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春宵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第六章 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①,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⑤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①,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第七章 红叶贺
朱雀院行幸定在十月初十以后。此次行幸,规模超过往常,也更加有趣。只可惜舞乐都在外间表演,众嫔妃无法亲眼目睹,连深受皇上宠爱的藤壶妃子也不例外,这实在是遗憾。皇上于是决定先在清凉殿试演一番。表演双人舞《精海波》的是源氏中将和左大臣家公子头中将。这位头中将丰姿优雅,非凡人可比,但头中将与源氏中将比肩而立,使好似樱花树旁的一株山水,又逊色不少。
红日渐渐西下,夕照迷人,鲜艳似火;乐声鼎沸,舞蹈也渐入佳境。此时两人已格外投入,步态与表情全都绝妙无比。源氏中将歌咏时尤为动听,酷似佛国里仙鸟迎陵频你的鸣声。真是美妙之极,令皇上也感动得流下泪来。众公卿及亲王等也都止不住泪流。歌咏既毕,重整舞袖,另演新姿。此时乐声大作,直入云霄。源氏中将脸上光彩焕发更甚,姿态更是美丽无比。皇太子母亲弘徽殿女御心中愤愤不平,说道:“他定是鬼神附身,真令人毛骨悚然呢!”年轻侍女们听了此话,都嫌她太过冷酷。藤壶妃子寻思道:“此人心中若不负疚,定会倍加令人喜爱。”不觉沉思往事,如入梦境。
当晚藤壶妃子住在宫中。是上对她道:“今日试演的《青海波》,令人叹为观止。你看如何?”因藤壶妃子心藏一段隐情,一听之下,感到十分不安,也不便多言,只回答道:“好极了。”皇上又道:“与他共舞之人,也舞得不差。要论舞蹈和手法,良家子弟毕竟不同凡响。民间有名的舞蹈家,舞技尽管境熟,但总缺少良家子弟优美高雅的气质。今日的试演尽善尽美,只怕将来在红叶荫下正式表演时,将无再睹之兴了。”
次日早晨,源氏中将写信给藤壶妃子道:“昨承雅赏,感想何如?我当舞时,心绪续乱,此乃前所未有,难以言喻。
心愁恨身身难舞,扇袖传情情谁知?真是惶恐!”藤壶妃子读罢来信,源氏中将那光彩夺目的风姿又浮现眼前,便回信道:“唐人扇袖何人解?绰约仙姿我独怜。我只视它为寻常的轻歌曼舞罢了。”源氏中将得了此信,如获至宝。寻思道:“她也知这《青海波》为唐人舞乐,可见她很是关心外国宫廷之事。此诗也合皇后之口。”不禁春风满面,诵经般再又展读。
朱雀院行幸那日,亲王公卿无不参加,皇太子也随从而至。载着管弦的画船照例回旋于塘中。歌舞依次上演,杂然相陈。有唐人的,也有高丽的,不一而足。时而乐声大作,鼓声震天,惊天地,动鬼神。皇上想起前日试演之时,夕阳映照中的源氏公子,姿态俊丽非凡,心中反觉不安,便令各处寺院诵经礼忏,替他消除魔障。闻者无不称善,觉此乃清理中事。唯皇太子母亲弘徽殿女御不以为然,反嫌皇上对他宠爱过甚。
围成圆阵吹笛之人,不论王侯公卿抑或平民,都选用精于此道,名声远扬的高手。宰相二人和左卫门督、右卫门督分别指挥左右乐舞人均从民间选出,事先集中于哪宅中练习,然后参与表演。
树高叶红,林荫下,四十名乐人围成圆阵。笛声啼亮贯耳,妙不可言。这笛声和着松涛风吼,响声直入云霄,红叶缤纷,随风飞舞。其间,《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将的辉煌姿态,惊艳之极。他冠上所插红叶,翩翩起舞时全都随风飘落。仿佛红叶有情,自知不能与源氏中将的美貌匹敌而退避似的。左大将便在御前庭中采些菊花,又替他插上。其时天已渐晚,天公善解人意,洒下一阵毛毛细雨来。蒙蒙雨帘中,源氏中将再加上经霜增艳的各色菊花美饰。此日可谓出足风头。舞罢退出时重又折回,另扮新姿,使观者惊叹不已,几疑此非人世间所有。无知无识的平民,也立于树旁,岩下,夹杂于落叶之中,观赏舞乐。其中略解情趣者,全都动容流泪。承香殿女御所生第四星子,年事尚幼,身穿童装,此时也表演《秋风乐》舞,此为《青海波》之后。这两种舞乐,可谓美妙之极。再看别的舞乐,则情趣全无。
