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无形
发表于 2006-12-23 23:12:39
卷十四 花煞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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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父亲告诉你的,对吧?”
“这倒没有。”
“那你还是在骗我。”少女干脆地说道。“如果你不知道原因,又怎能帮我找到她?”
晴明眼中闪过一丝略带讶异的赞许。
“的确很聪明啊……”
“找到……谁?”
问话的人是博雅,完全摸不着头脑。少女转过头,尽管两人之间有过对话,也有过对视,但直到现在,好像才发现他的存在。
“你是谁?”
“在下源博雅。”武士连忙答道,同时将身体坐得笔直,以示郑重。“小姐……”
“叫我阿若。”
“阿若姑娘……”
“没什么姑娘小姐,就是阿若。”少女根本不给武士说话的机会,便将他打断了。
“嗳,阿若……”这回是博雅自己住了口,一边苦恼地挠着头:被这么三番五次地打岔,他早已忘了自己方才想说的话。
“阿若。”阴阳师微笑着开口。“愿意接受约定吗?”
“约定?”
“对。我帮你解决你的问题,你则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唔……现在还不能说。”
“当然不行。”
“为什么?”
“万一你的条件我没法履行呢?”
“也有可能。”
“哈,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我就更不能答应啦。”
阿若轻松地站起身来,靠在廊柱上,双手向袖中一拢,摆出一副“你说服不了我”的样子。尽管是男子的打扮、男子的动作,仍然从潇洒中透出一种特别的妩媚灵秀。
“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问题?”博雅瞪大了眼睛,这一次,他问话的对象是晴明。
“关于阿若的身世。阿若不是普通的女孩,她的母亲是山神。”
“什么?!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有吧。既然有人,就有鬼魂。同样的道理,神仙也会存在。”
“呃……不会又跟咒有关吧?”
“也可以说是。”
这回轮到阿若被晾在一旁了。一旦扯上咒的话题,二人之间的对话便会向着一个相对诡异的方向走去。
“说的都是些什么,”阿若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嗯,是你自己泻露了秘密。”
“我?”
“对。你的眼睛跟平常人不一样,能够看得到一些奇怪的事。好比今天,你提醒了博雅关于牛车的问题,结果它真的发生了。这就说明,你可以预知未来。”
“但这并不表明我就是……”
“当然还有这个。”阴阳师微笑的目光落在阿若腰际。那里挂着一只样子相当可爱的红色小葫芦,上面有古怪的花纹。
“这是山神的符印,对于土御门弟子来说,再熟悉也不过了。”
阿若低头看了看腰间的葫芦。
“原来如此……难怪保宪这家伙也能认出……”阿若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象是懊恼,又象是恍然大悟。
“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晴明悠然道。“外表看来不相干的东西,说不定之间便有着奇异的联系,只要掌握了这种联系,那么原因和结果反而不需要考虑了。说起来,这样的联系便是咒啊。”
“不需要考虑?”武士显出努力思索的神态。“你是说,事情的本身并不重要,但咒是重要的?”
“嗯。不需考虑和是否重要并不是同一个概念。相反,事情的本身是极其重要的,如果它们不存在,那么咒也就随之消失了。”
“……不明白。”博雅相当苦恼地说道。“每当我觉得事情有点眉目的时候,你总能又把我说糊涂……该不是又在捉弄我吧?”
“哈哈,那就打个比方吧。通常所说的问路,实际上并非为了询问道路本身,而是为了到达目的地。反过来看,只要知道道路在哪里,就一定能到达,而不需要知道确切的地点。”
“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阿若如堕云雾之中。“让我留下来,就是说这些废话?!”
“跟你的关系就是,尽管我并不确切知道令堂的下落,但我的确知道能够找到她的方法。”说这话的是晴明,含着笑意的眼注视着阿若的眼眸。“能够相信我吗?”
某种程度上说,阴阳师的眼神也是一种咒语,而这咒语的指向,或者说这条道路的终点则是人心。生性刚强、我行我素的女子此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说出了一句令自己事后也觉得匪夷所思的话。
“相信。”
“那么,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可以找得到她的地方。”阴阳师放下了手中的酒盏。“一起走?”
“好,一起走。”
“嗯,一起走。”
通常情况下单一的回答此刻有了和声:这句话是同时从博雅与阿若口中说出的。
*********************
越往山中行去,路径便越偏僻。没至膝的杂草遮住了羊肠小道,有许多次都觉得已经走到了尽头,却在转眼之间曲径通幽。风从草丛间穿过,看似决绝,又回过头来盘旋呜咽,那声音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还有多远?”武士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跟了上来。此刻的情形是:阿若在最前面,晴明居中,博雅则从一开始就被远远地甩开。尽管是个女子,若论起敏捷矫健,阿若比起猿猴还要更胜一筹,似乎她生来便是这山野的一部分。看起来文弱的阴阳师则不动声色地紧紧相随,而三人中最为高大壮硕的武士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翻过这个山脊,就到了。”阿若指着前方一片苍茫的山色说道。
“还要翻过山脊?”博雅的声音沮丧之极。
“当然。”阿若雪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看上去风姿英爽。“喂,你该不是走不动了吧?”
“呃……当然不是。”
“好吧,那就走。”
说完这句话,阿若便头也不回又开始向上攀登,身后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中都带着一些无可奈何。
“说一些事吧,关于你母亲的。”
“嗯。我一出生,她就离开了父亲。因为我和母亲和其他人不同,父亲害怕我会受到伤害,不允许我在别人面前显露特殊的本事,对外就说母亲是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
“那么你怎么见到她呢?”
“母亲和我约好,每年春天,第一场春雨的时候,她在这里的某个地方等我,和我见面,这是我一年里唯一能够见到她的一天。以往都是这样,但今年很奇怪,尽管平安京中风调雨顺,这一带山林却一直没有下雨。”说到这里阿若低垂下头。
“能感觉到她吗?”
“不清楚。有时候会很努力去想这个问题,但只要一想到母亲,心中就会变得十分烦躁,脑子里出现很多奇怪的事情……我没办法用我自己的能力去找到事情的起因,但我知道,一定出了事。母亲和我,是相互连着的,这种感觉不会错。”
“明白了。”阴阳师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一年一度的见面,看上去有点不合情理。”
“是啊,不过,很快就能知道这个答案啦!”
“为什么?”
“母亲曾说过,只要我找到一个能认出我身份的人,并且和他结成夫妻,她就会把事情全都告诉我。现在,我终于找到那个人了。”
“贺茂保宪?”注意到博雅伸长了耳朵在听两人对话,晴明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
“不错,他跟你一样,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身世,知道我是山神的孩子。”
“啊。不过,据我所知,保宪似乎并没有成家立室的打算啊。”
“这个么,由不得他。”阿若得意洋洋地说道。“他有把柄在我手里。”
“这样会不会太轻率?”博雅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毕竟是婚姻的事情……”
“无所谓。”阿若的口气相当轻松。“我只是为了能见到母亲,至于婚姻,嗯,我打听过了,夫妻就是同寝共食。一起吃饭很简单,一起睡觉的话,要是他不打呼噜,我觉得也没什么。”
风之无形
发表于 2006-12-23 23:12:59
卷十四 花煞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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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阴阳师扬起了双眉,而博雅则张大了嘴,倒吸一口凉气。两人同时意识到,眼前这男装打扮的女子从自己身为相扑士的父亲那里,是得不到有关男人女人,诸如此类的知识的。
“到了,就是这里!”毫无所觉的阿若一声欢叫,打破了这个小小的尴尬局面。眼前是一座山岗,从岩石罅隙中隐约可以看见一条通往山顶的路,而最高处则是一座破败的神社。因为杳无人迹、年久失修,神社的半边山墙已经塌陷下来,仅余下摇摇欲坠的断壁颓垣。
“好吧,上去看看。”
“可是……”阿若迟疑了一下。“可是母亲从不让我上去,因为她说,如果我去了,就会有危险……”
“如果你不去,就没办法知道危险在哪里。”阴阳师和颜悦色地说。“当然,这件事由你决定。”
这简单却极富诱惑的话正说中了少女的心思。阿若咬了咬嘴唇,不假思索地说道:“好,我跟你们去。”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几只乌鸦在空中盘旋,发出单调刺耳的叫声。博雅看了阿若一眼,原先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此刻也有了瑟缩的表情,脸色变得苍白。
“喂,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
这个好心的慰问换来的是一个白眼。直率的武士并不知道,此刻问出这种话来,只会刺激少女过于要强的念头。
“很久没人来过了啊。”晴明一边用扇子拂开路两边的荒草,一边说道。“不过……”
他站住了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对……”注意到好友的这个动作,博雅也发现了。“是香气,有人在焚香吗?”
