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汤

NaNa银

2016-8-12 04:24 编辑 <br /><br />我们走过康师傅
　　没进必胜客
　　错过了姜汁和双皮奶
　　终于，在方便面里，撞了
      必胜客，我又遇见杨小楼
重逢杨小楼，正是我被公司炒鱿鱼的那一天。我并不觉得我的人品高贵到不能做假账，但我的胆子实在没有那么大。 那天下午我的钱包里只剩十二块六角三分，我走在农林下路，抬头看到必胜客阳光灿烂的新招牌，胸中突然澎湃起一定要去吃一整块 薄底鲑鱼披萨 的强烈欲望。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杨小楼。看到他的第一反应，我很想拔腿就跑，热水器坏了，我的头发两天没洗，我穿着一件又大又傻的白色短袖衬衫，最糟糕的是我自暴自弃地长了七斤。
杨小楼坐在必胜客干净的大窗户前对着人行道发呆，他的脸就和两年前在旅馆台阶上向我告别后转向对面的马路一样，貌似认真地看着前方，但我敢保证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穿着深蓝色 T 恤，他的脸有棱有角，他的头发清新干净，隔着玻璃都能闻到力士香皂的气息。我落魄潦倒着，他倒体面滋润地坐在必胜客里，我忘了这一切可能都是我自找的，忽然怒从心起，拔腿进了必胜客。
“杨小楼！”喊出这一声，我所有的委屈都找到了根据地。
杨小楼回过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像是见了鬼，对着我发愣。他这样子立刻让我想起他右下方的那颗虫牙。
“你长胖了。”这就是在分别两年之后杨小楼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本该自惭形秽，暴跳如雷，或者假装不在意，可实际情况是，听完这句话，我感到无比的亲切，眼泪不听使唤地一个劲地往下流，我站在必胜客干净的大窗户前对着杨小楼毫无办法地哭个不停。连我手都没有牵过的杨小楼毫无障碍地把我揽在怀里，“怎么了，怎么了……”他一直这样低低地重复，他越说我哭得越带劲，直到听到他又问服务员要纸巾。
“怎么了？”他将我的肩膀推起来，我整张哭肿的脸就大大地放在他面前。他的语言还是那么乏味，这让我多少找到了一点平衡。
“杨小楼，我要吃 鲑鱼披萨 。”
我和杨小楼的不平等条约
我和杨小楼认识的时候，城市刚刚流行必胜客，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可以在必胜客的玻璃窗前对着马路吃比萨。而实际情况是，我只能和杨小楼一起促销康师傅方便面，在结束工作后匆匆地嚼上一袋公司提供的免费牛肉面，接着去赶晚上的家教。在杨小楼的字典里时间就是金钱，不能换来金钱的时间都是被浪费的时间。他自己这样，也这样要求我。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天天吃必胜客，他向我保证，但不是现在。
我劝说自己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心中大概多少还是有抱怨吧，这使我从来不像别的女生那样亲亲热热地叫他小楼，总是连名带姓叫他杨小楼！
除了幸运奖牛肉方便面，康师傅用来促销的产品还有帽子、雨伞和雨衣。这让那个雨季促销变得很郁闷，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假装忘了带伞，让杨小楼为我遮一遮风雨。他对待我的态度就像对一个女朋友，可是又完全不像，他从来没说过喜欢我，看见我的手熟练地给顾客颁发奖品，也好像从来没有要握一握的企图。
那是我们即将毕业的春夏之交，除了促销时穿康师傅促销专用白绿相间 T 恤，其它时间他总穿着校庆时发的两件短袖汗衫，洗得白色变淡黄，薄得透纱。杨小楼家境不好，衣服不好，可是他长得好看。一起促销时我站在他的右边，常常侧仰着脸偷偷看他。最好看的是那一个鹰勾鼻，鼻梁上还有一点微微的凸起。第二好看的是他的嘴角，抿得紧紧的，一副守口如瓶的样子。
毕业前最后一次促销方便面，可能我看的时间有点长了，他突然转过脸问我吃一次必胜客要多少钱。那要看吃什么，我佯装镇静地回答，脸还是红了。
在必胜客门口，我突然犹豫了，杨小楼上学借的是贷款，我知道即使吃一顿最便宜的必胜客，也够他一个月的伙食费了。我很认真地踌躇着，告诉杨小楼我正在减肥，我要求他将这顿必胜客记在账上，等我减肥成功再请。他看看我，说是有点胖，还可气地问我怎么他就长不胖呢。
