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祭司 发表于 2007-5-28 07:46:16

第三部 来到新世界(第五十章)

  “能够起作用,我告诉你。”克伦德勒对着咝咝响着的黑暗里说,黑暗里是梅森,“10年前你办不到,但是现在她却能够让顾客名单在电脑上流出来,像鹅拉屎一样。”他在起坐区灯光下的长沙发上挪了挪。
  克伦德勒可以看见玛戈的轮廓被鱼缸的光线映衬出来。现在他已习惯于在玛戈面前说粗话了,还觉得过瘾。
  “玛戈,去把德姆林博士叫来吧。”梅森说。
  德姆林博士一直等候在外面游戏室的大动物玩具之间,梅森可以从录像机上看见他正检查着一头绒布长颈鹿,那样子跟维哥特拍摄大卫雕像时很相像。德姆林博士在荧屏上看去比动物玩具小多了,仿佛压缩了自己,更便于钻进别人的儿童时代里去(而不是自己的儿童时代)。
  在梅森的起坐区的灯光下看去,这位心理学家身材干瘪,极其清洁,但是头皮起屑,有斑点的头皮上有干燥的梳头印,表链上有“哲学指导生活”①的钥匙。他隔着咖啡台对着克伦德勒坐下了。他对这屋子似乎很熟悉。
  ①美国学校优秀学生的荣誉组织。
  果盘里盛有水果和干果,靠他这面的一个苹果上有虫眼,德姆林博士把它转开了。玛戈又取了一对核桃回到她鱼缸边的地方去了,德姆林博士带着惊讶从眼镜片后面望着她,神态近乎粗野。
  “德姆林博士是贝勒大学心理学系系主任。他执掌着韦尔热教席,”梅森告诉克伦德勒,“我问过他莱克特博士跟联邦调查局特工史达琳之间是什么关系。德姆林博士……”
  德姆林坐在座位上望着前方,好像在证人席上。他的脸朝向梅森,仿佛朝向陪审团。克伦德勒看得出他那作证专家的老练慎重的偏袒态度。那是要值2000美元一天的。
  “韦尔热先生对我的资格当然是了解的,你需要听听吗?”德姆林问。
  “不用了。”克伦德勒说。
  “我检查过那个叫史达琳的女人跟莱克特博士的谈话记录,检查过他给她的信和你为我提供的他俩的背景资料。”德姆林开始了。
  克伦德勒显得很不安,梅森说:“德姆林博士是签了保密协议的。”
  “你需要幻灯片时,科德尔会给你打到屏幕上的,博士。”玛戈说。
  “先讲一点背景材料吧。”德姆林看了看笔记。“我们知——道汉尼拔·莱克特生在立陶宛,父亲是个伯爵,爵位可以远溯到10世纪;母亲出身于意大利名门,子爵家庭。德国人从苏联撤退时,纳粹的装甲部队从公路上炮轰了他们在维尔纽斯①附近的庄园,杀死了他的父母和大部分仆人。然后孩子们就失踪了。孩子共有两个,汉尼拔和他的妹妹。他妹妹的下落我们不知道。要点是,莱克特是个孤儿,跟克拉丽丝·史达琳一样。”
  ①立陶宛首都。
  “这些都是我告诉你的。”梅森不耐烦地说。
  “但是,你从这些东西得到的结论是什么呢?”德姆林博士问。“我提出的不是两个孤儿之间的同情什么的,韦尔热先生。这不是同情的问题,同情跟这个案子无关,怜悯已被推倒在泥土里流血。听我说,孤儿的共同经历只不过让莱克特更能理解她,更能达到最终控制她的目的。这一切都是有关控制的问题。
  “史达琳这个女人的儿童时代是在孤儿院度过的,从你告诉我的情况看,她跟任何男性都没有表现出过稳定的个人关系,只跟一个以前的同班同学住在一起,一个非洲血统的美国女人。”
  “很可能是一种性关系。”克伦德勒说。
  精神病学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克伦德勒自动认输了。“人跟人住在一起的理由是谁也说不清的。”他说。
  “正如《圣经》所说,全都是隐蔽。”梅森说。
  “你要是喜欢全麦食品的话,史达琳看上去挺有味儿的。”玛戈提出。
  “我认为吸引力来自莱克特这方面,而不是史达琳这方面。”克伦德勒说,“你是见过她的,她是条冻鱼。”
  “她是个冷冰冰的人吗,克伦德勒先生?”玛戈觉得有趣。
  “你以为她是同性恋吗,玛戈?”梅森说。
  “我怎么会知道?无论她是什么,她都他妈的把它看做是自己的私事——我这只是印象而已,我觉得她挺难对付的,一张好斗的脸,可我不觉得她是条冻鱼。我们俩没有说过几句话,但我的印象如此,那还是在你需要我帮助之前,梅森——你把我累坏了,记得吧?我不会说她是条冻鱼。像史达琳那样长相的姑娘,脸上总得保持点冷漠,因为有些混账东西总会去纠缠她。”
  这时克伦德勒觉得玛戈望着他的时间长了一点,尽管从背光的轮廓上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屋子里的声音多么奇怪!克伦德勒字斟句酌的官腔,德姆林陈腐的蠢话,梅森深沉洪亮、爆破音省得不像话的、嘶沙摩擦音漏气的调子,还有玛戈粗厚低沉、像怨恨着嚼子的马驹一样的嗓音,而衬托这一切的则是梅森的呼吸机的喘息。
  “我对她的私人生活有一个想法,是关于她明显的恋父情结的。”德姆林说了下去,“我只做个简单的介绍。现在我们有三份文件,表现了莱克特博士对史达琳的关心。两封信和一张画。画是钉十字架形象的钟,是莱克特在疯人院里画的。”德姆林博士望着屏幕说,“请放幻灯片。”
  科德尔在屋外的什么地方在高处的监视器上打出了那幅独特的速写画。原作是用炭笔画在医生用笺上的。梅森的复印件是用蓝图印制技术复制的,线条是伤痕一样的乌青色。
  “他想突出这一点,”德姆林博士说,“你们可以看出,这儿是耶稣,钉在一个钟面上,可以旋转的双臂指出时间,像米老鼠表上一样。这画有趣的地方是:向前伸出的头是克拉丽丝·史达琳的,是莱克特趁她访问他时为她画的。这儿是那女人的照片,你们可以看看。科稳尔,你那儿是她的照片吗?科德尔,请放照片。”
  没有问题,耶酥的头的确是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形象。
  “还有个反常的地方:这个人钉在十字架上的方式是钉在手腕上的,而不是手掌上。”
  “这是准确的,”梅森说,“必须钉在手腕上,还得加上大的木头垫圈,否则人就会松动,往下塌。那年复活节,伊迪·阿明和我在乌干达曾经把整个过程重新做过,为发现这个道理费了许多力气。救主耶稣上十字架时实际上是钉在手腕上的。所有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画都画错了,原因在于《圣经》从希伯来文译成拉丁文时的错误。”
  “谢谢。”德姆林不乐意地表示了感谢。“钉死在十字架上显然表现了对值得崇拜的东西的破坏。注意,这里当做分针的手臂指着6,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阴部;时针的手指着9,或是9过一点,而9点显然是传统所说的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时间。”
  “注意,你把6和9放在一起,得到的就是的,是人际交往中众所周知的一种形象①。”玛戈忍不住说。德姆林狠狠望了她一服。她捏碎了一个核桃,核桃壳喀喇喇掉到了地上。
  ①这是一种淫荡的性交姿势。
  “现在我们来看看莱克特博士给史达琳的信。科德尔,请放幻灯片。”德姆林博士从口袋里取出一根激光棍。“你们看到的这个笔迹是用方笔尖的钢笔书写的,流畅的印刷体,写得整齐,像机器写出的一样。这种字你们能在中世纪的教皇救令上看到,很漂亮,但是整齐得过了分,没有丝毫自然之气。他在搞诡计。他逃走之后不久就写了这第一封信,其间还杀了5个人。我们来读正文吧:
  那么,克拉丽丝,羔羊是否已停止了惨叫?
  你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呢,你知道,而那是我想要知道的。
  要是你能在任何一个月的第一天在《泰晤士报)国内版和《国际先驱论坛报》的广告栏里回答我,我将十分感谢,最好在《中国邮报)上也作答。
  如果回答是又是又不是,我也不会意外。现在羔羊暂时不会叫了,但是,克拉丽丝,用思里夫地牢②的怜悯尺度量一量你自己吧。你一次又一次赚到的只会是那东西:该死的沉殷。因为驱赶着你的是图苦,你将望着图苦,没完没了的图苦。
  ②史达琳营救出来的姑娘被囚禁的地牢。
  我不打算来看你,克拉丽丝,你活在世上世界会更有趣。你一定要同样殷勤地问候我……
  德姆林博士把无边眼镜往鼻尖上一推,清了清嗓子。“这是个典型的例子,我在我已经出版的书里把它叫做‘慈父癖’——这在专业文献上已被广泛称做稳姆林慈父舜,也许能收纳进下一本《诊断学与统计手册》。对外行可以定义为:为了私人的目的,摆出一副睿智而关怀的保护人姿态。
  “我从本案的笔记归纳出,羊羔尖叫的问题指的是克拉丽丝·史达琳儿时的一次经历,她的养父母所在的蒙大拿牧场上杀羊羔的事。”德姆林博士继续用于巴巴的声音说着。
  “她在跟莱克特拿信息做交易,”克伦德勒说,“莱克特知道一些关于系列杀人犯野牛比尔的事。”
  “7年后写的第二封信表面看是表示安慰和支持,”德姆林博士说,“但他提起她的父母来奚落她——她显然很尊重父母。他把她的父亲称做‘死去的巡夜人’,把她的母亲称做‘清洁女工’,然后奉送她父母一些优秀的品质,为她在事业上的失误辩解。这是讨好她,想控制她。
  “我认为史达琳这个女人对父亲有着永远的依恋,她的父亲是她的偶像,使她不容易与人建立性的关系,使她由于某种移情作用对莱克特产生了好感,却立即被感情**的莱克特抓住。在这第二封信里他再次鼓励她通过私人广告跟他接触,还提供了一个密码名。”
  天呀!这人怎么就说个没完没了!烦躁和厌倦对梅森是一种折磨,因为他不能扭动。“好了,行了,可以了,博士。”梅森打断了他的话,“玛戈,把窗户打开一点。我得到了关于莱克特的一个新的消息来源,有个人既认识莱克特,也认识史达琳,还见过莱克特博士和史达琳在一起,而且他跟莱克特的来往比任何人都多。我要你跟他谈谈。”
  克伦德勒在长沙发上扭了扭,明白了事情的发展方向,肚子里一阵翻腾。
   

