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Na银 发表于 2008-4-19 19:57:27

龙竞[对他说]

2016-8-12 03:52 编辑 <br /><br />   我们结婚的那天,清晨时分我如约在院子里等你。四月间恰好紫薇盛开,小粒的花瓣贴梗盛放像紫色的火苗吞噬枝条。叶子是心形的,我摘了一片放进你的礼服口袋。你还没来。你的白色礼服搭在椅背上,使整个花园都有了温和而洁净的气味。
我和你是去年结的婚。
  去年春季来得晚,四月间恰好紫薇盛开,小粒的花瓣贴梗盛放像紫色的火苗吞噬枝条。叶子是心形的,我摘了一片放进你的礼服口袋。你还没来。你的白色礼服搭在庭院的椅背上,使整个花园都有了温和而洁净的气味。
  我坐在院子里等你,裙子上落满樱花。
  
1
  以前,大概很久很久以前,祖父在院子里种桔梗、月季和茉莉,围墙上爬满蔷薇和凌霄。自从那棵芭蕉死于一场寒冬,院子里的树只剩一株大大的紫薇。我自小沉静极了,像个哑巴。晴好的日子坐在树下,看天看树看蝼蚁生活。那时候,空气像水一样,天空是一匹新染的蓝缎子。
  邻近有一条河流,狭窄而悠长,终日湍流不息。岸边生着大丛的樱草,听说那是我母亲喜爱的植物。我母亲早已经不在了,如果她还在我身边,或许我会长成欢快的孩子。
  透过紫薇树繁密的叶子,能够看到河对岸三楼房间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的灯是鱼形的。有人在房间里拉小提琴,讲电话,同旁人说笑,有时把袜子和球鞋晾到外头。他的手指很长。
  那时我还分不清哪一个是你。
  我以为统统是你,拉小提琴的是你,有长长手指的是你,笑得很大声的是你。
  你的笑声穿过空气,闪烁着光芒般鲜明地充满天空。我穿着绿裙子坐在树底下,用犬齿细细碾碎酢浆草的叶子。这样,我的整个窥探都弥漫着草的清香和酸涩。
  太阳光很烈,直直地晒着脸,照得人身体内部仿佛盛满了阳光。
  
2
  我是先认出枳的吧。
  又瘦又高的枳经过我身边,他的长头发卷曲,落在肩膀上很漂亮。他垂着头大步流星地迈着步子,鼻子里轻轻哼着那支曲子。常常在树下听到的那支小提琴曲,就这样被风吹到我的耳朵里。
  枳的腿很长,我不得不跟着那支曲子飞快地走。当我跑过长长的弄堂和繁华街道,枳回过头对我说:“跟那么远的路,不觉得渴吗?”
  “我请你吧。”他折身在便利店买了两杯仙草。仙草原本是苦的,店员放太多蜂蜜和薄荷水,喝起来像止咳糖浆。当枳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与轰轰烈烈的笑声联系起来。他静得就像一丛海藻。
  可是我仍然啊,以为枳就是你——笑起来大声又放肆像个小孩的你。
  落日炽热蔷薇盛放而时间重新开始流淌,那个傍晚我追着的其实是你吧。
  
3
  不知何时我习惯了身边有枳的日子。一起看书,散步,甚至交谈的节奏都一样。
  他的小提琴曲常令我回忆起树下度过的人生。
  原本我紫薇树下的人生漫长极了,即便明明坐在满是植物气息的微风里,却仿佛正行走在漫长公路——两侧都是荒漠,走一小时与走上一年,周围的景物一色一样,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一个标志物。这段没有起点没有终点甚至没有过程的路,走起来真是又长又寂寞。
  “我数到了二十四颗星,明天我要数更多。”我倚在露台上,向着夜空指指点点。三楼的露台比我想象中要大很多,很空很干净,种着一盆仙人掌。
  “对了,我弟弟明天回来。”枳忽然说。
  “弟弟?”
  “那家伙半年前旅行去了,刚才打电话来,说是明天中午的飞机到。”月光浅淡,枳握着琴弓的手指又细又长,这就是未来将成为小提琴家的人才会有的手指吧。
  “要去接机吗?”
  “接机?会被他耻笑的吧。再说,那家伙很会照顾自己。”
  曲子又停了下来:“说起来,大多数的人对于喜欢的,总是难以忘怀的吧……”
  “嗯……?”我听得没头没尾,心里并不太清楚他的意思,却也模模糊糊地应了。
  枳仍自顾自说着:“……似乎没什么逻辑——因为喜欢上某个人而独自去旅行,明明是任性的小孩行径……”
  “事实上是因为不敢表白所以逃避吧。这家伙,平日里神气活现,说不定对方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回事儿,我猜。”他笑起来,满是手足亲厚的语气。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提起你。
  