他这样说时，我们已经在必胜客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下来了，他有滋有味地啃着方便面，还把汤料小心地放进书包，说是晚上回去冲汤喝。我的肚子就在这时不争气地“呱呱”叫了两声，他笑起来，笑完之后突然对我说：我喜欢你。他接着说，我喜欢你，但我不打算追求你。
他的话太突然了，我既没有时间高兴，也没有时间害羞，愣愣地问他：为什么？
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我还没有资格追求你。我要去广州，我要挣钱。
在这里不能挣钱吗？
太慢了。
我什么话也没说，我总不能劝他现在就追我。
姜汁撞奶，求求你
我不是杨小楼，我做不到像他那样一无所有地奔去广州。毕业后我在一家国企做助理会计，我将每一分钱小心地存起来，每天晚上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复习。两年之后考取了注册会计师，并且有了两万一千元的存款，揣上这两样东西，我想我可以去广州了。
去广州的硬座车厢里，深夜只有我一个人醒着，车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车厢的影子映在飞驰的夜色里。在这两年中我们只在过节时发个短信互相问候，我不敢问他在做什么，离他认为的成功还有多远。去之前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我到达的时间，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回复了，他说他会来接我。
火车是在早上六点到的，站台上，杨小楼身边站着一个女孩。杨小楼向我介绍那是他的女朋友赵小梅。我傻了。他们两人衣裳光鲜，还开了一辆马自达，我显得既土气又穷酸。他们将我带去广州大道上一家茶楼，他的女朋友赵小梅去厕所时，杨小楼心知肚明地问我单位还回得去吗，要不在广州玩两天就回去吧。我仔细地看杨小楼，他的笑容很灿烂，可他的脸很疲惫，和他的笑容反差很大。我正在想要怎么回答，他的女朋友赵小梅回来了，杨小楼将手环住赵小梅，他告诉我他很忙，赵小梅可以陪我逛逛。赵小梅是个四川姑娘，一直看我，比我对她还好奇。他们将我送进一间小旅馆，在旅馆台阶上，杨小楼向我告别，他不看我，马路上车来车往。
“回不去了。”我简单地说。
“什么？”
“我要在广州住下来。”
杨小楼真的很忙，忙到三个月都没有时间见我，中间通过两次电话，他说他在做房地产，分分钟都像战场。他对我说每一句话都像在说着同一句话：别来烦我。最后一次我给杨小楼发信息，我问他合同是否仍然有效，他没有回复。三天之后再打电话过去，电话停了。
我去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会计，我向每个人打听杨小楼，可是没有一个人听说过他。我想着那天我们见面的每一个细节，赵小梅对杨小楼很亲热，可是她给杨小楼点了一杯甜豆浆。杨小楼有胃溃疡，杨小楼是不吃甜食的。
我住在东山口，房东告诉我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农田，一百年前这里是乱坟岗，现在还能看出来吗？看不出来，我一边喝着自制的夏桑菊凉茶，一边木木地回答。苍海桑田里的秘密哪是我等凡人能够看得明。我千里跑到广州追求杨小楼，可他真狠啊，一个机会都不给我。
从东山口走到环市东上班，两年里的每一天我都假想着遇见杨小楼。可那首要命的歌怎么唱的，农林下路走九遍，就是不见杨小楼。劳动节遇不到，国庆节遇不到，中秋节重阳节三八妇女节六一儿童节都遇不到，什么时候都遇不到。我还是每天睡前拨一次那个已经取消的号码，一边拨一边听陈小春的歌， 0932 想一想我爱你，是不是你真的没开机，有没有看到我传的短信，是不是应该删除我的记忆。 0932 我想你。
遇不到杨小楼，第二年情人节我却遇到了赵小梅。我走过仁信双皮奶，突然被赵小梅抓住，她把我抓进仁信，请我吃了一碗姜汁撞奶，接着问我和杨小楼怎么样了。这句话好像本来应该是我问她的，所以我只好沉默不语吃着辛辣的姜汁撞出的辛甜的奶。
“你们俩还真能耍啊，”赵小梅对身边的男朋友不闻不问，好奇心全放在我身上，“杨小楼现在怎么样了，他还那么衰吗？”
