假如他们真的在他身上搜到了这封信,那么那些帮他说话的人就将被视为是他的同谋,’我很害怕,当时的政治状况充满着隐伏的危险,所以我就闭口不讲了。这是懦怯的行为,我承认,但并不是存心犯罪。”
“我懂了,您是听之任之,事实如此而已。”
“是的,先生,”卡德鲁斯回答道,“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就日夜悔恨。我常常祈求上帝饶恕我,我向您发誓,我这样祈祷还有另一个理由,那就是我相信,我现在这样穷苦就是做了这件事的报应。这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件深感自责的事情。我现在就是在为那一时的自私赎罪,所以每当卡尔贡特娘们抱怨的时候,我总是对她说,‘别说了,娘们!这是上帝的意志。’”卡德鲁斯低垂着头,表示出真心忏悔的样子。
“嘿,先生,”教士说道,“你讲得很坦白,您这样自我遣责是会得到宽恕的。”
“不幸的是,爱德蒙已经死了,他并没有宽恕我。”
“他并不知这回事呀。”教士说道。
“但是他现在知道了,”卡德鲁斯急忙说,“人们说,死人是一切都知道的。”
房间里暂时沉默了一会儿。教士站起身来,神态肃然地踱了一圈,然后又在他的原位上坐了下来。“您曾两次提到一位莫雷尔先生,他是谁?”
“法老号的船主,唐太斯的雇主。”
“他在这个悲剧里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教士问。
“扮演了一位忠厚的长者,既勇敢,又热情。他曾不下二十次去为爱德蒙说情。当皇帝复位之后,他曾写信,请愿,力争,为他出了不少力,以致在王朝第二次复辟的时候,他几乎被人当作了拿破仑党分子而受到迫害。我已经告诉过您,他曾十多次来看望唐太斯的父亲,并提议把他接到他家里去。那天晚上,就是老唐太斯去世前的一两天,我已经说过,他还把他的钱袋留在壁炉架上,多亏了这零钱人们才能替老人偿清了债务,并象样地埋葬了他。所以爱德蒙的父亲死时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没有使任何人受害。那只钱袋现在还在我这儿,是一只很大的红色的丝带织成的。”
“哦,”教士问题,“莫雷尔先生还活着吗?”
“活着。”卡德鲁斯回答。
“既然那样,教士回答说,”他应该得到上帝的保佑,该很有钱吗,很快乐罗?”卡德鲁斯苦笑了一下。“是的,很快乐,象我一样。”
“什么,难道莫雷尔先生不快乐吗?”教士大声说道。
“他几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不,他几乎已快名誉扫地了。”
“怎么会糟到这种境地呢?”
“是的,”卡德鲁斯继续说道,“是糟到了那种境地。苦干了二十一年,他在观赛商界获得了一个体面的地位,现在他却彻底完了。他在两年之中丧失了五条船,吃了三家大商行破产的倒帐,他现在惟一的希望就是那艘可怜的唐太斯曾指挥过的法老号了,希望那艘船能从印度带着洋红和靛青回来。假若这艘船也象其他那几艘一样沉没了的话。他就完全破产了。”
“这个不幸的人有妻子儿女吗?”教士问道。
“有的,他有一位太太,在这种种的不幸的打击下,她表现得象个圣人一样。他还有一个女儿,快要和她所爱的人结婚了,但那人的家庭现在不许他娶一个破产人家的女儿。此外,他还有一个儿子,在陆军里是名中尉。您可以想象得到,这一切,非但不能安慰他,反而更增加了他的痛苦。假如他在世界上只单身一人,他可以一枪把自己结束掉,那倒也一了百了。”
“太可怕了!”教士不禁失声悲叹道。
“老天就是这样来报答有德之人的,先生,”卡德鲁斯接着说。“您瞧我,我除了刚才告诉您的那件事以外,从没做过一件坏事,可是我却穷困不堪,非但眼看着我那可怜的老婆终日发高烧奄奄一息,毫无办法可以救她,就是我自己也会象老唐太斯那样饿死的,而弗尔南多和腾格拉尔却都在钱堆里打滚。”
“那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他们时时走运,而那些诚实的人却处处倒霉。”
“腾格拉尔,那个教唆犯,就是那个罪名最重的人,他怎么样了?”
“他怎么样了?他离开马塞的时候,得了莫雷尔先生的一封推荐信,到一家西班牙银行去当出纳员,莫雷尔先生并不知道他的罪过。法国同西班牙战争期间,他受雇于法军的军粮处,发了一笔财,凭了那笔钱,他在公债上做投机生意,本钱翻了三四倍,他第一次娶的是他那家银行行长的女儿,后来老婆死了又成了光棍。第二次结婚,娶了一个寡妇,就是奈刚尼夫人,她是萨尔维欧先生的女儿,萨尔维欧先生是国王的御前大臣,在朝廷里很得宠。他现在是一位百万富翁,他们还封他做了一个男爵,他现在是腾格拉尔男爵了,在蒙勃兰克路有一座大房子,他的马厩里有十匹马,他家的前厅里有六个仆人,我也不知道他的钱箱里究竟有几千几万。”
“啊!”教士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说,“他快乐吗?”
“快乐!谁说得上呢?快乐或不快乐是一个秘密,只有自己和四面墙壁才知道,墙壁虽有耳朵,却没有舌头。要是发了大财就能得到快乐,那么腾格拉尔就算是快乐的了。”
“那么弗尔南多呢?”
“弗尔南多!哦,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个可怜的迦太兰渔夫,既没有钱,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他怎么能发财的呢?这件事的确使我感到很奇怪。”
“人人都觉得奇怪呀。他的一生中一定有某个谁都不知道的不可思议的秘密。”
“但表面上,他究竟是怎样一步步地爬到这种发大财或得到高官最禄的呢?”
“两者兼而有之,先生,他是既有钱又有地位。”
“您简直在对我编故事啦!”
“事实如此。您且听着,一会儿就明白了。在皇帝复位之前一些日子,弗尔南多已应征入伍了。波旁王朝还是让他安安静静地住在迦太罗尼亚人村里,但拿破仑一回来,就决定举行一次紧急征兵,弗尔南多就被迫从军去了。我也去了,但因为我的年龄比弗尔南多大,而且才娶了我那可怜的老婆,所以我只被派去防守沿海一带。弗尔南多被编入了作战部队,随着他那一联队开上了前线,参加了里尼战役[在比利时,一八一五年拿破仑与英军大战于此]。那场大战结束的那天晚上,他在一位将军的门前站岗,那位将军原来私通敌军。就在那天晚上,将军要投到英军那里去。他要弗尔南多陪他去弗尔南多同意了,就离开了他的岗位,跟随将军去了。要是拿破仑继续在位,弗尔南多这样私通波旁王朝,非上军事法庭不可。他佩戴着少尉的肩章回到了法国,那位将军在朝廷里非常得宠,在将军的保护和照应之下,他在一八二三年西班牙战争期间就升为上尉,那就是说正是腾格拉尔开始做投机买卖的时候。弗尔南多原是一个西班牙人,他被派到西班牙去研究他同胞的思想动态。他到那儿后遇到了腾格拉尔,两个人打得火热,他得到了首都和各省保全党普遍的支持,他自己再三申请,得到了上司的允许,就带领他的队伍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羊肠小道通过保王党所把守的山谷。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他竟取得了这样大的功绩,以致在攻克德罗卡弟洛以后,他就被升为上校,不仅得到了伯爵的衔头,还得到了荣誉团军官的十字章呢。”
“这是命!这是命!”教士喃喃地说。
“是的,但你听我往下说,还没完呢。战争结束后,整个欧洲似乎可以得到长期的和平了,而弗尔南多的升官就受了和平的阻碍。当时只有希腊起来反抗土耳其,开始她的独立战争,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雅典,一般人都同情并支持希腊人。您知道,法国政府虽没公开保护他们,却容许人民作偏袒的帮助。弗尔南多到处钻营想到希腊去服务,结果他如愿以偿,但仍在法国陆军中挂着名。不久,就听说德蒙尔瑟夫伯爵,这是他的新名字,已在阿里帕夏总督手下服务了,职位是准将。阿里总督后来被杀了,这您是知道的,但在他死之前,他留下了一笔很大的款子给弗尔南多,以酬谢他的效衷,他就带着那一大笔钱回到了法国,而他那中将的衔头也已到手了。”
“所以现在——”教士问道。
“所以现在,”卡德鲁斯继续说道,“他拥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在巴黎海尔街二十七号。”
教士想开嘴,欲言又止,象是人们在犹豫不决时一样,然后,强自振作了一下,问道。“那么美塞苔丝呢,他们告诉我说她已经失踪了,是不是?”
