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苏媚[满天都是碎钻石]
2016-8-12 03:52 编辑 <br /><br />[言情篇]事情过去一年了,有时候她举着相机,站在自家阳台上,对着稀疏清淡的夜空努力捕捉几颗星子时,她都会想起阿里浩瀚深远的星空。每一颗都那么亮,每一颗都那么美。
满天都是碎钻石
文/吴苏媚
费宝荔决定坐新藏线的班车去叶城,经由叶城前往喀什,至于去喀什做什么,费宝荔没有考虑清楚。
在阿里客运站遇到小康,他叼着支烟,牵牵绊绊地上了车,瞅见费宝荔,马上脸部表情生动了起来,啊,姐姐!
费宝荔笑了笑,小康,这么巧。
你莫不是跟踪我吧?小康开玩笑说。
跟踪你?我有空哦!车费好几百呢。
小康把一袋子食物扔自己铺上,然后侧身继续和宝荔说话,两人中间隔了个藏族人,宝荔有些不习惯,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小康倒兴致很好,精力也好,和宝荔说着对西藏阿里的感觉。和小康是在徒步岗仁波齐时认识的,小康当时混在一群印度人中间,费宝荔孤身前行,把他们甩得老远。后来宝荔早早地在帐篷旅馆歇下,门被推开,小康像一阵风般旋了进来,第一句话就是,姐姐你走得真快,属马的啊。
宝荔怔了怔,还真的是属马的。
对了,你知道吗,今天早上刚刚挂了一个印度人。
挂?怎么挂的?
高原反应嘛,那个印度老太太又虚弱又虔诚,不过我想死在神山脚下,对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未必不是完满的事。
小康谈锋甚健,又长相清俊,同他聊天还算有趣。
次日天色未亮,费宝荔就起身上路了,再没遇见那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的小康了。
直到在这辆前往新疆的班车上。
旅途中总是会遇到许多人,路线有吻合的地方呢,就搭伴走一程,到了分道扬镳的路口,洒脱转身。费宝荔以为自己和小康走到叶城就挥别了,但小康一听宝荔的打算,马上改变了主意,那我也去喀什。
他兴致勃勃地,宝荔不好意思说不,喀什又不是自己的,人人都去得。到了新疆,就可以好好吃上一顿了,小康在肮脏的床铺躺下来,舒展着手脚,阿里处处都好,就是把我饿坏了,馋坏了,看什么活物都想扑上去吃!
费宝荔扑哧一声笑出来。
路过班公错时,小康趴在窗口说,据说这里的鱼好吃呢,真想下车逮几条。
费宝荔笑着说,你去呀!但不要乱来啊,湖那边就是印度了。
班公错的湖岸线一直延续了好久,灰蒙蒙的蓝色才消失干净。坐这样的班车是很无趣的,累,没办法看书,也不想说话,上车睡觉,下车撒尿或吃饭。吃饭总是川菜馆,沿途几乎所有开馆子的老板都是四川人,尤其四川女人,勤劳得就像小蜜蜂,给这片荒凉带来了一抹生机。每次停车吃饭时,小康总是拉费宝荔一起去。他执著地吃拌面,她要蛋炒饭,有时费宝荔也会点个小炒请小康一同吃。虽然没有问过年龄,但小康肯定比她小那么三四岁吧,她想。
深夜,路过界山大坂,费宝荔蒙蒙眬眬间有清冷之感,从浅浅的睡意里醒过来,原来是小康将窗拉开了些,他望着窗外纷飞的怒雪,很出神的样子。班车光线幽暗,好像有什么东西晃着晃着,费宝荔心里闪过了一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无端端地觉得凄切。
小康突然开口说话,好像后脑长了眼睛,知道她醒着。姐姐,你知道吗,界山大坂的海拔并没有必要标的那么高,大概也就五千四左右吧。
隔了会儿,费宝荔嗯了一声。
你有高原反应吗?他拉上窗,回过头问。
怎么会,塔尔钦的卓玛拉山口五千七都爬过了。