4
  接下来的几天,因为忙于考试而疏于和枳联系。直到我偶然经过球场,看见枳和你在烈阳下打篮球。那当儿没有一丝风,周遭黑白片一样沉默,只有你大声地讲着话,笑声好比一筐橙子滚落到我面前的草地上。明朗而结实的笑声从夏天的热浪中涌过来,像篮球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的心脏。
  原来是你。我不由屏住呼吸。
  枳把你拉到我面前:“绿,这就是我弟弟。”
  我们面对面站着,谁也没说话,夏日的午后如此悠长,时光同蝉鸣纠缠着不肯前行。
  “原来你叫绿。”我听见你轻声说。
  看来我们都记得,我们并不是第一次相遇。
  
5
  我们真正的初遇,应当是前一年的五月。如果没有记错,那天我骑着脚踏车,巷口拐弯时被你直直撞上。你的背包被我的车铃勾住,伴着我“哎……”的一声,你跟着我一同倒下。
  将落地时你伸出长长胳膊托住我的腰。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你环抱着我,而我吻到你衬衫的第二粒钮扣。这一刻很短,却又很漫长,长得仿佛足够我们以这样的姿势跳完一支华尔兹。
  因这场不大不小的车祸,我轻微擦伤,而你不得不在医院躺了一个月。
  第二天下课后我去医院看望你,有些窘迫地坐在你面前,兀自讲些无关紧要的话。可怜你一只脚被吊起,脖子被奇怪的东西加固,交谈要靠手写,苹果用汤匙辗成泥才可以吞下。
  “这个……说真的,你不像是被单车撞上。”我迟疑地说。
  “没错,我被大象撞了,还被挤了一下!”你艰难地用左手在本子上写出这句话,后面画了个巨大的惊叹号。
  我从包里把乌冬面取出来,那是街口田记的面,是我带来赔给你的一碗面——那场车祸不但弄断了你的骨头,还把你提着的那份乌冬面抛到了街对面。
  就是这样的下午,我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窗外春光柔和。我当着你的面把满满一盒美味乌冬面——把你最爱的乌冬面吸溜个精光,一点儿也没给你留。我承认不善言辞的人也会弄些沉静的恶作剧。
  你气急败坏地,用力在本子上写:“是被猪撞的,猪还吃我的乌冬面……”
  
6
  我每天下课后过来,在病房陪你一小时。
  你不能说话,也不能笑。而不善言辞的我,也就只能沉默地呆在病房里陪着你。这漫长而无聊的一小时,你有时睡觉,有时写小纸条指使我为你端茶递水,有时你什么也不做,只是望着我。我因而总坐在离你最远的椅子,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你看不清我的心事。
  在我沉默表情的背后,是一片真正的虚无。
  我看到流云勿勿,若有若无。透过医院灰蓝色的窗玻璃,天空是抹布一样的颜色。即便如此,病房里宁静的气氛仍叫人安适。护士们身着粉红色的衣裳,足音轻微,笑容甜美。我只觉自己正与你一同疗伤,那粒被哀伤浸泡良久的小小心脏,在病房的来苏水气味之下,重又细细地生出明亮肌骨。
  我没有告诉过你,撞倒你的那天中午,我刚刚办完祖父的丧礼。只是小小的仪式,除我和几个邻居之外没有来宾。睡眠中死去的老人被安放在玻璃棺材里,我把脸贴在玻璃上,望着他沉睡的眼睛。
  上帝还是把你所仰赖的都拿走了。我听见自己的心哭着说。
  旁人坐拥花园,只有我生命里温暖的花朵次第消失。父亲和母亲,祖母和祖父,一个一个地告别。离别是叫人哀伤的事,这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晓了。世间所有拥有过的温暖,在离别之时都会成为一把刀子。
  