是夜,皇上对源氏中将晋爵,由从三位升为正三位。头中将也升为正四位下。其他公卿,亦各有升晋。此皆托源氏公子之福。源氏公子天性聪慧,妙技惊人,不知几生修得。
且说藤壶妃子此时正乞假归宁,住在外家。源氏公子照旧挖空心思,忙于寻求时机和情人幽会。因而左大臣家嫌他疏远,怨声不断。又加上觅得那株细草,二条院新来一个女子的消息,传至左大臣家,葵姬便更为烦闷生气。源氏公子寻思:“此姬还是个孩子,葵姬不熟此间内情,因而生气,这也怨不得她。但她如能有话直说,像平常女子一般埋怨于我,我也许毫不隐讳,以实情相告,并且安慰她。可是此人并不理解我,不冷不热,暗里总往坏处想,且所想之事非我所能想像。我也不好不予理睬,一味去干那苟旦之事。但是统观此人,无甚缺陷,也无明显瑕疵可指,且又是我结发之妻,所以我真心爱她,看重她。她若不能理解我这片苦心,我也无可奈何。我只希望她终能体谅我而改**度。”葵姬稳重自持,绝无轻率之举,源氏公子对她的信任,自然与众不同。
再说那年幼的紫姬,住进二条院后,日渐驯顺,性情温良,容姿端雅,天真烂漫,只一味亲近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对自己殿内之人,也暂不明说其身份。她一直住在与正殿不相连的西殿中,里面种种高贵用具应有尽有。源氏公子朝夕均去探视,并教她学习种种技艺,例如教她学习书法等,好比将自己寄居在外的亲生女儿接回了家。他吩咐一切供奉之人,要特别用心服侍紫姬,力求周到备至。因此除了淮光,几乎。上下所有的人都觉得甚是奇怪:这女孩到底是何来头?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也不知紫姬下落。紫姬也不免常常追忆往昔情景,思念已故的尼姑外祖母。源氏公子在家之时,她心有所托,忧思稍减。可一到晚间,公子常外出夜游,忙于各处幽会。每当公子夜间出走,紫姬总恋恋不舍,公了不由生出怜悯之心。有时公子入宫传驾,二三日不归,接着又往左大臣家滞留。此时紫姬连日孤居独处,心中闷闷不乐。公子便不胜牵挂,似觉家中有一无母孤儿,出外也不放心了。北山僧都闻知此事,暗自思忖这么一个孩子,怎么这般得宠,既惊诧又庆幸。每逢僧都追荐尼姑,举行佛事时,源氏公子必谴使抚慰,厚赐唁仪。
却说藤壶妃子乞假归宁,住在三条的宫邸中。源氏公子颇想知道她的近况,便前去询访。侍女王命妇、中纳言君、中务君等出来接待。源氏公子见后想道:“她们将我当作外客了。”心中颇感不快,却不露声色,随便与她们寒暄几句。此时妃子之兄兵部卿亲王正好在邪中,得知源氏公子来访,便出来与他相见。源氏公子见此人清秀俊逸,风流满洒,心中窃思:此人若是女子,该是何等姣好!又想到这人既是藤壶之兄,又为紫姬之父,使倍觉亲切,与之促膝谈心,畅所欲言。兵部卿亲王也感到这公子待人诚恳,情意真切,且相貌悦人,十分可爱。便起轻怫之心,但愿公子变作女子,却哪里想到日后要招他为婚。
夜幕渐落,兵部卿亲王返回帝内。源氏公子好生羡慕。往昔他受父是庇护,也可进入带内,亲近藤显妃子,和她眉目传情。但今非昔比,想起来甚是伤感!他因毫无办法,也只得起身告辞,却一本正经对众传妇道:“理应常来请安,只因无甚要事,遂致怠慢。今后若有吩咐,定随时效劳,不胜荣幸。”说罢便径直出了藤壶宫哪,连这王命如也留他不住。藤壶妃子孕育已过半年,心中之事郁结不解,常常久坐无语,更加闷闷不乐。王命妇见此情景,不以为然却又可怜她。只是源氏公子托她所办之事毫无进展,心中有些焦急。只落得源氏公子和藤壶妃子都时时刻刻在心中愁叹,这真是前世作孽啊!此事暂且不提。
却说紫姬的乳母少纳言进二条院后,心中常想:“这真是一跤跌在蜜缸里!莫非是尼姑老太太去世前,常在佛前为小姐祈祷,引得佛主降恩,才有此厚报吧?”但转念又想:正妻葵姬身分高贵,而公子又风流多情,紫姬日后嫁给他,难免遭到不幸。但愿公子将来会像现在这般宠爱她吧!”