姐姐,你看起来那么柔弱,但又那么坚强,了不起,小康三更半夜朝费宝荔唱起了赞美诗。费宝荔笑了起来,把眼皮垂下,重新酝酿睡意。路上经常有人说她坚强,她想,这大概是真的,但坚强并不代表不会受伤,更或者,坚强只是一种死撑硬扛而已。
一路都要接受武警的检查,每到一个检查站,全车人都齐齐下车,拿出证件和边防证一一过目。这样的手续到底多少次,费宝荔记不得了,有一次睡得正香被推醒,痛苦地下了车,头重脚轻,蹲在地上,使劲拍自己的脑袋。
这时有个黑影也蹲下来,冻得缩成一团,然后递了支烟过来,是小康。
忽然之间,宝荔觉得孤独的旅途之中,有一个可以一起抽烟的人,感觉也不错,她决定和小康结伴去喀什。
凌晨四点左右,新藏线不知不觉地驶完了。车子停在阿里办事处空荡荡的院子里,费宝荔最不喜欢这样的时刻,她宁可一直赖在车上,终点久久不至。因为到了目的地,她必须背上行李,做出决定,找旅馆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价位须得合适,又要住得安心,挑挑拣拣得半天工夫,偏生这时间那么尴尬,又不能在街上晃悠。
费宝荔拖拖拉拉地下了车,车尾那边跑出个人。
姐姐,去西域宾馆吧,小康说,刚刚打听过了,一个床位才18块钱,便宜吧。
费宝荔犹豫着,几人间?
三人间啊,还有个做生意的男人,你不介意吧?
费宝荔笑笑,跟着小康走了。
比想象中的干净,那个同房的人面向墙壁,睡得悄无声息。安顿好后,费宝荔倒失掉了睡意,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玩手机上的游戏,屏幕的绿光打在她脸上。
小康大概也没睡着,把身体翻过来又翻过去,像烙饼一样。不久,他发出叹气声,真热啊!真的,过了这条新藏线,似乎一下子从冬天到了夏天,新疆很热,地表在白天承受的温度尽数炸在了夜晚的空气里,使人心浮气躁。
醒来已是中午了,那个生意人不知去向,而小康沉睡如猪。费宝荔跳下床,发了会呆,把小康叫醒,问他今天走不走。
去哪儿?小康迷迷糊糊地问。
喀什啊,你要在叶城待着吗?
小康睁开了眼睛,看了会天花板,半天才说,叶城据说也不错,不过姐姐你决定好了,走也可以。
反正我要走,费宝荔说,你自己考虑。
那我也走吧,小康有些依依之感。
你知道吗,叶城清真寺据说是仅次于喀什的新疆第二大!
你知道吗,那个长得很帅的维族歌手艾尔肯就是叶城人,叶城出美男哦!
你知道吗,叶城街上有很多清蒸鸽子,才七块钱一只,好吃得要死!
在坐公交车前往汽车站的路上,小康不停地向费宝荔介绍叶城的好处,估计之前看了不少关于叶城的介绍。
费宝荔笑盈盈地点头,我知道了,但已经决定走了,不改主意。
姐姐,你很赶时间吗?
不赶,但我就是要走。宝荔说。
叶城比意想中的繁华许多,如果不是那一座淡黄色的清真寺,如果不是街上行走的女人戴着头巾,费宝荔一个恍惚,觉得叶城与内地的城市有些仿佛,但她知道肯定是不一样的,城市的内在肌理是需要时间去体会的。
不一样,哪儿都不一样。
汽车站很拥挤,这时小康发挥了驴子精神和绅士风度,让费宝荔等在阴凉处看行李,自己跑去排队买票,回来时给费宝荔捎了瓶农夫山泉。
咦,你怎么知道我爱喝这牌子的?宝荔拧开红色瓶盖,仰脖喝了起来。
姐姐,你真觉得农夫山泉有点甜吗?我老觉得这是广告词的暗示作用,小康又问了一遍,甜吗?
宝荔笑着白了他一眼,能够被确认的甜味还有什么境界可言呢,要的就是这种暧昧可能性。
路经英吉沙时,费宝荔很想跳下车买把刀,念头一闪,随即按捺下来,没必要一定要在产地买这样的刀子,喀什必定满大街都有。小康倒是念起来了,真应该买把英吉沙的小刀,据说钢水特别好。
你喜欢刀?
我喜欢有杀气的东西。
嘿,听起来应该去做屠夫!