  上课,下课,去医院。如此日复一日,混沌的日子粘稠极了。我望不到将来,也并没有前行的力气。
  第九天,你递给我一张纸。字是你用左手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充满孩子气,且十分地让人温暖——我不怪你,开心点吧。
  第十天,我没有去医院。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医院的门口徘徊。
  这好比陌生长巷中奔跑,不知来处和去往,惶然无措之时遇到光亮和友善,我却不知如何应答。我只能够,继续沉默继续奔跑。只是无论如何疲惫,内心却因为受了你的友善而安定。
  直至你出院。你拄着康复杖从医院里走出来,来接你的是一个长发女生。
  我将自己藏到一棵梧桐树的后面。
  此后我再未见到你。除了你病历上的名字,我对你一无所知。
  
7
  枳说:“你们认识吗?”
  你望着我说:“嗯,认识。”
  夏日炎热的风涌过来,之后你们再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我忽然想逃离这个球场这个叫人尴尬至死的局面。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双脚树一般死死钉在地上,头脑里涌过许多话语,这些来自内心的声音,如同夏夜上空的蚊蚋般恣意,七嘴八舌无一例外尽是嘲笑和讥诮。
  你忽然转过头对枳说:“我跟你说的人就是她。”
  我惊跳起来:“不不不,我不是故意的!”
  你笑着说:“我没说你是故意的。是我自己的事。”
  “可是你刚才……”
  “我说的不是那件事,是我自己的事……”
  “你明明……”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争论不休的我们都忽略了,枳静默地站在一边,一句话也没有说。
  
8
  未知何时起,原本约好三人一起,枳却总有各种理由缺席。
  隔着绵长的河水,我仍时常听见枳的小提琴曲,只是见到他的机会愈发稀少了。偶尔遇见,也是行色匆匆,话说不了两句就道别。我直觉他内心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却又说不清。
  因枳的告缺,聚会就成了两个人的约会。
  你和我,初初有些尴尬。各自找些话题来聊,却谁也不提车祸的事。聊着聊着,也就渐熟,我忽然觉得已经认得你很久了似的。而事实上,我的确认得你很久了,自少年时代紫薇树下的沉默倾听算起,已很有些年头。
  只不过,这些你不知道而已。我当然,也就无从说起。
  正当初秋,我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跟着你从这条街逛到那条街。你买来热乎乎的烤栗子,照顾小孩一样塞进我口袋。这样手就不会冷了。你说。
  烤栗子有种干燥而甘甜的气味,在我的衣袋上存在了很久。一直到现在,你早已经不在我身边了,然而每当满街散出烤栗香味的秋季,甜美而稠厚的气息混合着街头的清冷空气,既世俗又念旧。
  
9
  你是在电影结束时告诉我那件事的。
  散场时很拥挤,我们跟着人群缓慢移动。不知怎的我俩被挤到了墙边,索性停下来,打算着等人群散了再走。你说,一起去吃乌冬面吧。我说好啊我请你吧。
  两人卟地笑了起来。直至此刻关于那次车祸的话题,才明亮地进入我们的交谈。
  “后来怎么都不见你?我可每天都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
  “等你给我喂苹果啊,我是病人!”
  “出院都有人接,喂苹果还会缺人么?”
  “嗯?呃,原来你都在的。为什么不过来跟我说句话?我可一直在等你。”
  “又等我做什么?”
  “好告诉你我又活蹦乱跳,你不必再脸臭臭的望天了。”
  “我才没有脸臭臭……”
  “有的啊,还吃我的乌冬面。”
  “马上就赔你吧,小气鬼。”
  人潮涌动,你的脸离我越来越近。你望着我的眼睛,低声说:“不用赔了,你……就是乌冬面……”
  尚未来得及回神,尚未来得及笑你这奇怪的句式,你已经吻上我的脸。
  走出剧院时,你拉着我的手大声说,我最喜欢乌冬面了。
  好像是说给全世界听。
  