到除日那天,紫姬丧服已满三月,照例可以改装了。但她自小母亲去世,全靠外祖母亲手抚育,因此丧服也就延期:凡豪华艳丽的衣服,一概不穿,只穿红色、紫色、橡棠色等没有花纹的衫子,淡雅宜人,反倒越发可爱。
元旦这日早晨,源氏公子照旧入朝贺年,临行前到紫娘房里,对她退:“从即日起,你应成大人了吧”说的笑容可掬,态度和蔼可亲。紫姬一早就忙着起来摆弄玩偶,她在一对三尺高的橱柜里放着种种玩偶,相外搭建诸多小屋,各种玩具充塞小屋之间,几乎使人无法行走。她一本正经地对公子说道:“昨夜犬君说要打鬼弄坏一个,我正在修理呢!”神态庄重,如同报告一件大事。源氏公子答道:“哎呀,这人也太不小心了,那就赶快修理吧。今日是元旦,你说话可要小心,不要讲不吉利的话,也不能终。”说罢便出了门。今天他特意穿了华丽的衣服入朝,紫姬和侍女们送他到廊下,这孩子一回到屋里,即找出玩偶中的源氏公子,替他换上艳丽的衣服,模仿他人朝贺年的样子。
适逢少纳言进屋,见她如此,便对她道:“今年你得庄重才好,满十岁的人了,不该终日和玩偶打交道。你既已有丈夫,见丈夫时总得有个夫人模样才是。可你连头也不梳……”少纳言说出此话,本想让她难为情。可年幼的紫姬听了,心中倒想:“这样看来,我已经有了丈夫。少纳言她们的丈夫,模样都不中看,只有我的丈夫如此年轻漂亮。”此时她才明白自己和公子的关系。她虽年龄一天天增长,但处处仍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孩子气。这令殿内的人好生不解,谁也不曾想到他们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且说源氏公子贺罢退朝,来到左大臣邸中。这葵姬照例面色端整平淡,并不显得格外亲近。公子心中苦闷,便对她言道:“岁历更新,你若与旁人一样随意些,我将何等欣喜!”葵姬自从闻知公子新近接纳一女子,并倍加宠爱,便推想这女子日后定受重视,也可能扶正,因而心中更是不悦,对公子也更加疏远冷淡了。她虽对公子漠然相待,对其放浪不羁的风流之事,一概装作不知,但表面上也还应酬着,这般涵养毕竟不同凡人。她比源氏公子大四岁,稍有迟暮之感,表情有些不便,但毕竟正当青春年华,容颜自是齐整艳丽。源氏公子看了,不免反省道:“此人实在完美无缺,只因我过分放浪形骸,行为不端,使她对我如此怨恨。”她的父亲左大臣在诸大臣中,御眷深重。她的母亲是皇上胞妹。视女儿为掌上明珠,悉心养调,无微不至。葵姬自幼高傲成性,目空一切,别人对她略有疏慢,便视为怪异,但在源氏公子这个天之骄子看来,葵姬的家世不足为怪,无可骄矜,一向也视她为寻常。夫妇之间,隔阂由此而生。左大臣对这女婿的浮薄行径也深感木满,私下替女儿不平。但见面之后,又怨恨全无,依旧热心款待。
次日,源氏公子将出门时,正整理行装,左大臣送他一条名贵玉带,并亲手替他抹平官袍背后的折纹。照顾之周到,只差未替他穿靴了。公子对此十分感动。他辞谢道:“如此名贵,且等他回传内宴时,再受惠赐不迟。”左大臣答道:“他日另有更上品的。这不是什么奇贵之物,只样式好些罢了。”便强将玉带系于其身。左大臣将此视为乐事,况且这机会也不是很多。如此俊美之人出入其家,自是荣幸万分之事。
虽是贺年,源氏公子所到之处也并不多:除了清凉殿东宫一院之外,只到三条院参拜了藤壶妃子。三条的众侍女见了他都赞叹道:“天下竟有如此标致的人儿!长得一年比一年好看!”藤壶妃子隔帘窥视,胸中也是思量无限!