对了,小康指指自己的脸,别人说我长得有一股杀气,姐姐你觉得呢?费宝荔闭上眼睛不理他。
傍晚时分到了喀什,费宝荔领着小康直奔色满宾馆。色满宾馆的大堂极其富丽堂皇,把小康吓了一跳,姐姐,我们住这么贵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色满宾馆的好处是既有上千的总统套房,也有青年旅馆的集体宿舍,二十块一个床位,够意思吧,以前这里是俄国领事馆哦!
费宝荔办好了入住手续,往右侧走,小康拖着行李跟在后面。楼梯口的维吾尔族服务员朝他们微笑,看了缴费单后,指指地下室。
住地下室?小康吃惊地说。
拜托,有点吃苦耐劳的精神行不行,费宝荔斥道。
地下室空气不太好哦。
你在阿里住帐篷旅馆时,可没这么挑三拣四的啊。
费宝荔打开了房门,光线有些幽暗,地上铺着颜色混浊的厚地毯。费宝荔随便挑了张床躺下来,踢掉重重的鞋子,点了支烟,神情舒坦地抽了起来。一扬眉,朝小康说,发什么愣呢,把行李放下来啊。
小康摸了摸墙边粗大的排水管说,姐姐,你不觉得这里阴森森的吗?
觉得啊,但我喜欢这种感觉,你想想看,这里一定发生过许多事情,比如战争期间走投无路的俄国人跑领事馆避难啦,比如拷问一些可疑分子动用私刑啦,就算没有这种阴暗事件,这里每个角落也都积累着历史的尘埃啊,或者停放过尸体也不一定啊!
小康惊讶地看着她。
在他们之前,房间里已经住了两个韩国青年,中文不太流畅,但勉强能用词语表达意思,一个叫李正熙,一个叫权相。他们准备骑车去帕米尔高原,扎营爬山,大概会待上十天半月。
是夜,四人结伴去吃晚饭,馆子离色满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了,生意看起来很好,露天席位都坐满了人。夏夜,客人都喜欢吹着凉爽的风,等了大概十分钟,他们幸运地等到了一张桌子。
宝荔要了酸奶和鸡肉拌饭,他们三个都要了羊肉串,问了问服务生,说是清真店不让喝酒,稍觉遗憾,好在味道够正,大家都吃得油光满面。
隔着玻璃能看到店内正在进食的维族美女,费宝荔大为惊艳,跃跃欲试地想要拿出相机来偷拍。维吾尔族美女在没有结婚前,一个个都天香国色,婚后尤其是生育后就姿色大减,体态渐渐臃肿,连气质都凋谢了,宝荔感慨道。
正说着维吾尔族美女,权相突然问,你们谈了多久恋爱了呢?
费宝荔一怔,连忙说,不是不是……
小康看着她笑,竟不帮着一起否认。费宝荔有些尴尬,继续说,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们是在西藏阿里认识的。
很般配,李正熙觉得自己听懂了,一边点头一边说。
姐姐怎么看得上我这种人呢,小康幽幽地说。
费宝荔不晓得说什么好,正巧服务生把羊肉串端上来了,小康问宝荔要不要也来一串,宝荔看了一眼说,我不要吃肥的。小康马上挑了一串最瘦的递给她。
韩国人咧着嘴笑,那种表情就是——还不承认,当我们瞎的啊!
饭后韩国人回旅馆去了,宝荔说要走一走,小康便也跟着她,两人并无方向,朝着灯光灿烂的地方随意走去。街上车水马龙,街边摊贩云集,卖切糕的,卖枣子、桃子、李子、提子的,新疆的水果价钱便宜到令人发指,简直像是不要钱的。
宝荔一边拎着串无核葡萄吃一边东张西望,望见一辆摩托车上放了只笼子,凑过去看,里面有两只长得一模一样的雪狐,尖尖小嘴乌黑眼,头靠在一起亲吻。宝荔忍不住伸手摸它们身上那层雪白柔软的细毛,有一只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宝荔,轻轻舔她的手。
宝荔笑了起来,对小康说,看到双生子,我都会想起基斯洛夫斯基的《薇罗尼卡的双重生命》。
或者还有岩井俊二的《情书》,小康接口说。
咦,你小小年纪也喜欢看电影啊,喜欢哪位导演?