10
  在我们漫长的恋爱中,日子渐渐显露出从容不迫的性情。
  傍晚,我和你散步。沿着河流信步,樱草旺盛的草地和石滩走起来让人安适。远远地,无一例外能听见枳的小提琴。曲折而重叠的卡农调子隔着河流听得十分真切。只是时常嘎然而止,声音突然消失在空气里,如同被什么东西吞没了,如同必须舍弃了不想舍弃的,叫听的人心里空空荡荡。
  “枳就是那样。不爱说话,死样怪气。”你笑说。
  “嗯……也许话都被提琴说了呢。”
  “其实他是热情的人,外表冷漠而已。换而言之就是闷骚型。”你做了个鬼脸。
  “呃……”
  “这样说吧。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他那种视女生如空气的怪癖。事实上只有遇到他喜欢的,才会主动跟人家讲话,说不定还会唠叨个不停。”
  “枳有喜欢的人?”
  “很久以前喜欢过我们的家庭教师,还是中学时候的事,那只是小孩子的暗恋罢了。”
  “后来呢?”
  “只有两个月,那老师只教了我们两个月就出国了。她刚离开的那阵儿,枳没日没夜地练琴,像个小疯子。只有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
  “但是这次,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你拾了枚石子轻轻掷入河水。
  我察觉到你语调中的担忧,却不知应该回答什么,只能紧紧握着你的手,待在你身边。
  
11
  我们结婚的那天,清晨时分我如约在院子里等你。四月间恰好紫薇盛开,小粒的花瓣贴梗盛放像紫色的火苗吞噬枝条。叶子是心形的,我摘了一片放进你的礼服口袋。你还没来。你的白色礼服搭在椅背上,使整个花园都有了温和而洁净的气味。
  我从未察觉我的庭院如此甜美,蔷薇已吐出花苞而婆婆纳将草地染上星光,活泼的蜂子在草丛中穿行,就连庭院上方的天空也是一片瓦蓝。
  这就是我们的纪念日。
  我坐在院子里等你,裙子上落满樱花。
  漫长的等候始自紫薇树下的眺望,至今眼看就要令人愉悦地走到尽头。长久以来,你一场夏天般轰轰烈烈热切地烧灼着,然而我恰恰相反,似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沉默地等着你走过来。大概总想着还有足够长久的时间可以让我去爱你,所以从未对你说。
  我从未对你说我是爱你的——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
  可是终于没有来得及说。
  你没有来。小径尽头出现的人是枳,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他出事了。枳说。
  
  相遇和分离都是因为同样的事,这是否你我人生中莫大的讽刺。
  你忽然就来了,我都来不及准备。
  你忽然就消失了,我甚至来不及同你道别。
  我不习惯没有你的日子,然而我是否应当习惯命运。
  
12
  望着长街尽头蛋黄一般沉没的太阳,城市转瞬蒙上灰色。眼前降临的,又是一个长长的夜啊。
  你离开之后,我喜欢上黑夜。白昼固然明朗安祥,惟有黑夜的一切不够清醒,因而可以予人安慰。
  河水悠长,无一例外地送来小提琴曲。
  每夜我睡得很沉,好像死过去一般。然而每到凌晨四点,却又自动清醒。天依旧墨黑,我伏在床上发呆,或是起身给你写信。写如此冗长的信,却不知应当交付于谁。倘若你当真收到,或许会笑我事无巨细过于罗嗦细碎。
  其实我只是,害怕余生太漫长,时光会将我对你的记忆悉数抹尽。
  我书写每一个凌晨。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爱情——当你还在我身边,当你还触手可及,因我的沉默和辗转,爱情日渐积累膨胀吞食话语。然而在你离开之后,爱情终于化为呜咽的长句。即便明知收件人缺席,明知这是无法投递的长信,我却仍然每日每夜寂静书写。我想告诉你,那条又长又寂寞的公路有你陪着就成了真正的旅行。即便眼下你沿着另一条路走远,独自前行的我却因为心里有了你给的爱而不再害怕什么。曾有过的荒芜、孤寂、无法遗忘的幸福以及你离去时留给我的悲恸,此行种种,都成为我人生的烙印。
  人世间。所谓怀念,是场淘金的过程。能够在时光长河中沉淀下来的,都是稀世珍宝。
  我多想,再见你一面。
  
