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早已經發現了來犯的軍隊,如果是單獨的吸血鬼,肯定會在第一時間逃走,可這裏是整整一群,烏合之眾的缺點立刻暴露出來了。
那些剛剛保持矜持的吸血鬼驚慌起來,有些奔上城堡的頂層,看見了那兩隊威猛的騎軍像鋼鐵巨蟒一樣將城堡緊緊纏繞住,又看見其他從森林裏陸續走出來的軍隊。城堡被一片陰冷而恐怖的氣氛籠罩著,吸血鬼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嚴酷的事實。他們被包圍了,無路可走了。每個吸血鬼都懷著不同的念頭,軟弱者的絕望和堅定者的不屑混雜在一起。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從未感覺死神的陰影如此之近!
「那是什麼?」「軍隊!軍隊來這裏幹什麼?」「是對付我們的,見鬼!」所有吸血鬼都在高聲大叫或爭吵,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爭吵。
「你們在怕什麼?」兩個聲音,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幾乎同時喊道。
「我們有武器嗎?」雷格爾從樓上走下來,鎮定而威嚴地問。
「我們自己就是最好的武器!」大人物長相的吸血鬼在樓下高聲回答。
「您打過仗嗎?」雷格爾接著問。
「1741年到1750年,我在普魯士軍隊服役,軍銜是中校。」
「我邀請您指揮這場戰鬥,您同意嗎?中校先生。」
「我同意。」中校回答,隨後又補充道,「沒有別的辦法了。」
「你們同意嗎?」雷格爾問其他的吸血鬼。
「同意!」其他吸血鬼異口同聲地喊道。
「大家把武器集中起來。」中校熟練地命令道,「找七十個帶著槍去防守城牆。城堡頂上也要設觀察哨。」 吸血鬼們各自散開,去執行命令了。
在城堡最高層的房間裏,雷格爾透過窗戶在數那些炮的數目。他把房裏所有的蠟燭都點亮了。「我們總共有兩百二十個戰士。」中校興衝衝地走進房間,對雷格爾大聲說。他帶起的風使桌子上的燭火一陣搖晃。
「他們有五千人。」雷格爾回答。
「我們人人都能以一敵百。」
「他們有七十六門大炮。」雷格爾接著又道。
「炮兵晚上無法瞄準。」
「這樣的距離他們不需要瞄準。」雷格爾回過頭,「您似乎有計劃了?」
「是的,您看那裏,森林離我們只有不到兩公里,現在是淩晨一點半,我們可以趕在天亮前突圍出去。進了森林我們就安全了。」
「大炮怎麼辦?」
「我觀察過,那些大都是平射的加農炮,只要壓低身體,應該可以避過炮彈。他們要是在兩百碼的距離裏發一次霰彈,對我們也許會有一些殺傷力,但他們決沒有機會發第二炮。剩下的步兵防線就容易對付了。」
「那麼,祝您好運了。」
中校一愣:「您不走嗎?」
「我要等一個人。」
「那好,也祝您好運。」中校的腳步在門口稍稍停頓了一下,「也許……您今天說的話是對的。」
淩晨兩點時,一些黑影出現在城堡的圍牆上,而且數目越來越多。在清冷的月光中,不用望遠鏡也可以看見那憧憧黑影,像是有人把城牆加高了一層。包圍圈裏所有目睹這一切的軍官與士兵都迷惑不解,炮兵陣地距離城牆不到1300碼,把如此密集的隊形暴露在炮火範圍內是不可想像的。
「天啊!快看——」有人尖聲喊道。
那些黑影開始行動了,它們沒有走城門,而是直接從城牆上手足並用地爬了下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它們便黑壓壓地覆蓋了城牆,就像是一大窩螞蟻從水桶裏擁出來。這樣的情景無論是誰看了都會頭皮發麻的。
背向森林一側的炮兵指揮官拔出指揮刀,聲嘶力竭地喊道:「所有大炮準備射擊!」一門十二磅炮的炮長,命令瞄準吸血鬼隊伍的最密集處開炮。炮口噴吐出火焰,紅光一閃,炮彈帶著火光和煙跡呼嘯著飛向吸血鬼。