不讲,小康竟然这么说。
宝荔愣了愣,推了他一把,讲!
不讲,讲了你会取笑我的,小康径直过了马路,站在对面等宝荔。
宝荔大声说,不讲我就不过去!
大概僵持了五分钟,小康屈服了,朝这边喊,丁度·巴拉斯!
宝荔慢慢地走过去,行至马路中央,她有些不自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要向小康撒娇呢,他不讲就不过去,难道不是恋人间才可以的放肆吗?
她皱了下眉,努力装得若无其事。
两人走在街上,影子拉得长长,没有太多的语言,沉默真让人不安。同时却也有种奇异的欢喜,好似对方也能懂得这沉默为了什么。在此之前,他们是有许多无聊的话题的,探讨天气、食物、人文景观、各自之前的旅行、将来可能的方向等等。
但讲完丁度·巴拉斯后,空气变得暧昧而凝重。宝荔在心里酝酿着,怎么把这一大片空白不露痕迹地填满,讲什么呢,讲什么呢。越想打捞话题,越力不从心,好像自己真有义务要对他的品位取笑一番似的,但丁度·巴拉斯这个著名的情色电影大师,让她说什么呢,说她也看过他不少片子?不,这不能讲,宝荔咬了咬嘴唇。终于,小康开口了,说要买一包烟。他们拐进一家灯火通明的小超市,小康买了烟,宝荔买了根雪糕,嘴里都吃着点什么,对于语言的压力就没有那么清晰了。
回到色满宾馆,两个韩国人已经睡下了,宝荔觉得地下室确实有些闷,低声同小康说,我出去透透气。
哪里?小康问。
二楼有个露台,宝荔说,你要不要一起来?
走廊安静得就像梦境一样,因为灯光是感应式的,必须重重地踏在厚地毯上,才会啪啪地亮起。宝荔跺了两下脚,昏暗立刻变成了明亮,梦境被揭起了帘子。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色满宾馆的走廊,宝荔说。
这有什么特别的?
不好说,只觉得沧桑,好像曾经无数次在这里走过,却又明明未曾。
两人拾级而上,走至二楼的玻璃门,轻轻推开后走出去,露台很旧,亦堆放着无聊的杂物,空中还牵牵绊绊地拉着几根铁丝,大概有客人用来晒衣物。转了半天,只有一张破沙发可以坐,用手一摸全是灰。小康笑着说,要不就坐地上吧,恐怕还干净些。宁可站着啦,宝荔走到栏杆边,懒懒地将胳膊放上去,小腿微曲着,给我一支烟。
小康递过来,帮她点上火。
楼下没什么好看的,稀稀拉拉有几辆车开过,对面酒店的灯火倒是不惜电力,使劲地明耀一身。星星没有,月亮也没有,不晓得都跑哪里去了。
本不该这样的,本该有星空的,宝荔好生怅惘了一会,回想着阿里的星空,对小康说,你记得岗仁波齐的星空吗,满天都是碎钻石,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星空。
是很美,小康说,还能看到银河。
不知几时,小康拉起了她的手,轻轻地,似乎随时准备她抽走,但她没有,两只手握在一起握了好久,宝荔觉得,再这样下去天就要破晓了。破晓,光炫,心里忽然升起的爱意让她有些微惊,然而在色满宾馆肮脏的露台上,她更是心生欢喜,一路神经兮兮地跑到喀什,直奔这幢前俄国领事馆,大概冥冥之中,就是为了这样的瞬间吧。
上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一早两个韩国人就大包小包地离开了,宝荔醒了,或者说一直没有睡稳过,心念始终停留在昨晚与小康的柔情里。两情相悦是如此动人的感觉,她已经许久没有恋爱过了,去年与谈婚论嫁的男友分手后,心情落至谷底,辞去了工作,差点把两人同居过的房子也卖了,还好莲子劝住了她。
莲子说,神经,再受不了房间里的回忆,也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啊,这年头,握钱不如握房子可靠!终于留下了那所房子,但仍然无法忍受,于是租给一对刚来上海打拼的小情侣。自己成了一个没家的人,决定花半年时间去旅行,也许女人都是如此,一旦受了情伤,就会选择远走他乡。新藏线上重新邂逅小康,这是天意。感情犹如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忽然就风过处,幽草生。
想到这里,宝荔轻轻转过头,看着邻铺的那个人。那个人,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吗,他们会开始一段美好的恋爱吗?昨晚握着手的时候,竟也有种现世安稳的感觉,想着,如果一直这样,两个人天涯海角慢慢走下去,旅途的寂寞会少很多,可以一起去伊宁、禾木、喀纳斯、白哈巴,或者就去帕米尔高原吧,什么地方都可以。
这时,小康也醒了,大概被凝视得久了,多多少少有些异样的感知。他睡眼惺忪地望着她,微笑着问,姐姐,你醒了很久吗?