风云祭司 发表于 2007-5-28 07:46:33

第三部 来到新世界(第五十一章)

  梅森对对讲机说了一句,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这人一身白衣服,跟玛戈同样肌肉暴突。
  “这是巴尼,”梅森说,“他在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的暴力病房工作过6年。那时莱克特就在那里。现在他为我工作。”
  巴尼愿意跟玛戈一起站在鱼缸旁边,可德姆林博士却要他到光亮的地方。他在克伦德勒旁边站住了。
  “是巴尼吧?现在告诉我,巴尼,你受过什么职业训练?”
  “我有高护执照。”
  “你是高级护理人员吗?太好了,还有呢?”
  “我有联邦函授学院人文学科的学士文凭,”巴尼板着面孔说,“还有卡明斯摈葬学院的肄业证书,是合格的实验室助理,课程是在护理学校读书时在夜校里念的。”
  “你学高级护理课程时一直在陈尸所做护理员吗?”
  “是的,从作案现场抬走尸体和协助做尸体解剖。”
  “那以前呢?”
  “在海军陆战队。”
  “知道了。你在州立医院工作时见过克拉丽丝·史达琳和莱克特来往?我的意思是,见过他们俩谈话吗?”
  “我觉得他们俩好像——”
  “我们只从你看见了什么开始,不谈你对你看见的东西怎么想,可以吗?”
  梅森插嘴了:“他够聪明的,可以发表意见。巴尼,你认识克拉丽丝·史达琳吗?”
  “认识。”
  “你跟汉尼拔·莱克特认识有6年了?”
  “是的。”
  “他们俩的关系如何?”
  克伦德勒起先对巴尼那高声而粗鲁的嗓门不大听得明白,但是提出不客气问题的却是他。“在史达琳访问时,莱克特对她有什么异常行动没有,巴尼?”
  “有。他对来访者的问题大部分都不理睬,”巴尼说,“有时他就瞪着眼睛望着想来拿他的脑子挑刺的学者,让对方感到屈辱。他曾经把一个来跟他谈话的教授瞪哭了。他对史达琳也凶,但是回答她的问题比回答大部分人的都多。他对她感兴趣,她吸引了他。”
  “怎么吸引的?”
  巴尼耸耸肩。“他差不多看不见女人,而她又的确很漂亮——。
  “我不需要你发表感想。”克伦德勒说,“你知道的就这些?”
  巴尼没有回答。他望着克伦德勒,仿佛克伦德勒大脑的左右两半球是两条狗搅在了一起。
  玛戈又捏破了一个核桃。
  “说下去,巴尼。”梅森说。
  “他们俩互相都坦率。他的坦率叫人信服,让你觉得他不屑于撒谎。”
  “不什么撒谎?”克伦德勒说。
  “不屑于撒谎。”巴尼说。
  “不——屑——于,”玛戈·韦尔热在黑暗里说,“瞧不起撒谎,觉得它降低身份,克伦德勒先生。”
  巴尼说了下去:“莱克特博士说了些关于她的不愉快的事,然后是些愉快的事。不愉快的事她能面对,愉快的事使她更高兴,她知道那不是胡说。莱克特觉得史达琳迷人而且好玩。”
  “汉尼拔·莱克特博士觉得好玩不好玩,你能判断吗?”德姆林博士说,“你怎么会觉得好玩呢,巴尼护士?”
  “因为我听见他笑,当姆灵博士。这是高级护理学校老师教的,有堂课叫《痊愈与愉快的外表》。”
  不知道是玛戈哼了哼,还是她身后的鱼缸哼了哼。
  “冷静,巴尼。讲下去。”梅森说。
  “是的,先生。夜里安静之后,莱克特博士有时候就跟我谈话,我们谈我学的功课和别的东西。他——”
  “你那时在函授课里碰巧学过心理学吗?”德姆林博士只好问。
  “没有,先生,我认为心理学不是一门科学。莱克特博士也认为不是。”巴尼赶在梅森的呼吸器容许他斥责他之前说道,“我只能够复述他告诉过我的话——莱克特博士能看出史达琳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可爱,像幼兽一样可爱,一只幼兽会长大成为——比如说,大型猫科动物。成了大型猫科动物,你就不能够逗着玩了。她像幼兽一样认真,他说。她具有幼兽的一切武器,小型的、会长大的武器。她那时所知道的只是怎样跟别的幼兽打来打去。那叫他觉得好玩。“他们的关系的开头也许能给你们点启发。开头他很有礼貌,但是差不多是把她赶走了——然后,在她离开的时候另一个囚徒把一点精液扔到了她脸上。莱克特博士不安了,难堪了。那是我看见过的他仅有的一次生气。她也看见了,便设法加以利用。我觉得他欣赏她那执拗劲。”
  “他对另外那个人——扔精液的那个人——态度怎么样?他们俩之间有什么关系没有?”
  “确切地说是没有,”巴尼说,“不过,那天晚上莱克特博士把他杀死了。”
  “他们的囚室不是分开的吗?”德姆林问,“他怎么能杀死他呢?”
  “走廊上的三个囚室是彼此相对的,”巴尼说,“到了半夜,莱克特博士跟他谈了一会儿话,叫他把自己的舌头吃掉了。”
  “因此克拉丽丝·史达琳和汉尼拔·莱克特彼此就……友好起来?”
  “在一种正式的格局上。”巴尼说,“他们交换情况。莱克特博士告诉了她她要追捕的系列杀人犯的底细。她用自己的私人情况作为回报。莱克特博士告诉我,史达琳也许胆子太大,对自己不利,他称之为‘过分热衷’。他认为,她只要是工作的需要,就敢一直搞到危险的边沿去。还有一回他还说她‘倒霉在品味上’。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德姆林博士,他是想搞她,杀她,吃她呢,还是别的?”梅森说,把他能想到的可能性都摆了出来。
  “也许三样都想。”德姆林博士说,“我不愿意预计他实施这三招的顺序。我所能告诉你的事难就难在这里。尽管那些小报——还有小报心理——想让故事浪漫起来,把它弄成个《美女与野兽》的故事,莱克特的目的却是让她堕落,要她痛苦,要她死去。他对她有过两次反应:一次是她受到扔精液的侮辱时,一次是她杀了人被报纸弄得遗体鳞伤时。他都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势,但刺激他的仍然是史达琳的痛苦。写汉尼拔·莱克特的历史时这一点应该叫做稳姆林慈父癖,而他的历史是应该写的。要想引蛇出洞就得折磨史达琳。”
  巴尼橡皮样的宽阔眉心出现了一道皱纹。“韦尔热先生,你既然问了我,我能否说几句?”他并没有等他容许就说了下去。“在疯人院,莱克特博士理会史达琳,是在她坚持不懈,站在那里擦着脸上的汗坚持工作的时候。莱克特博士在信里称史达琳为战士,而且指出她在枪战里救了孩子。他佩服她的勇气和纪律性。他自己说过,他从来不打算改口。有一件事他从来不做:撒谎。”
  “你这正是我要谈的小报玩意。”德姆林说,“汉尼拔·莱克特没有佩服和尊重之类的情绪。他没有温暖,没有感情。你那都是浪漫的幻想,表现了一种危险:学养不足。”
  “德姆林博士,你不记得我了吧?”巴尼说道,“你来访问莱克特博士时,我还在管病房。许多人都来试过,但是我记得,你就是那个哭哭啼啼离开的人。然后莱克特博士又在《美国精神病治疗》杂志上评论了你的书。即使他把你评哭了,我也不能责备你。”
  “行了,巴尼,”梅森说道,“给我准备饭吧。”
  “一个自学成才的半桶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巴尼走出了房间后,德姆林博士说。
  “可你没有告诉过我你见过莱克特,博士”梅森说。
  “那时候他害着精神紧张症,从他那里一无所获。”
  “你就哭哭啼啼了?”
  “没有那事。”
  “你说巴尼的话要打折扣?”
  “他跟那姑娘一样,都上了当。”
  “巴尼自己说不定就想搞史达琳。”克伦德勒说。
  玛戈悄悄地笑了,笑得能叫克伦德勒听见。
  “如果你们想让克拉丽丝·史达琳吸引莱克特博士,就要让他看见她受到折磨,”德姆林说,“让他从他见到的伤害联想到他自己可以造成的伤害。看见她受到的象征性的伤害可以刺激他,像看见她手淫一样。狐狸听见兔子的尖叫就会跑来,但并不是来救她。”
   