藤壶妃子分娩的日期,算来应是去年十二月中。但十二月过去了,仍毫无动静,大家都不免担心。到了新年,三条的众侍女都心焦起来,想道:“最晚,正月里也该出来了。”然而正月亦无声无息。世人纷纷猜度:如此迟产,怕是着了妖魔?藤壶妃子忧心如焚,惧怕因此泄露隐情,以致身败名裂,心中自是痛苦难表。源氏中将也暗地推算时日,越加确信此事与己有关,便借口他事,在各寺院举行法事,以祷安产。他想:世事莫测,安危难料。岂因我和她结了这露水因缘,便就此永别?木胜愁叹,茶饭不思。老天有限,终于在二月初十之后,平安地产下了一个男孩。于是公子忧虑顿消,宫中及三条院请人皆欢天喜地。皇上期盼藤壶妃子早日康复,常来探视。藤壶妃子想起那件隐事,只是痛心自责。但当她闻知弘徽殿女御等诅咒她,希望她难产而死,便想道:倘若自己真不幸而亡,倒正合了她们心意。于是振奋精神,身体也日渐恢复了。
皇上急于早日见到新生皇子。源氏公子心种隐衷,也渴望早日一见,便偷偷来到三条院,派人传话道:“万岁爷急欲知道小皇子状况,令我先来看望,即刻回它上奏。”里面藤壶妃子传语答道:“婴儿初生,面目不全,尚不足观…”这样谢绝,也在清理之中。其实,这婴儿相貌酷似源氏公子,简直就是他的翻版,叫人一望而知。藤壶妃子们心自责,愧恨交加,心中万般苦痛。她想:“别人只消一看这小皇子的相貌,便会察知内情,定会谴责于我。莫说此种大事,即便是细微的过失,世人也往往吹毛求疵。何况我这样的人,不知将怎样被人指责呢!”左思右想,只觉自己在这世间最不幸。
此后,源氏公子一见王命妇,总是竭尽言词,要她设法引见,但终无成效。公子思念婴儿,时刻牵挂于心。而这三命妇总是答道:“怎么老说这般无意义的话呢?过些时日,你自会见到呀!”嘴上虽然严词相拒,心中却忍不住无限同情。源氏公子苦不堪言,只能暗自期盼有朝一日与藤壶面晤。那副伤心失落的情状,让旁人看了也悲叹难过。他哀伤地吟道:“几多冤仇前生绪,如此离愁今世浓?如此缘促,令人难解!”王命妇常常见得妃子对公子的思念和愁叹,此时听了此诗,不由自主,悄悄和道:“人生皆恨事,思子倍伤心。相见犹悲戚,何况隔帘人。你们两地相思,终日哀伤悲痛,真是苦命人!”源氏公子这样缠着王命妇帮忙,藤壶妃子深恐他来的次数过多,引人怀疑,便渐渐疏远了命妇。但又不便过于明显,怕引人注目,心中暗暗恨她多事,牵连这露水姻缘。王命妇被她疏远,自是一点也不曾料到,心中好生没趣。
四月,小皇子入宫。这孩子发育奇快,虽才两个月,却渐渐会翻得身了,相貌也更酷似源氏公子。但皇上全不在意,他认为同一高贵的血统,相貌相似不足为奇。他甚是宠爱这小皇子,如同对待幼时的源氏公子。那时公子乃更衣所生,为避世人非议,不曾立为太子,将他降为臣籍,实在委屈了他,至今仍有遗憾。又看到他成人后容貌俊美,更是不胜惋惜。现在这小皇子乃高贵女御所生,相貌又与源氏公子一样光彩照人,皇上便将他视作掌上明珠,万般宠爱,其情状实在难以言传。可藤壶妃子看到这孩子的相貌,又想起直上平日的百般宠爱。心中时时隐痛不安。