刚刚才醒,韩国人走了,她答。
几点了?他一边问一边拿起自己的手机,啊,已经十点了!
我也要起来了,宝荔坐起身,吃早饭吗?
无所谓啦,你饿不饿?
还好,宝荔弯下腰,拖出大包翻找洗发水和沐浴露,我要去洗个澡,如果你饿就先去吃。
他伸出手,拉拉她的长发,我也要去洗澡。每一层楼都有浴室的,我去一楼,一楼往上,你随便去好了,宝荔开始找换洗衣服。
我也要一楼!他有些撒娇。
宝荔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尽瞎说!
刚刚要走出门,他突然跳起来,赤脚追了几步,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她不能动,也不想动,他轻轻地吻着她的脖子。这时,宝荔觉得地下室的幽暗实在是太迷人了,彼此都有些意乱情迷,大概十分钟后,宝荔温柔而坚决地推开他,你再睡会吧。
色满宾馆的洗手间全部整齐划一地设在楼梯口,盥洗室同时也用来洗衣服,贴着面大镜子,而厕所和浴室只有一墙之隔。宝荔左右看了看,把整间厕所的门全部反锁起来,这样,自己就能舒舒服服地站在窗边洗头发,把衣物搁在窗台上,否则,浴室的空间实在太逼仄了。
阳光如此耀眼,明晃晃地照耀着一头泡沫的费宝荔,她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
色满宾馆的后花园非常辽阔,走过葱郁的葡萄架,就是精美的俄式建筑群落,一幢幢都宛如童话宫殿里才有的城堡,远远望去更像是孩子手掌里的蛋筒冰淇淋,淡色的,光滑鲜嫩。
不知是不是幻觉,宝荔低头冲洗头发时,隐约听见了歌声,温柔又慈悲的圣歌《奇异恩典》,费宝荔几乎感动得要哭。
生命真是一桩美好的事。
费宝荔想着,香喷喷地走出去,回到那间房,就有小康英俊的脸,温柔的拥抱。他们要一起去艾提尕尔清真寺、香妃墓,还要走遍喀什的老街,再去高台民居。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小康曾经说过,他要去阿克苏,那么,就和他一起去阿克苏好了。
小康看起来没有什么钱,穿的衣服也平常普通,在阿里徒步时,连十块钱的方便面也舍不得吃,和他结伴走新疆这一程,也一直很省,但节约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美德啊。费宝荔完全不介意住廉价旅馆,吃街边小摊。
费宝荔想到这里,有些激动,似乎急着要冲出去,用爱情去改善小康的生活。
她一边拢着湿发一边走回那间甜蜜的地下室,敲门,没人应,敲了好久,心想小康不至于睡回笼觉也能睡那么死,到底有些不耐烦了,喊了服务员过来开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是真的空荡荡,小康不在。
费宝荔怔怔地,他去哪了,吃早饭吗,上厕所吗,还是真的也洗澡去了?正想着,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仔细看了一圈,发现小康的行李不见了,再走近几步,自己的背包也不见了。
费宝荔一个激灵,全醒了,抓住服务生想说点什么,服务生被她抓疼,茫然地看着她的脸,她的脸,寂如死灰。
前台的小姐说,不曾留心,每天进进出出的游客那么多,但刚才好像是有这么一个男孩子大包小包地走了。费宝荔心知也问不出什么来,看到又怎样,走了就是走了,出门打个车,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时入住用的是自己的证件,进门前小康就说,帮我一起付下钱,回头我给你。宝荔不疑有他,要了两个床位。现今想来,他从一开始就是有企图的。她从来没有看过他任何证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多少岁,哪里人,甚至没有他的手机号码。
从阿里遇见他起,便一直只知道他叫小康。出来旅行就是这样,有人用网名,有人用绰号,有人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谁也不会存心去打听对方的底细,大家有缘则聚,无缘便散。
宝荔平时对人是有所警惕的,但是小康,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小康。
记得在岗仁波齐的夜晚,她站在帐篷边,举着相机拍星空。突然身边有声音问,这是什么相机呢?