“不!”阿若突然大叫起来,“那是母亲……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能闻到这样的气味……”
完全忘记了一切,她开始向山上的神社飞奔而去。晴明脸色一变,叫道:“博雅,快!”自己也紧随在后。
神社的门半掩着,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阿若放声高呼:“母亲,母亲!”然而这尖利的叫声连回声都没有。就在此时,一点光亮从阴阳师的指尖弹出,随即火苗点燃了墙上的火把,室内顷刻大放光明。
是一番极其破败的景象,原先彩塑的神像翻倒在两侧,蒙上了厚厚的尘土;地上散乱地堆着欹斜的祭器、残破的帐幔以及崩坏的桌椅。然而这一切,阿若都视而不见,她的目光紧盯着正中一座人头犬身的山神像,尽管是泥塑木雕,脸上慈祥和善的表情仍然清晰可辨。
“是……母亲啊……”阿若张开双臂,喃喃说道。“这么荒凉的地方,一定很寂寞吧?……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来见你呢?”
就在这一刹那,阴阳师突然大喝了一声:“别靠近她!”
已经来不及了。阿若的脸贴上了塑像,随即,一道耀眼的光芒笼罩了她的全身,光芒中她的身体渐渐融化,就象是雪飘入水中一样倏然不见。与此同时,两颗又大又圆的泪珠从塑像的眼中滚落,跌落在地上。
“出了什么事?”博雅懵懂地叫道。“阿若呢?”
“不可原谅!”晴明低声说道,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说谁……什么不可原谅?”
“我自己。”
“呃?”
没等博雅明白过来,阴阳师突然抽出了他的佩刀,寒光一闪,将那塑像劈成了两半。
“喂!”
接下来的话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打断了,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房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随时都要支撑不住屋顶的重量,瓦砾和尘土纷纷落下。
“快走!”
慌乱之中博雅听到了晴明的叫声,含有不容动摇的力量。不及细想,武士向着门口冲去,在他的身后,神社轰然倒塌,扬起漫天黄尘。巨大的震动令博雅本能地向前扑倒,溅起的碎石和细小杂物纷纷落在他的身上,击打得生痛。
一切都停止下来,博雅慢慢从地上抬起头,抖落一身草屑,惊魂未定地望向刚才的神社,那里已经完全成为一片废墟,坍塌得极其彻底。他向四周望去,突然张大了嘴,脸上现出极度震骇、不敢置信的神色。
“晴明!”
晴明并不在外面,他仍然留在神社之内。这就是说,在那一片废墟下的某处,也许正静静躺着阴阳师白色的躯体。
风之无形
发表于 2006-12-23 23:13:23
卷十四 花煞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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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来……”
这声音低沉缓慢,含糊不清,仿佛从冰封的地层下渗透出来,带着轰然的回响。阿若茫然睁眼,眼前是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彩,什么也看不清楚,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感觉不到,它似乎已经化作了烟雾,在空中缓缓地飘浮。
“是母亲吗……”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只留下这样的想法。
“是我……”声音随着思绪幻化,变得慈祥温和,充满诱惑。“过来,孩子。”
不由自主地,阿若向着声音的来处走去,仿佛有一块看不见的磁铁将她吸引,脑海中所有的记忆一点一滴离她远去。
突然,一道闪电从她的面前划过,正击中腰间红色的葫芦,随即一声炸响,葫芦裂成了碎片。与此同时,阿若打了个寒战,猛然清醒过来。
“不对……这是哪里?我到底在哪里?”
声音停住了,迷雾中现出一个人面犬身的影子。
“是谁?”
这句话并非对阿若说的,却是冲着她的身后。阿若转过身去,正看见晴明站在那里,低垂眼帘,右手食中二指放在唇边,随着双唇的翕动,发出无声的咒语。
“喂!”阿若叫道,同时向晴明奔去,然而双腿却不听使唤,她低下头,惊讶地发现自己从腰部以下已经完全变成了石头。
“这样做没好处。”说这话的是晴明,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放了这女孩。”
“住口!”人面犬身的怪物说道。“这是天命,我不能选择。”
“天命吗……”晴明口气相当轻松,同时漫不经心地向阿若所在的地方走去。“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抗拒?为什么要忍受十多年的分离之苦,又为什么要让她向我求救?”
“向你求救?你是谁?”
“土御门的安倍晴明。”晴明温和地说。“需要我的帮助吗?”
“土御门?”
“是的。只有土御门的弟子才能够认出山神的符咒,你把这个符咒给了阿若,难道不是希望得到帮助?”
“太迟了……泰山府君已经驾临,召唤的牒文也已发出,这孩子……命中注定……我不能阻止……”
“也许我可以。”
“你?”
“不错,牒文虽已发出,却并非不可以改变。三界之中,除了神与鬼,还有能够沟通阴阳的人。”
“可是,你毕竟是凡人的躯体,即使是魂体,也无法上达天庭。”
“既然如此,”阴阳师微笑着转向阿若。“请把你的身体借给我。”
火焰从阿若的脚下腾空而起,所到之处石头就象粉尘一般碎裂融化,恢复了先前的躯体。阿若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眼睛竟然是琥珀色的。随着一声低沉的吟咒,周围出现了一个闪烁的五芒星阵,簇拥着她向上飞升。
***********************
确实这个故事变得拖沓了。好吧,我承认,是我自己想快些结束。写字原不过是寂寞的游戏,拖得时间过长,便失去了最初的乐趣,而没有乐趣的文字,无论对读者还是作者来说,皆味同嚼蜡。
但倘若为了匆忙结尾而忽略武士的表现,毕竟是可惜的。可以想象得到,焦急的武士正在那片废墟上寻找自己的两位朋友。为便于搬动石块,连外衣也脱了下来,赤着上身,高挽起裤脚,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里严肃端正的姿态。此刻,他正使出浑身力气搬动着石块,帽子不知何时已经掉落,露出蓬乱的头发,褐色的脸膛上满是汗珠和灰尘。
天已经完全黑了,幸好还有明亮的月光,把这一带山头照得透亮。贵族出身,从未做过这一类粗重劳力的武士手上已经起了水泡,但他却毫无所觉。终于,他精疲力竭地停住了手,喘着粗气坐倒在废墟上。
“没办法了……”
空旷的山野,没有一个人。浓如墨色的沮丧将他完全包裹,堵塞了呼吸。但另一种声音在心底骤然响起:“得起来!他们还活着,等着我去救他们!”
受了这声音的刺激,博雅摇摇晃晃地跳起身来,然而就在此刻,一样东西嗖地一声落在了他的肩头,猝不及防之下,武士向前踉跄了一下,正好前面是一根断裂的横梁,于是便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
“呃……”没等博雅回过神来,一个刺耳的声音尖叫了起来。
“啊!真不小心!你闪了我的腰!”
“什么?!”
博雅定睛望去,这才看清那双绿莹莹的眼睛,长在一张毛茸茸的脸上。分叉的长尾巴甩来甩去,表现出不满或不屑的态度。
“猫又!”
“是我没错。”
“那么保宪……”
身后传来一声装模作样的咳嗽,多少有些不自然的黑衣人现出了身形。
“我在这里。”
“太好了!”