风云祭司 发表于 2007-5-28 07:46:55

第三部 来到新世界(第五十二章)

  “我不能够交出克拉丽丝·史达琳,”德姆林走后克伦德勒说,“我可以详细告诉你她在什么地方,在于什么,但是调查局会给她什么任务我无法控制。如果调查局把她当诱饵放了出去,相信我,他们是会掩护她的。”
  克伦德勒对着梅森所在的暗处戳着指头说明他的论点。“你们不能采取那种行动。你们是无法摆脱掩护而抓走莱克特的,监视小组立即会发现你们的人。还有,除非莱克特再跟她接触,或是有他在附近的证明,否则调查局是不会出击的。他以前给她写信就没有露面。要把她当诱饵至少得投入12个人力,花费太大。当初你们如果没有把她从那次枪战的麻烦里弄出来,就要好得多。你们一旦出了手,然后又想改弦更张,重新拿她撒饵,就会弄成一团糟。”
  “假设,要想,就会。”梅森说话时“S”的音咬得还挺准。“玛戈,把米兰的报纸拿进来。星期六(也就是帕齐被杀的第二天)的Corriere della Sera(《信使晚报》)。看看私事广告栏第一条,读给我们听。”
  玛戈把那密密麻麻的印刷品放到光线底下。“是英语,给A.A。阿龙,说的是:敌人靠近,向附近的当局投诚。汉娜。汉娜是谁?”
  “那是史达琳小时候的一匹马的名字。这是史达琳对莱克特发出的警告。莱克特在信里告诉过她怎样跟他联系。”
  克伦德勒站了起来。“下地狱的!佛罗伦萨的事史达琳是不可能知道的。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明白我给你们看了材料。”
  梅森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克伦德勒是否能成为个管用的政治家。“她什么都不知道,广告是我登的。是我们决定搞莱克特的第二天在《国民报》、《信使晚报》和《国际先驱论坛报》登的。登了这个之后即使我们没有抓住他,他也会认为史达琳在帮助他,这样,我们就能用史达琳牵住他。”
  “没有什么反应?”
  “没有。也许汉尼拔·莱克特除外。他可能因此感谢她——写信表示,见面表示,谁知道?现在听我说,你还控制着她的信件?”
  克伦德勒点点头。“绝对,他给史达琳的任何东西你都会比她先看见。”
  “仔细听着,克伦德勒,像我这种登出广告和付款的办法可以叫克拉丽丝·史达琳百口莫辩,而那是严重的罪行,跨过了阴阳界的。你拿这个就可以打垮她,克伦德勒。对倒了霉的人联邦调查局会怎么样糟蹋你是知道的,她可能会成为猪狗食的。她连秘密带枪的许可证都得不到,而除了我,谁也不会管她。莱克特会知道她出了局,成了一个孤苦伶汀的人。我们先试试别的办法再说吧。”梅森停了嘴,吸了口气,讲了下去。“要是不起作用的话,再照德姆林博士的办法做,拿这广告折磨她。娘的,你是可以拿这东西把她一刀两断的。我建议你把下半段留下来受用,上半段太他妈正经,该下地狱——嗷,我怎么亵渎起神明来了。”
   

风云祭司 发表于 2007-5-28 07:47:16

第三部 来到新世界(第五十三章)

  克拉丽丝·史达琳在弗吉尼亚国家公园飘飞的落叶里跑步,那里离她家有一小时距离,是她喜欢的地方。在这个秋季的工作日,公园里游人稀少,她很需要这种日子休息休息。她在谢南多厄河边森林密布的丘陵里熟悉的山径上跑着。早出的太阳温暖着山顶的空气,山坳里却陡然冰凉。有时候脸上的空气暖烘烘的,脚下却凉飕飕的。
  这些日子史达琳走路时脚下的土地都不安稳,跑起来反觉得稳定些。
  史达琳在明朗的阳光下跑着,闪动的耀眼阳光穿过树叶,照得小径叶影斑驳,但在别的地方,早上尚低的太阳又把树干投成了一条条长影。在她前面三只鹿被惊了起来,两只母鹿和一只短角的公鹿,它们轻轻地蹦着,叫人心跳地越过了小径,蹦走时翘起的白尾巴在密林深处的黝暗里闪光。史达琳高兴了,也蹦跳起来。
  汉尼拔·莱克特坐在河岸森林里的落叶上,静得像中世纪挂毯图案里的人物。他可以看到跑道150码的距离。他的望远镜用手工纸板套遮住了反光。他先看见鹿惊起,从他身边跳过,跑上山去,然后看见了7年没见的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全身。
  他在望远镜下的脸表情没有变,只是鼻子深深地吸着气,仿佛隔了这么远也能嗅到史达琳的气味。
  呼吸带给了他干树叶味,夹杂着桂皮味、地面霉变的树叶味、缓慢腐败的槲寄生味、几码外的兔屎味和树叶下一张撕破的松鼠皮的浓郁麝香味,可就是没有史达琳的味道。史达琳的气味他是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辨别出来的。他看见鹿在她前头惊起,看见它们在脱离她的视线之后很久还在蹦跳。
  史达琳在他视线里一共不到一分钟。她轻松地跑着,没有使劲,肩上高高背着一个极小的常用背包和一瓶水。清晨的阳光从背后照耀着她,模糊了她的轮廓,仿佛在她的皮肤上洒满了花粉。莱克特博士的望远镜跟随着她时,叫她身后水面的阳光耀花了眼,好几分钟满目光点。小径往坡下的远处延伸,史达琳不见了。他最后看见的是她的后脑勺,“马尾巴”跳荡着,像白尾鹿的尾巴。
  莱克特博士静坐不动,没有打算跟她去。他让她的形象在他脑子里清晰地跑着;也将在他脑子里继续跑下去,要她跑多久就多久。那是他7年以来第一次看见她,小报上的照片不算,远远瞥见车里她的头部那一回也不算。他躺了下去,双手放到脑后,望着头上逐渐凋零的枫叶在天空衬托下瑟缩着。天色很深,几乎是紫色。紫色,紫色,他爬上山时摘下的一串野葡萄就是紫色,圆滚滚带灰尘的葡萄开始皱缩了,他吃了几颗,又把几颗挤到手心里舔着,像小孩一样伸开巴掌舔着。紫色,紫色。
  菜园里的茄子就是紫色。
  山上的猎人屋正午时没有热水,米沙的保姆把铜盆拿到菜园里来,让太阳照暖两岁孩子的洗澡水。蔬菜丛里,米沙坐在温暖阳光下闪亮的浴盆中。菜粉蝶绕着她飞。洗澡水只淹到她胖乎乎的腿。保姆进屋去取毛毯来衰她了,一本正经的哥哥汉尼拔和大狗被严格要求看守着她。
  汉尼拔·莱克特对某些仆人来说是个可怕的孩子,热诚得可怕,懂事得不可思议。但是他没有让老保姆害怕。老保姆很懂得自己的工作。莱克特也不叫米沙害怕,米沙把她星星一样的婴儿手掌贴在他胜上,对着他的脸吃吃地笑。米沙喜欢在阳光里瞪着眼看茄子,从莱克特身边伸过胳臂去摸它。她的眼睛不是汉尼拔的粟色,而是蓝色。她望着茄子时眼睛的颜色似乎吸收着紫色,变深了。汉尼拔·莱克特明白她爱紫色。米沙被抱进了屋,厨子的助手嘟哝着出来往花园里倒了水。汉尼拔跪在一排茄子旁边,肥皂泡映着种种形象,紫色的形象,绿色的形象,然后在翻耕过的土地上破灭了。他取出自己的小刀,切断了一个茄子的把儿,用手绢把茄子擦亮。茄子给太阳晒过,拿在手里温温的,像个小动物。他把茄子拿进了米沙的育儿室,放到她看得见的地方。米沙活着的时候一直喜欢深紫色,茄子色。
  汉尼拔·莱克特闭上眼又看见了鹿在史达琳前面跳跃,看见史达琳沿着小径跑下去,身后的太阳涂了她一身金。但这鹿不对,是只小鹿,身上有箭,他们拉它到斧头那儿去时不断拉扯着拴在它脖子上的绳子,他们吃米沙之前先吃了那只小鹿。他再也安静不下来了。他站了起来,嘴上和手上染着紫色的葡萄汁,嘴角下抿,像希腊面具。他沿着小径眺望着史达琳,鼻子深深地吸着气,吸着森林里有净化作用的香气。他呆望着史达琳消失的地方。史达琳仿佛留下了一片亮光,她跑过的小径似乎比周围的森林更亮。
  他急忙爬上山岗,从另一面往附近宿营地的停车场跑下去——他的卡车就停在那里。他想赶在史达琳回到她的汽车前离开公园。史达琳的汽车停在两英里以外守林人小屋附近的主停车场。那里过了季节,目前已经关闭。
  她要跑回自己的车至少还得15分钟。
  莱克特博士在野马车旁边停住车,让马达空转着。他曾经在史达琳家附近的杂货店边得到几次检查她车子的机会。最早吸引了汉尼拔·莱克特博士,让他注意到这地方的是国家公园年度打折入园证,那是贴在史达琳的旧野马车的窗户上的,被他看见了。他立即买了地图,在空闲时研究。
  野马车锁上了,向后伏在宽宽的车轮上,好像在打盹。他觉得她那车很有趣,既奇妙又有效率。他即使把腰弯得很近,也无法从镀铬的车门把手上嗅出味来。他打开了极薄的钢拨刀,从锁的上方插了进去。有报警器吗?有?没有?喀哒!没有。
  莱克特博士上了车,进入了强烈的克拉丽丝·史达琳氛围。皮革包住的驾驶盘很粗,中心有MoMo字样。他歪着脑袋,像鹅蹈一样望着那字,嘴里念了出来:“MoMo。”他身子一例,闭上眼,挑起眉毛,吸着气,仿佛在听着音乐会演奏。
  然后,他那粉红的、尖尖的舌头出现了,像小蛇在脸上找到了出路,爬了出来,有自己的意志。他的表情没有变,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身子向前弯去,沿着气味找到了皮革包住的驾驶盘,卷起的舌头裹着它,裹着驾驶盘下的指凹。他用舌头舔着驾驶盘磨光了的两点钟处,那是史达琳的手握住的地方,然后身子往后一靠,舌头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区,闭住的嘴像品尝美酒一样抿着。他深深地吸气,憋住,下了车,关上了史达琳的野马车。他没有吐气,把史达琳含在了嘴里,关在了肺里,直到自己的旧卡车开出了公园。
   