這就是阿爾豐斯和少將聽到的那聲雷鳴似的巨響。其他大炮也紛紛用怒吼附和第一門炮。那枚十二磅炮彈以雷霆的氣勢掠過1200碼的距離瘋狂地撞向山丘上的吸血鬼群。吸血鬼們則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給這枚實心彈讓了一條路,炮彈一頭栽進土裏,發出一聲低低的悶吼,炸起一垛巨大的土牆。其他大炮的炮彈射出去後大多也是這般下場。
「見鬼!」炮長扯下帽子,「這是什麼東西?」
騎馬的傳令兵高喊著飛馳而過:「所有炮手——上榴霰彈!」
陣地裏響起一陣開子彈盒的聲響,炮兵用蘸水的羊毛炮刷清除了炮管裏殘留的火藥渣,擦幹水後,用裝填桿將包著鋼珠的圓形霰彈壓入炮膛。
吸血鬼已經進入了平原地帶,衝到了離包圍圈接近1000碼的地方。
炮長的眼睛貼在準星上。浸透了硫磺和亞麻油的點火棒湊近了炮尾。
「距離900碼,開火!」加農炮和榴彈炮同時怒吼。
那兩門隱藏在步兵背後的攻城炮也不再沈默,發出了驚雷般的巨響。兩枚無與倫比的巨大炮彈以弧形軌跡掠過天空,劃向戰場——朗貝爾少將把兩門大口徑攻城炮放在了背對森林方向,事實證明這是個英明的決策。炮彈大都在離地十米的地方爆炸,密集的鋼珠憑著爆炸的力量和自身原有的速度尖叫著四散開來,這是真正的死亡之雨。
吸血鬼群被鋪天蓋地的霰彈所激起的煙塵和血霧淹沒了,如此密集的飽和攻擊沒有死角,吸血鬼一片片地倒下去。走在隊伍中間的吸血鬼中校聽到無數子彈穿入肉體的鈍響。在他身邊,他最欣賞的一個勇敢的年輕吸血鬼被一顆霰彈打中了後腦,頭蓋骨「啪」的一聲爆開了,腦漿濺到了中校的臉上。而在他身後,是兩具交疊起來的屍體,那是威斯萊爾和珍尼‧格來。威斯萊爾在第一發炮彈打過來時把珍尼‧格來撲在地上,想用身體擋住霰彈,但一顆鋼珠卻先後穿過了他們的心臟。中校自己也中了四顆霰彈,有三顆打中胸口和肚子,卻沒有傷到心臟,剩下的一顆子彈削斷了他的腿骨。在吸血鬼看不見盡頭的生命裏,他從未覺得有一刻如此刻般漫長。
霰彈其實並不能對吸血鬼造成毀滅性的打擊,它們的癒合能力發揮出驚人的效果,中校發現其他受傷的吸血鬼都停下來催愈傷口。「不能停,繼續前進!」他大喊道。
前沿的炮兵們驚奇地看見那些剛剛被打倒的吸血鬼竟然重新站起來,黑色的身影在月光下猶如一群真正的幽靈。炮兵們發出一陣驚恐的低呼。
還活著的吸血鬼爬起來踏著屍體繼續前進。他們也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每一個都伏下身體像甲蟲一樣四肢著地,幾乎是貼著地面向前飛快爬行。好像一大片黑色的土地在迅速移動。
「距離500碼,開火!」炮聲再次從前方傳來,那是炮兵的第二次齊射。死亡之雨再次降臨到吸血鬼身上,效果和第一次一樣,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吸血鬼被打死了,而吸血鬼陣線還在繼續推進。
就在情勢危急時,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出於恐懼,炮兵陣地裏的小口徑榴彈炮也開始射擊了,八磅炮和六磅炮發出的小口徑榴彈翻滾著在吸血鬼群裏爆炸,尖利的爆炸聲給吸血鬼帶來的恐慌遠遠大於炮彈能帶來的實質傷害,因為吸血鬼靈敏的耳朵無法承受這樣的巨響。有的吸血鬼瘋了一樣直起身體向前衝;有的抱著頭在原地打轉;有的坐在地上神情恍惚地用射程不到五十米的手槍向黑暗中射擊。
炮兵抓住這次機會,一陣由加農炮平射的霰彈把站立的吸血鬼全部打倒了。沒被打死的雖然又齜牙咧嘴地站起來,但是到現在為止,吸血鬼群已經有四分之三被徹底消滅了。
剩下的吸血鬼則是最勇敢堅定的一部分。它們已經衝到了距離炮兵陣地不到一百碼的地方,炮兵幾乎能看見那些貼地爬行的怪物雪白的牙齒。
炮手雖然還是在強裝鎮定地給大炮上炮彈,不過速度卻慢了許多。