武士猛地跳起身来,仿佛一下子见到了救星。“快救晴明!”
“救他?”
“是啊,神社倒塌了,他和阿若……就是你的未婚妻被压在下面……”
“嗯。”
保宪的脸上并没有焦急或紧张的神色,只是这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喂,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武士把脸凑到他面前大声吼道。“快救人!”
“得了吧,”猫又说道。“安倍晴明那家伙可狡猾得很那,难道你真的以为他在这废墟下?”
“当然是!我亲眼看见的!”
“没脑子的家伙。”猫又不满地说道,重又跳上保宪的肩头。“你来跟他解释吧,和这种笨蛋说话真是侮辱我作为猫的智力啊!”
“难道……”武士恍然大悟。“难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保宪一张老脸难得红了一红,幸好有夜色笼罩着,看不真切。“我可不象晴明那样不讲义气……”
“说得好听,还不是担心他对付不了那女人?”
不用怀疑,这句话出自猫又之口。无论作为宠物,还是作为式神,黑猫最致命的问题在于学会了说话,却没有学会说假话。
正在此时,平地刮起了一阵旋风,保宪的脸色突然变了。
“那是……”博雅疑惑地说道。
就在此刻,大地突然颤动起来,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深长的裂缝。裂缝在不断扩大,整个山体摇晃着,仿佛随时都会裂成两半。博雅站立不住,一下子坐倒在地上,随即他看见,一道耀眼的光线从裂缝之中冲出,将暗黑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风之无形
发表于 2006-12-23 23:13:49
卷十四 花煞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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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所到之处,仿佛是岩浆奔涌,将原先裂成两半的地面重又弥合起来。在强光照耀下,博雅根本无法睁眼,只是本能地伸出手阻挡光线,一直到光线消失,他才看见两个人站在自己面前,正是方才在神社内失踪的晴明和阿若。
“晴明!”武士大喜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伸手想要抱住晴明的肩头,然而阴阳师却猛然退后一步,“啪”地一声,打落了博雅伸出的手。
“嗳?”
“呸,把你的手拿开,别碰我。”
声音又脆又亮,居然是阿若的口气。
“什……什么?”
“博雅。”
身后传来了晴明熟悉的声音。博雅张大了嘴,惊讶地回过头,发现说这句话的人是阿若,琥珀色的眼中带着笑意。
“到底怎么回事?”完全晕头转向的武士张口结舌地说道。
“说来话长。”有着晴明声音的阿若答道。“简单说来,就是我和阿若互换了身体。”
“互换?”
“对。因为要到天界去行泰山府君之祭,便借用了阿若的身体。凡人的体质是无法到达那里的。”
一边这样说着,晴明走到了阿若的身前,伸出两指,点在阿若的双眉之间,喃喃念诵起咒语,自己也闭上了眼睛。淡淡的光芒从指尖融入额际,过了不久,两人同时睁开了眼。
“行了。”
这回说话的人的的确确是晴明,外表到声音都是。博雅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想到了埋怨对方。
“还以为你被埋在底下,又被你骗了……”
“嗯。是因为那个地方你去不了。”
“那也该先告诉我!我可是一直很努力地救你。”
“看得出来。”晴明笑吟吟地说道,与此同时,博雅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衣冠不整的狼狈模样,以及阿若的存在。
“啊!”脸孔涨得通红的武士连忙抓起衣服往身上套,同时尽量把自己高大的身躯缩到乱石后面。“对不起,真是失礼……”
“这有什么失礼,”毫不理会他的窘迫,阿若大大咧咧地说道,一边用内行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武士。“师兄弟们都这样。不过你可比他们瘦弱多了,看样子就知道,臂力和腰力一定不足。”
“呃……”这样的评语丝毫无助于解决博雅的尴尬,百忙之中突然想到了保宪,立刻回头望去,却没有见到任何人——那一人一猫早在阿若出现之前,便溜之大吉了。
************************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阴阳师微笑着说道,把身体靠在廊柱之上,姿态舒缓闲适。在他对面坐着的是武士,刚刚脱下满是灰尘的袍子,换上蜜虫捧来的新衣。两人此刻已经回到了土御门的宅第。
“也就是说,阿若的母亲的确是山神?”
“不错。因为不能抵御情爱的诱惑,和普通凡人结下了尘缘,却又因此受到了天界的惩罚,必须将自己的女儿当作祭品。”
“祭品?”
“嗯。每年第一场春雨的时候,也就是泰山府君降临的日子,只有在那一天,才可以变回凡人的形象,与自己的女儿相会。”
“原来是这样。”
“之所以不让阿若找她,正因为一旦阿若走进了神社,就是成为祭品的时候。”
“向泰山府君献祭?”
“对。”晴明漫不经心地答道。“成为祭品的人将断绝和这世界所有的联系,忘记自身所有的情感。”
听到这句话,武士突然想起了神采飞扬的阿若和神社里黯淡冷落的塑像,不禁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
“对了,保宪呢?那又是怎么回事?”
晴明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何不直接问他?”
“嗳?”
话音未落,一个黑衣人从暗影中走了出来。
“请坐。”晴明客气地招呼。“喝一杯吧。”
“不必了。”那人正是贺茂保宪,此刻的表情竟有些忸怩,有些忐忑。
“我说,那件事……”
“那件事么,”晴明笑吟吟地说道。“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
“是啊。”
“那么她的意思……”
“啊,是这样。只有土御门的法术,才可以施行泰山府君之祭。阿若的母亲将符咒给了她,正是为了让她寻访能够施行咒术的人,拯救自己。也就是说,是为了避免女儿成为祭品,才要求她必须嫁给那个人。”
“原来是这样。”保宪的口气顿时轻松了不少。“早知道的话……”
“我已经代你施行了法术,条件便是取消婚约。所以,你现在自由了。”
“嗯……”不知为什么,保宪的脸上并没有如释重负的神情,相反却有点儿犹豫。“她……是说阿若,没什么不高兴吧?”
“当然没有。”晴明轻松地说道。
“呃……一点都没有不高兴?比如说,觉得难过,或者有点留恋什么的……”
“绝对没有。”
这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土御门的大弟子显出了掩饰不住的沮丧之色。他呆了半晌,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垂头丧气走出了院门。
“这是什么态度?”博雅不满地说,而此刻的晴明已经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并不奇怪啊。”阴阳师如此说道,眼中满是笑意。
“可他明明对阿若如避蛇蝎,按道理说终于解脱了,应该高兴;至少也得感谢你……”
“这个么,”晴明懒洋洋地答道,顺手拿起了几案上的酒盏。“男女情事,并非常理可以推断。握在手中之时常有怨憎,一旦失去,而对方又不在意,自身便觉得受了冷落。所谓患得患失,不过如此吧。”
“你的意思是, 保宪对阿若……”
“呵呵。”
“对了,阿若真的没有危险了吗?”
“是啊。”
“可你用什么方法说服泰山府君?”
“是替代。阿若的母亲用自己替下了女儿,从今往后,阿若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不过这件事,阿若并不知道。”
“原来如此……”博雅的表情有些黯然。
“博雅。”晴明微笑着望向武士。“祭品可以替代.,感情也是。所以不必悲伤,无论如何,世间总能找到值得留恋之事——这便是生而为人的妙处啊。”
(完结)
风之无形
发表于 2006-12-23 23:14:09
卷十五 百鬼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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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冷啊……”
两个士兵打扮的人站在罗生门下,一边搓手跺脚,一边同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用于取暖的一堆篝火只剩下了有气无力的火苗,仿佛随时都要被暗黑的夜色吞没。暗淡的光线照着墙上两人被拉长得有些变形的影子。
“要怪就得怪那个老乞丐。”两人中年轻的一个接着抱怨道。“非得死在这里……”
为了加强语气,他伸出脚来,踢了踢身边一个用麻布胡乱包裹着的长形物体。其中一端散开着,露出一撮灰白色的头发。
“算啦,说起来这罗生门下,弃尸也是常有的事。得了疫病的、运气不好被强盗干掉的,再不然死得不凑巧,家里没处停放了,就扛过来扔在这儿。平时也没事,谁让今天城守大人一时兴起要巡城呢?”