“失踪,”卡德鲁斯说,“是的,就象太阳失踪一样,不过第二天再升起来的时候却更明亮。”
“难道她也发了一笔财吗?”教士带着一个讽刺的微笑问道。
“美塞苔丝目前是巴黎最出风头的贵妇人之一了。”卡德鲁斯答道。
“说下去吧,”教士说道,“看来我象是在听人说梦似的。但我曾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您所提到的那些事在我似乎没有什么惊人的了。”
“美塞苔丝因为爱德蒙被捕,受到了打击,最初万分绝望。我已经告诉过您,她曾怎样去向维尔福先生求情,怎样想尽心照顾唐太斯的父亲。她在绝望之中,又遇到了新的困难。这就是弗尔南多的离去,对弗尔南多,她一向把他当作自己的哥哥一样看待的,她并不知道他有罪。弗尔南多走了,美塞苔丝只剩下了一个人。三个月的时光她都是在哭泣中度过的。爱德蒙没有下落,弗尔南多也没有消息,在她面前,除了一个绝望垂死的老人以外,是一无所有了。她整天坐在通马赛和迦太罗尼亚人村那两条路的十字路口上,这已成了她的习惯。有一天傍晚,她心里极其闷闷不乐地走回家去,她的爱人或她的朋友都没有从这两条路上回来,两者都杳无音讯。突然间,她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热切地转过身来,门开了,弗尔南多,穿着少尉的制服,站在了她的面前。这虽不是她所哀悼的那另一个生命,但她过去的生活总算有一部分回来了。美塞苔丝情不自禁地紧紧抓住了弗尔南多的双手,他以为这是爱的表示,实际上她只是高兴在世界上已不再孤独,在长期的悲哀寂寞之后,终于又看到了一个朋友罢了。可是,我们也必须承认,弗尔南多从来没惹过她的讨厌,她只是不爱他罢啦。美塞苔丝的心已整个地被另一个人占据了,那个人已离开,已失踪,或许已经死了。每想到最后这一点,美塞苔丝总是热泪滚滚,痛苦地绞着她的双手。这个念头如万马奔腾般地在她的脑子里驰骋往来,以前,每当有人向她提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总要极力反驳,可是,连老唐太斯也不断地对她说:’我们的爱德蒙已经死了,要不,他是会回到我们这儿来的。‘我已经告诉过您,老人死了,如果他还活着,美塞苔丝或许不会成为另外一个人的老婆,因为他会责备她的不忠贞的。弗尔南多知道这一点,所以当他知道老人已死,他就回来了。他现在是一个少尉了。他第一次来,没有向美塞苔丝提及一个爱字,第二次,他提醒她,说他爱她。美塞苔丝请求再等六个月,以期待并哀悼爱德蒙。”
“那么,”教士带着一个痛苦的微笑说道,“一共是十八个月了。即使感情最专一的情人,也不过只能如此而已了。”然后他轻声地背出了一位英国诗人的诗句:“‘Frailty,thynameiswoman’”[引自莎士比亚的《哈默雷特》一剧中的一句台词。意为:软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六个月以后,”卡德鲁斯继续说,“婚礼就在阿歌兰史教堂里举行了。”
“正是她要和爱德蒙结婚的那个教堂,”教士喃喃地说道,“只是换了一个新郎而已。”
“美塞苔丝是结婚了,”卡德鲁斯接着说,“虽然在全世界人的眼里,她在外表上看来似乎很镇定,但当经过瑞瑟夫酒家的时候,她差点晕了过去,就在那儿,十八个月以前,曾庆祝过她和另一个人的订婚,那个人,假如她敢正视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可以看到她还依旧爱着他。弗尔南多虽比较快乐,但并不很心安理得,因为我现在还觉得,他时时刻刻都怕爱德蒙回来,他极想带着他的老婆一同远走高飞。迦太罗尼亚人村所隐伏的危险和所能引起的回忆太多了,结婚以后的第八天,他们就离开了马赛。”
“您后来有没有再见过美塞苔丝?”教士问道。
“见过,西班牙战争期间,曾在佩皮尼昂见过她,她当时正在专心致志教育她的儿子。”教士打了个寒颤。“她的儿子?”他说道。
“是的,”卡德鲁斯回答,“小阿尔贝。”
“可是,既然能教育她的孩子,”教士又说道,“她一定自己也受过教育了。我听爱德蒙说,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渔夫的女儿,人虽长得漂亮,却没受过什么教育。”
“噢!”卡德鲁斯答道,“他对他的未婚妻竟知道得这么少吗?美塞苔丝大可做一位女王,先生,如果皇冠是戴到一位最可爱和最聪明的人的头上的话。她的财产不断地增加,她也随着财产愈来愈伟大了。她学习绘画,音乐,样样都学。而且,我相信,这句话可只是我们两个自己说说的,她所以要这样做,是为了散散心,以便忘掉往事。她之所以要丰富自己的头脑,只是为了要减轻她心上的重压。但现在一切都很明白了,”卡德鲁斯继续说道,“财产和名誉使她得到了一点安慰。她很有钱了,成了一位伯爵夫人,可是——”
“可是什么?”教士问道。
“可是我想她并不快乐。”卡德鲁斯说道。
“这个结论您是怎么得来的?”
“当我发觉自己处境非常悲惨的时候,我想,我的老朋友们或许会帮助我。于是我就到腾格拉尔那儿去,他甚至连见都不愿意见我。我又去拜访弗尔南多,他只派他的贴身仆人送了我一百法郎。”
“那么这两个人您一个都没有见到了。”
“没有,但是德蒙尔瑟夫人却见到了我。”
“怎么会呢?”
“当我走出来的时候,一只钱袋落到了我的脚边,里面有二十五个路易。我急忙抬起头来,看见了美塞苔丝,她马上把百叶窗关上了。”
“那么维尔福先生呢?”教士问道。
“噢,他可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认识他,我也没有什么可要求于他的。”
“您不知道他的近况吗?他有没有从爱德蒙的不幸中得到好处?”
“不,我只知道在逮捕他以后,过了一些时间,他就娶了圣·梅朗小姐,不久就离开马赛了。但是,毫无疑问,他一定也象那些人一样的走运。他无疑象腾格拉尔一样的有钱,象弗尔南多一样的得了高官厚禄。只有我,您看,还是这样穷,好象是被上帝所遗忘了的。”
“您错了,我的朋友,”教士答道,“上帝也许有时会暂时照顾不到,那是当他的正义之神安息的时候,但他总有那么一刻会想起来的。这就是证明。”教士一边说,一边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钻石,递给了卡德鲁斯,“我的朋友,拿去这颗钻石吧,它是您的了。”
“什么!给我一个人吗?”卡德鲁斯大声叫道。“啊!先生,您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这颗钻石本来是要由他的朋友们分享的。可是现在看来爱德蒙只有一个朋友,所以不必再分了。拿去这颗钻石吧,然后,卖掉它。我已经说过,它可值五万法郎,我相信,这笔款子大概已够让您摆脱贫困的了。”
“噢,先生,”卡德鲁斯怯生生地伸出了一只手,用另外那只手抹掉了他额上的汗珠,“噢,先生您可别拿一个人的快乐或失望开玩笑!”
“我知道快乐和失望是怎么回事,我从来不拿这种感情开玩笑。拿去吧,只是,有一个交换条件—”卡德鲁斯本来已经碰到了那粒钻石,听到这句话便又缩回手来。教士微笑了一下。“有一个交换条件,”他继续说道,“请把莫雷尔先生留在老唐太斯壁炉架上的那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给我,您告诉过我它还在您的手里。”
卡德鲁斯愈来愈惊异,他走到一只橡木的大碗柜前面,打开碗柜,拿出了一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给了教士,钱袋很长很大,上面有两个铜圈,从前镀过金的。教士一手接过钱袋,一手把钻石交给了卡德鲁斯。
“噢!您简直是上帝派来的人,先生,”卡德鲁斯喊道,“因为谁都不知道爱德蒙曾把这颗钻石给了您,您完全可以自己留起来的。”
“看来,”教士自言自语说道,“你是会这样做的。”他站起身来,拿起他的帽子和手套。“好了,”他说,“那么,您所告诉我的一切完全是实情,完全可以相信的了?”
“看,教士先生,”卡德鲁斯回答说,“这个角落里有一个圣木的十字架,架子上是我老婆的《圣经》。请打开这本书,我可以把手按在十字架上,对着它发誓,凭我灵魂的得救,凭我一个基督徒的信仰,发誓说:我所告诉您的一切都是事实,就象人类的天使在最后审判那一天在上帝的耳边说的那样。”
“很好。”教士从他的态度和语气上已相信了卡德鲁斯所说的确是实情,就说,“很好,希望这笔钱能有益于您!再会!我要回到我那远离互相残害的人类的地方去了。”
教士好不容易才离开了千恩万谢并一再挽留的卡德鲁斯,他自己开门,走出店外,骑上马,又对客栈老板行了一个礼,然后就向他来时的那条路上去了,而那客栈老板则不断地大声喊着再会。当卡德鲁斯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看到身后站着卡尔贡特娘们,她的脸色比以前更白了,身体也抖得更厉害了。
“我所听到的那些话的确都是真的吗?”她问道。
“什么!你是说他把那颗钻石只给了我们吗?”卡德鲁斯问道,他高兴得有点糊涂了。
“是的。”
“再真不过了!看!就在这儿。”
那女人对它凝视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沉闷的声音说:“说不定是假的呢。”
卡德鲁斯吃了一惊,脸色立刻变白了。“假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假的!那个人为什么要给我一颗假钻石呢?”
“可以不花钱而得到你的秘密呀,你这笨蛋!”
卡德鲁斯在这个念头的重压之下,一时弄得面无人色。
“噢!”他一面说,一面拿起帽子,戴在他那绑着红手帕的头上,“我们不久就会知道的。”
“怎么知道?”
“今天是布揆耳的集市,那儿总是有从巴黎来的珠宝商,我拿给他们看看去。看好屋子,老婆,我两小时后回来。”卡德鲁斯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家,迅速地向那个无名的客人所取的相反方向奔去。
“五万法郎!”当卡尔贡特娘们只剩下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自言自语地说道,“这虽是一笔数目很大的钱,但却算不上是发财。”
2016-8-8 17:38 编辑 <br /><br />第二十八章 监狱档案
上面所描写过的那一幕发生后的第二天,一个年约三十一二岁,身穿颜色鲜艳的蓝色外套,紫花裤子,白色背心的人,来见马赛市长。看他的外表听他的口音,他是个英国人。“阁下,”他说道,“我是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高级职员。最近十年来,我们和马赛莫雷尔父子公司有联系。我们大约有十万法郎投资在他们那儿,我们接到报告,听说这家公司有可能破产,所以我们有点不大放心。我是罗马特地派来的,来向您打听关于这家公司的消息。”
“阁下,”市长答道,“我知道得极其清楚,最近四五年来,灾祸似乎老跟着莫雷尔先生。他损失了四五条船,受了三四家商行倒闭的打击。虽然我也是一个一万法郎的债权人,可是关于他的经济状况,我却无法告诉您什么情况。假如您要我以市长的身份来谈谈我对于莫雷尔先生的看法,那我就该说,他是一个极其可靠的人。到目前为止,每一笔帐,他都是十分严格地按期付款的。阁下,我所能说的仅此而已。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请您自己去问监狱长波维里先生吧,他住在诺黎史街十五号。我相信,他有二十万法郎在莫雷尔的手里,假如有什么可担心的地方,他这笔钱的数目比我的大,他大概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些。”
英国人似乎很欣赏这番极其委婉的话,他鞠了一躬,跨着大不列颠子民所特有的那种步伐向所说的那条街道走去。波维里先生正在他的书房里,那个英国人一见到他,就做出了一种吃惊的姿态,似乎表明他并非初次见到他。但波维里先生正处在一种沮丧绝望的状态之中,他满脑子似乎都在想着眼下发生的事情,所以他的记忆力或想象力都无暇去回想往事了。
那英国人以他的民族特有的那种冷峻态度,把他对马赛市长说过的那几句话,又大同小异地说了一遍。
“噢,先生,”波维里先生叹道,“您的担心是有根据的,您看,您的面前就是一个绝望的人。我有二十万法郎投在莫雷尔父子公司里,这二十万法郎是我女儿的陪嫁,她再过两星期就要结婚了,这笔钱一半在这个月十五日到期,另一半在下个月十五日到期。我已经通知了莫雷尔先生,希望这些款子能按时付清。半小时以前他还到这儿告诉我,如果他的船,那艘法老号,不在十五日进港,他就完全无力偿还这笔款子。”
“不过,”英国人说,“这看来很象是一次延期付款呀!”