风云祭司 发表于 2007-5-28 07:47:35

第三部 来到新世界(第五十四章)

  行为科学处有一句格言:吸血鬼畛域分明,吃人魔四处游魂。
  莱克特博士对流浪生活不感兴趣。他之所以能摆脱当局的注意,在很大程度上靠的是他伪造的长期证件的制作质量、小心保存,及取钱的方便。随意而经常的住处改变没有起过作用。
  他有两个历史悠久的身份证,都有良好的信用,还有第三个专门处理汽车的身份证。他来到美国后一个礼拜就给自己轻轻松松营造好了一个舒适的窝。
  他选择了马里兰州,距梅森·韦尔热的麝鼠农庄以南一小时的车程,前往华盛顿和纽约的音乐厅和剧场也相当方便。
  莱克特博士的可见活动一点也不引人注意。他的两个身份证都经得起标准的检验程序。他到迈阿密去看了一下一个保险箱,他有好几个这种箱子,然后就在切萨佩克海滩从一个德裔议会说客那儿租到一套清爽的独立住房,租期一年。
  他在费城还有一套便宜的公寓住房,那儿有两部电话给他转话。凡是需要的重大参考消息都可以到手,而不必离开他那舒适的新家。
  他总是付现金,很快便用高价从票贩子手上弄到了他感兴趣的交响乐团、芭蕾舞和歌剧表演的票。
  他的新家有一些可喜的设备:一个宽大的、带修理间的双车位车库,屋顶有便捷门。在那里他停了两部车:一部是用了6年的雪佛兰小型轻便卡车,底座上有管架,还有一把盘梯(分别是从一个水暖工和一个油漆匠处买来的);一部是超动力美洲豹轿车,是从特拉华州一家控股公司租来的。卡车每天有不同的样子。他能放到这车的后箱或管架上的设备包括一部油漆匠的梯子,一些聚氯乙烯管子,一个烤肉锅和一个丁烷罐。
  家庭布置圆满结束后,他在纽约追逐了一个礼拜,听音乐,参观博物馆,把最有趣的艺术展览目录寄给他的表兄,法国的伟大画家巴尔塔斯①。
  ①巴尔塔斯(1908一),法国画家,其作品构图带有超现实主义的趋向。
  他在索斯比拍卖行纽约分行买了两件出色的乐器,都是偶然发现的罕见之物。一件是18世纪晚期的佛兰德斯拨弦古钢琴,差不多可以跟史密森学会①1745年的达尔金拨弦古钢琴比美,有可以演奏巴赫的上键盘——可以当之无愧地取代他留在了佛罗伦萨的那一架古钢琴。一件是一部早期的电子琴,泰勒明电子琴,是泰勒明教授在30年代亲手制作的。莱克特博士一向倾心于泰勒明电子琴,在儿童时代就自己做了一部。这琴依靠空手做姿势在电子场上弹奏,靠手势奏出琴上的音乐。
  ①由英国科学家丁·史密森捐款创建的研究机构,1846年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建立,领导着美国众多文学艺术、科学技术机构。
  现在他一切都安顿好了,可以款待自己了……
  莱克特博士在森林里度过那个早晨后,驱车回到了他在马里兰州海滩快活的避难所。克拉丽丝·史达琳在林中小径的落叶上奔跑的情景已在他的记忆之宫里巩固起来,成了他的快乐之源。他不需要一秒钟就能登堂人室见到史达琳在奔跑。他的视觉记忆极佳,可以从那情景中寻找出新的细节,能够听见健壮的大白尾鹿从他身边跳上山坡,看见鹿肘关节上的厚茧和挂在腹毛上的草叶芒刺。他把这些记忆储存在一间明朗的宫室里,让它尽可能远离受伤的小鹿。
  回家了,回家了。车库的门轻轻嗡了一声便落在他的货车背后。
  下午车库门重新升起时,开出的是黑色的美洲豹,莱克特博士衣冠整齐,准备进城。
  莱克特博士喜欢购物。他向哈马赫尔·施莱默公司笔直驶去。那是家出售家庭、运动和厨房精美用品的商店。他在那儿随意挑选。他仍心系森林,拿了根卷尺,量了量三个野餐用的大篮子,都是喷漆的藤编篮,缝皮把手,结实的青铜零件。他最后选定了一个中号的,因为只需要装一个人的野餐用品。
  藤条篮里有一个热水瓶、几个耐用大玻璃杯、结实的瓷器和不锈钢餐具。藤条篮随餐具售出,要买藤条篮就得买餐具。
  随后,他又到了蒂法尼和克里斯托弗①,用日安②法国瓷取代了刚才那笨重的野餐杯盘。法国瓷器有华丽的高地鸟和草叶装饰。他在克里斯托弗买到了一套他所喜欢的19世纪深红纹饰银器,匙子底上打着制造人的印章,匙子把上有巴黎风格的鼠尾鱼图案。叉子弯曲的弧度较大,叉齿距离也宽。刀把儿后段较重,很为称手。刀叉压在手上,像压了一把优质的决斗手枪。选择晶质玻璃器时莱克特博士对餐前酒杯的大小犹豫不决,最终选了喝白兰地的气球形高脚酒杯。但是选一般酒杯却没有问题,他看中了里德尔牌的,买了两个大小不同的杯子,能把鼻子也伸进杯口。他还在克里斯托弗找到了乳白色的亚麻餐具垫和一些美丽的锦缎餐巾,餐巾角上绣有血滴般鲜红的锦缎小玫瑰。莱克特博士觉得锦缎的花样很奇妙,买了6块,轮换着洗,可以一直有的用。
  ①两处均为国际著名的高档奢侈用品商店。
  ②法国一地名。
  他还买了两个很好的35000个热量单位的手提气炉,是餐厅里在餐桌旁烹调时用的;又买了个精美的铜煎锅,两个熬调味酱用的长柄炖锅,都是为巴黎的德耶兰特制的;还买了两个搅拌器。他不喜欢不锈钢菜刀,却没有找到碳素钢菜刀,也没有找到被迫留在丁意大利的那些特殊用途的刀。
  他的最后一站是慈善总医院下属的一个医疗器械供应公司。他在那儿捡到一个便宜——一把几乎全新的斯特赖克尸检锯。那锯恰好能够插进藤条篮里放热水瓶的地方,还在保用期,可以用于一般情况,也可以与颅骨刀配合开颅,还有一把开颅钥匙。这样,他的厨房用品就几乎齐全了。
  莱克特博士的落地窗迎着黄昏的新鲜空气打开了。月光和飘动的云影笼罩着渤黑泛银光的海湾。他用新的晶质玻璃杯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放在拨弦古钢琴边的烛台上。海风带着咸味,混合了酒的醇香,莱克特博士双手不离键盘也能嗅到。
  他前后曾有过古钢琴、维金纳琴和其他种类的早期键盘乐器,可他最喜欢的声音和感觉来自拔弦古钢琴;因为期管拨动的琴弦音量不能控制,音乐的到来有如体验,会突然完整地出现。
  莱克特博士张开双手又捏拢,望着他的乐器。他要跟新买的拨弦古钢琴晤谈了,他希望用几句轻松的对话跟这位迷人的生客交流。他弹奏了一曲亨利八世①写的《冬青树郁郁葱葱》。
  ①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伊莉莎白一世的父亲。
  他受到了鼓励,又试了试莫扎特的《降B大调奏鸣曲》。他跟拨弦古钢琴彼此还不够熟,但琴键对他的手的反应却告诉他,他是会跟它融洽起来的。微风吹动,烛影摇曳,莱克特博士在烛光前闭上了眼睛,一味昂首弹奏着。米沙星星样的小手在浴盆上迎风晃动,肥皂泡飘了起来。莱克特博士弹到第三乐章时,肥皂泡轻柔地在森林中飘飞,克拉丽丝·史达琳在奔跑,奔跑,脚下是凋落的黄叶的低语,头上是晃动的树叶的悄吟;野鹿在她面前惊起,一只短角公鹿和两只母鹿蹦过了小径,突突地响着,有如心跳。土地突然阴寒刺骨,褴褛的人们拽着一头带箭的小鹿走出树林;小鹿拉扯着绕在它脖子上的绳子,人们却只使劲拽绳子,而不愿把受伤的鹿扛到宰杀地点去。音乐在血淋淋的雪地上哐一声停住,莱克特博士双手抓紧琴边,深深地呼吸,深深地呼吸,双手又回到了琴键上,猛然敲出一个乐句,又加了两个乐句,然后突然停止。
  我们听见一丝微弱渐高的尖叫从他嘴里发出,随即像刚才的琴声一样戛然而止。他的头垂到了琴键上,很久很久。他静静地站起来,离开了房间,说不清到了黑屋里的什么地方。切萨佩克海上的风强劲起来,鞭挞着烛光,吹得烛泪涔涔滴落,终于熄灭,又从黑暗里的拨弦古钢琴琴弦上吹过——有时偶然发出一声曲调,有时却是来自往昔的细弱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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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祭司 发表于 2007-5-28 07:48:05