“巡城就巡城吧。”年轻人依旧愤愤不平。“凭什么得让咱俩看着尸体?”
“是你自找的,不是你第一个发现他的吗?”年长的士兵似乎对这些事已经司空见惯,蹲下身子,头也不抬地用树枝拨着火堆。“要不是看在咱俩同乡的份上,我可不会留下来陪你。”
“嗳,五郎大哥。”年轻人连忙赔笑。“还是得多谢您啊。要我一个人呆在这鬼地方,也够瘆人的。”
“呸呸呸,真不知道忌讳。”被称为五郎的人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这当口可不能提那些东西。”
“哈哈,原来胆小的是您啊。不过今年的天气太邪门,樱花都开了还这么冷。还有,一直到现在都没下雨。地里的庄稼种不上,眼看这一年的收成也得泡汤了。”
“唉,日子越来越难过啊……”
“我说,五郎大哥,”年轻士兵也蹲了下来,凑近自己的同伴。“该不会有什么事触犯了老天爷吧?”
“这个我可不知道。”五郎撇了撇嘴。“不过,不是有阴阳师吗?他们肯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真明白还是假明白?没准儿都是骗人的……”年轻的那位发着牢骚。
“喂,这话可不能乱说。那些是有法力的人!”
“法力?要真有能耐的话,早就把雨求来了。”
“别人我不敢说,不过阴阳寮的晴明大人可是法力通天的!”
“晴明大人……就是住在土御门的那位?”
“当然是他。上回京城里出了扫帚星,就是晴明大人作法赶走的。”
“你可别吹牛,凡人能让天上的星星听话吗?”年轻人的口气很明显地表露了不相信的态度。
“混账,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是我亲眼看见的!再说了,晴明大人可不是凡人。”五郎因为受到了怀疑,不满地说道。他站起身来,一手指天,模仿阴阳师作法的姿势:“喏,晴明大人就是这样站着,一边念着咒语,一边拿出法杖向天上一挥,那颗星就乖乖地回头,再也不来骚扰京城啦!”
“噢……”年轻人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不是跟神仙一样了?”
“差不多吧。”五郎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年长者模样。“所以说关于老天爷的事情,不用操心,自然会解决的。”
就在此刻,地上突然卷起了一阵旋风,带着奇特的呼啸之声。火苗摇晃了两下,突然暗了下来,一切都被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怎么搞的!”五郎不满地说。“喂,还有点火的东西吗?”
没有得到回答。五郎伸出手去,向着年轻士兵所在之处摸索,指尖触摸到了他的肩膀,却没有反应。
“听见没有?快点火啊!”
年轻人依旧没有说话,五郎却感觉到脸上有几点冰凉,仿佛是被溅上了雨滴。
“嗯?”
手从肩头向中间移动,一直移到头颅所在的位置——那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名叫五郎的人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喉管突然被一排锋利的牙齿咬住了,随即便永远地失去了知觉。
**************************
身穿白色狩衣的男子独自站在樱花树下,微微仰起头,合上双眼。一片又一片的花瓣漫无目的地随风轻舞,拂过发髻、飘上面颊、落在肩头,最终毅然决然融入尘土。
“晴明!”一声兴冲冲的呼唤从门口传来。
白衣男子依旧闭着眼,嘴角却露出了微笑。“博雅。”
“是我啊。”武士打扮的青年顺着花间的小径走了过来,手里拎着酒壶,满面红光,看上去神采奕奕。“嗳,这样看起来,这里的樱花一点也不比嵯峨山野逊色呢。”
“是吗?”
“嗯,其实晴明也是喜欢春天的人,对吧?”
“唔。”晴明睁开了眼,转身向廊下走去。“季节只是一个名称,或者说,一个咒语。事物在不同的季节中表现出来的状态,才是值得喜爱的吧。”
“……什么意思?”
“打个比方,你喜欢樱花,但若是冬天花瓣落尽,只剩下枯枝,看上去便不再可喜,尽管事实上它们是同一株。所以你喜欢的,只是樱花在春天的样子,而不是樱花本身。”
“………似乎有理,不过听上去,我好像很薄情……”
“哈哈。是因为喜欢吧。有情才会分出厚薄浓淡,如果根本不曾喜欢过,也就无所谓薄情了。”
一边说着,晴明一边在廊下坐了下来,伸出手去接博雅手中的酒壶。
“呃……”武士突然缩回了手,把酒壶藏到了身后。
“嗯?”
“那个……其实酒已经没了……”
“没了?是你说家里酿的新酒出窖了,要带来喝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京城第一的阴阳师罕见地皱起了眉头。出现这样的表情纯粹是因为被打断了酒兴,类似于孩子被人抢走了心爱的糖果之后表现出来的天然反应。
“是啊。”博雅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的确带来了。不过,在半路上遇到阿若……”
阿若是相扑士纪海的女儿,尽管是女孩,个性却豪爽胜过男人,极爱饮酒。将她形容为博雅的克星,一点也不为过。(详见卷十四《花煞》)
“原来如此。”眉头舒展了开来,阴阳师又恢复了一贯戏谑的眼神。“也就是说,被她喝完了?”
“一滴也不剩。”为证明自己的话,博雅打开了酒壶将它翻了个底儿朝天。
“那就算了。”晴明伸手取过案上的酒盏递给对方。“喝这个吧。尽管滋味也许没你那个好,可有总比没有强啊。”
风之无形
发表于 2006-12-23 23:14:34
卷十五 百鬼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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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樱花树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清酒。花瓣似乎永远也落不完,而杯中的酒也似乎永远喝不尽。
“对了,晴明。这两天京中不太平呢。”
“哦?”
“接连出了几件离奇的事,据说相当不可思议,只有鬼怪才干得出来。”
“唔。”
“还有鸟边山的坟场,一到午夜就有黑气往外冒,就好像笼着一层黑雾一样。”
“噢。”
“喂!”好友漫不经心的回答让武士颇为恼火。“我可是很认真地对你说话……”
“明白。”阴阳师笑容可掬地说道。“不过对于早已听说的消息,没办法表现惊讶的态度而已。”
“原来你都知道。”博雅松了一口气。“这样我就放心了。”
“放心?”
“是啊,只要晴明知道了,问题就会解决吧。”博雅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唇边的酒渍,如此回答道,仿佛一切皆是理所当然。
“世事难料。”晴明侧过头,这样不置可否地说道。
“什么意思?”这句话没有得到回答,因为蜜虫在此刻突然抬起了头,说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木色斑驳的门打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正是博雅的侍从。
“出了很可怕的事情!大人!”
“什么?”博雅猛然站起,酒水溅了自己一身。
“是太政大臣……太政大臣他遭遇鬼怪袭击,已经死去了!”
短暂的惊愕令武士在这一刻说不出话来,等他回过神,立刻将脸转向好友。
“晴明!”
后者正不动声色地啜饮杯中残酒,仿佛完全没有听到。
“喂!一起走吧!”
“没兴趣。”
这简短而干脆的回答令武士瞠目。“怎能这样!你是阴阳师,难道这不是你份内的事吗?”
“就算是吧。”白衣人将身体靠在廊柱上,目光却缥缈不定。“那又怎样?”
“可是……太政大臣被鬼怪杀死了!”