喇叭聲從陣線後方傳來,步兵開始推進了。吸血鬼們看見那些平時被自己當作食物的人類聚成黑壓壓的一大片,隱約有無數纖細的金屬線條在其中晃動,那是步槍和刺刀的反光。
軍隊停下來,有十幾隻發了瘋的吸血鬼還在夢遊一樣向前衝。一陣端槍的「哢嚓」聲,前排的士兵向前瞄準。軍官在隊伍前面舉起指揮刀:「開火!」無數成排的火光亮起,將城堡前的空地照得通明。
站立的吸血鬼發出絕望的號叫,好像它們面對的是一個正在噴發的火山口。這彈雨如此密集猛烈,吸血鬼們來不及思考,也來不及做出任何舉動,它們唯一的選擇就是迎接死神的鐮刀,像麥子一樣一片片地倒伏下去,被割走它們原本就該結束的生命。
垂死的吸血鬼們以自己所能爆發出的最大的力量迅速撲向步兵們,一股黑色的浪濤夾捲著濃濃的血腥味朝步兵堤壩拍來。步兵一排排相互肩靠著肩組成厚厚的人牆,步槍抵在肩上,刺刀向外,迎接這一輪可怕的進攻。
吸血鬼們有的用肚子承受子彈,肋骨承受刺刀,硬生生地撞進人群,盲目地亂衝一氣;有的高高跳起來,從刺刀尖上躍過去,尖叫著落在人從中間,像風暴一樣弄得人仰馬翻。步兵隊伍動搖了,眨眼便一片混亂。
但是,周圍的部隊靠攏過來了,將吸血鬼包圍在中間。最後,殘存的二十多個吸血鬼以中校為中心聚攏在一起,他們向著森林方向集體移動,拚命砍殺兩側的士兵。這些吸血鬼的身後是同伴的屍體,身前不到兩百米就是可以逃生的密林,生死對比如此強烈,所有的潛能都被激發出來。步兵們難以抵擋這樣歇斯底里的攻擊,防線終於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隨即完全崩潰。吸血鬼一陣歡呼,通往森林的路打開了!
卻在這時,已經筋疲力盡的吸血鬼們聽到了一陣雪崩似的聲響,那是四百多匹馬整齊有序的踏地聲。接著他們看見了一大片在塵埃中飛馳的頭盔、鐵甲還有馬刀。那是負責第二防線的鐵甲騎兵,分成三隊的騎兵都不在靠近森林這一邊,這樣保證了一旦有情況就會有兩隊騎兵能同時趕到。
整隊騎兵高舉著馬刀向吸血鬼衝過來,左手的卡賓槍或手槍發出了致命的火光。勉強躲過騎兵第一輪火槍攻擊的十二個吸血鬼,除了有四個被馬刀砍死了以外,剩下的都被馬蹄踩碎在泥土裏,沒有一個逃脫。
中彈倒下的中校最後一個血淋淋的念頭是——突圍失敗了……
黎明時,步兵清理完戰場後,包圍了山丘。前移了的炮兵陣地又發出一聲巨響。那是一門大口徑攻城炮在調射距,炮彈落在城堡右側。之後是第二發、第三發,接二連三地在城牆周圍爆炸。終於,城牆在爆炸中坍塌了。藍色的士兵們排好戰列縱隊,刺刀平端,從缺口一擁而入。
城堡裏傳出排槍猛烈的開火聲。
穆斯塔爾從火藥味瀰漫的空氣中聞到了血腥味,他以鋼鐵般的意志面對著這慘烈的一幕,但他也隱隱覺得,所見到的和他的預計有些不同。
青色的煙從圍牆裏一股股地冒出來,很快在晨風裏消散了。 第十一章、真相
穆斯塔爾沒有找到雷格爾或是他的屍體,雷格爾彷彿化成了一股風,從包圍軍隊的縫隙裏溜走了。他沒有死,穆斯塔爾可以感覺到。他繼續在平原上的屍體堆裏尋找,希望能有所發現。
而在城堡裏,阿爾豐斯和卡爾‧喬弗萊斯就俘虜問題產生了激烈的爭吵——在攻擊城堡的時候,有二十個人類僕人投降被俘。
「先生!我們是神職人員,不是劊子手!」阿爾豐斯高聲說道,「世俗的法律會懲罰他們,我們沒有這個權利。」
「我有!來之前,公爵已經告訴我在這種情況下該做什麼。而且,我還接到了另外一個命令。」喬弗萊斯把視線投向窗外。阿爾豐斯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在外面的平原上,一隊憲兵正朝穆斯塔爾走過去。
怒火一下衝上了他的頭頂。「你不能這麼做!」阿爾豐斯咬牙切齒地抓住喬弗萊斯的衣領把,他壓在窗格上。同時他還看到,窗外一段沒有倒塌的城牆下,俘虜被蒙住眼睛沿牆站成一排,有一隊士兵在默默準備著武器。
「諾雷頓先生,您最好還是放下他。」朗貝爾少將走進了房間。