这日,源氏中将照例到藤壶院参与管弦表演。皇上也抱了小皇子出来听观。他对源氏中将说道:“我儿子众多,就你和这个孩子,自小和我朝夕相见。故而我一见他,就忆起幼时的你,他和你如此相象,想是孩子们小时都是一样吧!”他说这话是表示对二人的疼爱。但源氏中将听了,脸上不由色变,内心既欢喜,又惊恐,左思右想,百感交集。此时小皇子正电呀学语,面若桃花,笑颜常开,令人不胜爱怜!源氏中将暗想道:“他既然肖我,可见当年我也如此美貌。”倒感伤起自己不幸的身世。藤壶妃子听了皇上这番话,心如刀绞,甚为不安。源氏中将见了这小星子,反而心乱如麻,不忍久留,遂告退返回。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直入房中休息。然而心潮涌动,无法安定,便欲独自静养一番,再赴左大臣邸。庭中草木青青,满目皆是,其中抚子花开得正盛。公子便摘下一枝,写一信,将花枝附在信上,送给王命妇。信中千言万语,并附诗道:“此花恰似心头肉,难慰愁肠眼底洞。将此盛开的花喻作我儿,毕竟太渺茫不可求了!”信送到后,趁无人留意,王命妇便将信交给藤壶妃子,并劝道:“给他个回音吧,哪怕在这花瓣上写几个字也好。”藤壶妃子心中正在流泪,信手提起笔来赋诗两句:“泪湿衣襟皆为花,今犹爱花不忍疏。’”只此两句,着墨不多,笔致却如泪牵,断断续续。王命妇大喜过望,忙将此诗送给源氏公子。公子等得焦急,以为照例不会有回音。正愁绪满怀之时,一见回信,不免喜出望外,兴奋之余,不觉热泪长流。
源氏公子看了和诗,便又躺下,呆视入神,心情反倒更加郁结。为解烦闷,他情不自禁,信步来到西殿。此时他鬓发蓬松,衣冠不整,随意披了一件褂子。手拿横笛,吹起一首自己喜欢的曲子,边走边吹,进到紫姬房里。只见紫姬歪着身子躺在床上,正像适才搞的那技带露的抚子花,异常美丽可爱。她哪着小嘴,背过身去,并不理睬他:因为公子一回哪没有马上来看她。源氏公子挨了她坐下,叫道:“起来呀!”她也不回头,只低声唱“春潮淹没研头革”的古歌,唱后转过脸来以袖掩口,模样妩媚,确是风情万种。源氏公子怪道:“你从哪里学得这样的歌句!要知道‘但愿天天常见面是不好的呀!”使命侍女拿过筝来,教紫姬弹奏。对她道:“筝的三根细弦之中,中间的一根最是易断,可得小心用力啊!”便将琴弦重新调校,降为平调。调毕,再将筝交她弹奏。这紫姬也不好一味撒娇生气,便起身弹筝。她身手短小,只得伸长了左手去近弦,姿态美丽可爱。源氏公子来了兴趣,便拿起笛来与她一起练习。紫姬天性聪慧,无论何等困难的曲调,只领教一遍,便自会弹奏。如此聪明可爱,心灵手巧,正合源氏公子心意,也让他颇感欣慰。《保曾吕俱世利》这首乐曲,名称不雅,但曲调优美,源氏公子用笛吹奏此曲,紫姬以筝相伴。尽管她弹奏尚嫌生硬,可节拍丝毫不差,这也相当不错了!