“有生必有灭,一个人的生命和一朵花的生命并无不同。在人的眼中看来极其宝贵的生命,对于天地而言,不过是转瞬即灭的尘沙罢了。”
“这……这跟尘沙有什么关系?”博雅张口结舌地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不去了。今天之后,樱花就会落尽,所以,我留在这里,看花。”
“砰”地一声,那是武士的拳头砸在几案上的声音。酒盏因此被震了下来,滑落在桧木的地板上,跌成碎片。紧接着,他气呼呼地站起身,穿过满是落花的小径,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真是难以改变的人啊……”
望着博雅的背影,晴明如此说道,脸上有似赞似嘲的笑容。将手中的酒盏放回几案,阴阳师施施然地站起身来。一朵花正缓缓地飘落,晴明伸手接住。花瓣的颜色已经褪成粉白,花形依旧保持了枝上的姿态,这最后时刻的柔弱模样却给人惊心动魄的美感。
“是时候了。”
晴明闭上了眼,手中的花朵在这一刹那红得刺目——如同鲜血一般,血红。
**********************
牛车之中,博雅拉长了脸,怒气冲冲。因为心情激动而不能仔细思考,脑中盘旋的只是一些思维的片断。
“拿别人的生命取乐吗……真不象话!难道阴阳师就是这样的人?”
最初的愤怒过后,代之而起的便是深深的失望了。类似的话晴明也曾说过,大多数时候阴阳师与这个世界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而这,正是博雅长久以来觉得困惑甚至苦恼的地方——这样的疏离是否意味着自己所看重的一切,包括两人间的友情、人世间的风景……对于晴明来说,完全是可以弃若敝屣的东西?这些,不善于思考的武士往往直接忽略,但此刻,那些积聚已久的想法在一瞬间纷至沓来,让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直到侍从提醒,他才意识到牛车已经在太政大臣府前停住了。
府中一派凌乱不堪的景象。往常丝竹悠然、觥筹交错的正屋,此刻只剩下几名法师在举行超度的仪式。几处屏风在忙乱中被挤倒了,却也无人顾及,从被仓促染成黑色的帷屏之后隐约传来女人的嚎啕与抽泣。大臣在世之时,门前牛车络绎不绝;此刻骤然离世,除了同族中的亲友之外,几乎无人前来吊唁,不得不令人慨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博雅大人!”
屏风后走出一个穿着淡墨色丧服的青年,正是太政大臣的侄儿头中将。倘若还记得之前所述,胡旋一章中,此人亦有出场,是个个性轻佻却甚平庸的风雅之徒。此刻看来,红肿了双眼,确实是非常悲伤的模样。
“真是不幸啊……叔父大人居然遭逢此等横祸!”头中将举袖拭泪,表情哀戚之中犹有余悸。
“能否告知详情?”
于是头中将把前一日晚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事情发生的当晚,太政大臣正在宫中。他的女儿丽景殿女御前一段时间因身体不适乞假归宁,大臣此番,正是为了送女御回宫。
从宫中退出的时候天色已晚,因为最近京中常有鬼怪袭击之事发生,便让阴阳寮的易献博士推算方位。根据推算的结果,东、西、北三面均有神明当道,必须回避,于是只得从南门绕道返家。
牛车行走在一条大道上,十几个扈从分作两队,执着松明火把走在前头,牛车之后亦有数名役夫。太政大臣向来最为讲究排场,如此出行已算是微服了。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侍从叫了起来:前面的木桥不知怎么塌了两块木板,这样一来牛车便停在了桥头,几名仆役立即到周围寻找可以铺设的东西,而车内的太政大臣也不耐烦地探出头来。
正是乍冷还寒的天气,尽管白日里的阳光已经很有温暖的气息,在此刻夜间,夜风仍然带着寒意,甚至可以听到呼啸之声。就在这声音之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哭泣与叹息。
“什么人?”大臣喝道。尽管沉迷酒色,他仍是个颇有勇气的人。
就在这一刹那,哭泣声突然变成了尖利的狂啸,与此同时,一道白色的光从桥下翻卷而上,掠过牛车。侍从们还来不及反应,等到他们回过神来,转身看向太政大臣的时候,全都呆住了:大臣依旧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但他项上的人头已经滚落在地下。更确切地说,牛车上的大臣,已经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啊!难道是厉鬼?!”博雅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阴阳寮的几位大人也都如此说。对了,晴明大人呢?怎不见他?”
“呃……”听到头中将问起,博雅停顿了一下。“因为事情仓促……没来得及告知……”
对于不善撒谎的武士来说,这两句话说得实在是勉强之极,由于心虚的缘故,话音未落,脸也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请您务必要请晴明大人来此察看。”头中将并未察觉对方的异样,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悲切。“正所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叔父大人这一去,让我等托庇于他荫佑之下的人何以自处?”
“好。”博雅抿紧双唇,下决心一般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转达。这件事,晴明必会解决。”
风之无形
发表于 2006-12-23 23:14:57
卷十五 百鬼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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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政大臣家中出来,博雅让牛车先回府,自己则信步而行,心中闷闷不乐。尽管给了头中将如此确定的答复,在他来说,却并没有说服晴明的把握。
“那家伙……”想起了阴阳师冷淡的眼神,博雅不禁苦笑起来。然而天性乐观的武士有一种特殊的能力,类似于海绵过滤杂质,博雅总有法子令自己忽略眼前的难关。
“管他呢,驱魔捉鬼的事对于阴阳师并不算烦难吧?何况还有我,好歹总能帮上忙……”博雅理直气壮地盘算着,完全忘记了在历次施法的过程中,自己所扮演的往往是那个破坏结界的捣乱角色。
“无论如何,晴明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啊。”这样说服自己之后,博雅的精神又振作了起来。
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空气中都带着新鲜明媚的味道。在这样的天气,即使有不愉快的感受,也会转瞬消失。转过一个路口,眼前已是一条戾桥,沿着碧波荡漾的河流,盛开的粉色樱花在两岸铺展成锦绣茵褥。一只刚刚长成的蜻蜓在水上匆匆飞过,留下翩然倒影:身体是浅绿的颜色,轻盈而纤细,极薄的透明翅膀在阳光下闪耀出动人的光泽。
“……真好看!”博雅发出了无意识的赞叹,贪婪地呼吸着花香,全身心沉浸到眼前美景中,之前的烦恼已如云烟散尽——对于人类而言,健忘的确是极其有用的法宝啊。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博雅沉迷的陶醉。他回过身来,赫然看见一队盔甲鲜明的士兵奔上桥来,每个人都背着箭袋,佩着长弓、腰刀,面色严峻。
“发生了什么事?”博雅吃惊地睁大了眼,就在这时,他看见队伍的最后走来一个一脸威严的武士,正是负责京城守卫的右卫门督源朝康。
“朝康大人!”
源朝康站住了。两人份属同僚,彼此之间又是同宗兄弟,关系一向不错。平时见面,常常要寒暄几句,此刻右卫门督却一声不吭,表情略带尴尬。
“您这是……”
“下官正在执行公务。”
“公务?什么公务?”
“这个……恕我不便透露。”
“没有必要连我也隐瞒吧?”武士略感不满地说,而右卫门督则显露出左右为难的神色。
“太政大臣去世的事情,大人知道吗?”
“当然,我刚从他府中回来。”
“这就是了。我正是奉旨前来捉拿害死他的凶手。”
“凶手?”闻听此言博雅吃了一惊。“不是说,是鬼怪索命吗?”
“是这样。但鬼怪的背后,另有主使之人。”
“谁?”
“安倍晴明。”
这四个字出口,武士并没有异样,甚至连刚刚问话时的疑惑神情也仍然保留在脸上,看上去就好像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冻成了寒冰。
“不可能!”过了半晌,博雅才回过神来,挣扎出这一句话。
源朝康摊了摊手,道:“这是圣上的命令。”
“圣上的命令?!”几乎是吼叫着,平素温和木讷的武士瞪圆了眼,盯着源朝康。
“不错。旨意还说,如果遇上抵抗,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博雅已经向晴明宅邸的方向冲了过去,却被卫门督拦腰抱住。
“您想干什么?”
