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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8-8 13:37 编辑 <br /><br /><br>
找了好久才找到啊,以前看过,觉得很不错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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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论腰间缺酒钱?”<br>
诗赋自惭称作者,众人多道我神仙。些须做得工夫处,莫损心头一寸天。<br>
唐寅的这首“言怀”诗,前六句很像人所共知的唐伯虎,让人觉得他活得逍遥自在,是个风流潇洒的“才子”。其实,最后两句才是唐寅这首诗的精神所在,前面的笑舞狂歌、诗赋花月都只是一种行为,或者说手段,其目的只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心头的“一寸天”,而且只有“一寸”而不是“一片”,可见作者深叹自己心头的那点天地已经缩得很小很小。明白这一点,我们就应该感觉到唐寅的“五十年”活得很累,很沉重,不是一个只知风花雪月卿卿我我,会几笔丹青,能几句诗文的“才子”型的人物。<br>
对于明四家中的唐寅,丢开民间传说和今天的电视、电影不论,一些书评画论的文章里提到他,似乎也都少不了“才子”二字,更有的还副以“风流潇洒”“放荡不羁”之类的补语。其实,纵观唐寅一生,放荡不羁或有之,风流潇洒则未必,而“才子”二字更似乎不该给他。“才子”二字的内容是什么,有点讲不清楚,但不妨举例说明。比如说,这两个字可以用来说周作人却不能用来称鲁迅;可以用来说曹子建、司马相如,却不该用来说屈原、杜甫;同样道理,这两个字也许可以送给祝枝山、文徵明,但是却不能适合唐寅。因为在唐寅身上还有一种“才子”二字所不能涵盖的、远比才气这东西更为重要的气质,一种“出入天人之间”(祝枝山语)的心志,一种“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大感觉、大悲伤。<br>
是的,历史上把唐伯虎和祝枝山、文徵明、徐祯卿放在一起并称作“吴中四才子”,但这只是他们四人在“才”这个字上的共同之处;而唐寅自己也曾经刻过一枚“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闲章,但是这风流不是那风流,只要认真读读唐寅的诗文,细心看看他留下图画,并以此反观他那坎坷困乏但仍我行我素的后半生,我们就不难体会出唐寅“风流”二字里桀骜不驯的反叛味;而自称“才子”,恐怕也很有“我才不是你才”的意思,是唐寅对禄蠹之才的一种鄙视与反讽,是对于“才”这个字的真解,而这,就不仅仅是在解“才”,更是在论品、论德、论人了!<br>
唐寅自幼聪敏有才。祝枝山说他“数岁能为科举文字”,童髻“中科第一”,所以他的父亲尽管自己行商却巴望自己的儿子进入仕途。然而性情所致,唐寅像那个大观园里的贾宝玉一样,是个无意于这种“正经事”的人,所以到父亲死时他还落落无成,直在受到文、祝二人的一再批评、劝告之后,他才勉强为之。对此,祝枝山在《唐伯虎墓志铭》这么写道:“一日余谓曰:‘……今徒藉名泮庐,目不接其册子,则取舍奈何?’子畏曰:‘诺,年当大比,吾试捐一年力为之。若勿售,一掷之耳。’……”祝枝山和唐寅是形影不离的朋友,“吾试捐一年力为之。若勿售,一掷之耳”想来是唐寅的原话,“捐”、“掷”二字都是丢掉的意思,他等于是在说:“好吧,我丢一年时间进去试试,不成功就一丢了之!”唐寅对科举的态度,于此可见一斑。不过这种事对于他,也正如贾宝玉说的“本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第二年他在省考中就不但得售,而且高居榜首,一下子就成了名传万口的唐解元。但是可怜得很,“魑魅喜人过”,在又次年的全国会试中,唐寅马上就因为科场舞弊案的牵连被永远革去功名,从此,他不但再也当不成解元,连秀才都不是了。而这年,他正好三十岁。<br>