13
  昨晚我去听枳的演奏会。
  较之第一次见到枳,枳成熟许多。虽然仍是清瘦宁静的样子,站在演奏台上的枳,比及当年又多了忧伤和冷静。
  一首首听下来,都是熟悉的曲子。每天傍晚陪伴我散步直至入睡的乐曲,在音乐厅空旷的穹顶如同诗句凭空列印。我熟稔每个音符和每一个转折,总忍不住要跟着轻轻哼唱。这让我又回忆起初识枳的时候,一起散步,看书,连聊天的节奏都一样。
  演奏空档休息,他托人递来纸条:“结束时会很晚,一起走吧。”
  散场后我果然在门口见到他。
  枳斜背着包,虽然头发比你长,背影较之你显得单薄,然而大步流星的神态,手指流露出的气息,与你像足十分,常常令我心跳停止。我们走在一起,两人默默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呼着白气。最后我们决定找个地方喝点东西,初春的夜,还是有点儿冷啊。
  中山路很漫长。第四个红绿灯旁新开了一家小酒馆,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
  你最后一眼望到的景物,是对面那间书店吗?每回深夜走到这里,总想着若真有灵魂这回事,不知会否在这儿与你擦身而过。像电影里演的,我的身体穿过你的胸膛。
  但凡想起再不能讲话和亲吻,连握手拥抱的机会都不再有,总叫人内心酸楚不已。
  我忽然感觉喉头有些紧:“死掉的人不知会想些什么。”我说。
  “死掉就是死掉了,好比天晴了或是下雨了,路边的石头不会作任何感想。”
  “可灵魂有21克的重量,话说。”
  “那21克会变成另一种石头吧,不然世界会很吵。”不知何时枳有了吸烟的习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七星,自己给自己点上了。
  也许吸烟之于枳,就像凌晨写信之于我。
  “那家伙21克重的石头,还在你那儿呢吧。”他低下头吐了长长一口,又补充说,“虽说不晓得实际上究竟会怎样,总觉得桐这家伙就算变成了石头,也还是和你在一起。”
  随后我们都没说话,只一同静默着感受那份痛楚。待在失去亲人的地方,时间永久凝固,只有悲伤像指甲一样生长。剪去了,又兀自生长。
  但凡想到就是在这个地方,你支离破碎地死掉了,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没有颜色了。
  
14
  “也许是难以想象的事……在很久以前我就喜欢桐了……”大概是酒精的缘故,面对着枳,我竟可轻易说出自己的秘密。
  “算起来大概六七年了。当时我还在念中学,虽然并不是一个人住,却总觉得寂寞得要死,好像随时会窒息。而你们的房间却热闹极了,有人大声地说话,大声地笑,还有人拉小提琴。”
  “在树底下,有时听到那么热闹的声音,心情会莫名地好起来。觉得自己好像也是你们中的一个……”
  “我有时想,究竟河对岸的房间里住着什么样的人呢?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
  枳静静听着。我独自絮絮地说,仿佛面对着最最熟悉而信赖的家人。长久以来无处倾吐的话语瞬间涌出,我越说越快,说了许多许多,直到激动得快要哭出来。枳拉过我,当我混乱的头脑靠在枳胸膛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你的心跳。我听见你说,不要怕不要怕,我在这儿。
  透过泪水和明亮的玻璃窗,我看见模糊的街景。早已去世的你站在书店门前。你望着我,望着我,如同望着大海和星辰,仿佛说着死没什么可怕,只是再见不到你让人难过。你浅笑着将手抬起来,无声地对我说再见。
  一瞬间泪水滚滚流下,心好像被裂开,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往事如旅行中的风景怏怏退去,都成为悲伤而酸楚的记忆。我终于哇然大哭,紧紧搂着枳的肩膀。
  枳安抚婴儿般拍着我的脊背,他轻声说着,不要怕不要怕,我在这儿。
  
15
  一场漫长的睡眠,没有梦境。醒来时已经是黄昏,几近一年,我第一次没有在凌晨醒来。
  头痛提醒我前一晚的酩酊大醉。是不是将至清明,总让人想起许多往事。是不是这样。
  
  有人在我的信箱里投了一封信,只有短短的几句话。
  “我喜欢一个女孩,已经六七年了。
  她常常呆在花园里晒太阳,发呆。我每天都会演奏乐曲,可她从不知道我是为她演奏的。河流很窄,声音可以轻易传递过去,对岸仿佛很近。可对于两个习惯沉默的笨蛋来说,却又非常遥远。
  所以说,绿,你并不是最惨的那个。加油生活。”
  此刻,我又听见那支卡农。曲折而重叠的调子被傍晚昏黄的光线拉长了,就有了幸福又酸楚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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