佳能30D。
拍星星的效果很好吗?
当然啦,她转身看看小康,把相机递过去。
他抚摸了一会,问她多少钱。
不贵,也就万把块吧,她答。
这样的对白之前有过几回,驴友间相互打听下对方的设备再正常不过。宝荔怎么也没有想到,就是从初识的那晚开始,小康就留了心,决意跟踪她。
想到跟踪这个词,宝荔发凉背脊,不寒而栗,他们在新藏线上的重逢,根本就不是邂逅,也不是缘分使然,而是小康已经盯上了她,布下的一个局。
他一心一意为着佳能30D而来,不急不躁,一点点攻占了她的心房,这真是件可怕的事,她几乎就对这年轻的男孩子动了心。如果昨晚他俯身吻她,她根本就会欣然接受,对一切都欣然接受。刚才洗澡时,她还以为美好刚刚开始,真实的局面却如此丑陋。
她遇上了一个甚有心机的小偷,如果这个小偷再恶毒些可耻些,她甚至会付出更多,且在所不惜。
费宝荔还是报了警,虽然她知道报警根本没用,警察做笔录时,她一问三不知,名字年龄职业全不知,只能干巴巴地形容出大概长相,小平头,个子高高瘦瘦。这样的男人,街上一拎就有十个。她对于抓住小康不存任何期望,甚至认为,能够抓住才是荒谬的,他既然已经计划了这么久,想必早就逃远了,所谓的要去阿克苏,也是故意放的烟雾弹。
费宝荔坐在色满宾馆的大堂长椅里,一个人抽完那包小康留下来的骆驼烟。起先,她不想碰这个人的东西,但她需要烟,又没有力气起身去买。她所有的行李都被偷了,给警方列清单时很多都想不起,大概除了那台佳能30D,还有一些衣物和书籍吧。幸好,去洗澡时将随身小包捎上了,并不是对小康心存戒备,而是小包里有手机,她怕错过电话。小包里还有现金、银行卡,这些才是最重要的。
那台佳能30D,对费宝荔来说不算什么,假如小康再聪明些耐心些,语气委婉曲折,那么,费宝荔是很愿意直接送给他的。他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宁愿做个坏人,干脆地偷走。想到这里,费宝荔心生屈辱之感。其实,这才是她最愤怒的地方,自己竟然还不如一台佳能30D贵重,二手的旧货也就几千块罢了。小康对她毫无兴趣,他明明知道她已经动了心,得到她近在咫尺易如反掌,他却宁可要那台佳能30D,不惜伤害她的心。明明,对于他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事,两人都心照不宣了,他却选择了跑掉。明明,她已经不再戒备,他将来有大把的机会拿走她的佳能30D,甚至更多。
很显然,小康真的对她没有兴趣,之前的温柔全是冲着佳能30D的。这是费宝荔平生所受的最大的侮辱。人人都说,被男人骗财骗色是双重的失败,倘若没有被骗色,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事到临头,心境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个男人在能够财色兼收的情况下,对于自己的身体不屑一顾,这才是最让人抓狂的。难道我这点魅力也没有了吗,难道我的身体一文不值吗,难道他连顺手牵羊的兴趣也没有吗?
费宝荔被逼着反省自己的吸引力,我真的老了吗,真的不性感吗?