三十而立,唐寅于是开始了他那矢志不渝、我行我素,然而却穷困潦倒、苦风凄雨的后半生,中国历史上因此少了一个伺候皇帝的官吏,多了一个真正的画家和诗人。<br>
出了牢门之后,“衡者哀怜其穷”,求皇帝赏了唐寅一个饭碗,“将使积劳补过,循资干禄”(唐寅自语),派他到浙江去做一名部邮。在别人眼里,这是一个好好表现,等待皇恩大赦恢复功名,争取东山再起的机会。可是唐伯虎却说“士也可杀,不能再辱”,认为这是让他去“屈身低眉以窃衣食”。他不去上任,反而一头栽进了天人之间,走千里路,读万卷书,义无反顾地开始了自己的征途。对此,祝枝山在《唐伯虎墓志铭》里写得要言不繁,真不愧为唐伯虎的知己:<br>
“子畏……归而不往。或劝少贬,异时亦不失一命。子畏大笑,竟不行。放浪形迹,翩翩远游……出入天人之间,将为一家学,未及成章而殁。其于应世文字诗歌,不甚措意,谓后世知不在是,见我一斑已矣。”<br>
这几行字,虽然只说的是唐寅的后半生,但其实也是整个唐寅的人格、人生。“出入天人之间,将为一家学”,唐伯虎想搞的是天地人间的大学问而不在于“应世文字诗歌”,这种保全大节的作为大概已经不是一般“才子”们所能有的心志和风骨!难怪祝枝山在《唐伯虎墓志铭》里这么说:“子畏临事果决,多全大节,即少不合不问。故知者诚爱宝之若异玉珍贝。”<br>
对于自己的心志,唐寅在《与文徵明书》里写得相当清楚,也十分哀恸,行文处处没有一点“才子”们的玩世不恭或者风流潇洒。这是一封一千二百字的长信,在信里,唐寅叙述了自己性格背时,命运不济的种种不堪之后,写到“如此而不自引决,抱石就木”的时候,唐伯虎先说了一句反语:“罪大罚小,不胜其贺矣。”(罪过大,处罚小,庆贺都来不及呢,怎么还敢“自行引决”呢!)接着才写了出他为什么还不去死的原因,也即祝枝山说的“出入天人之间,将为一家学”愿望:<br>
“窃窥古人,墨翟拘囚,乃有薄丧;孙子失足,爰著兵法;马迁腐戮,《史记》百篇;贾生流放,文词卓落。(我唐寅)不自揆测,愿丽其后,以合孔氏不以人废言之志。亦将引括旧闻,总疏百氏,叙述十经,翱翔蕴奥,以成一家之言,传之好事,托之高山。没身而后,有甘鲍鱼之腥而忘其臭者,传诵其言,探察其心,必将为之抚缶命酒,击节而歌呜呜也。……何能自戮尘中,屈身低眉以窃衣食,使朋友谓仆何使,后世谓唐生何素?(我唐寅)自轻富贵犹飞毛,今而若此,是不信于朋友也。寒暑代迁,裘葛可继,饱则夷犹,饥乃乞食,岂不伟哉!黄鹄举矣,骅骝奋矣,吾卿岂忧恋栈豆吓腐鼠耶?”<br>
上面所引的两段话,可以说是《与文徵明书》里最为慷慨激昂,甚至掷地有声的了,然而壮则壮矣,也终究盖不住写信人内心深处的悲怆。紧接着,唐伯虎竟这样结束了这封长信:<br>
“此外无他谈。但吾弟弱不任门户,旁无伯叔,衣食空绝,必为流莩。仆素论交者,皆负节义;幸捐狗马馀食,使不绝唐氏之祀,则区区之怀,安矣乐矣,尚复何哉?唯吾卿察之!”<br>
一点不风流,一点不潇洒,一点没有我们习惯的才子气!“饱则夷犹,饥乃乞食,岂不伟哉。”(饱着就将就着活,饿了就去讨点吃吃,岂不是大丈夫么?)这种话又是“才子们”肯说的吗?但是唐寅却肯说,因为他不是“才子”,他是个心头留有“一寸天”的大丈夫。<br>
苦于心志,“性格就是命运”,这才是唐寅悲剧的真正原因,而不是什么一次考场冤案。对此,唐寅自己也似乎很清楚,在《又与徵仲书》里,他这么写道:<br>