第三部 来到新世界(第五十五章)

  大西洋中部地区枪支刀剑展览会在战争纪念堂举行。广阔的展台,无数的枪支,大部分是手枪和进攻型猎枪。激光图形的红光在天花板上闪动。
  由于品味问题,真正喜欢野外生活的人来看枪支展览的并不多。现在的枪都黑不溜秋,展览也暗淡,没有色彩,跟许多人侍弄的室内景色一样暗淡。
  看看人群吧:衣衫褴褛、也斜着眼,气恼、憋闷,心里的确结了茧。他们才是公民私人拥有火器权的主要危险。
  在他们的想像里,枪支是进攻性武器,为大规模生产而设计的,廉价冲压出来,为没有知识、没有训练的军队提供强大火力。
  莱克特博士清瘦得带王室风度,行走在室内枪手们的啤酒肚子、松弛皮肤和面团样的苍白之间。他对枪支不感兴趣,直接来到了展览圈最前面的刀剑商的展品面前。
  那商人叫巴克,体重325磅,有很多花式刀剑和中世纪野蛮人刀剑的仿造品,也有最好的真正的刀棍。莱克特博士很快就发现了大部分他念念不忘的东西,那是些他不得不扔在了意大利的东西。
  “要买什么吗?”巴克满面友好,满嘴友谊,眼神却恶毒。
  “要,我要买那把哈比刀,还要一把直刃的、4英寸长带锯齿的斯派德科刀和那把刀尖后弯的剥皮刀。”
  巴克把那几种刀拿了过来。
  “我要那把好猎锯。不是这把,是好的那把。让我摸摸那根扁平的皮棍子,黑的那根……”莱克特博士考虑到了棍子把手里的弹簧。“我要了。”
  “还要别的吗?”
  “是的,我要一把斯派德科的平民刀,可我没看见。”
  “这东西没有几个人知道了。我不进货,只有一把。”
  “我只要一把。”
  “按说该是220美元,我190美元连刀鞘卖给你。”
  “好的,你有碳素钢菜刀吗?”巴克摇摇大脑袋。“你得到跳蚤市场去买旧货,我那把就是在那里买的。拿个碟子底磨磨快就行。”
  “打成一包,我5分钟以后来取。”
  不大有人叫巴克打包,巴克打包时抬起了眉毛。
  确切地讲,这个展览并不是展览,而是集市。有几张台子卖的是满是灰尘的二战时期纪念品,看上去已很陈旧。你可以买到M—l步枪、眼镜有裂纹的防毒面具、军用饭盒,还有一般都会有的纳粹纪念品摊点。如果对你的胃口,还可以买到真正的旋风式毒气霰弹筒。
  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纪念品几乎没有,沙漠风暴的则完全没有。
  许多顾客都穿迷彩服,好像是刚从前线回来,只能够待几天,来看枪支展览的。出售的迷彩服更多,包括了完全隐蔽狙击手或弓箭手的全套猎装。展览的一个重要部分是射猎用的弓箭装备。
  莱克特博士在看一套猎装时意识到有穿制服的人靠近了。他拿起一只射箭手套,转身对着阳光看制造商标志,瞥见身边那两个人是弗吉尼亚州狩猎与内陆渔业局的警官。他们在展览会有一个生态保护摊点。
  “唐尼·巴伯。”年长的警官用下巴指了指说,“你要是把他弄上了法庭,通知我一声。我真想叫那杂种永远离开森林。”他们俩望着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在弓箭展区那头,面对着他俩的方向看着电视。唐尼·巴伯一身迷彩服,衬衣用衣袖系在腰上,只穿一件咔叽色无袖T恤,焙耀着自己的文身,一顶棒球帽倒扣在头上。
  莱克特博士一路参观着展品,慢慢离开了两位官员,然后在隔着一个走道的激光手枪表演处站住,透过悬挂着手枪皮套的格子架望着吸引了唐尼·巴伯注意的荧荧闪动的录像。
  录像放的是用弓箭狩猎黑尾鹿。
  镜头外显然有人在赶着黑尾鹿沿着林中的栅栏跑着。猎手拉弓搭箭了。猎手带着录音的话筒。他的呼吸快了起来。他对着麦克风低声说:“再好也没有了。”
  鹿被射中,身子一弯,两次撞上了栅栏,没能跳铁丝网跑掉。
  唐尼·巴伯看了这一箭一激灵,嘟哝起来。
  电视里的猎手要在野外将鹿剥皮开膛了,从他称之为“港(肛)门”的地方开始。
  唐尼·巴伯停住录像,倒回头去反复看那一箭射中的镜头,看得老板说话了。
  “滚你的,笨蛋,”唐尼·巴伯说,“我不会买你那臭玩意的。”
  他在下一个摊点买了几枝黄色的箭,宽大的箭骸前横着一个锋利的绍。那里有一个抽奖的盒子,伯尼·巴伯买了东西,得到一张抽奖券,大奖是免费猎鹿两天。
  唐尼·巴伯填好抽奖券,塞进投票口,连商人的钢笔都没有还,就消失在穿迷彩服的一群青年人中。
  有如青蛙的眼睛捕捉到运动一样,商人的眼睛总能捕捉到人流里停步的人。他眼前的这位完全站住了。
  “这是你最好的弩吗?”莱克特博士问商人。
  “不是,”那人从台子底下取出一个盒子,“这才是最好的。这东西需要搬来搬去,往后扳的就比接头的好。它有个绞盘,连电钻都能带动,也可以用手安装。不过,在弗吉尼亚州除了残废人是不能用弯箭猎鹿的,这一点你知道吗?”那人说。
  “我的弟弟失去了一只胳臂,很想用另一只杀死个什么东西。”莱克特博士说。
  “啊,明白了。”
  不到5分钟博士已经买好了一架精良的弩和两打方簇箭——那种粗而短的、用于弩上的箭。
  “打成包吧。”莱克特博士说。
  “填好这张券,你可能赢得一次猎鹿的机会,在一片很好的租赁地上打两天鹿。”商人说。
  莱克特博士填好抽奖券,塞进箱子投票口。
  商人应付别的顾客时,莱克特博士转身对他说话了。
  “糟糕!”他说,“我忘了在抽奖券上填电话号码了,能补上吗?”
  “当然可以,你填吧。”
  莱克特博士揭开箱盖,取出最上面两张券,往自己那张上的假信息里又加了点内容,却盯住下面那张的号码看了好一会,眨了眨眼,像照相机咔嚓一声。
   