老了,不性感。
费宝荔拿出小包里那一方化妆镜,凝视着里面那张脸。
那一瞬间,她所有的信心都像旧房子一样坍塌了,她哭了起来,服务生连忙跑来安慰她,她倒在陌生人的怀抱里,哭得泣不成声,惊天动地。人人都知道她被小偷偷走了行李,应该这样哭一哭的,人人都很理解她的伤心与崩溃,人人都能够体谅她的情绪失控。
只有费宝荔自己知道,她的哭,并不是为了佳能30D,而是因为小康对她的漠视,彻底伤透了她的心。
她哭足了整个下午。
这是2006年夏天发生的一桩事。
后来,费宝荔对喀什这个城市完全失掉了好感,逃也似的离开了喀什,飞往乌鲁木齐,乌鲁木齐又再飞上海。
宋先生来接机。
宋先生三十岁,追了费宝荔四年,费宝荔一直嫌弃他,嫌弃的理由太多了,穿衣服不够有型啦,一把年纪还会长青春痘啦,开的是二手车啦,不能够一次性买房啦,还有个很强势的妈妈,将来做自己婆婆是很恐怖的啦。总之,费宝荔对宋先生一直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也只有老实憨厚的宋先生,对她不离不弃,在费宝荔失魂落魄的二十八岁那一年娶了她。
从此,费宝荔倒过上了现世安稳的生活了,她把在喀什发生的事件截取了一部分告诉了周围的人——相机被偷,再多的,一句也没有了。
宋先生买了一款佳能5D给她。
求婚的那晚,宋先生将沉甸甸的佳能5D捧给她,拉着她的手,告诉她,这款相机能够拍最美的星空。宋先生知道,费宝荔喜欢星空,她总说,满天都是碎钻石。场面煽情得要死,宋先生这个平时土不拉几的人竟然也会在关键时刻肉麻一把,他说,满天都是碎钻石,看在这么多钻石的份上,你可以嫁给我吗?
去死啦,这么小气,连个真钻戒都不给!费宝荔含着眼泪骂他。
一直到结婚那天,费宝荔都不爱宋先生,是真的,不爱,但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宋先生给了她太多安全感,她不怕被骗,不怕宋先生嫌她丑嫌她老,她知道,在宋先生眼里,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他对她的身体永远充满了虔诚的爱慕。
这使她觉得有尊严。
她渐渐忘记小康带给她的屈辱感。有时她也会想,小康大概真的只是个孩子,一心一意想要得到玩具,自然对别的事情不在意了。或者小康是个孩子,所以他也会害怕,不想伤害她更多,他认为,只要他们还没有进一步的发展,她就会好受些。如果继续下去,他完全有可能偷走她的现金、手机,并且套出她的密码,窃走银行卡上的钱,让她承受更严重的损失,但他并没有那么做,是胆量不够,还是天良未泯呢?
小康其实是个善良的孩子,他怕自己也爱上她,爱上她后就没勇气再对相机下手了,或者小康根本不是什么胆怯啦善良啦,他根本就是个同性恋,就算自己再漂亮一百倍性感一千倍,对他来说,还是佳能30D的线条更完美。
他只要佳能30D,他和她一样,喜欢拍摄星空。
事情过去一年了,有时候她举着相机,站在自家阳台上,对着稀疏清淡的夜空努力捕捉几颗星子时,她都会想起阿里浩瀚深远的星空。
每一颗都那么亮,每一颗都那么美。满天都是碎钻石。
不知道小康后来去了哪里,他拿走了她的相机,拍到最美的星空了吗,他是不是也经常站在城市的星空下,怀念阿里的星空呢?他有没有一丝悔意,后悔整个事件,其实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这样大概也是很好的,这桩事促成了她的婚姻,她因为受了屈辱,失掉了自信,再没勇气抵抗时光的侵蚀,急急忙忙地应承了宋先生的求婚。对于她来说,就是现实生活最好的收束。关于理想中的生活,那已经很遥远了,他们这两个喜爱星空的人,最终没有美好的故事,之间的联系是喀什警局一桩小小的悬案。
满天都是碎钻石,一闪一闪放光明。
她和小康的故事,就像是一颗小流星,明明拖拖拉拉摇摆得很美,却飞出了扫帚星的轨迹,撞上了不明飞行物,摔得狗吃屎,真够狼狈的。而和宋先生,恰恰相反,都说两颗星星的轨道没有相遇的可能了,却跌跌撞撞跑到一起,他努力地绕着她转,相伴左右,天荒地老。
就算是佳能5D,在空气污染严重的上海,也是拍不到最美的星空的。
满天都是碎钻石,属于回忆与梦想,属于西藏阿里的夜晚,属于费宝荔永不再来的2006年夏日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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