“……寅每以口过忤贵介,每以好饮遭鸠罚,每以声色花鸟触罪戾;徵仲遇贵介也,饮酒也,声色也,花鸟也,泊乎其无心,而有断在其中,虽万变于前而有不可动者。昔项橐七岁而为孔子师,颜路长孔子十岁,寅长徵仲十月阅,愿例孔子以徵仲为师,非词伏也,盖心伏也。诗与画,寅得与徵仲争衡,至其学行,寅将捧面而走矣。寅师徵仲……徵仲不可辞也。”<br>
捣心吐肺以至于此,这恐怕更不是什么“才子”们能有的口吻!难怪袁宏道读过之后也大为感慨,写下了一句这样的批语:“真心实话,谁谓子畏狂徒者哉?”<br>
另外,这段话还能让我们想到一件事:唐寅的为人处世既然动辄获咎,那么他会像古往今来的很多文章里说的那样,如果不受考场舞弊案的牵连,他就可能青云直上,前程无量吗?看来未必。有一则诗话写过这么一件事,说是“伯虎寿王少傅守溪诗云:‘绿蓑烟雨江南客,白发文章阁下臣。同在太平天子世,一双空手掌丝纶。’其肆慢不恭如此。”(《戒庵老人漫笔》)这等于是在说:“我无功名,你无文章,你我彼此彼此。”少傅是太傅的助手,大小也算得上是个参政议政的京官,唐伯虎居然这样拿人家开心,他这种人还能在官场混吗?<br>
回到苏州家中之后的唐寅,袁裘(明嘉靖人)写道:“(唐伯虎)乃益自放废,纵酒落魄,所著述多不经思,语殊俚浅。人或规之,伯虎曰:‘……人生贵适志,何用刿心镂骨,以空言自苦乎?’……”这记载说明唐伯虎自己也并不想做一些人所谓的“才子”,否则他就不会“语殊俚浅”,用文人雅士们所不齿、不敢的鄙俗之言写作“著述”。唐寅的倒行逆施当然会引起一些正儒、雅儒、大儒、小儒们的反感和鄙薄,以至于后来将他的诗文荟集刻印的何大成(明朝万历年间的一个苏州人)故意说过这样的反语:“伯虎小词,率多浮薄伤雅;且不足供覆瓿,奈何灾木邪?”这句话告诉我们,当时很可能有人甚至认为:唐寅的诗文出书,无异于糟踏刻制书板的木材。<br>
当然,世上的事往往都毁誉不一,对唐伯虎“语殊俚浅”的诗文,有人摇头就有人首肯,顾元庆在他的《夷白斋诗话》里就说过这样的话:“解元唐寅子畏晚年作诗,专用俚语而意愈新。尝有诗云:‘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就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君子可以知其义矣!”顾元庆也是苏州人,比唐寅小十七岁,二人可以说是同时代人。他认为唐寅晚年的诗“专用俚语而意愈新”,可以说很会读诗,无意中也击中了当时诗坛的要害──唐、宋以后几无诗,“诗必唐宋”就更无诗,写诗要有新意就必须求变。所以可以这么说:无论唐寅“专用俚语”的原因是什么,他写出了不这样写就写不出的新意。这件事实在非同小可。用今天的话说,唐寅在他生活的时代和环境中,找到了表现自己内容的形式,作为一个诗人,他开了俚语作诗的先河。可惜得很,大概是读书人都向往大雅之堂的缘故吧,这条河开了也就干了,没有成为流。而这,也就更见出唐寅的难能与可贵!<br>
让我们信手拈两首唐伯虎的这种诗读读:<br>
《世情歌》:浅浅水,长长流,来无尽,去无休;翻海狂风吹白浪,接天尾闾吸不收。即如我辈住人世,何荣何辱?何乐何忧?有时邯郸梦一枕,有时华胥酒一瓯。古今兴亡付诗卷,胜负得失归松楸,清风明月用不竭,高山流水情相投……君不见,东家暴富十头牛,又不见,西家暴贵万户侯,雄声赫势掀九州,有如洪涛汹涌,世界欲动天将浮。忽然一日风打舟断篷,绝梗无少留,桑田变海海为洲,昔时声势空喧啾。呜呼,何如浅浅水,长长流?(袁宏道对此歌的评语说:“以十头牛对万户侯,甚恶。”“恶”字在这里是褒意,指唐寅语言辛辣。)<br>
《焚香默坐歌》:焚香默坐自省己,口里喃喃想心里。心中有甚害人谋?口中有甚欺心语?为人能把口应心,孝弟忠信从此始,其馀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之为耻。及至心中与口中,多少欺人没天理。阴为不善阳掩之,则何益矣徒劳耳。请坐且听吾语汝:凡人有生必有死,生见先生面不惭,才是堂堂好男子!(袁宏道又批语:“说尽假道学。)<br>