“还不如说是宣布破产吧!”波维里先生绝望地叹道。
英国人象是思索了片刻,然后说道:“那么,先生,这笔欠款使您很担心罗?”
“老实说,我认为这笔钱已经没指望了。”
“好吧,那么,我来向您买过来吧。”
“您?”
“是的,我。”
“但一定要大大的打一个折扣吧?”
“不,照二十万法郎原价。我们的银行,”英国人大笑了一声,接着说,“是不做那种事情的。”
“而您是付——”
“现款。”英国人说着便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了一叠钞票,那叠钞票大概有两倍于波维里先生所害怕损失的那笔数目。
波维里先生的脸上掠过一道喜悦的光彩,可是他竟克制住了自己,说道:“先生,我应该告诉您,从各方面估计,这笔款子您最多不过只能收回百分之六。”
“那不关我的事,”英国人回答说,“那是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事,我只是奉命行事。他们或许存心想加速一家敌对商行的垮台。我所知道的,先生,只是我准备把这笔款子交给您,换得您在这笔债务上签一个字。我只要求一点经手之劳。”
“那当然是十分公道的,”波维里先生大声说道。“普通的佣金是一厘半,您可要二厘,三厘,五厘,或更多?只管请说吧!”
“先生,”英国人大笑起来,回答说,“我象我的银行一样,是不做这种事的,不,我所要的佣金是另一种性质的。”
“请说吧,先生,我听着呢。”
“您是监狱长?”
“我已经当了十四年啦。”
“您保管着犯人入狱出狱的档案?”
“不错。”
“这些档案上有与犯人有关的记录罗?”
“每个犯人都有各自的记录。”
“好了,阁下,我是在罗马读的书,我的老师是一个苦命的神甫,他后来突然失踪了。我听说他是被关在伊夫堡的,我很想知道他临死时的详细情形。”
“他叫什么名字?”
“法利亚神甫。”
“噢,他我记得很清楚,”波维里先生大声说,“他是个疯子。”
“别人都这么说。”
“噢,他是的,的确是的。”
“或许很可能,但他发疯的症状是什么?”
“他自以为有一个极大的宝藏,假如他能获得自由,他愿意献给政府一笔巨款。”
“可怜!他死了吗?”
“是的,先生,差不多在五六个月以前,二月份死的。”
“你的记忆力强,先生,能把日期记得这样清楚。”
“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那可怜虫死时还附带发生了一件稀有的怪事。”
“我可以问问那是件什么事吗?”英国人带着一种好奇的表情问道。他那冷峻的脸上竟会现出这种表情,一个细心的观察者见了大概会很惊奇的。
“可以,先生,离神甫的地牢四五十尺远的地方,原先有一个拿破仑党分子,是一八一五年逆贼回来时最卖力的那些分子中的一个,他是一个非常大胆,非常危险的人物。”
“真的吗?”英国人问道。
“是的,”波维里先生答道,“在一八一六或一八一七年的时候,我曾亲眼见过这个人,我们要到他的地牢里去时,总得带一排兵同去才行。那个人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张脸!”
英国人作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而您说,先生,”他说道,“那两间地牢——”
“隔着五十尺远,但看来这个爱德蒙·唐太斯——”
“这个危险人物的名字是叫——”
“爱德蒙·唐太斯。看来,先生,这个爱德蒙·唐太斯是弄到了工具的,或是他自己制造的,因为他们发现了一条连通那两个犯人的地道。”
“这条地道,无疑的,是为了想逃走才挖的罗?”
“当然罗,不过这两个犯人运气不佳,法里亚神甫发了一场痫厥病死了。”
“我明白了,那样就把逃走的计划打断了。”
“对死者而言,是如此,”波维里先生答道,“但对那生者却不然。相反的,这个唐太斯却想出了一个加速他逃走的办法。
他一定以为伊夫堡死掉的犯人是象普通人一样埋葬在坟场里的。他把死人搬到他自己的地牢里,自己假装死人钻在他们准备的口袋里,只等埋葬的时间到来。”
“这一着很大胆,敢这样做的人是要有勇气的。”英国人说道。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先生,他原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幸好结果走他自己的这一个举动倒省得政府再为他操心了。”
“这怎么讲?”
“怎么?您不明白吗?”
“不。”
“伊夫堡是没有坟场的,他们在死者脚上绑一个三十六磅重的铁球,然后朝海里一扔就算了事了。”
“哦?”英国人应了一声,象是他还不十分明白似的。
“嗯,他们在他的脚上绑上一个三十六磅的铁球,把他扔到海里去了。”
“真的吗?”英国人惊喊道。
“是的,先生,”监狱长继续说道。“您可以想象得到,当那个亡命者发觉他自己笔直地坠入大海的时候,该是多么的吃惊。我倒很想看看他当时地的面部表情。”
“那是很不容易的。”
“没关系,”波维里先生因为已确定他那二十万法郎可以收回,所以答话极其轻松幽默,“没关系,我可以想象得出的。”
他于是大笑起来。
“我也想象得出,”英国人说着也大笑起来。但他的笑是一种英国人式的笑法,是从他的牙齿缝里笑出来的。“那么,”英国人先恢复了他的常态,继续问道,“他淹死了吗?”
“这毫无疑问。”
“那么监狱长倒把凶犯和疯犯同时摆脱掉了?”
“一点不错。”
“对于这件事总有某种官方文件记录吧?”英国人问。
“有的,有的,有死亡证明书。您知道,唐太斯的亲属,假如他还有什么亲属的话,或许会有兴趣想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那么现在,假如他有什么遗产的话,他们就可以问心无愧地享用了。他已经死了,这不会有错吧?”
“噢,是的。他们随时都可来看实际的证据。”
“应该如此,”英国人说,“但话又说回到这些档案上来了。”
“真的,这件事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请原谅。”
“原谅您什么,因为那个故事吗?不,在我听来,真是非常新奇的。”
“是的,真是的。那么,先生,您想看看关于那可怜的神甫的全部文件吗?他倒真是很温和的。”
“是的,务必请您方便一下。”
“请到我的书房里来,我拿给您看。”于是他们走进了波维里先生的书房。这儿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每一种档案都编着号码,每一夹文件都有固定的地方。监狱长请英国人坐在一张圈椅里,把有关伊夫堡的档案和文件放到了他的面前,让他随便地去翻阅,而他自己则去坐在了一个角落里,开始读他的报纸。那英国人很容易就找到了有关法利亚神甫的记录,但监狱长讲给他听的那番话似乎使他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因为在阅读了第一类文件以后,他又往后翻,直到他翻到了有关爱德蒙·唐太斯的文件才停下来。他发现一切都原封不动的在那儿,那封告密信,判决书,莫雷尔的请愿书,维尔福先生的按语。他偷偷地折起那封告密书,迅速地把它放进了他的口袋里,读了一遍判决书,发觉里面并没有提到诺瓦蒂埃那个名字,还看了一遍请愿书,上面的日期是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在这封请愿书里,莫雷尔因为听了代理检察官的劝告,所以善意地(因为那时拿破仑还在位)夸大了唐太斯对帝国的功劳,这种功劳,经维尔福的签署证明,当然是铁定的了。于是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封上呈给拿破仑的请愿书,被维尔福扣留了下来,到王朝第二次复辟的时候,在检察官的手里就变成了一件可怕的攻击他的武器。所以当他在档案里找到这张条子,在他的姓名底下有一个括弧列着他的罪名时,他也就不再显示惊奇了:
——爱德蒙·唐太斯拿破仑党分子,曾负责协助逆贼自厄尔巴岛归来。
应严加看守,小心戒备。
在这几行字下面,还有另一个人的笔迹写着:“已阅,无需复议。”他把括弧下的笔迹同莫雷尔的请愿书底下签署的笔迹比较了一下,发现这两种笔迹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也就是说,是出于维尔福的手笔。至于罪状底下的那两句按语,英国人懂得大概是某位巡察员大人加上去的,那位大员大概忽然一时对唐太斯的情况发生了兴趣,但由于我们上面所说过的那些记录,所以他虽然颇感兴趣,却也提不出什么异议。
我们已经说过,那位监狱长,为了不打扰法利亚神甫的学生的研究工作,自己去坐在了一个角落里,在那儿读《白旗报》。他没有注意到英国人把那封腾格拉尔在瑞瑟夫酒家的凉棚底下所写的,上面兼有马赛邮局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六时邮戳的告密信折起来放进了他的口袋里。但是必须说明,即使他注意到了,他也会觉得这片纸无足轻重,而他那二十万法郎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不管英国人这种行为是多么的不规矩,他也不会来反对的。
“谢谢!”英国人“啪”的一声把档案给合上,说道,“我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现在该由我来履行我的诺言了。只要请您给我一张债务转让证明,上面说明已收到现款,我就把钱付给您。”他站起来,把他的位子让给了波维里先生,后者毫不谦让地坐了下来,急忙写那张对方需要的转让证明,而那英国人则在写字台的对面数钞票。
2016-8-8 17:38 编辑 <br /><br />第二十九章 摩莱尔父子公司
凡是几年以前离开马赛而又熟知莫雷尔父子公司的人,要是在现在回来,就会发觉它已大大地变了样,以前从这家兴旺发达的商行里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活跃,舒适和快乐的空气;以前在窗户里看到的那些愉快的面孔,以前在那条长廊里来去匆匆的忙碌的职员;以前堆满在天井里的一包包的货物,以及搬运工们的嬉笑喊叫,这一切现在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种忧郁沉闷的气氛。在那冷落的长廊和空荡荡的办公厅里,以前总是挤满了无数的职员,现在却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年约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名叫艾曼纽·赫伯特,他爱上了莫雷尔先生的女儿,尽管他的朋友们都竭力劝他辞职离开这里,但他还是留了下来;另外一个是只有一只眼睛的年老的出纳,名叫独眼柯克莱斯[阿克莱斯是古代罗马的一个英雄,在一次战斗中失去了一只眼睛,这个浑名也是由此而来。]这个绰号是以前老是挤满在这个大蜂窝(现在几乎已空无一人)里的青年人们送给他的,这个绰号已完全代替了他的真名,以致谁要是用真名来喊他,他十有八九是不会答应的。
柯克莱斯仍然在莫雷尔先生手下工作,他的地位发生了非常奇特的变化。一方面他被提升为出纳员,而同时却又降为一个仆役。可是,他仍是那过去的柯克莱斯,善良,忠诚,不怕麻烦,但在数学问题上却绝不屈服,他在这一点上,会坚决地站起来和全世界抗争,甚至和莫雷尔先生抗争;他还善长于九九乘法表,把它背得滚瓜烂熟,不论设什么诡计圈套去考问他,总也难不倒他。在公司日趋窘困的日子,只有他一个人毫不动遥这倒并非出于某种情感,相反的是出于一种坚定的信念。据说一艘命中注定要在海洋里沉没的船,船上的老鼠会预先溜走的,临到那艘船起锚的时候,这些自私的乘客都逃得精光的,也正是象这样,莫雷尔父子公司所有这样的职员一个个的离开了办公厅和货仓。柯克莱斯只是眼看着他们离开,对于离开的原因连问也不问。我们已经说过,一切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数学问题。二十年来,他看到所有付款总都是正确地如期付清,所以在他看来,如果说公司有一天竟会付不出款,似乎是不可能的,正如一个磨坊老板不能相信那一向日夜推动他的磨机的河水竟会有一天不流了一样。
到目前为止还不曾发生过什么事可以动摇柯克莱斯的信仰。上个月的款子是如期付清了的。柯克莱斯查出了一笔有损于莫雷尔十四个苏的错账,当天晚上,他把那十四个铜板交给了莫雷尔先生,后者苦笑了一下,把钱扔进了一只几乎空空如也的抽屉里,说:“谢谢,柯克莱斯,你是出纳人员中的明珠啊!”