作为前同事，赵小梅对杨小楼的评价就一个字：衰，两个字：很衰。她说做房地产经纪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像杨小楼那么衰的，做什么什么倒霉，你能相信吗，赵小梅兴奋地对我说，直到他辞职，那半年他楞是没做成一笔。
我的心开始不顾一切地疼，姜汁和奶撞在胸口，爆炸成蘑菇云，我对着搪瓷碗疯狂地无声地大喊：把倒霉都给我吧，姜汁撞奶，求求你，把倒霉都给我吧。
鲑鱼披萨 ，我还要等多久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长胖都怪我？”看我吃掉三块 鲑鱼披萨 后，杨小楼这样问我。
这时候我早已经从他的怀里出来，好像没事人那样， 薄脆如苏打饼的面饼上洒满了半生的三文鱼，还有绿芥末酱。 “当然，”我无比坚定地说，“你欠了我七斤人情。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
“请我吃七斤披萨。”
“破罐破摔？”杨小楼说话还是那么讨厌。
“没听说过物极必反吗。”吃了披萨，我忽然变得很乐观。
“……”
“干嘛不说话？”
“你头发长长了。”
“……”
“怎么不说话？”轮到他问我。
我想提醒杨小楼，五年的合同期快到了，现在，该是他履行合同的时候啊。可是披萨撑得我什么都懒得说了，我满足地向后靠在沙发椅背上，随便怎么样吧，这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愿望其实很微薄，只要能看到杨小楼，我就觉得很满足，只要他不消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得承认，我很怕他再逃走。
必胜客的玻璃和空调把广州八月的炎热和潮湿关在外面，我只愿这一刻长长久久。
方便面，爱情是需要泡的
我安下心来做杨小楼的纯朋友。杨小楼拒绝吃我做的饭，拒绝喝我煲的汤，广州女人那一套，我学会了可全用不上。杨小楼说他不要我消磨他的意志，他的事业刚刚有点起色，他可不想在排骨汤猪脚汤里安于现状。但他同意我给他泡方便面。
一星期大约有两次，他会突然打来电话，“晚上泡方便面吧”。
泡方便面时他总被我坚决地排除在厨房之外，为此我不惜数次弄坏客厅的灯泡，卧室的灯泡，以及抽水马桶的橡皮塞。这样做的另一个好处是，杨小楼开始习惯每次来时自动寻找有什么需要修理的，他说我是他见过的损坏力最惊人的家伙。
“不会修的话，用的时候就温柔一点，”他从方便面上好不容易抬起脸，很有优越感的教训我。
“杨小楼！”
“好好，不说。不过你还算有优点，方便面泡得不错。” 他说我泡的方便面天下第一。他不知道只要一接到他的电话我就会不顾再被炒鱿鱼的危险，飞奔至单位楼下的超市买上新鲜的龙骨猪脚飞奔回家褒上汤，再飞奔回单位，好像我只是去了一趟比较长的厕所那样。我有一只电煲锅，我在杨小楼来之前把汤盛出来，把汤渣藏起来，我在他当修理工时把汤加热并且打开抽油烟机防止香味过浓引起怀疑。
泡方便面三个月后，我们迎来了杨小楼的生日。杨小楼真是个固执的家伙，即使过生日还是不放弃他的方便面理想，我买了新鲜猪肺和脱水莼菜。
我送了杨小楼一只 GEDORE 工具箱，当然这只工具箱只能放在我家专用。可是德国鬼子真的很厉害，杨小楼手拿工具钳兴奋地冲进厨房，我尖叫着差点把汤倒在脚上。
杨小楼呆呆地看着我手里的汤锅，过了一分钟，他默默地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我一动不敢动，我感到背上热了，接着湿了，又过一会儿我感到杨小楼轻轻地发抖。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试着用双臂抱住杨小楼，他挣扎了一下，整个人开始向下滑，我们一起坐到厨房的地板上，他在我怀里哭起来，就像我在他怀里哭时那样。
“没有办法做到很好。”
“……”
“我想给你最好的，可我做不到。”
“……”
“……对不起……”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杨小楼听他哭，听他说，我没有语言安慰他，我的大脑和小脑都停转了，只感到能这样抱着他真是幸福。这样有多久呢，站起来时滚烫的汤已经凉透了。夜深了，从厨房的窗子看到半个月亮。
重新热汤时，杨小楼站在我身边，这一次不用把汤渣藏起来了。杨小楼问我不够优秀的他可以追我吗。我说不可以。因为你也没有给我追你的机会。我说我要直接做你的女朋友。我说我一秒钟也不要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