「將軍!您要阻止我嗎?」
「我不想和您衝突,雖然我贊同和您的想法,但軍人必須服從命令。」
「我真該讓穆斯把你扔下山去。」阿爾豐斯鬆手時低聲對喬弗萊斯說,他大踏步走出房間,在走廊裏,他聽到了樓下傳來的槍聲。
穆斯塔爾也聽到了城堡傳來的槍聲,他回頭時看到了向他走來的憲兵。「先生,請不要反抗。」領隊的少尉禮貌地說,「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穆斯塔爾立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點點頭,舉起手。一個憲兵拿走了他的刀,並給他帶上手銬。「你們要帶我去哪兒?」穆斯塔爾回頭問道。
槍響了,子彈打中了毫無防備的穆斯塔爾。
「見鬼!」穆斯塔爾雙手按住腹部。
「只是為了預防,先生。」少尉吆喝道,「把他帶到森林裏,挖一個坑。做得乾淨點兒。」四個憲兵走到穆斯塔爾身邊,兩個人架起他,另外兩個跟在他身後。他們向森林裏走去了。
穆斯塔爾出奇地順從,他低著頭,心不在焉,好像在思考什麼。
按照少尉的命令,憲兵把穆斯塔爾攔腰綁在樹幹上。一個憲兵開始挖坑,其餘的憲兵則在商量由誰來處決穆斯塔爾。
這時雷格爾悄無聲息靠近了他們,在他們發現之前,以肉眼無法捕捉的動作在他們脖子上各自狠狠捶了一拳。憲兵們朝著不同方向倒下了。
雷格爾走到穆斯塔爾面前蹲下,扯開他的襯衫觀察傷口。「還好,傷口不深。」雷格爾把手指探進傷口,穆斯塔爾閉著眼睛一聲不吭。不一會兒,雷格爾血淋淋的手指上拿著那顆鉛彈從傷口裏抽了出來。
「穆斯,」他在旁邊坐下,揀起一片樹葉擦擦手,「我們扯平了。」
「還沒有!」穆斯塔爾幾乎是吼著說的,綁在他身上的繩索猛地被他掙斷了,穆斯塔爾一躍而起。在他跳起來的同時,雷格爾敏捷地朝後退開,隨手抓起一個憲兵擋在身前,他的手卡在憲兵的喉嚨上,好像隨時可以折斷憲兵的頸項。穆斯塔爾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穆斯,別這樣,我本來是來感謝你的。」
「為我殺了你的同類,破壞了你建立吸血鬼聯盟的計劃而感謝我嗎?」穆斯塔爾冷笑道。
「你知道的不少……不,穆斯,恰恰相反。我原來確實有過類似的想法,不過,哼!你也知道,那些殭屍,思想和食物一樣單一,完全靠不住,本來就應該給自己塗上防腐香油躺到墳墓裏去。這一次,你我的目的是一樣的——你真的以為單憑修道院長就可以說服公爵嗎?」
「你……你在為宗教裁判所工作?」
「只要有共同的利益,什麼協定都可以達成。」雷格爾攤開手,「事實上,這也是伯爵夫人的意思,那些吸血鬼越來越難控制了,最終會影響種族本身的生存……」
「我不想聽這些,你必須跟我回去見修道院長!」
「你還不明白嗎?我是來叫你跟我走的,我需要你!」
「我只會阻止你。」
「那就是我所需要的,我精明,你無私,而且你比別人更明智,你明白什麼是好的,但決不會做得過火,這正是我所缺少的。我們是天生的搭檔,昨晚只是我們合作的第一步,繼續下去,我們就可以創造歷史。」
「不,我瞭解吸血鬼!不管你的初衷是什麼,你最終都會迷失在自己的本能裏,你不會成功的。」
「咱們走著瞧,穆斯。我並不著急,有的是時間。不管結果如何,能有無盡的時間完成自己的目標,這本身就是一種幸運。早晚你也會變得和我一樣,那時你就會理解並感謝我。」
「別再胡說了,最後給你一次機會,跟我回去見修道院長。」穆斯塔爾向前走了一步。
雷格爾握緊了手,那個憲兵呻吟了一聲,似乎要醒過來了。穆斯塔爾不得不再次停下。「穆斯,你還是無法和我一樣不顧一切。」雷格爾大笑起來,「這就是我一直喜歡你的原因。」
他的身影迅速後退,英俊的臉孔隱沒在霧氣中。
穆斯塔爾徑直躍起,追向雷格爾。一聲慘叫由遠及近響起,被雷格爾挾持的憲兵從霧裏飛出來,剛好撞進了穆斯塔爾的懷中,強勁的衝力讓穆斯塔爾淩空翻了兩個跟鬥才重新站穩。穆斯塔爾再次躍起時卻失去了方向,雷格爾的聲音消失了,穆斯塔爾只聽見自己粗重的鼻息。