柯克莱斯回去以后十分快乐,因为莫雷尔先生本身就是马赛忠厚者中的明珠,他这样夸奖他,比送给他一份五十艾居的礼还要使他高兴。但自从月底以来,莫雷尔先生曾度过了许多焦虑的日子。为了应付月底会奉为“教父”,故名。主要代表有德尔图良、奥古斯丁等。,他曾倾尽了他所有的财源。他深怕自己的窘况会在马赛传扬开去,所以到布揆耳的集市,把他妻子和女儿的珠宝卖了,还卖了他的一部分金银器皿。这样,公司的名誉才能依旧维持着。但他现在已经山穷水尽了。
借款吧,由于社会上所传的那些消息,已借不到了。要偿付波维里先生这个月十五日到期的十万法郎和下个月十五日到期的十万,莫雷尔先生除了等待法老号回来,实在没有别的希望了。他知道法老号已启航了,那是他从一艘和它同时起锚的帆船上听来的,而那艘船却早已到港了。那艘船象法老号一样,也是从加尔各答开来的,但它早在两星期前就到达了,而法老号却至今杳无音讯。
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那位高级职员在见过波维里先生的第二天去拜访莫雷尔先生的时候,这几天情况便是如此。
接待他的是艾曼纽。这个青年人,每当他看到来人是个新面孔就要吃惊,因为每一个新面孔就是一个闻风来询问公司老板的新债主为了使他的雇主避免受这次会见的痛苦,他就问来客有何贵干。这位陌生人说,他同艾曼纽没什么可说的消灭异化劳动必须废除私有财产,“而要消灭现实的私有财,他的事需和莫雷尔先生亲自面谈。艾曼纽叹了一口气,就把柯克莱斯叫了来。柯克莱斯来了,以后,青年吩咐把来客带到莫雷尔先生的房间里去。柯克莱斯走在前面,来客跟在他的后面。在楼梯上,他们遇见了一位十六七岁的美丽的姑娘,她目光焦虑地望着眼前这位陌生人。
“莫雷尔先生在办公室里吗,尤莉小姐?”出纳员问。
“是的,我想在吧,至少,”年轻姑娘犹豫不决地说。“你可以去看看,柯克莱斯,要是我父亲在那儿,就给这位先生通报一声。”
“我是无需通报的,小姐,”英国人答道。“我的名字莫雷尔先生并不熟悉,这位可敬的先生只要通报说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首席代表求见就行了,那家银行和你父亲是有来往的。”
青年姑娘的脸色苍白起来,她继续下楼,而陌生客和柯克莱斯则继续上楼去了。她走进了艾曼纽所在的那间办公室,而柯克莱斯则用他身上所带的一把钥匙打开了第二重楼梯拐角上的一扇门,引导那陌生客到了一间会客室里,又打开了第二道门,进去后即把门关上了,让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首席代表独自等候了一会儿,然后回身出来,请他进去。英国人走进房间发现莫雷尔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翻阅着几本极大的账簿,里面都是他的债务。一看到来客,莫雷尔先生就合上了他的账簿,站起身来,指着一个座位请来客坐下。当他看到来客坐下以后,自己才坐回到他原来椅子上。十四年的光阴已改变了这位可敬的商人的容貌,他,在本书开头的时候是三十六岁,现在已五十岁了。他的头发已变得花白了,时光和忧愁已在他的额头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而他的目光,一度曾是那样的坚定和敏锐,现在却是踌躇而彷徨,象是他怕被迫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念头或一个人身上似的。英国人用一种好奇而显然还带着关怀的神气望着他。“先生,”莫雷尔说,他的不安因这种审问似的目光而变得加剧了,“您想跟我谈谈吗?”
“是的,先生,您明白我是从哪儿来的吧?”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我的出纳员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说的不错。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本月份得在法国付出三四十万法郎的款子,知道您严守信用,所以把凡是有您签字的期票都收买了过来,叫我负责来按期收款,以便动用。”莫雷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抹了一下他那满挂着汗珠的前额。
“哦,那么,先生,”莫雷尔说,“您手上有我的期票了?”
“是的,而且数目相当大。”
“多大的数目?”莫雷尔用一种竭力镇定的声音问道。
“在这儿,”英国人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叠纸,说道,“监狱长波维里先生开给我们银行的一张二十万法郎的转让证明,那本来是他的钱。您当然清楚您是欠他这笔款子的吧?”
“是的,他那笔钱是以四厘半的利息放在我的手里的,差不多有五年了。”
“您该在什么时候偿还呢?”
“一半在本月十五号,一半在下个月十五号。”
“不错,这儿还有三万二千五百法郎是最近付款的。这上面都有您的签字,都是持票人转让给我们银行的。”
“我认得的,”莫雷尔先生说着,他的脸涨得通红,象是想到他将在一生中第一次保不住他自己签字的尊严似的。“都在这儿了吗?”
“不,本月底还有这些期票,是巴斯卡商行和马赛威都商行转让给我们银行的,一共大约是五万五千法郎,这样,总数是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
在这些钱累计的时候,莫雷尔所感到的痛苦简直难以用言词来形容。“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先生,”英国人答道。“我不必向您隐瞒,”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到目前为止,您的信实守约是众所周知的,可是据马赛最近的传闻来看,恐怕您无法偿还您的债务了。”
听到这段几乎近于残酷的话,莫雷尔的脸顿时变成了死灰色。“先生,”他说,“我从先父手里接过这家公司的经理权到现在已有二十四年多了,先父曾亲自经营了三十五年。凡是有莫雷尔父子公司签名的任何票据,还从来不曾失过信用。”
“那我知道,”英国人回答道,“但以一个诚实人答复一个诚实人应有的态度来说,请坦白地告诉我,这些期票您到底能不能按时付清?”
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望了一眼这个到刚才为止讲话尚未这样斩钉截铁的人。“问题既然提得这样直截了当,”他说,“答复也就应该直爽。是的,我可以付清的,假如,能如我希望的,我的船能安全到达的话。因为它一到,我因过去许多次意外事件而丧失的信用就又可以恢复了,但假如法老号损失了,这最后一个来源也就没有了。”那可怜的人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嗯,”对方说,“假如这最后一个来源也靠不住了呢?”
“唉,”莫雷尔答道,“强迫我说这句话实在是太残酷了,但我是已经惯遭不幸的了,我必须把自己练成厚脸皮。那样的话,我恐怕不得不延期付款了。”
“难道您没有朋友可以帮助您吗?”
莫雷尔凄然地苦笑了一下。“在商界,先生,”他说,“是没有朋友,只有交易的。”
“这倒是真的,”英国人喃喃地说,“那么您只有一个希望了?”
“只有一个了。”
“最后的了?”
“那么要是这一个也耽误——”
“我就毁了,整个地毁了!”
“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有一艘船正在进港。”
“我知道,先生,有一个在我日暮途穷的时候依旧跟随着我的年轻人,每天花一部分时间守在这间屋子的阁楼上,希望能最先向我来报告好消息。这艘船的进港,他已经通知过我了。”
“那不是您的船吗?”
“不是,那是一条波尔多的船,是吉隆丹号。它也是从印度来的,但却不是我的。”
“或许它曾和法老号通过话,给您带来了消息呢?”
“我可以坦白地告诉您一件事,先生,我怕得到我那条船的任何消息,简直就同我怕陷在疑雾中一样多。不确定倒还使人抱有希望。”于是,莫雷尔又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这次的逾期不归是说不通的。法老号在二月五日就离开了加尔各答,它应该在一个月以前就到这儿的。”
“那是什么?”英国人问道,“这一片闹声是什么意思?”