天黑后,侍女们点燃灯火,源氏公子便和紫姬在灯下看画。公子原定这晚到左大臣邪,因此时候不早了,随从在门外咳嗽,并说道:“天要下雨了。”提醒公子早些动身。紫姬听见了,便不再看画,嘟起嘴来,皱眉不语,那模样实在令人可怜。她的头发浓艳照人,公子用手替她拢拢垂下的发给,问道:“我要出门了,你想念我么?”紫姬点点头。公子说:“我也想时时陪伴你。不过我想,你还小,暂且还顾不到你。若不光顾到那几个脾气固执,喜好嫉妒的人,她们便会埋怨我,向我唠叨。我生怕伤害她们,因此不得不去走走。待你长大之后,我决不常常出去。现在我不要别人恨我,为的是将来能平平安安地陪你白头偕老。”听了这番体贴入微的话,紫姬脸上泛出红晕。她一言不发,将头埋在源氏公子的膝上,不久便睡着了。源氏公子见状,心下不忍,便吩咐随从人等:“今夜不出门了。”随从者各自散去。侍女们来给公子送膳,公子拍醒紫姬道:“我不出门了!”紫姬一听,一跳而起,和公子一道用餐。她笑着看公子吃,自己只是偶尔举筷作陪而已。饭后紫姬仍不太放心,担心公子出门,便道:“您早点睡吧!”公子点点头,心想:“这可人儿也真真可爱啊!就是到阴曹地府,我也要与她结伴而行!”
如此滞留,渐成常有之事。日子渐久,消息不胜而走,传到左大臣邸中。于是葵姬的侍女们便愤愤不平:“这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样之人?令公子如此痴迷!连名字都不曾听说,可见也非身份高贵的上流女子。定是公子一时心血来潮,于它中见到这个侍女,伯世人非议,故予以隐藏,对外人说是他收留的小孩子。”
不久,皇上也闻知此事,觉得对不住左大臣。一日,他对源氏公子说道:“难怪左大臣心情不快。当你年事尚幼时,他就尽心尽力照顾你。你现在已经长大,也该晓事了,怎会做出这等忘恩背义之事呢?”公子只管低头不语。皇上见他并不分辩,便推想他大概和葵姬感情不惬,又可怜起他来,说道:“我看你也并非品行不端,四处沾花惹草之人;也不曾听得你和宫女们及其他女人有何瓜葛。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让你的岳父和妻子都怨恨你呢?”
皇上虽然年事已高,却并未疏离女人。宫中美女如云,采女和女藏人中,也有不少姿色美好,聪明伶俐的。公子倘若略有表示,这些女人恐怕也会趋之若鹜。可大概是熟视无睹吧,他对她们很冷淡。间或这些女子忍耐不住用风情话来撩拨他,他也只是敷衍一番而已。这样,宫女们皆传言他冷若冰霜,无情无义。
却说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叫做源内侍,出身荣贵,才艺优越,名望也很高。就是芳心未老,生性风骚,放纵于色情。源氏公子甚是奇怪:年纪如此大了,何以这般放荡?一时心血来潮,便与她戏言了几句,哪知她即刻回应,决无逊色之感。公子那时正好闲极无聊,想这老女也许别具风味吧。一念之下,便偷偷和她私通了。但又怕外人察知,笑他连老女人也不肯放过,故而表面上很冷落她。这老女便引为恨事。
一日,内侍替皇上梳发。梳好之后,皇上便召唤掌管衣服的宫女,入内换装去了。此时室内仅公子和内侍两人。公子见这内侍打扮得比平日更为风流:脂粉浓艳,衣服华美,体态风骚。他心中甚感不悦,心想:“这般老衰还要强装年少,也太不像样了!”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想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便伸手将她的衣裾拉了一把。但见她抿口一笑,将一把艳丽的纸扇掩住了口,回头递出一个秋波,娇羞不已,风情万种。可是那眼睑已经深深地凹进,颜色发黑;头发蓬松散乱。公子不由心生感叹:“这鲜丽的扇子和这衰老的面容,也实在不般配呢!”便伸手将扇子拿下。但见扇面艳丽,底色深红,上面树木繁茂,且皆用泥金色调,旁边还题有一首古歌:“林下衰草何憔悴,驹不食兮人不周。”笔致苍老。源氏公子见了感到好笑,想道:“此老女自比衰草,也不无风趣,但尽可题别的诗句,何必用这大煞风景的歌词呢?”一便戏言道:“哪有这等说法?有道是‘试听杜宇正飞鸣,夏日都来宿此林’。”但这老女却不以为然,随口吟道:“请近看密林荫草,盼君只为好饲驹。”吟时搔首弄姿,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源氏公子急欲脱身,胡乱吟道:“林前应有群驹集,我马安能相竞来?”吟罢转身就走。