风云祭司 发表于 2007-5-28 07:48:25

第三部 来到新世界(第五十六章)

  麝鼠农庄的健身房由高技术的黑色和铬钢材料构造,有着全套的鹦鹉螺牌器械,随意增减的杠铃片,有氧运动设备和一个饮料g巴。
  巴尼差不多锻炼完了,正在自行车上凉快凉快,这时他才意识到屋里不只他一个人。玛戈·韦尔热正在屋角里脱热身衣。她穿了一条弹力短裤,运动乳罩外套了一件宽松上衣,现在她在腰间加了一条举重腰带。巴尼听见角落里杠铃片当哪地响着,听见她做热身运动时的喘息。
  巴尼踩着定在无阻力键上的自行车,用毛巾擦着脑袋。玛戈在运动间隙来到他面前。
  她看了看他的双臂,再看看自己的。两人大体相同。“杠铃的推举你能做多少?”她说。
  “不知道。”
  “我以为你知道呢,那就算了。”
  “大概385磅吧,我估计。”
  “385磅?我不信,大娃娃,我就不信你能举385磅。”
  “你也许没有错。”
  “我赌100美元,你推举不了385磅。”
  “赌我多少钱?”
  “赌你100美元,怎么样?我给你做保护。”
  巴尼望着她,橡皮样的前额皱了起来。“行。”
  两人上着铃片,玛戈数着巴尼装在杠上的铃片数,仿佛巴尼会作假。他也以小心地数着玛戈在她那头装上的铃片数作答。
  现在他平躺到了凳子上,玛戈穿着弹力短裤,高踞在他头边。她两腿相接部和腹部的肌肉鼓起,有如巴罗克①画框;硕大的躯干似乎顶到了天花板。
  ①一种艺术或建筑风格,华丽雕琢,以曲线为主。
  巴尼安顿好自己,感到凳子贴在背上。玛戈的腿有股冷霜香。她双手轻轻搭在杠上,指甲染成珊瑚红。那手那么秀美,却又那么壮实。
  “准备好了?”
  “好了。”他朝着她俯看着他的脸推举上去。
  “谢谢。”巴尼说。
  “我的深膝蹲比你做得多。”她只是说。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练得多嘛。我可是站着尿尿的。”
  她那巨大的脖子红了。“我也能站着尿尿。”
  “赌100美元?”巴尼说。
  “你给我调杯思木西①吧。”她说。
  ①一种将水果、酸奶和冰等混合成的健康饮料。
  饮料吧台上有一钵水果和干果。巴尼在搅拌器里做水果思木西,玛戈则取了两个核桃在手上捏破了。
  “你能够拿一个核桃,不用另外一个顶住,把它捏破吗?”巴尼说,他在搅拌器边上敲破了两个鸡蛋打进去。
  “你行吗?”玛戈说,递给他一个核桃。
  核桃躺在巴尼摊开的手心里。“我不知道。”他把面前吧台上的东西扒拉到了一边,一个橙子从玛戈身边滚了下去。“啊——对不起。”巴尼说。
  她从地上捡起橙子,放回钵里。
  巴尼的大拳头捏紧了。玛戈的眼睛从他的拳头望向了他的脸,然后来回地望。他一用劲脖子鼓了起来,脸红了。他开始颤动,微弱的破碎声从拳头里发出。玛戈的脸绷紧了,巴尼把颤抖的拳头放到搅拌器上方。破碎声更大了……一个蛋黄和蛋白落进了搅拌器,巴尼开了机器,舔着手指尖。玛戈忍不住笑了。
  巴尼把思木西倒成了两杯。两人在房间两头,倒像是分属两队的摔跤手或举重运动员。
  “你觉得男人干的事你都非干不可吗?”他说。
  “有些蠢事我可不干。”
  “男人与男人的亲昵你也想试试?”玛戈的微笑消失了。“可别拿荤玩笑来惹我生气,巴尼。”
  他摇摇大脑袋。“你来试试我。”
   

风云祭司 发表于 2007-5-28 07:48:47

第三部 来到新世界(第五十七章)

  克拉丽丝·史达琳沿着莱克特博士品味的走廊一天天往前摸索,汉尼拔专案室的收获越来越多:
  雷切尔·杜伯利曾是巴尔的摩交响乐团的赞助人,很活跃。那时她比莱克特博士年龄略大。史达琳从当时《时尚》杂志的照片看出,她是非常美丽的,那已是两个有钱的丈夫以前的事了。她现在是罗森克兰茨纺织公司的弗朗兹·罗森克兰茨夫人。她的社交秘书接通了她的电话:
  “我现在只是给乐团送钱,亲爱的。我们家住得太远,无法参加太多的活动。”又名杜伯利的罗森克兰茨夫人告诉史达琳,“如果是为了税收问题,我可以把我们的会计的电话号码告诉你。”
  “罗森克兰茨夫人,你活跃于爱乐乐团和西奥弗学院董事会时,认识莱克特博士。”
  良久的沉默。
  “罗森克兰茨夫人?”
  “我想,你最好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再给你打过去,由联邦调查局总机转。”
  “好的。”
  通话恢复后她说:
  “是的,多年前我在社交界认识了汉尼拔·莱克特。从那以后出版界就在我家门口安营扎寨了。莱克特博士是个异常迷人的人,绝对出众,是叫姑娘们见了来电的那种人,你要是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是多少年之后才相信了他还有另外一面的。”
  “他给过你礼物没有?罗森克兰茨夫人?”
  “在我的生日,我一般都会接到他的一张条子,即使在他被拘禁之后也一样。他坐牢以前有时还送一份礼物,礼物都是最精美的。”
  “莱克特博士为你举行过一次有名的生日宴会,酒的储存年代跟你的出生年代相同。”
  “是的,”她说,“苏济说那是卡波特的黑白舞会之后最精彩的宴会。”
  “罗森克兰茨夫人,你如果得到他的消息,能不能给联邦调查局打个电话?按我给你的号码打。还有,要是可以的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跟莱克特博士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日?再有,罗森克兰茨夫人,我想问问你的出生日期。”
  电话里显然冷淡下来了。“我认为这种信息你是很容易得到的。”
  “不错,夫人,但是你的社会保险、出生证明和驾驶执照上的生日有些不一致,实际上是各不相同。我很抱歉,但是对从国外订购给莱克特博士已知的熟人的高档生日礼物,我们已经封锁。”
  “‘己知的熟人’,我现在成了‘已知的熟人’了。多么可怕的叫法。”罗森克兰茨夫人格格一笑。她属于参加鸡尾酒会、抽香烟的那一代,声音浑厚。“史达琳特工,你多大了?”
  “我32,罗森克兰茨夫人,到圣诞节前两天就33岁了。”
  “完全出于好心,我只想说,我希望你这一辈子也有几个‘已知的熟人’。他们可以帮助你打发日子。”
  “是的,夫人。那么你的生日是?”
  罗森克兰茨夫人终于给了她确切的日期,并说明那是“莱克特博士熟悉的生日”。
  “我要是可以问问的话,夫人,你改变生年可以理解,改变出生月日又是为什么呢?”
  “我希望生日在处女座,跟罗森克兰茨先生更协调。那时我们正在约会。”
  莱克特博士坐牢时见过的人对他的看法可就不相同了:
  史达琳从系列杀人犯詹姆·伽姆恐怖的地下室救出了前美国参议员鲁思·马丁的女儿凯瑟琳,要是马丁参议员在后来的竞选中没有失败,她是可能给史达琳许多帮助的。她在电话上对史达琳很热情,告诉了她凯瑟琳的情况,也问了问她的情况。
  “你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要求,史达琳,你要是想找工作的话——”
  “谢谢你,马丁参议员。”
  “关于那个下地狱的莱克特,没有消息。我要是有他的消息准会告诉联邦调查局的。我要把你的电话号码放在这儿的电话旁边,查尔西知道怎么处理信件。我觉得我是不会得到他的信的。那混蛋在孟菲斯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很喜欢你这套衣服’。他对我做了别人从没有对我做过的最残忍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知道他奚落过你。”
  “那时凯瑟琳还没有找到;我们走投无路,他却说他有詹姆·伽姆的情报。我去求他,他问我——用他那毒蛇的眼睛望着我的脸问我,凯瑟琳是不是我带大的。他想知道我是否自己喂奶。我回答是,他就说:‘喂奶挺渴的吧?’一句话突然唤回了我的一切记忆。凯瑟琳还是个婴儿时,我抱着她感到渴,等着她吃饱。莱克特的话刺痛了我,我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而他就吮吸着我的痛苦。”
  “那是什么样的,马丁参议员?”
  “什么什么样的——你是什么意思?”
  “你穿的那衣服,叫莱克特博士喜欢的。”
  “我想想看——一套海军蓝的纪梵喜服装,做工非常考究。”马丁参议员说,对史达琳的主次标淮有些不高兴。“你把他抓回了监狱就到我这儿来,我们俩乐一乐。”
  “谢谢,参议员,我会记住的。”
  两个电话各说了莱克特博士的一个方面。一个说明了他的魅力,一个说明了他的标准。史达琳写道:
  按生日选择住酿,这已包括在她的小小计划里。她加了一条注,要在高档商品清单里加上纪梵喜服装。她又想了想,加上了几个字:亲自哺乳。为什么加,她也说不清。而她已没有时间想了,因为红色的电话又响了。
  “是行为科学处吗?我找杰克·克劳福德。我是弗吉尼亚州克拉伦登县的治安官杜马。”
  “治安官,我是杰克·克劳福德的助手。他今天出庭去了,有事可以找我,我是史达琳特工。”
  “我需要跟杰克·克劳福德谈谈。我们这儿的陈尸所里有个家伙的肉给人割光了。我找对部门了吗?”
  “找对了,这里就是肉——对,先生,你肯定是找对了。你告诉我确切地址,我马上就来,等克劳福德先生一作完证,我会立即通知他。”
  史达琳的野马车以足够的二挡速度擦着边冲出了匡蒂科,令海军陆战队的警卫对她皱起了眉头,忍住笑,晃动着手指。
   