“噢,噢!”莫雷尔喊道,脸色立刻苍白,“这是什么?”楼梯上传来一片响声,是人们匆忙的奔走声和半窒息的呜咽声。莫雷尔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但他的气力支持不住,他倒在了一张椅子里。两个人面对面地互相望着,莫雷尔四肢在不停地发抖,那陌生人则带着一种极其怜悯的神色凝视着他。闹声止了,莫雷尔似乎已预料到了是什么事,那件事引起了闹声,而那件事是一定会到来的。那陌生人觉得他好象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那是几个人的脚步声,而那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一把钥匙插进了第一道门的锁眼,可以听到门上的铰链声。
“只有两个人有那扇门的钥匙,”莫雷尔喃喃地说道,“——柯克莱斯和尤莉。”这时,第二道门开了,门口出现了那泪痕满面的年轻姑娘。莫雷尔用手撑着椅背,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本来想说话,但却说不出来。“噢,父亲!”她绞着双手说,“原谅你的孩子给你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莫雷尔的脸色又一次变白了。尤莉扑入他的怀里。
“噢,噢,父亲!”她说,“您可要挺住啊!”
“这么说,法老号沉没了?”莫雷尔问她,声音嘶哑。那年轻姑娘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依旧靠在她父亲的胸前。
“船员呢?”莫雷尔问。
“救起来了,”姑娘说道,“是刚才进港的那条船的船员救起来的。”
莫雷尔带着一种听天由命和崇高的感激的表情举手向天。“谢谢,我的上帝,”他说,“至少您只打击了我一个人!”
那英国人虽然平时极不易动感情,这时却也两眼湿润了。
“进来,进来吧!”莫雷尔说,“我料到你们都在门口。”
不等他的话说完,莫雷尔夫人就进来了,她哭得非常伤心。艾曼纽跟在她后面。在客厅里,还有七八个衣不蔽体的水手。一看到这些人,那英国人吃了一惊,向前跨出了一步,但随后他又抑制住了自己,退到了房间最不惹人注意和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了。莫雷尔夫人在她丈夫的身旁坐了下来,握住他的一只手;尤莉依旧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艾曼纽站在屋子中央,象是担当着莫雷尔一家人和门口的水手们之间的联系人的角色。
“事情的经过是怎么样的?”莫雷尔问题。
“过来一点,佩尼隆,”那年轻人说道,“讲讲事情的经过吧。”
一个被热带的太阳晒成棕褐色的老水手向前走了几步,两手不住地卷着一顶残破的帽子。“您好,莫雷尔先生,”他说道,好象他是昨天晚上离开马赛,刚从埃克斯或土伦回来似的。
“您好,佩尼隆!”莫雷尔回答,他虽然微笑着,却禁不住满眶热泪,“船长在哪儿?”
“船长,莫雷尔先生,他生病留在帕乐马了,感谢上帝,他病得并不厉害,几天之后你就可以看到他康复回来的。”
“很好,现在你把事情讲讲吧,佩尼拢”佩尼隆把他嘴里嚼着的烟草从右面顶到了左面,用手遮住嘴,转过头去,吐了一大口烟汁,然后叉开一只脚,开始讲了起来。“你瞧,莫雷尔先生,”他说,“我们风平浪静的航行了一星期,然后在布兰克海岬和波加达海岬之间的一段海面上乘着一阵和缓的南——西南风航行,忽然茄马特船长走到了我面前,我得告诉你,我那时正在掌舵,他说,‘佩尼隆,你看那边升起的那些云是什么意思?’我那时自己也正在看那些云。‘我看它们升得太快了,不象是没有原因的,我看那不是好兆头,否则不会那样黑。’‘我也是这么看,’船长说,‘我先来防一手。
我们张的帆太多啦。喂!全体来松帆!拉落三角头帆!’真是千钧一发啊,命令刚下,狂风就赶上了我们,船开始倾斜起来。
‘嗨,’船长说,‘我们的帆还是扯得太多了,全体来落大帆!’五分钟以后,大帆落下来了,我们只得扯着尾帆和上桅帆航行。
‘喂,佩尼隆,’船长说,‘你干嘛摇头?’‘咦,’我说,‘我想它不见得就此肯罢休呢。’‘你说得不错,’他回答说,‘我们要遇到大风了’‘大风!不止大风,我们要遇到的是一场暴风,不然就算我看走眼了。’你可以看到那风就象蒙德里顿的灰沙一样的刮过来了,幸亏船长熟悉这种事,‘全体注意!顶帆收两隔!’船长喊道,‘帆脚索放松,绑紧,落上桅帆,扯起帆桁上的滑车!’”
“在那种纬度的地方这样做是不够的,”那英国人说道。“如果是我,我就把顶帆放四隔,把尾帆扯落。”
他这坚决,响亮和出人意外的声音使人人都吃了一惊。佩尼隆把手遮在眼睛上,仔细端祥了一下这个批评他船长的技术的人。“我们干得更好,先生,”老水手不无敬意地说道,“我们把船尾对准风头,顺风奔走。十分钟以后,我们扯落顶帆,光着桅杆飞驶。”
“那艘船太旧了,经不起那样的风险。”英国人说道。
“哦,就是这把我们断送啦,在颠簸了十二个钟头以后,船出了一个漏洞,进水了,佩尼隆,’船长说,‘我看我们正在往下沉,把舵给我,到下舱去看看。’我把舵交给了他,就下去了,那儿已经有三尺深的水了。我喊道,‘全体来抽水!’可是太晚了,好象我们抽出得愈多,进来的也愈多。‘啊,’在抽了四个钟头水以后,我说,‘既然我们是在往下沉,就让我们沉下去算了,我们总得死一次的。’‘你就是这样做出的榜样吗,佩尼隆!’船长喊道,‘好极了,等一等。’他到他的船舱里去拿了一对手枪回来,‘谁第一个离开抽水泵,我就一枪把他的脑髓打出来!’他说道。”
“干得好!”英国人说。
“只要道理讲清了,大家自然勇气也就来了,”那水手继续说,“那个时候,风势减弱了,海也平静下去了,但水却不断地涨上来,虽不多,只是每小时两寸,但它还是不停地涨。每小时两寸似乎不算多,但十二小时就成两尺啦,而两尺加上我们以前有的三尺就变成了五尺。‘来吧,’船长说,‘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力了,莫雷尔先生不能再怪我们什么了。上救生艇去吧,孩子们,越快越好!’”
“唉,”佩尼隆继续说道,“你知道,莫雷尔先生,一个水手是舍不得丢下他的船的,但却更舍不得他的命,所以我们也没等他再说第二遍就行动了,愈是那样,船就愈沉得快,象是在说:‘走吧,快逃命去吧!’我们马上把小船放到水里,八个人都跳到了里面。船长是最后一个下来的,说得更准确一点,他没有下来,他不肯离开大船,所以我就把他拦腰抱起,扔进了小船,然后我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真是千钧一发哪!我刚跳离,甲板就嘣的一声象一艘主力舰上边众炮齐发似的炸裂了。十分钟以后,船就向前倾然后又横倒,连翻了几个身,于是一切就算完了,法老号不见了。至于我们,我们三天没吃没喝,于是我们决定抽签决定命运,看那一个来当其余的人的牺牲品,正在这时,我们看见了吉隆丹号,我们就发出求救的讯号,它看见了我们,向我们驶过来,把我们都救上了船。
“唉,莫雷尔先生,全部事实就是这样,我以一个水手的名誉发誓!是不是真的?你们其它人也说说吧。”一片“是的”附和声证明这个叙述已忠实详细地讲述了他们的不幸和受苦的情形。
“好了,好了,”莫雷尔先生说,“我知道你们谁都没有错,这只能怪命。这件事是上帝的意志,我还欠你们多少薪水?”
“噢,那个我们不该了吧,莫雷尔先生。”
“不,我们要谈。”
“好吧,那么,是三个月。”佩尼隆说。
“柯克莱斯!给这些诚实的人每人付两百法郎,”莫雷尔说道。“要是在别的时候,”他又说,“我本来会说,另外再给他们两百法算是奖金的,但时代不同罗,我现在仅有的一点钱也不是我自己的了。”
佩尼隆转身和他的同伴商量了几句话。
“至于那个,莫雷尔先生,”他说道,又转动着嘴里的那块烟草,“至于那个——”
“至于什么?”
“那钱。”
“怎么了?”
“我们都说,我们目前只要五十法郎就够了,其余的我们可以等到下次再算。”
“谢谢,我的朋友们,谢谢!”莫雷尔把手按在心口上说道。
“拿着吧,拿着吧!假如你们能找到另外一个老板,去为他服务吧,你们可以走了。”
这最后的几句话在水手们身上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效果。
佩尼隆差一点把他的烟草块吞了下去,幸亏他又吐了出来。
“什么!莫雷尔先生,”他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你打发我们走吗?那么你生我们的气了,是吗?”
“不,不!”莫雷尔先生说道,“我没有生气,我也不是要打发你们走,只是我已经没有船了,所以我不再需要什么水手了。”
“没有船了,”佩尼隆答道,“嗯,可是,你会再造的呀,我们可以等着呀。”
“我已没有钱再造船了,佩尼隆,”船主带着一个悲哀微笑说道,“所以我无法接受你们的好意了。”
“没有钱了!那么你一定不要再付钱给我们了。我们可以象法老号一样,两手空空地走的。”
“够了,够了,我的朋友们!”莫雷尔喊道,他几乎要被压垮了。“去吧,我求求你们,等我将来情况好一些的时候我们再见吧。艾曼纽,陪他们下去,按我的吩咐去做吧。”
“至少,我们可以再见面的吧,莫雷尔先生?”佩尼龙隆问。
“是的,我的朋友们,至少,我希望如此。现在去吧。”他向柯克莱斯示意,柯克莱斯就先走了,水手们跟在他的后面,艾曼纽在最后。“现在,”船主对他的妻子和女儿说,“你们也去吧,我想和这位先生单独谈一会儿。”说着他向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首席代表瞥了一眼,后者在这一幕中,始终坐在那个角落里,除了我们上面提到过的那几句话以外,他没有过任何别的举动。两个女人对这个人望了一眼,她们已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个人在场,于是就退了出去尤莉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对陌生人投去了一个恳求的目光,后者报以她一个微笑,当时如果有一个无利害关系的旁观者在场,看到他那严肃的脸上竟会显出这样的微笑,一定会感到很惊奇的。这时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男人。“唉,先生,”莫雷尔倒入一张椅子里,说道,“您都听见了,我再没有什么可告诉您的了。”
“我都清楚了,”英国人答道,“一场新的灾难又降临到了您的身上,而这只能增加我为您效劳的愿望。”
“噢,先生!”莫雷尔轻唤了一声。
“我看,”那陌生人又说道,“我是您最大的债权人,是不是?”