内侍也顾不了许多,赶忙扯住他的衣袖,说道:“想不到你如此无情,使我自讨没趣,我这般年纪,你却忍心让我受辱!”说罢掩面啼哭。源氏公子急忙安抚道:“过些时候,定给你消息。我纵想你,也机会难寻呀!”说罢又要走。内传追到门口,恨恨道:“难道‘犹如津国桥梁断,衰朽残年最可悲’么?”不禁爱恨交加。此时皇上换衣已毕,隔帘隐约看见此情此景,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暗自思忖:“老女配少年,这也太不相称了!”又自言自语道:“大家都说公子古板,其实不然。他连这个老女也不曾放过呢。”内侍听了,老脸也略感发烫,又想到“为了心爱者,情愿穿湿衣”,所以她只是埋头不语,并不替自己辩解。
此事一经传开,大家纷纷谈论,都说令人难以置信。头中将得知,想精:“我这个情场老手,也算得上无所不至了,怎么没想到要品品老女的风味?”于是便寻了个时机,与这内侍私通了。这头中将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内恃有他替代那个薄情郎君,心中也略感宽慰。但她心中的如意郎君怕谁此源氏公子一人。与头中将私通,只因欲壑难填,一时慰情之举罢了。
内传与头中将的私情异常隐秘,源氏被蒙在鼓里。内侍每当与源氏公子私会,必万般倾述她那一片痴情,埋怨不已。源氏公子念她年老,很是可怜,便抚慰几句,但心中又不甚情愿,故而并不常去那里。一日傍晚,阵雨过后,空气清新。公子不愿埋没如此良宵,便出门闲步。经过温明殿前时,里面飘出悦耳的琵琶声。源氏驻足细听,声音里满是离情别绪,令人愁情郁结。原来是内侍正在弹琵琶。这内侍每逢御前管弦演奏,常常参与男人弹琵琶的队伍,放已精于此道,人莫能及。此时,她正在唱催马乐《山城》之歌:“……好个种瓜郎,要我做妻房。……想来又想去,嫁与也何妨……”嗓音非常美妙,但出于此人之口,似不相称。源氏公子沉迷其中,心中想道:“那时白乐天在鄂州听到那商妇的歌声,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忽听里面的琵琶声嘎然而止,传出愁叹声息。源氏公子心想此人也有心事,便将身靠在柱上,低声吟唱〈催马乐标屋》之歌:“我在东屋檐下立……”里面随接唱道:“……请你自己推开…”应对无误,声音不同凡响。内侍又吟道:“檐前湿衣为何人?泪珠似雨又浸润。”吟罢长叹数声。源氏公子想道:“这女人情人众多,何独对我发此牢骚,真令我生厌!”便答吟道:“别人妻女窥烦人,不惯屋檐门前立。”便想就此一走了之,却又忍不下心来,便轻手推门进去。这个老女,今日好不容易盼来如意郎君,便放肆起来,语言不免轻薄张狂,公子也觉趣味无穷。
且说头中将近来对源氏公子颇有怨辞,原因是源氏公子时常指责他的浮萍行径,而自己却假作正经,私自妄为,养了不少情人。他寻机瞅了源氏公子一个漏洞,抓住把柄,以图报复。正好这一天头中将也来与这内传私会,看见源氏公子先推门进去,心中窃喜,想此不失为一个绝好的机会。便决定稍微吓他一番,然后再责问他:“日后是改也不改?”正如公干责问他一样。于是悄然站立门外,静听里面的声音。
此时正当风声渐紧,夜色深沉,室内了无声息。头中将疑二人已人睡,便悄然走进室内。源氏公子此时心绪不宁,不能安睡,立刻听见了足音。他哪里会想到是头中将来此,还以为这是以前与内侍私通的那个修理大夫,不忘旧情,重来探访。他想: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偏叫这个老滑头撞上,多难为情!便对内诗说道:“哎呀,不好了,我要走了。你早已看见了绳子飞,知道他要来,却瞒着我,太不要脸了!”慌忙抓了件常礼服,躲到屏风背后。
头中将听见,差点笑出声来,但他并不就此罢休,径直走到源氏公子藏身的屏风旁边,动手折叠屏风,声音劈劈啪啪,盖过外面的风声。这下可慌了内侍。从年轻到如此年纪,风骚不断,其间两男争风吃醋的事经历了不少,但如今这场面尚属第一次。她生怕这新来的男子伤害到公子,甚是惊恐。连忙起身,拼命抱住这个男子。
源氏公子想趁机逃出,不让来人群得身分。可自己衣衫不整,冠带歪斜,这样狼狈出走,也实在不甚体面,一时犹豫不决。头中将此刻也不愿源氏公子知道自己是谁,便一声不吭,只是佯装愤怒万分,“刷”地一声,一下将佩刀拔了出来。内侍更慌了,连喊道:“喂,我的好人!喂,我的好人!”便上前挡住,向他合掌叩头。头中将忍俊不禁,噗嗤一声将要笑破,又赶忙掩口。这内侍日常精心打扮,装个娇艳少女,粗看还有些相仿,其实她已是五十七八岁的老太婆。此时夹在二位公子之间,不顾一切,赔了老脸斡旋调停,其模样实在滑稽可笑!