“放开我!”武士竭力想要摆脱卫门督的阻拦,两眼血红,看上去就象一头暴怒的狮子。
“决不!”天生神力的卫门督两只大手牢牢钳住了博雅的臂膀,令他动弹不得,转身吩咐自己的手下:“将博雅大人送回克明亲王府!”
武士徒劳地挣扎着,踢腾起脚下的泥土,完全不顾身份仪态。然而在兵士们的拖曳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戾桥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而那个飘动着樱花的安闲庭院,也被隔断在憧憧人影之外,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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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播的速度远比我们想象中快。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亲王府中团团转悠的博雅便接到了下人的报告:晴明已被押入刑部省。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武士最担心的情形没有发生。阴阳师在抓捕过程中表现得极为合作,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这样一来格杀勿论的命令便落了空。
“晴明真的没事?”博雅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这一点请您尽管放心。接到您的吩咐,我就立刻赶到那里,正看见晴明大人随着卫门督走出来,样子很轻松,连镣铐都没有上。”
“被捆绑了吗?”
“也没有。大人是自愿跟他们走的。阴阳术法灵验得象神一样的人,没有人敢于冒犯吧。”
听到这句话,博雅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让自己素有洁癖的好友被肮脏的绳子捆绑着、被粗暴的士兵呵斥着,光是这样的想象便令武士觉得难于忍受。
“不过……小人还听到一个传言……”
“什么?”
侍从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唇,压低了声音:“这次的命令并非出自天皇,而是兼家大人的意思。”
“兼家?”博雅诧异地瞪大了眼。藤原兼家和太政大臣一向水火不容,大臣去世,暗地里最高兴的便是他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象那种为死去政敌报仇的宽大之人。
“呃,只是传言。可太政大臣的死,真的跟晴明大人有关吗?”
“混帐!”
积蓄已久的怒气爆发了出来,侍从立刻闭上了嘴巴。
“给我备马,我要去刑部省!”
风之无形
发表于 2006-12-23 23:15:19
卷十五 百鬼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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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的景象变得一片朦胧。博雅吩咐牛车停在刑部省前,自己跳了下来,径直向门口走去。就在此时,暗地里突然跳出一个黑影,一伸手猛然揪住了他的衣带。
“谁?!”
博雅吃惊地叫了一声,但嘴巴立刻被身后那人捂住,紧接着一个声音在耳边悄声道:“别喊,是我!”
这声音极为熟悉,博雅立刻放弃了挣扎的打算。那人做了个“跟我走”的手势,自己则向拐角处奔去,博雅连忙跟了过去。
“好啦,就在这儿吧。”
四顾无人,那人满意地说道,顺手拉下了头上的帽子,一头青丝秀发下一双闪闪生光的灵动眸子,正是阿若。
“你怎么会在这里?”博雅好奇地问,但立刻被对方气势汹汹地堵了回来。
“笨蛋!连什么时候下手都不知道!天还没黑呢,会被发觉的!”
“下手?”完全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武士只能重复阿若的话。
“对啊。所以说,这样的事你就没有我在行。做这些事,还得听我的。”
“等等……可我并没有想做什么……”
“哈哈,在我面前就不必隐瞒啦。”因为够不着,阿若踮起脚来,拍了拍博雅的肩头,同时摆出一切了然于胸的姿态。“你跟我一样,也是准备来劫牢的,对不对?”
“劫……劫牢?!”博雅又一次失声叫了出来,但这次是他自己忙不迭地赶紧闭嘴。
“嗯。我打听过了,那家伙就被关在这儿。再怎么说,我还欠他一个人情呢,趁这个机会还了,正好。”
“就凭你一个人?”
“是啊,这种事人多反而容易暴露。不过,我可不是只有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阿若便向墙角处学了两声鸟叫,紧接着,不远的地方探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博雅认出这正是当日盗取他钱袋的那个孩子。
“怎么样了?”
“已经从朱雀大道转弯了,很快就到!”
“行了。”阿若满意地挥了挥手,那孩子象条泥鳅似地转瞬就不见了。
“快穿上这个,幸好我弄了两套来。”
“这是什么?”博雅盯着手上的衣服发呆。
“啊,是刑部辅大人侍从的衣裳,我让那几个小子去偷的,他们可都是我的手下。”阿若一边利索地往身上套衣服一边说道。“刑部辅就要回来了,待会儿等他停车的时候,咱们就混在侍从队伍里进去,保证没人发现。”
“不行!”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
“为什么?”阿若奇怪地问道,随即恍然大悟似地指着博雅的鼻子:“你害怕了?亏你还是那家伙的朋友!真没义气!”
在阿若口中,“那家伙”便是阴阳师的代称,有点类似于“那男人”,倘若由晴明说出,除了尊贵的天皇陛下,便不做第二人想。
听到这样的指责博雅涨红了脸,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不不不……我不是……”
“什么不是?早看出来了,真是世风日下啊,象你这样的胆小鬼也能算武士?”连珠炮一般的责问甩向博雅,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听我说……”武士苦恼地试图辩解。“事情不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是天皇的命令,我不能违抗,不能做悖逆的事……”
“那你就等着看那家伙被砍掉脑袋吧!”阿若扭过了脸,气呼呼地说。
“不行!”同样冲口而出,斩钉截铁的回答。
“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样?”
“这件事一定是冤枉的,晴明决不会咒杀太政大臣。我要面见天皇,向他奏明。”
“哼,要是他不听你的呢?”
“那就切腹死谏。”博雅终于说出了心中早就打定的主意。“一命换一命,拿我的换晴明的。”
“那还不是一样?死谁都是死。而且一点也不好玩,比劫牢没意思多了。”阿若没好气地说,突然惊叫了起来。“糟了!”
顺着阿若的目光,博雅看到一辆牛车已经停在了门前,而最后一位侍从正提着灯笼跨进门槛。
“都怪你!这下好啦,混不进去了!”阿若恶狠狠地盯着博雅。“好不容易想到的主意就这么给毁啦!”
即便是向来粗心大意的博雅,也能够充分估计到如果说出“那本来就是个馊主意”这句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于是非常谨慎地闭上了嘴。阿若一个人鼓起了腮帮,悻悻地瞪着关上的大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兴奋起来。
“啊!有办法了!”
“……什么?”
“那家伙是因为被一帮傻瓜当成指使鬼怪的凶手,才倒了霉,对吧?”
“差不多。”
“这就好办了。”阿若洋洋得意。“喏,咱们可以去抓鬼,把那个真正害人的鬼抓来,就能洗清他的冤枉啦!”
“抓鬼?!”
“对,跟我来!”没等武士反应过来,阿若一把拉起他的衣袖,不由分说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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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一条大道,时有冷风吹过。春天的平安京,正是昼夜温差最大的时候,正午的日光固然令人背上暖燥,然而一到夜间,风中的寒意仍是令人忍不住发抖。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被生拉硬拽来的武士终于发起了牢骚。“上这儿来捉鬼?”
“嘘,小声点!”阿若不满地说,一面取出了腰间的红色葫芦。这是她身为山神的母亲留给她的,曾经被击碎过,后来又让晴明以法术复原了。
淡淡的红色光芒从葫芦上发出,现出中间的符印。光芒所到之处,可以看到空中有一些漂浮着的、模糊如烟气的东西。
“那是什么?”博雅指着身侧的一缕白烟,叫了起来。
“大惊小怪,那些是浮游灵。”阿若毫不在意地说道。“因为某些执念留在世上不肯散去,就只好成天东游西荡啰。”
“浮游灵……”武士突然觉得后脊梁一阵发冷,忍不住缩起了脖子。奇怪的是,与阴阳师在一起的时候,便不会有这样的反应。也许是心中早就埋下了极其坚定的信念,无论什么样的鬼怪魂灵,晴明都可以从容应付吧。
“放心,那些东西伤害不了人,只是被我的葫芦照出原形而已。我已经查过了,死掉的那个什么大臣,就是在这儿被害的。如果是地缚灵干的,它应该还在这里,那样我们就可以找到它了。”
说这话的人踌躇满志,但在一旁听着的人却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找到以后呢?怎么办?”