“您的期票,至少,是该最先付清的。”
“您希望延期付款吗?”
“延期不仅可以挽救我的名誉,也可以拯救我的生命。”
“那么您希望延期多久呢?”
莫雷尔想了一下。“两个月吧。”他说道。
“我愿意给您三个月的时间。”那陌生人回答道。
“但是,”莫雷尔问道,“汤姆生·弗伦奇银行能同意吗?”
“噢,一切由我负责好了,今天是六月五日对吧?”
“是的。”
“好,请重新开一下这些期票,改到九月五日,到九月五日,十一点钟,时钟的针指在十一点上时,我来收钱。”
“我等着您,”莫雷尔回答说,“我会付款给你的,不然的话,我就死。”这最后的几个字的音调说得很低,以致那陌生人根本没听到。期票重新开过后,旧的被撕毁了,那可怜的船主发现自己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让他去想办法。英国人以他那个民族所特具的平静的态度接受了他的一番谢意,莫雷尔向他说了许多表示感激的话,亲自送他到楼梯口。那陌生人在楼梯上遇见了尤莉,她假装要下楼,但实际是却在等他。“噢,先生!”她合着双手说道。
“小姐,”那陌生人说道,“有一天,你会收到一封署名‘水手辛巴德’的信。不论那封信看来有多么奇怪,你一定要按照信上所吩咐你的话去做。”
“是的,先生。”尤莉回答。
“你答应这样去做吗?”
“我向您发誓,我一定照办!”
“很好。再会了,小姐!愿你永远象现在一样的纯洁高尚,我相信上天会回报你,赐艾曼纽做你的丈夫。”
尤莉轻轻地叫了一声,面孔红得象一朵玫瑰,伸手扶住了栏杆。那陌生人摆了摆手,继续下楼去了。他在天井里找到了佩尼隆,佩尼隆正两手各拿着一个内装一百法郎的纸包,似乎不能决定究竟是拿了好还是不拿好。
“跟我来,朋友,”英国人说道,“我想跟你谈一谈。”
2016-8-8 17:38 编辑 <br /><br />第三十章 九月五日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表所提出的延期一事,当时是莫雷尔所万万想不到的。在可怜的船主看来,这似乎是他的运气又有了转机,等于命运之神在向人宣布,它已厌倦了在他的身上泄恨了。当天他就把经过的情形讲给了他的妻女和艾曼纽听。全家人即使不能说已恢复安宁,但至少又有了一线希望。汤姆生·弗伦奇银行这个慷慨的举动算作友谊的表示,而只能算作自私的做法,银行方面大概是这样想,“这个人欠我们将近三十万法郎,我们与其逼他破产,只拿到本金的百分之六到八,还不如支持他,在三个月以后收回三十万为妙。”不幸,不知究竟是出于仇恨还是盲目与莫雷尔的往来的商行却并不都是这样想。有几家甚至抱着一种相反的想法。所以莫雷尔所签出去的期票仍毫不客气地如期拿到他的办公室来兑现,而多亏了英国人延期之举,那些期票才得以由柯克莱斯照付。所以柯克莱斯依旧象他往日一样的泰然自若。只有莫雷尔惶恐地想到,假如十五日该付监狱长波维里先生的十万法郎和三十日到期的那几张三万二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不曾延期的话,他早已破产了。一般商界的人士,都以为莫雷尔在恶运不断的打击之下,是无法坚持下去。所以当他们看到月底来临,而他却照常能如期兑现他所有的期票时,不禁大为惊奇。
可是人们仍没有完全恢复对他的信心,一般人都说,那不幸的船主的整个崩溃的日子只能拖延到下个月月底。在那个月里,莫雷尔以闻所未闻的努力来回收他所有的资金。以前他开出去的期票,不论日期长短,人家总是很相信地接受的,甚至还有自动来请求存款的。现在莫雷尔只想贴现三个月的期票,但却发现所有的银行都对他关上了门。幸亏莫雷尔还有几笔钱可收回,那几笔钱收到以后,他才能把七月底的债务应付过去。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表再也没在马赛露过面。在拜访过莫雷尔先生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里,他就失踪了,在马赛,他只见过市长,监狱长和莫雷尔先生,所以他这次露面,除了这三个人对他各自留下了一个不同的印象以外,再没有别的踪迹可寻。至于法老号的水手们,他们似乎无疑地已找到了另外的工作,因为他们也不见了。
茄马特船长病愈后从帕尔马岛回来了。他不敢去见莫雷尔,但船主听说他回来后,就亲自去看望他。这位可敬的船主已从佩尼隆的那里了解了船长在暴风中的英勇行为,所以想去安慰安慰他。他还把他该得的薪水也带了去,那原是茄马特船长不敢开口要的,当莫雷尔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他碰见佩尼隆正要上去。佩尼隆似乎把钱花得很正当,因为他从上到下穿着新衣服。当他看到自己的雇主的时候,那可敬的水手似乎十分尴尬,他缩到了楼梯的拐角,把他嘴巴里的烟草块顶来顶去,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只感到在握手的时候莫雷尔照常轻轻地回捏他一下。莫雷尔以为,佩尼隆的窘态是由于他穿了漂亮的新衣服的关系,这个诚实人显然从来不曾在自己身上花过那么多钱。他无疑的已在别的船上找到工作了,所以他的羞怯,说不定就是为了他已不再为法老号致哀的缘故。他或许是来把他的好运告诉茄马特船长,并代表他的新主人来请船长去工作的。“都是好人啊!”莫雷尔一边走一边说,“愿你们的新主人也象我一样的爱你们,并愿他比我幸运!”
八月份一天天地过去了,莫雷尔不断地努力,到处奔走借债,到了八月二十日那天,马赛盛传他搭乘了一辆邮车走了之撰述一种。同治四年,曾国藩、曾国荃校刻二百八十八卷。,据说他的公司月底就要宣告破产了。莫雷尔之所以要离开,就是为了避免目睹这个残酷的场面,而只留下他的助手艾曼纽和会计柯克莱斯去应付。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八月三十一日那天,公司仍照常开门,柯克莱斯坐在账台栅栏后面,照样仔仔细细地察看所有拿来兑现的期票,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照样如数付清,其中有两张还是莫雷尔拿去贴现的保付支票,这柯克莱斯也照样兑付,就象是船主直接发出去的期票一样,这一切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可是,预言祸事的人总是不甘心罢休的,所以倒闭的日期又被定在了九月底。九月一日,莫雷尔回来了。全家人都极其焦急地在等着他,因为他们最后的希望就寄托在这次到巴黎去的旅程上了。莫雷尔想起了腾格拉尔,腾格拉尔现在非常有钱了,而以前他曾象受过莫雷尔许多恩惠,因为他那庞大的财富是在进西班牙银行服务以后开始积累起来的,而当时是莫雷尔介绍他去那儿工作的。据说腾格拉尔目前的财产已达六百万到八百万法郎,而且还有无限的信用。所以腾格拉尔如果肯救莫雷尔,他根本用不着从口袋掏一个铜板,而只在借款时说一句话,莫雷尔就得救了。莫雷尔早就想到过腾格拉尔。但他对他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本能的反感,所以莫雷尔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去求救于他的。莫雷尔当时的想法是对的,因为他想到了拒绝,屈辱地回家来了。回家以后,莫雷尔即没有一声怨言,也没说一句刻薄的话。
他同他那哀哀哭泣的妻女拥抱了一下,又带着友情的温暖同艾曼纽握了一下手,然后去他三楼的书房里了,同时派人去叫柯克莱斯来。
“这样看来”两个女人对艾曼纽说,“我们是真的破产了。”
他们匆匆商谈了一番,大家一致同意由尤莉写信给驻防在尼姆的哥哥,叫他赶快回家,这两个可怜的女人本能地感觉到她们必须以全部力量来承受这日益迫近的打击。马西米兰·莫雷尔虽还不满二十二岁,却很能左右他的父亲。他是一个刚毅正直的青年。当他决定入伍的时候主义理论。主要代表有西欧的伯恩施坦、俄国的合法马克思,他的父亲原无意让他干那一行,于是就叫年轻的马西米兰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兴趣以后再做决定。他立刻宣布愿过军人的生活。他后来刻苦学习,在军官学校毕业时成绩极优,高校后就在五十三联队成了一名少尉。他当少尉已一年了,一旦有机会便可以升迁。在他那一联队里,马西米兰·莫雷尔是一个众所周知最严守纪律的人,不仅严守一个军人应尽的义务,而且还严守一个人应尽的责任,所以他获得了“斯多葛派”[斯多葛派是古希腊一种唯心主义哲学派别,摈弃享乐,提介寡欲。后来常以这个名称指刻苦自励的人。]这一美名。不言而喻,许多人喊他这个绰号,只不过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有些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其真正的含义。
这位青年人就是他的母亲和他的妹妹求援的目标,她们觉得严重的局势就要到来了,所以召他回来支援她们。她们并没有错估这件事的严重性,因为莫雷尔和柯克莱斯同进办公室以后,尤莉看到后者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神色惊恐不安,当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本来想问问他,但那老实人一反常态,竟慌慌张张地急忙奔下楼去,只是举手向天,惊叹道:“噢,小姐,小姐!多可怕的祸事!谁能相信啊!”过了一会儿,尤莉又看到他上楼来,手里捧着两三本厚厚的账簿,一册笔记本和一袋钱。
莫雷尔查看了账簿,翻开了笔记本,数了数钱。他所有的现金约为七八千法郎,他应收的账款,到五号为止,约有四五千,加起来,最多不过只有一万四千法郎,而要付的那些期票却达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之多。他是无法对债主这样开口的。但是,当莫雷尔下楼去用午餐时,他外表看来却非常的平静。这种平静的态度比最大的忧郁更使两个女人感到惊惶。午餐以后,莫雷尔通常总要出去,照例到佛喜俱乐部去喝咖啡,读《讯号报》的,但这一天他没有离家,却回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至于柯克莱斯,他似乎完全给弄糊涂了。那天下午他走到天井里,光着头坐在一块石头上,曝晒在炽热的阳光底下。艾曼纽想设法安慰一下两个女人,但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年轻人对于公司的业务知道得很清楚和存在的同一性问题。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分为可知论,决不会不知道一场大祸已笼罩在莫雷尔全家的头上。夜晚来临了。两个女人没法睡觉,在房间里守着,希望莫雷尔在离开办公室以后会到她们这儿来。但她们听到他经过她们的门口时,故意放轻了脚步。
她们听见他已走进他的卧室,并在里面把门关上了。莫雷尔夫人叫女儿上床去睡。尤莉走后,她又等了半个钟头,然后站起身来,脱掉鞋子,偷偷地沿着走廊摸过去,想从钥匙孔里看着她的丈夫在做什么。在走廊里,她遇到了一个后退的黑影,那是尤莉,她也心中不安,比她的母亲先来了一步。那年轻姑娘向莫雷尔夫人走过来。“他在写东西。”她说道。她们不必说话就都已互相了解了对方的心思。莫雷尔夫人再从钥匙孔里望进去。莫雷尔果然在写东西,但莫雷尔夫人却注意到了一件她女儿没注意到的事,就是她的丈夫正在一张贴着印花的纸上写字。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了她的脑子:他正在写遗嘱。她不禁浑身打了个寒噤,可是却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来。第二天,莫雷尔先生似乎象往常一样的平静,照常走进他的办公室,按时来用早餐,但在午餐以后,他就把女儿拉到了自己身边,抱住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拥抱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到了晚上尤莉告诉她的母亲,说他在外表上虽然是这样的平静,但她注意到父亲的心跳得很剧烈。以后的两天也是这样地过去了。到了九月四日晚上,莫雷尔向他的女儿要回了他办公室的钥匙。
尤莉一听到这个要求立刻就发抖了,她觉得这是一个恶兆。这把钥匙一向是由她保存着的,只有在她童年的时代,有时向她讨回只不过当作一种惩罚罢了,而现在她的父亲为什么要讨回这把钥匙呢?那年轻姑娘望着莫雷尔。“我做错了什么事,父亲?”她说,“你要向我讨回这把钥匙?”