风云祭司 发表于 2007-5-28 07:49:08

第三部 来到新世界(第五十八章)

  弗吉尼亚北部克拉伦登县陈尸所附属于县医院,由一短短的隔离室相联。隔离室天花板上有台排风扇,两头都是双扇门,方便尸体进出。一名副治安官站在门口,堵住身边的5名记者和摄影师。
  史达琳在记者的后面踮起脚,举起微章,治安官看见,点了点头,她便挤了进去;闪光灯亮了,一支太阳枪①在她背后闪出强烈的光。
  ①一种便携式强光照明灯。
  尸检室静悄悄的,只有器械落到金属盘里的叮当声。
  县陈尸所有四张不锈钢尸体解剖台,各有自己的天平和水槽。两张台子有尸布遮住,被遮盖的尸体把尸布奇特地像帐篷一样高高顶起。医院的常规尸体解剖正在最靠近窗户的台子上进行。病理学家和他的助手聚精会神地工作着,史达琳进屋时都没有抬头。
  屋子里充满轻微的电锯声,片刻之后病理学家把一个头盖骨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双手捧出一副脑子,搁到天平上,对嘴边的麦克风轻轻报着重量,然后在天平盘里检查了那副脑子,用一根戴手套的手指戳了戳。他越过助手的肩头看见了史达琳,便把脑子放进了尸体剖开的胸腔,像小孩弹橡皮筋一样把橡皮手套射进了**箱里,绕过解剖台向她走来。
  史达琳跟他握手时有点毛骨悚然。
  “克拉丽丝。史达琳,联邦调查局特工。”
  “霍林斯沃思医生——验尸官,医院病理学家,大厨师兼洗瓶工人。”霍林斯沃思的眼睛蓝色、明亮,像仔细剥好的鸡蛋。他望着史达琳目不转睛,对助手说:“马林,给在心脏科特护病房的县治安宫打个寻呼,再把那两具尸体的尸布拉开。请吧,女士。”
  史达琳凭自己的经验觉得验尸官大体都是聪明人,但是随意说话时却偶有愚蠢、不谨慎之处,喜欢焙耀。霍林斯沃思顺着史达琳的目光看去。“你是在猜想那脑子是怎么回事吧?”
  她点点头,双手一摊。
  “我们这儿不是那么随便的,史达琳特工,我不把脑子放回颅骨是帮了摈仪馆一个忙。这个尸体要使用敞棺,守灵的时间也长,无法制止脑物质流进枕头。因此我们就随便用手边的东西塞满脑腔,再盖回去。我在头盖骨上弄个人字口,让它扣紧耳朵,不会滑动。家里的人得到的是全尸,大家都高兴。”
  “我理解。”
  “可以告诉我你理解那东西吗?”他说。史达琳背后,霍林斯沃思医生的助手已经揭开了尸检台上盖住尸体的尸布。
  史达琳转过身子,看见了她终身难忘的景象。两张不锈钢解剖台上并排躺着一个人和一只鹿。鹿身上伸出一枝黄色的箭,刚才像帐篷柱一样顶起尸布的便是箭杆和鹿角。
  那人的头上有一枝较短较粗的黄箭,从耳朵上方横穿颅骨。那人还穿着衣服,倒戴的棒球帽叫箭横钉在了脑袋上。
  史达琳望着那样子荒谬地不禁想笑,急忙一忍,却噎住了,听上去像是惊恐。两具尸体都不是以常见的解剖位躺着,而是侧卧着。从两者相似的姿势看来,人和兽几乎是用同样的方式宰杀的。腰部和里脊部位的肉都给割走了,割得干净利落,没有浪费。
  不锈钢上铺了一张鹿皮,鹿脑袋被鹿角支在金属枕上,翘转过来,翻着白眼,仿佛回头望那杀死了自己的明亮箭镞。在这样秩序井然的环境里,这只侧身躺在自己倒影上的动物好像显得更野性了,在人看来比森林里的鹿要陌生许多。
  人的眼睛睁着,泪腺里流了血,像眼泪。
  “人和鹿在一起,看起来怪怪的。”霍林斯沃思医生说,“人和鹿的心脏重量刚好一样。”他看了看史达琳,发现她没事。“可人身上有一点不同,你看这儿,肋骨从脊椎上断开了,肺从背上给扒拉了出来,像那样摊开,几乎像是翅膀,是吗?”
  “血鹰。”史达琳想了想,喃喃地说。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史达琳说。
  “这还有个术语吗?你刚才叫它什么来着?”
  “血鹰。匡蒂科文献里有。这是古斯堪的那维亚人的献祭习俗。从肋排处斩开,把肺从后面掏出来,平摊成翅膀的样子。30年代在明尼苏达州有一个新维京人①曾经这样干过。”
  ①维京人,公元8至11世纪劫掠欧洲西北海岸的北欧海盗。
  “这东西你见得多——我不是指眼前这东西,而是指这类东西。”
  “有时是的,没有错。”
  “我就有点外行了。我们遇见的大部分是直接的凶杀——枪杀的,刀杀的。你想知道我怎么想吗?”
  “很想知道,医生。”
  “我认为这个身份证上叫唐尼·巴伯的人在昨天——猎鹿季开始前一天——非法猎杀了这只鹿——我知道鹿是那时候死的。那只箭跟唐尼别的弓箭是一致的。他正在匆匆忙忙屠宰这鹿——我没有查过他手上血的抗原,但那准是鹿血。他正想把猎鹿人称为背条肉的部分割下来。他做得很蹩脚,只割了短短一刀,很不像样。这时,发生了一件大出他意料的事,比如说让箭射穿了脑袋。两枝箭颜色相同,但类型不同,这箭尾上没有槽,你认得出来吗?”
  “这好像是弩上用的方镞箭。”史达琳说。
  “第二个人,也许就是用弩的人,把鹿处理了。他做得好多了。然后,我的老天爷,就连人也处理了。你看这儿的皮是怎么剥过来的,刀法多精确,丝毫没有糟蹋或浪费。就是叫迈克尔·德巴基①来也不会做得更好。两者都没有受到过性侵犯,都是为了割肉才被宰杀的。”
  ①德巴基(1908一),国际著名的美国外科医生,用外科方法治疗循环系统缺损和疾病的先驱。
  史达琳用指关节顶住嘴唇,病理学家一时还以为她在亲吻护身符。
  “霍林斯沃思医生,他们的肝是不是不见了?”他从眼镜上方望了她一会儿,然后才回答。“鹿的肝没有了,巴伯先生的肝显然不合标准。那人切开检查过,沿着门静脉开了一刀。肝已硬化,变了色,现在还在肚子里,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谢谢。胸腺呢?”
  “胸腺,对,人和鹿的胸腺都没有了。史达琳特工,还没有人提起那个名字,是吗?”
  “没有,”史达琳说,“目前还没有。”
  从隔离室吹进了一股风,一个饱经风霜的瘦削人影站到了门口。那人穿着苏格兰呢茄克衫和咔叽裤子。
  “治安官,卡尔顿怎么样了?”霍林斯沃思说,“史达琳特工,这位是杜马治安官。治安官的弟弟在楼上心脏科特护室。”
  “他把握着自己的命运,医生说他情况稳定,而且受到保护——那是什么意思就不必管了。”治安官说。他对外面叫道:“进来吧,威尔伯恩。”
  治安官跟史达琳握握手,介绍了另一个人。“这是威尔伯恩·穆迪警官,渔猎执法官。”
  “治安官,如果你想跟你弟弟待在一起,我们可以回楼上去。”史达琳说。
  杜马治安官摇摇头。“他们让我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别去看他。没有冒犯的意思,女士,但是我在电话上找的是杰克·克劳福德,他会来吗?”
  “他在法院脱不了身——你电话来时他正在证人席上。我估计我们马上就会有他的消息。你们这么快就打电话给我们,我们的确很满意。”
  “老克劳福德在匡蒂科国家警察学院教过我课,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个了不起的人。你既然是他打发来的,准是很内行——继续谈吗?”
  “请吧,治安官。”
  治安官从胸前衣兜里取出一个笔记本。“这个被箭射穿脑袋的人叫唐尼·利奥·巴伯,32岁,住在卡梅伦的特雷尔恩德公园的拖车里。我没有发现他是做什么工作的。4年前他因为伤害罪被空军开除,有一张联邦航空局机身和动力厂的退役证书,做过飞机机械师。因为在城市范围开枪而缴纳过一次行为不端罚款,上一个狩猎季因为刑事犯罪又缴纳过一次罚款。还在萨米特县因偷猎野鹿在法庭上承认有罪,那是什么时候,威尔伯恩?”
  “两个狩猎季以前。他刚刚取回了许可证。他在局里是有名的。他打猎物,如果没有倒,就懒得去追,又去等后面的……有一次——”
  “说说你今天的发现吧,威尔伯恩。”
  “晤——今天早上7点左右,我沿着县47号公路巡逻,在桥西大约一英里的地方佩克曼老头打旗让我停下了。他气喘吁吁捂住胸口,只能一个劲张嘴闭嘴,指着那边的树林。我在密林里走了,啊,大约不到150码,就看见这位巴伯靠在树上,脑袋上插了一枝箭。那只鹿也在那儿,带着箭。至少是昨天死的,已经僵硬了。”
  “从僵硬的情况看,我认为最迟也是昨天凌晨死的。”霍林斯沃思医生说。
  “晤,狩猎季从今天早上才开始,”渔猎执法官说,“这个唐尼·巴伯带了个上树架,还没有安装。好像他昨天到那儿去是想为今天做准备,再不然就是去偷猎。否则我就不明白他带了箭去干什么了——如果只是安上树架的话。这时候这头漂亮的鹿来了,他按捺不住了——这种情况我见多了,普遍得像野猪的脚印一样。然后,他正在割肉时,另外一位来了。我从脚印看不出什么来,那里下了场大雨,地上的痕迹当时就给冲干净了——”
  “因此我们照了几张照片,把尸体拉了回来,”杜马治安官说,“林子是佩克曼老头的,这个唐尼从他那儿合法取得了两天狩猎租赁权,从今天开始,有佩克曼的签字。佩克曼一年总要出租一回。他登广告,并承包给据客。唐尼在背包里还有一封信,上面说,祝贺你获得了猎鹿租赁权。那些纸都是湿的,史达琳小姐。没有不利于我们辖区的人的证据,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到你们的实验室去做指纹鉴定。还有箭,我们到的时候全都湿了。我们尽可能没有碰这些东西。”
  “你想把箭拿走吗,史达琳特工?你觉得我怎么取出来最好?”霍林斯沃思医生问。
  “如果你用牵引器拽住箭,从带羽毛的这一侧贴近皮肤将它锯成两半,再把另一头推出来,我会用金属丝以绞拧的方式将它们固定在我的板子上。”史达琳说着打开了她的箱子。
  “我觉得这人没有搏斗过,但是你需要从指尖上刮下来的东西吗?”
  “我倒想剪下指甲去做DNA鉴定,我用不着标明来自哪根手指。但是如果你愿意,最好把一只手的和另一只手的分开,医生。”
  “你能够做PCR-STR①吗?”
  ①一种DNA鉴定的先进技术,直译为聚合的链反应—短纵列重复检验。
  “主实验室能做。我们三四天就可以有结果给你,治安官。”
  “你们自己能化验那鹿血吗?”穆迪执法官问。
  “不能,我们只能说那是动物血。”史达琳说。
  “但是如果你在某个人家的冰箱里发现了鹿肉,你怎么办?”穆迪执法官提议道,“那时候你就得查出那肉是不是这只鹿的肉,对不对?我们有时候为处理偷猎案件,是靠血样区别不同的鹿的。没有两头鹿的血是相同的。你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是吧?我们得把血样送到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俄勒冈猎物与鱼类研究中心去,你只要耐心等待,他们就会给你答案。他们的回话是,‘这是一号鹿’,他们会说,或者就叫它‘A鹿’,附上一个很长的个案号,因为,你知道,鹿是没有名字的。这事我们了解。”
  史达琳喜欢穆迪那张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我们就把这鹿叫‘无名鹿’吧,穆迪执法官。知道俄勒冈的事会有用处的,我们也许要与他们打交道,谢谢。”她说着对他笑了,笑得他红了脸,揉着帽子。
  她低头在口袋里找东西时,霍林斯沃思医生出于消遣的目的,研究着她。她在跟老穆迪说话时脸上曾焕发出光彩,她面颊上的美人痣很像是烧过的火药。他想问一问,考虑后又没有问。
  “你把那些纸放在什么里面了,不会是塑料袋吧?”她问治安官。
  “褐色的包装纸袋,放在这种纸袋里是不会有妨害的。”治安官用手揉着后颈窝,看着史达琳。“你知道我为什么在电话上找你们,为什么要找杰克·克劳福德到这儿来吗?我现在想起你是谁了,很高兴你能采。在这个屋子外面没有谁提起过食人魔这个词,因为消息一传出去,新闻界就会把树林踏成平地。我只告诉他们这很可能是一次狩猎事故。他们可能会听说有个尸体给肢解过,但不会知道唐尼·巴伯的肉被割了去吃。食人魔不是那么多的,史达琳特工。”
  “不多,治安官,不会有那么多。”
  “干得大干净利落。”
  “是的,长官。”
  “我可能是因为报上谈他谈得很多才想起他来的——你觉得这案子像汉尼拔·莱克特干的吗?”
  史达琳望着一只盲蜘蛛躲进空解剖台的排水槽。“莱克特博士的第6个被害人就是个弓箭猎手。”
  “他吃他没有?”
  “那个人倒没有吃。他把他吊在了一面配挂板①墙上,身上留下各种伤,像中世纪的一幅医药插图,叫做《受伤的人》。他对中世纪的东西很感兴趣。”
  ①上有孔洞可装挂物钉挂放物品的板。
  病理学家指着摊开在唐尼·巴伯背上的肺叶说:“你刚才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
  “我觉得是的。”史达琳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莱克特博士干的。如果是他,这种切割尸体的做法就不是崇拜仪式——这种摆法不是强迫性观念所致。”
  “那是什么呢?”
  “是心血来潮,”史达琳说,思考着这说法是否准确,“是心血来潮,上一次他被抓住就是因为心血来潮。”
   