还有《伥伥词》、《爱菜词》、《一世歌》、《百忍歌》、《桃花庵歌》……等等等等,实在不胜枚举。读唐寅的这些“俚歌”会使人想起寒山诗,它们明白晓畅,深入浅出,唱的是诗人对生命的思考和感受。我们可以试想一下:这种内容的诗歌,如果寒山和唐寅不用当时的大白话,改用所谓风流雅儒的语言,写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呢?<br>
除了上面的“俚歌”,唐寅别的诗也好像也很不同于人,即使是他的律诗绝句,都没有太多的文人气,或者说“才子”气,内容和思想有独到之处的尤其如此。比如《姑苏杂咏》中的两首:<br>
长洲茂苑古通津,风土清嘉百姓驯。小巷十家三酒店,豪门五日一尝新。市河到处堪摇橹,街巷通宵不绝人。四百万粮充岁办,供输何处似吴民?<br>
江南人尽似神仙,四季看花过一年。赶早市都清早起,游山船直到山边。贫逢节令皆沽酒,富买时鲜不论钱。吏部门前石碑上,苏州两字指摩穿。<br>
赞颂苏州的诗文古今不少,这样的写法却不多见──一是它们似如白话,写得不假思索;二是它们的内容。这两首诗的前面六句都说得很入耳,都说得皆大欢喜,最后两句却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令人想起了苏州百姓的不胜负担。特别是上面的第二首的最后两句──京城里吏部门前(刻着全国供输情况的)石碑上,(因为众所周知的巨大供输)“苏州”二字都只差被人们指点摩穿哩!──如果说“供输何处似吴民”还只不过是点如实之言的话,这两句话真又用得上袁宏道所说的那个“恶”字,只怕会不那么皆大欢喜了。<br>
作为一个画家,唐寅的思想个性当然也一定会在他的山水、花鸟、人物中有所表现,只是见于绘画语言的特殊性,特别是中国画,我们不可能像阅读诗文那样来谈论画家的个性和思想。不过,我们还是不难从《菊花图》看出他的“高视而不顾”的自喻、从《秋风纨扇图》和《李端端图》找到他对弱者的同情,三十岁画的《骑驴归思图》可见其对于革除功名的付诸一笑,四十七岁画的《落霞孤鹜图》则见其心灵追求已入至境,人居画面中央而融入天地自然之中,东方的人文精神弥漫纸上……细说这些应该是专家学者的事,这里就不造次了。<br>
总的说来,唐寅身上最重要的不是“才气”,而是一种更有价值的为一般人所忽略的精神和风骨,也即他的“出入天人之间,为一家学”的意志,追求自然和生命的大学问的情怀。他的“一家学”“未及成章而殆”,这并不重要。因为就气质而论,唐寅只是一个艺术家而非哲学家,而他所谓的“引括旧闻,纵疏百氏,叙述十经,翱翔蕴奥”恐怕更需要的是一种哲学个性。<br>
作为一个艺术家,唐寅的绘画历来受到人们的高度评价,对他的诗文,特别是对他的那些“俚歌”,人们的重视程度就似乎差了许多。而对于作为“人”的唐寅的精神和风骨,我们就更是显得有点不甚在意。应该说,对于那个身处逆境的“贫*不能移”的唐寅,一般人没有印象,专家们也似乎思考不多,宣传不足,而这,正是唐寅之所以成为唐寅的根本所在。在我们思考研究“吴文化与现代化”的今天,让大家知道苏州曾经出过一个有着更高的做人目的的唐寅──他小视人人向往的所谓功名,他无意于人人用心的应世诗文,他甚至认“皇恩”为耻辱而甘愿穷愁潦倒我行我素,因此也矢志不渝地度过了“人皆不堪其忧”的后半生──是这个唐寅真实而有益呢,还是一个“才子”式的唐寅真实而有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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