“没什么,我的宝贝,”那不幸的人回答道,一听到这个简单的问题,泪水便盈满了他的双眼改革。1921年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胡适为之作序。另有1936,“没什么,只是我要它。”
尤莉假装在身上摸钥匙。“我一定把它掉在我的房间里了。”她说道。于是她走了出去,但她并没有回她的卧室,却赶快去和艾曼纽商量。“这把钥匙不要给你的父亲,”他说,“明天早晨,要是可能的话,一刻都不要离开他。”她问艾曼纽是怎么回事,但他也什么都不知道,或许是不肯说,在九月四日到五日的那个晚上,莫雷尔尔夫人留心倾听着每一个声音,她听到自己的丈夫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直到早晨三点钟。他是在三点钟才躺到床上去的。那一夜母女两人厮守着挨了过去。她们也在期待着马西米兰,他本该在傍晚时就到的。早晨八点钟,莫雷尔走进了她们的房间。他很平静,但在他那苍白和忧伤的脸上,显然可看出那一夜的焦虑。她们不敢问他睡得好不好。莫雷尔一生中从来也没象今天这样对他的妻子如此温柔,对他的女儿如此充满了父爱。他不断地凝视着娇美的姑娘,不断地吻她。尤莉没忘艾曼纽的话,当她的父亲离开房间的时候,就跟着他一起出去了,但他却急忙对她说,“去陪着你的妈妈吧。”尤莉想陪他。“我要你这样做。”他坚持说。这是莫雷尔生平第一次对女儿说,“我要你这样做。”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仍满带着父亲的慈爱,尤莉不敢不从命。她站在老地方,哑口无言,一动也不动,片刻以后,门开了,她觉得有两只手臂抱住了她,两片嘴唇亲到了她的前额上。她抬头一望,发出一声惊喜的喊声。“马西米兰!哥哥!”她喊道。
听到这几个字,莫雷尔夫人站起身来,扑入她儿子的怀抱。
“妈,”青年叫道,他望望莫雷尔夫人,又望望他的妹妹,“怎么啦?你们的信吓了我一跳在的东西。主张社会改良主义,认为人类的天职在于创造一,所以我尽快赶回来了。”
“尤莉,”莫雷尔夫人边说,边对那青年作了一个表示,“快去告诉你父亲,说马西米兰回来了。”那年轻姑娘急忙冲出房间,但在楼梯口,她碰到一个人手里正拿着一封信。
“你是尤莉·莫雷尔小姐吗?”那人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问道。
“是的,先生,”尤莉吞吞吐吐地答道,“你有何贵干?我不认识你呀。”
“请读一读这封信吧,”他说完就把信交给了她。尤莉犹豫了一下。“这封信对令尊大有好处。”信差补充道。
年轻姑娘急忙接过信赶紧拆开,读道:
马上到梅朗巷去,走进门牌是十五号的那座房子,向门房要六楼上的房门钥匙。走进那个房间,在壁炉架的角落里有一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拿来给令尊大人。注意,他必须在十一点以前收到这只钱袋。你答应过要照我说的去做的。要履行你的诺言。
水手辛巴德上。
年轻姑娘发出一声欣喜的呼喊,抬起头来,四顾寻觅那信差,但他已经不见了。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封信上,又读了第二遍,发现原来还有一小段附言。她读道:“记住,你必须亲自去完成这项使命,而且必须单独去。要是让别人去,或由别人陪你去,则门房就会回答说他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这段附言使年轻姑娘的欢喜打了个折扣。她可以毫无担心地去吗?那儿会不会有某种陷阱在等待着她呢?她还很天真,不知道象她这种年龄的年轻姑娘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但对于危险的恐惧是不必事先知道的,真的,说起来,常常是不可知的危险会使人产生极大的恐怖。
尤莉心里犹豫不决,决定找人商量一下。可是,由于一种奇特的情感,她所要商量的对象既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哥哥,而是艾曼纽。她急忙下楼去,把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来见他父亲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把楼梯上的那幕情形讲给他听,并说她当时已答应过他,然后又把那封信拿给他看。
“那么,你一定得去,小姐。”艾曼纽说道。
“到那儿去吗?”尤莉问。
“是的,我可以陪你去。”
“但你没看到上面要求我一定要一个人去吗?”尤莉说。
“你是一个人去,”青年答道。“我可以在穆萨街的拐角上等你,假如你去得太久了,使我感到了不安,我就赶去接你,谁要是找你麻烦,我就要他好看!”
“那么,艾曼纽,”年轻姑娘吞吞吐吐地说道,“你的意见是我应该服从这个命令了?”
“是的,那送信人不是说这关系到你父亲能否得救吗?”
“他倒底有什么危险呀,艾曼纽?”
艾曼纽犹豫了一会儿,但为了使尤莉立刻做出决定,他不得不把实话说出来。
“听着,”他说,“今天是九月五日,是不是?”
“是的。”
“那么,在今天十一点钟,你的父亲差不多有三十万法郎要付。”
“是的,那我知道。”
“但是,”艾曼纽又说道,“我们公司里的现款还不够一万五千法郎。”
“那可怎么办呢?”
“所以,假如在今天十一点钟以前,你父亲找不到人来帮他,则到了十二点钟他就不得不宣布破产啦。”
“噢,来吧,来吧!”她大喊一声,急忙拖了那个青年就跑。
这时,莫雷尔夫人已把发生的一切都讲给她的儿子听了。
那青年已知道得很清楚了,自从灾祸接二连三地降临到他的身上以来,家里的生活已起了很大的变化,但他不知道事情竟会发展到这步境地。他吓得呆如木鸡。然后,他冲出房间,奔上楼梯,想在办公室里找到父亲,但他敲了很长时间门,里面毫无动静。当他还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卧室的门开了,转过身来,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原来莫雷尔先生并没有直接到他的办公室去,而是回到了他的卧室,直到这时才出来。
莫雷尔一看见自己的儿子,就发出了一声惊喊,他根本不知道他会回来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老地方,用左手紧按着一件藏在他衣服底下的东西。马西米兰三步两步跳下楼梯,扑上去搂住了他父亲的脖子,突然他缩回了身子,用右手按在莫雷尔的胸膛上。“父亲!”他喊道,脸刷地变成死灰色,“你衣服底下藏着这对手枪干什么?”
“噢,我也害怕这东西!”莫雷尔说道。
“父亲,父亲!看在老天的份上,”青年惊喊道,“告诉我,您究竟拿这些武器要做什么?”
“马西米兰,”莫雷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回答说,“你是一个男子汉,而且是一个爱名誉的男子汉。来,我解释给你听。”
于是莫雷尔跨着坚定的步子向他的办公室走去,马西米兰跟在他的后面,一路走,一路发抖。莫雷尔打开门,等他的儿子进来以后就把门关上了,然后,穿过前厅,走到他的写字台前,把手枪放在上面,手指一本摊开的帐簿。这本帐簿准确无误地记录着公司的财务状况。半小时后,莫雷尔就得付出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而他现在仅有一万五千二百五十法郎。
“看吧!”莫雷尔说道。
青年读着,感到愈来愈绝望。莫雷尔一言不发。他还能说些什么呢?在这样一个绝望的数字面前,还要什么解释呢?
“父亲,你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了吗?”青年过了一会儿问道。
“是的。”莫雷尔答道。
“你再没有可收回的钱了吗?”
“一点也没有了。”
“你在各方面都搜尽了吗?”
“都搜空了。”
“这么说半小时之后,”马西米兰用一种阴沉的声音说,“我们的名誉就要蒙受耻辱了。”
“血可以洗清耻辱的。”莫雷尔说道。
“你说得对,父亲,我了解你。”于是他伸手去拿手枪,说道,“一支给你,一支给我,谢谢!”
莫雷尔拉住了他的手。“你的母亲!你的妹妹!谁去养活她们呢?”
一阵寒颤流过青年的全身。
“父亲,”他说,“你想好了是要我活下去吗?”