风云祭司 发表于 2007-5-28 07:49:29

第三部 来到新世界(第五十九章)

  DNA实验室是新的,带着新的气息,里面的人也比史达琳年轻。这种情况她得适应,一想起来便一阵难受——她很快又要大一岁了。
  一个名牌上写着A.本宁的年轻女人,签收了史达琳拿来的两枝箭。
  A.本宁一见史达琳证物板上的两枝箭是用金属丝拧绞的方法固定的,便明显地露出放心的神情,这说明她过去接收证物时有过不愉快的经历。
  “你不会想知道我有时打开这些东西时看到的是什么,”A.本宁说,“你必须理解我无法告诉你任何东西,比如说在5分钟之后——”
  “用不着。”史达琳说,“没有莱克特博士的RFLP①做比对,他逃走的时间又太长,物证又被污染了,有上百人经手过。”
  ①DNA的一种特征,用做传统的鉴别技术。
  “实验室时间太宝贵,不能够每个样品都检验,比如从汽车旅馆送来14根头发,能够都做吗?如果你给我带来的——”
  “听我说完你再说。”史达琳说,“我已经要求意大利的警察局把他们认定是属于莱克特博士的牙刷送来。你可以从牙刷上弄下面颊的上皮细胞,你可以同时做RFLP和短纵列重复检验。这枝弩箭在雨里淋过,我很怀疑你能从它得到多少东西,但是你看看这儿——”
  “对不起,我觉得你没有理解——”史达琳勉强笑了笑。“别着急,A.本宁,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的。你看,两枝箭都是黄色的,管箭也是黄色的,是因为经手工涂过色,涂得不坏,但是有点花。你看这儿,颜料上那东西像什么?”
  “也许是从刷子上落下的毛?”
  “也许。但是你看它,一头卷了起来,尖上还有个小球。说它是睫毛怎么样?”
  “要是有毛囊的话——”
  “对。”
  “你看,我可以做PCR—STR检验——三个颜色同时做——一次在凝胶的同一行里给你找三个DNA点。上法庭需要13个点,但是要查明是不是他,只需两三天。”
  “A.本宁,我早知道你是会帮助我的。”
  “你是史达琳,我是说史达琳特工。我不打算一开头就处于不利地位——我见过许多警察送来的糟糕的物证——和你没有关系。”
  “我知道。”
  “我以为你年龄要大一些呢。姑娘们——女同胞们都听说过你的事,我是说每个人都听过,但是你有点——”A.本宁向别处看去,“——有点特别,在我们看来。”A.本宁伸出她那胖乎乎的小大拇指。“祝你在那另一个人身上走运,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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