“当然是捉……”说到这里阿若突然住了嘴。
“……你该不会不知道怎么捉鬼吧?”
“胡说,我当然知道。”阿若不耐烦地说,随即脸上又现出诧异的神色。“喂,你的头发怎么散了?”
“散了?”生怕失礼,博雅连忙伸手去扶自己的帽子。肩头处触手滑腻,象是头发的感觉,突然阿若惊叫起来,博雅转头,眼前赫然是一张苍白狰狞的死人面孔,披散着头发,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正瞪着自己——那正是死去的太政大臣的头颅。
就在这一瞬间,博雅脑中一片空白,思维也好感觉也好,统统被抽了个精光。头颅蓦然裂开了嘴,扯出一个诡异之极的笑,随即便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猛地向博雅脖颈中咬了下去。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空,但预料中的死亡却没有来临。阿若敏捷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猛然拔出博雅腰间佩刀,刺向头颅。“嚓”地一声,刀尖刺进了头颅的口中。紧接着,接连不断的喀喇喀喇声音响起,那鬼怪竟一口咬下了刀尖,将它嚼成碎片。
“快吹笛!”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不及思考这声音来自何方,博雅伸手取出了笛子,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鬼怪似乎怔了一怔,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聆听。伴随着轻柔悠扬的笛声,低如耳语的吟咒之声萦绕在空气中,鬼怪的表情也越来越平静,终于慢慢地阖上了双眼,嗒然坠地。惊魂未定的博雅放下了笛子。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扭过头来,忘乎所以地大叫了一声“晴明!”
就在自己身后,夜色中的白衣人微笑着,缓缓放下了唇边施咒的手指。细长的凤眼中满含着熟悉的戏谑神情,此刻看来,却有无法形容的温暖之意。
风之无形
发表于 2006-12-23 23:15:44
卷十五 百鬼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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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朝露一样的人世啊……”晴明这样说着,却并不是对博雅,而是俯身温和地望向地上的头颅。“听见那笛声了吗?就当是一场繁华的烟云吧……”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头颅变得模糊起来,最终化成了一缕黑烟,在夜空中消散得无影无踪。阴阳师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
“走?等等,这到底是……”刚刚从方才的震惊和狂喜中清醒过来,武士心中满是疑问。
“没工夫解释了。”晴明简洁地打断了他,随即转身快步向前走去。“再过半个时辰,就是百鬼夜行的时刻,必须抢在那之前封锁鬼门。”
“鬼门?”一边气喘吁吁地追赶两人,阿若一边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一条戾桥,我的住处。”
远处的天边呈现出非同一般的暗红色,夜风将天上的云不断推挤,偶尔云层互相碰撞,便发出压抑的电光,一闪即逝。云层最浓密的的地方,看上去象是漏斗,又象是垂头吸水的蛟龙,正俯视着位于一条戾桥边的宅第。这仿佛是个信号,越来越多的云团蜂拥而至,堆积起来,下端看上去已经压着屋檐,上端则向无限高远的天际伸展,如同一座倒置的宝塔,塔尖向着地面,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
“看上去真可怕……”匆忙赶来的博雅目睹了这般奇特的景象,目瞪口呆地说道。
“远不如实际情形。”阴阳师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什么?”
“实际情形更糟:魔君出现了。”
“魔君?”博雅茫然地说道,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若看过离魂一章,便知道武士确曾见过魔君,然而这记忆却留在了幻境之中。
“能够驱策百鬼的魔君。”说到这里,晴明突然停住了。
“嗳?”
一丝微笑浮现在阴阳师白皙的脸上。“这一次,我需要你的帮助。非常需要。”
突然之间,武士心中涌起一阵热潮。不假思索地,他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晴明的手。
“好!”
“那么,阿若呢?”
“我?”早已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少女挺起胸脯。“放心吧,我可比这个笨蛋武士强多了。”
“好吧。那就这样,我来布阵,等到魔君出世、百鬼现身的那一刻,就是阴气最盛的时候。我会藉着这股阴气,化身为魔,并用符咒催动阿若身上的神性。阿若、我和你,合成神、魔、人三界,以三界之力,封印百鬼。”
“该怎么做?”博雅热切地问道。
“只要——”阴阳师声音慢了下来,望向自己的好友,一字字地说道:“心无杂念。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要动,能做到吗?”
“能!” 这个回答斩钉截铁,气壮如牛。
“即使出现了可怕的事,即使你看见我死去,也不要有任何动作,能做到吗?”
“……晴明!!”额上的青筋突然暴起,博雅大喝了一声。
“哈哈。”琥珀色的眼中,笑意一闪而过。“真是个好汉子啊,博雅。”
“呃?”
不等博雅反应过来,晴明袍袖一拂,三人所在之处立刻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光芒不断上升,在四周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逐渐地,与越来越逼近的云层相接,隐约的电光也因此更为频繁,交界处如同燧石相擦,迸出了火星。博雅咬紧了牙,闭上双眼,心中只是一直默念着:“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耳中听到好友绵密的咒语响起,自身如同飘浮在空中,对外界所有事情全都失去了感觉。阿若的情形与他也极相似。
阴阳师站在二人中间,赤足散发,双目阖起,面色从未象今日这般肃穆虔敬。从天而降的罡风吹起衣衫和长发,看上去有如神祗。双手食中二指交叠,掌心向外,在胸口结印,眉心中渐渐散出一抹妖异的血红。突然,他睁开双眼,眼中不再是原先那般淡然神色,却湛湛地透出了冷厉光芒,如同刀剑淬火时那一种微蓝的金属光泽。
“起!”随着一声低喝,在晴明的脚下现出一个发亮的五芒星阵,托着他向上飞升,一直接近云层所在的位置。星阵正中是光华灿烂的五彩石,那是阴阳师的元神凝结而成。风更加狂虐,风声中夹杂着可怕的声音,仿佛是凄厉的哭泣,又象是尖锐的嘶叫,肆无忌弹地咆哮着,似乎要将人撕成碎片。云头仍在下坠,几乎触及大地,天地之间弥漫着浓如残墨的黑暗,行将凝成一体,只有阴阳师白色的身影横亘其中,看上去格外触目。
“三界合一,百鬼无忌!”
刹那之间,一道惊心动魄的电光从天穹直落而下,恰似盘古开天的巨斧,将堆积已至极限的云层劈成两半。云塔应声而倒,厚重黑色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电光所到之处,撕开了长长缺口,隐约看见缺口中无数黑影攒动,似欲喷薄而出。
就在此刻,晴明挥动衣袖,头顶的五彩石开始急速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向缺口飞去,逼近憧憧黑影。
眼看彩石即将冲入缺口,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入耳如同巨锤,击打着人心。
“想要阻止我么……阴阳师……”
与此同时,一道电光击在晴明身上,阴阳师就如同风中败叶一般跌落下来,白色的袍袖在空中飞舞,最终仆倒在尘埃之中。
“十年了……”声音在继续,“十年之前,贺茂忠行让我失去了自由,十年之后却又因为你,让我失去了那女人……要不是她心甘情愿让我吃掉她的身体,恢复我的魔性,我还会被你继续困在那五彩石中……”
地上的人影动了一下,随即缓慢地坐了起来。脸色苍白,双眉之间的血红更加鲜艳,尽管是阴阳师那熟悉的脸,看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妖异邪魅。
“劫数……”
“劫数?这样的话你只能用来欺骗那些愚蠢的人类!”
翻滚的云团隐约显出一张面孔,变幻不定,声音便是来自于此。
“我魔君,从不相信世间的劫数,如果有,那也是我亲手缔造。没有什么能够操纵我,何况是你,小小的阴阳师,半魔之身的妖狐之子!”