“是的,我要你这样做,”莫雷尔答道,“这是你的责任。马西米兰,你有一个冷静坚强的头脑。马西米兰,你不是普通人。
我什么都不希望,我什么命令都没有,我只想对你说,你设身处地仔细为我想一想,然后你自己来作出判断吧。”
年轻人想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崇高的听天由命的表情,用一种缓慢的,悲伤的姿势扯下那表示他的军衔的两个肩章。“那么,好吧,父亲,”他伸手给莫雷尔说道,“安心地死去吧,父亲。我会活下去的。”
莫雷尔几乎要跪到儿子的面前,但马西米兰抱住了他,于是这两颗高贵的心在一霎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莫雷尔说道。
马西米兰微笑了一下。“我知道的,父亲,你是我生平所知道的最可尊敬的人。”
“好了,我的儿子,现在一切都说明白了,现在回到你母亲和妹妹那儿去吧。”
“父亲,”青年跪下一条腿说道,“祝福我吧!”
莫雷尔双手捧起他的头,把他拉近了一些,在他的前额上吻了几下,说道:“噢是的,是的,我以自己的名义和三代无可责备的祖先的名义祝福你,他们借我的口说:‘灾祸所摧毁的大厦,天命会使之重建。’看到我这样的死法,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怜悯你的。他们拒绝给我宽限,对你,或许会给的。要尽量不说出有失体面的话。要去工作,去劳动,年轻人,要热忱而勇敢地去奋斗,要活下去,你,你的母亲和你的妹妹,都要克勤克俭地生活下去,这样,你的财产或许会一天天地增加,把我所欠下的债还清。到全部还清的那一天,你就可以在这间办公室里说:‘我父亲的死,是因为他无法做到我在今天所做到的事。但他是平静地死去的,因为他在临死的时候知道我会做到的。’想想看,那一天将是多么光荣,多么伟大,多么庄严埃”“父亲!父亲!”青年哭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活下去呢?”
“假如我活着,一切就都改变了,假如我活着,关心会变成怀疑,怜悯会变成敌意。假如我活着,我只是一个不信守诺言,不能偿清债务的人,实际上,只是一个破了产的人。反过来说,假如我死了,要记得,马西米兰,我的尸首是一个诚实而不幸的人的尸首。活着连我最好的朋友也会避开我的屋子,死了,全马赛的人都会含泪送我到我最后的安息地。活着,你会以我的名字为耻,死了,你可以昂起头来说:‘我父亲是自杀的,因为他生平第一次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没有履行他的诺言。’”年轻人发出了一声呻吟,但看来已屈服了。因为他的头脑不是他的心已被第二次说服了。
“现在,”莫雷尔说,“让我单独留在这儿吧,想法带开你母亲和妹妹。”
“你不再见见妹妹了吗?”马西米兰问道,在这次会见中,青年的心里还藏着一个最后的朦胧的希望,他是为了那个理由才这样建议的。莫雷尔摇了摇头。“我今天早晨见过她了,”他说,“和她告别过了。”
“你没有特别的嘱咐留给我吗,父亲?”马西米兰哑着嗓子问道。
“有的,我的孩子,有一个神圣的嘱托。”
“说吧,父亲。”
“只有一家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曾同情过我,是出于人道,还是出于自私,我不知道。它的代理人曾给了我,我不愿说赐给我三个月延期的时间,他在十分钟之后就要来收那笔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了。这家银行应该最先还清,我的孩子,你必须尊重那个人。”
“父亲,我会的。”马西米兰说。
“现在再向你说一次,永别了,”莫雷尔说。“去吧!去吧!
我要独自呆在这儿。你可以在我卧室的写字台里找到我的遗嘱。”
青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心里虽想服从,但却没有勇气来实行。
“听我说,马西米兰,”他的父亲说。“假若我是一个象你这样的军人,受命去攻克某一个城堡,而你知道我肯定会在进攻时被杀的,难道你不愿意象现在这样的对我说一声:‘去吧,父亲,因为倘若您留下来就要名誉扫地,宁愿死,别受辱’!”
“是的,是的!”青年说道,“是的!”于是又浑身痉挛地用力拥抱了他父亲一次,说,“就这样吧,父亲。”说完他便冲出了办公室。
在儿子离开以后,莫雷尔两眼盯住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伸手去拉铃。过了一会儿,柯克莱斯进来了。
他已不再是往常那个人了,最近三天来的可怕的一切已压垮了他。莫雷尔父子公司就要付不出款的这个想法完全把他压倒了,二十年来他从未感到过这样的屈辱。
“我的好柯克莱斯,”莫雷尔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说道:“你去等在前厅里。当三个月前来过的那位先生,汤姆·弗伦奇银行的代表来的时候,向我通报一声。”柯克莱斯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走进前厅里,坐了下来,莫雷尔倒入他的椅子里,眼睛盯在钟表上,现在还剩七分钟,只有七分钟了。表针的移动快得令人难以相信,他象是能看到它在走动似的。
这个人,他还依旧年轻,但却为了一种或许是虚妄但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很正当的理由,就要和世界上他所爱的一切告别,放弃充满家庭乐趣的生命了,在这最后的一刻,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实在是无法表达。他的额头挂满了冷汗,可是并不怨天尤人,他的眼睛润湿着,但却是向着天空的。时钟的针继续向前走着。手枪的保险机已打开了。他伸出手去,拿起了一支,喃喃地念着女儿的名字。然后他又放下了这致命的武器,拿起笔,写了几个字。他似乎象是和他那心爱的女儿还告别得不够似的。然后他又把目光盯到了时钟上,他不再计算分数了,而是以秒数来计算了。他又拿起了那致命的武器,他的嘴是半张着,他的眼睛盯在时钟上,当他想到扳动枪机时那格的一声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时,一片冷汗湿透了他的额头,一阵要命的剧痛咬着他的心。他听到了楼梯口那扇门的铰链的转动声,时钟轧轧地响了几声,预示要敲十一点了,突然办公室的门开了。莫雷尔没有转身,他在等待着柯克莱斯说这几个字:“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到。”他已把手枪的枪口放在了牙齿中间。突然他听到一声大喊,这是他女儿的喊声。他转过身来,看见了尤莉的枪掉了下来。
“父亲!”年轻姑娘大声喊道,她欢喜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得救了,你得救啦!”她扑到了他的怀里,一只手高高地举着一只红丝织成的钱袋。
“得救,我的孩子!”莫雷尔诧异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是的,得救啦,得救啦!看,快看呀!”年轻姑娘说道。
莫雷尔接过钱袋,微微吃了一惊,因为他朦胧地记得,这只钱袋一度是属于他自己的。钱袋的一端缚着那张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期票虽然是已经签收了的,另一端则系着一颗榛子般大的钻石,还附有一张羊皮纸的字条,上面写着:“尤莉的嫁妆。”
莫雷尔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他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梦。正当这时,时钟连敲了十一下,这震颤的声音直穿进他的身体,每一下都象是一把锤子敲在他的心上一样。“快说,我的孩子。”
他说,“快说说!这个钱袋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在梅朗巷十五号六层楼上的一个小房间的壁炉架上找到的。”
“可是,”莫雷尔大声说道,“这个钱袋不是你的呀!”
尤莉把早晨收到的那封信交给了父亲。
“你是单独一个人去的吗?”莫雷尔读了信以后问道。
“艾曼纽陪我去的,父亲。他本来说好在穆萨街的拐角上等我的,但说来奇怪,我回来的时候他不在那儿了。”
“莫雷尔先生!”这时楼梯上有一个声音喊道,“莫雷尔先生!”
“这是他的声音!”尤莉说道。这时艾曼纽已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洋溢着兴奋色彩。“法老号!”他喊道,法老号!”
“什么!什么!法老号!你疯了吗,艾曼纽?你知道那艘船已经沉没了。”
“法老号,先生!他们发出的信号是法老号!法老号进港了!”
莫雷尔倒在他的椅子里。他浑身无力,他的理智无法接受这种闻所未闻,令人难以相信的,不可思议的事。这时他的儿子进来了。
“父亲!”马西米兰喊道,“你怎么说法老号已沉没呢?了望塔上已经得到了它的信号,他们说它现在正在进港。”
“我亲爱的朋友们!”莫雷尔说道,“假如的确如此,这一定是上天的一个奇迹,太不可能!太不可能了!”
但真实而同样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手中所握着的那只钱袋,那张签收了的期票,那光彩夺目的钻石。
“啊,先生!”柯克莱斯喊道,“那是怎么回事,法老号?”
“来吧,我亲爱的孩子们,”莫雷尔站起身来说,“我们去看看吧,假如这个消息是假的,愿苍天可怜我们!”
他们都走出去,在楼梯上遇到了莫雷尔夫人,莫雷尔夫人实在怕到办公室来。一会儿,他们便到了卡尼般丽街。这时码头上已聚满了人。人们都让路给莫雷尔。“法老号!法老号!”
每一个声音都这样说。
说来奇怪,在圣·琪安了望塔前面,有一艘帆船的尾部用白漆漆着这些字样:“法老号(马赛莫雷尔父子公司)”,它简直和原先那艘法老号一模一样,而且是满载着货物,大概还是装着洋红和靛青。它抛了锚,收了所有的帆,甲板上是茄马特船长在那儿发号施令,而佩尼隆正在向莫雷尔先生打旗语。再也不容怀疑了!眼前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是真实的。而且一万余人都在场当见证人。莫雷尔父子在岸上激动地拥抱起来,市民们望着这奇迹都在欢呼鼓掌,这时,有一个留着一脸黑胡须的男子,正躲在一处哨兵的岗亭里,望着这个令人激动的场面,低声说道:“快乐吧,高贵的心呀!愿上帝祝福您所做的和将要做的种种善事,让我的感激和您的恩惠都深藏不露吧!”
于是,带着一个愉快的微笑,他离开那隐身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下一侧岸边的便梯,高呼三声:“雅格布!雅格布!雅格布!”于是一艘小艇向岸边划来,接他上了船,送他到了一艘豪华的游艇旁边,他象一个水手那样灵活地跃上游艇的甲板,从那儿再回过身来望了一眼莫雷尔,只见莫雷尔正欢喜得热泪盈眶,正在极其亲热地和他周围的人一一握手,并以感激的目光望着天空,似乎想在天上寻觅那不可知的造福者似的。
“现在,”那位无名客说道,“永别了,仁慈,人道和感激!永别了,一切高贵的情意,我已代天报答了善人。现在复仇之神授于我以权力,命我去惩罚恶人!”随着这些话,他发出一个信号,而象是就只等待这个信号似的,游艇立刻向港外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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