潮濕的霧氣在周圍溫柔地飄蕩。
三個月後。穆斯塔爾站在教堂的屋簷下,冰冷的風帶著雪花從牆外吹到院子裏,散成白茫茫一片。在他身後是修道院長的房間,院長垂危了,神甫正在房裏為他準備臨終儀式。
房門開了,穆斯塔爾看見神甫從房間裏走出來,搖搖頭,無聲地示意他進去。穆斯塔爾走到修道院長面前跪下。
修道院長的手按住他的頭頂。
「永遠懷有憐憫之心……祈禱智慧和勇氣來面對你的敵人……服從你的思想而不是慾望。」修道院長的呼吸很短促,「敬畏三樣東西:良知、生命和信仰。用良知揮舞你的劍,用劍保衛生命,用生命捍衛信仰……為值得的事要勇於犧牲……」這幾句話耗盡了修道院長的力氣,他疲倦地閉上眼睛,坐倒在扶手椅裏。穆斯塔爾伸手抱住修道院長,感覺懷裏的軀體像稻草一樣輕。片刻後,修道院長睜開眼,艱難地呼出一口氣,又說道:「穆斯,我的頭已經沈到墳墓的水面以下了。」
穆斯塔爾痛苦得說不出話,他只能死死地抓住修道院長的手。
「孩子,別傷心。老人死去,年輕人留下,這世上的道理本來就是這樣的。」神甫從身後拉開穆斯塔爾,他手裏拿著盛聖油的玻璃瓶,他要進行臨終儀式了。
「我們在天之父啊……」阿爾豐斯和神甫一起開始低聲念拉丁文。
穆斯塔爾低頭走出教堂,他臉色白得嚇人,神色呆滯,心裏空蕩蕩的,縈繞著一些深沈的、遙遠的好像黑夜一樣的東西。他盲目地走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雪還在下,雪花飛舞著落在穆斯塔爾的頭髮上,融化,隨後又凍結在髮梢……他像遊魂一樣在被大雪穿上喪服的巴黎城遊蕩。
晚上的時候,雪停了。
穆斯塔爾最終在一處街角停了下來,積雪反射著月亮清朗的光,他發現自己竟然走回了普呂街的「馬儂公寓」——他在巴黎唯一能被稱為「家」的地方。他呆立了一陣,許多莫名其妙的感觸湧上了他的心頭。這時他看見馬儂太太提著一個大籃子,正在從街道的另一頭向這邊走過來。
穆斯塔爾閃身走進了「馬儂公寓」。
馬儂太太進了大門,摸索著找燈。忽然,她在從窗子裏照進來的月光裏看到了站在牆邊的一雙大腳。馬儂太太一口氣哽在喉嚨,顫抖著後退一步,臉上的皺紋急速地抽動著。「天吶,是你這魔鬼……哦不,先生。」
「告訴我,抓我的那個警官,你在哪裡找到他的?」穆斯塔爾低聲問。
「熱納……熱納維夫街19號……這不關我的事,是警察——」馬儂太太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卻發現面前的人已經消失了。
第二天,值班警察向格瑞克探長報告說陳列在證物室的那些銀武器都被盜了。探長檢查後發現證物室門上的粗鋼條被人扭彎了,地上撒了一層從鋼條上脫落的烤藍。盜賊似乎只對那些武器有興趣,和武器擺在一起的貴重贓物一件也沒有少。
格瑞克探長把這些細節都寫到報告裏,交到了局長的桌子上。局長因為急於和情婦相會,匆匆把文件扔在一堆需要封存的故紙堆裏。
二十二年後,這批文件被處理給收破爛的,賣了十個蘇。
尾聲
潔白的月光中,從警局出來的穆斯塔爾如同夜梟一樣,躍上了旁邊的樓房。巴黎城所有的建築逐一從他身下掠過,他從樓頂眺望四周,看到可城市沈默的黑色剪影。
白天的雪只給城市戴上了白線帽,並不能掩蓋他黝黑的膚色。
黑暗中,路燈的光零零落落地勾勒出街道的位置,像一條條織金的紡線,塞納河橫亙在那些金線的網格邊上,流過古老的街道與橋樑……
穆斯塔爾從未像這一刻那樣深切地感受這座城市的巨大和那種無法形容的存在感。
——雷,在最後的答案到來之前,我也有無盡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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