也许是错觉,一直在阵中垂首而坐,仿佛失去知觉的博雅突然颤抖了一下,但背对着他的晴明并没有看到。
“我的确没有操纵你的能力。”阴阳师说道,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但我有不被你操纵的权利。”
“是吗?凶时已近,你的元神已经离体,无法抵抗魔性的侵蚀,到那时连你也将成为我毁灭人世的工具。”
乌云中的面孔扭曲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与此同时,电光撕开的缺口不断扩大,鼙鼓动地,仿佛有千军万马呐喊着,准备投入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凌驾于这之上的是魔君的狂笑:“害怕了吗?在发抖吧?那就痛快说出来吧!复仇的快乐真是无与伦比啊!”
“可惜呀……”晴明低声说着,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笑意。“如果我在化身成魔之前死去,你的快乐就打了不少折扣吧。”
“什么?!”
已经无需回答了。就在这一瞬间,晴明猛地拔出身后武士腰间的佩刀,横过刀锋,戮向自己颈中。
“混帐!谁也休想逃脱我的掌握!”
一道强光从云层中击向阴阳师手中的佩刀。间不容发之际,晴明突然侧过刀身,明晃晃的佩刀如同镜子一般,将那束强光反射向空中,正击中那颗五彩石。紧接着当啷一声大响,佩刀应声落地。半空中,五彩石轰然碎裂,发出五色光华,在夜空里耀眼夺目——光华所到之处,如同朝阳融化冰雪,又象是岩浆流过弥合裂缝,缺口缓缓合拢,把行将冲出的恶灵鬼影封印在内。
风之无形
发表于 2006-12-23 23:16:07
卷十五 百鬼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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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朝露一样的人世啊……”晴明这样说着,却并不是对博雅,而是俯身温和地望向地上的头颅。“听见那笛声了吗?就当是一场繁华的烟云吧……”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头颅变得模糊起来,最终化成了一缕黑烟,在夜空中消散得无影无踪。阴阳师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
“走?等等,这到底是……”刚刚从方才的震惊和狂喜中清醒过来,武士心中满是疑问。
“想知道答案吗?”
“当然!”阿若抢先说道。“至少得告诉我们你怎么逃出来的。”
“逃?”细长的眉毛略微挑动了一下。“为什么要逃?”
“废话,你不是被那帮人抓走了吗?”
“哦。那个是蜜虫。”
“蜜……蜜虫?”这回轮到了武士张大嘴巴。
“小小障眼法而已。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所以那边的事情就拜托蜜虫了。”
“可是……可是你被人冤枉了……”
“你怎么知道?”阴阳师不动声色地说道,同时向前走去。“说不定我就是驱使鬼魂杀人的人啊。”
“别开玩笑!”武士涨红了脸,因为好友这样的态度深感不悦。
“哈哈。实际上,确实有人杀害了太政大臣,不过不是鬼魂。”
“什么?!是谁?”
“……”晴明没有说话,只含有深意地瞥了博雅一眼。
“难道是……”
再愚鲁耿直的人此刻也已发现了端倪,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嗯。之所以安插罪名到我的头上,也是为了转移视线,嫁祸。何况他为了从前的事情,一直都耿耿于怀——兼家大人可不是个气量宽洪的人啊。”
“所以,我去太政大臣府上吊唁的时候,你不肯去。”博雅开始回忆起之前的情形。“那时候你就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了,对不对?”
“对。但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我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什么事?”
“没工夫解释了。”晴明打断了他,随即加快了脚步。“再过半个时辰,就是百鬼夜行的时刻,必须抢在那之前封锁鬼门。”
“鬼门?”一边气喘吁吁地追赶两人,阿若一边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一条戾桥,我的住处。”
远处的天边呈现出非同一般的暗红色,夜风将天上的云不断推挤,偶尔云层互相碰撞,便发出压抑的电光,一闪即逝。云层最浓密的的地方,看上去象是漏斗,又象是垂头吸水的蛟龙,正俯视着位于一条戾桥边的宅第。这仿佛是个信号,越来越多的云团蜂拥而至,堆积起来,下端看上去已经压着屋檐,上端则向无限高远的天际伸展,如同一座倒置的宝塔,塔尖向着地面,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
“看上去真可怕……”匆忙赶来的博雅目睹了这般奇特的景象,目瞪口呆地说道。
“远不如实际情形。”阴阳师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什么?”
“实际情形更糟:魔君出现了。”
“魔君?”博雅茫然地说道,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若看过离魂一章,便知道武士确曾见过魔君,然而这记忆却留在了幻境之中。
“能够驱策百鬼的魔君。”说到这里,晴明突然停住了。
“嗳?”
一丝微笑浮现在阴阳师白皙的脸上。“这一次,我需要你的帮助。非常需要。”
突然之间,武士心中涌起一阵热潮。不假思索地,他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晴明的手。
“好!”
“那么,阿若呢?”
“我?”早已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少女挺起胸脯。“放心吧,我可比这个笨蛋武士强多了。”
“好吧。那就这样,我来布阵,等到魔君出世、百鬼现身的那一刻,就是阴气最盛的时候。我会藉着这股阴气,化身为魔,并用符咒催动阿若身上的神性。阿若、我和你,合成神、魔、人三界,以三界之力,封印百鬼。”
“该怎么做?”博雅热切地问道。
“只要——”阴阳师声音慢了下来,望向自己的好友,一字字地说道:“心无杂念。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要动,能做到吗?”
“能!” 这个回答斩钉截铁,气壮如牛。
“即使出现了可怕的事,即使你看见我死去,也不要有任何动作,能做到吗?”
“……晴明!!”额上的青筋突然暴起,博雅大喝了一声。
“哈哈。”琥珀色的眼中,笑意一闪而过。“真是个好汉子啊,博雅。”
“呃?”
不等博雅反应过来,晴明袍袖一拂,三人所在之处立刻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光芒不断上升,在四周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逐渐地,与越来越逼近的云层相接,隐约的电光也因此更为频繁,交界处如同燧石相擦,迸出了火星。博雅咬紧了牙,闭上双眼,心中只是一直默念着:“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耳中听到好友绵密的咒语响起,自身如同飘浮在空中,对外界所有事情全都失去了感觉。阿若的情形与他类似。阴阳师站在二人中间,赤足散发,双目阖起,面色从未象今日这般肃穆虔敬。从天而降的罡风吹起衣衫和长发,看上去有如神祗。双手食中二指交叠,掌心向外,在胸口结印,眉心中渐渐散出一抹妖异的血红。突然,他睁开双眼,眼中不再是原先那般淡然神色,却湛湛地透出了冷厉光芒,如同刀剑淬火时那一种微蓝的金属光泽。
“起!”随着一声低喝,在晴明的脚下现出一个发亮的五芒星阵,托着他向上飞升,一直接近云层所在的位置。星阵正中是光华灿烂的五彩石,那是阴阳师的元神凝结而成。风更加狂虐,风声中夹杂着可怕的声音,仿佛是凄厉的哭泣,又象是尖锐的嘶叫,肆无忌弹地咆哮着,似乎要将人撕成碎片。云头仍在下坠,几乎触及大地,天地之间弥漫着浓如残墨的黑暗,行将凝成一体,只有阴阳师白色的身影横亘其中,看上去格外触目。
“三界合一,百鬼无忌!”
刹那之间,一道惊心动魄的电光从天穹直落而下,恰似盘古开天的巨斧,将堆积已至极限的云层劈成两半。云塔应声而倒,厚重黑色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电光所到之处,撕开了长长缺口,隐约看见缺口中无数黑影攒动,似欲喷薄而出。
就在此刻,晴明挥动衣袖,头顶的五彩石开始急速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向缺口飞去,逼近憧憧黑影。
眼看彩石即将冲入缺口,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入耳如同巨锤,击打着人心。
“想要阻止我么……阴阳师……”
与此同时,一道电光击在晴明身上,阴阳师就如同风中败叶一般跌落下来,白色的袍袖在空中飞舞,最终仆倒在尘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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