头中将虚张作势,故意装作他人,一味恐吓,反被源氏公子识破。源氏公子想:“他明知是我,却故意如此,真是可恶。”如此一来,公子也觉好笑,便伸手抓住了他那持佩刀的手臂,使劲一拧。头中将自知已被识破,终于禁不住笑出声来。源氏公子对他道:“你是当真还是开玩笑?未免太过分了!让我将衣服穿好吧。”头中将回身,抢过他的衣服,死也不肯给他。源氏公子道:“要么彼此一样吧!”便伸手拉下他的腰带,又要剥他的衣服。头中将哪里肯依,用力抵抗,两人扭作一团,东抓西扯起来。慌乱中,听得嘶的一声,源氏公子的衣服竟被撕破。头中将哈哈大笑,即景吟道:“批得衣破方能识,露出真情隐秘来。你将这破衣穿了,让大家看吧。”源氏公子答道:“隐秘哪能保长久,狠行凶故意平!”两人如此调笑唱和之后,怨恨全消,一同出门去了。
却说源氏公子回到私邸,想起此番遭头中将作弄,心中懊悔莫及,悻悻躺下。而那内侍呢,遇到这等难以料及之事,也自感无聊。次日将昨晚两人遗落的一条男裙和一根腰带送还源氏公子,并附诗道:“浪潮来去已两度,寂寥不几头瘦否。我怕是泪如雨注了!”源氏公子见了思忖道:“这个人真不知羞耻呢。”但忆起昨夜她那副难堪相,又心生可怜,便答诗道:“且因骇浪惊人去,惟心只恨此矾头!”回信就只两句诗。看看送回来的腰带,却是头中将之物,这腰带的颜色颇深,配不上自己的常礼服。又清点自己的常礼服,发现假袖没了。他想:“也该如此!渔色之人,怎能免于丢脸呢?”从此更加小心谨慎了。
不多久,公子又收到头中将从宫中值宿所送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果然是昨晚撕落的假袖。还附有一纸条:“快将此缝上吧。”源氏公子看了,心中又气又恼,想道:“果真让他拿了去?”又想:“我拿到这根腰带,也不得便宜了他。”就将一张同样颜色的纸将腰带包好,送还头中将,并附诗道:“君失此带恩情绝,今朝物还似人来。”头中将得了腰带和诗,即刻回答:“君盗蓝带我恨君,与君割席在此时。这怨不得我啊!”
旭日东升,二人各自整装,依旧衣冠楚楚上殿见驾。源氏公子端庄严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头中将见了,暗中窃笑。恰逢这口公事繁多,有不少政务奏请圣裁。二人高谈阔论,出尽风头。有时视线相接,各自会意微笑。等到无人在旁,头中将使向源氏公子走近,白他一眼,恨恨地说道:“你死守秘密,如今还敢是不敢?”源氏公子答道:“何出此言!后来的人一无所获,才该自认倒霉!老实说:“人言可畏,我这样也是迫不得已呀!”两人斗过一阵,相约以古歌“若有人问答不知”为戒,严守秘密。
此后头中将每遇时机,便以此为话柄,极力嘲笑源氏公子。源氏公子追悔莫及:“都是这讨厌的老妖精害人!”但那内侍还是不断送信来,怨恨公子薄情。公子越想越觉不是滋味。头中将对妹妹葵姬也闭口不言此事,但想以此或可要挟源氏公子。
皇上对源氏公子百般恩宠,那些出身高贵的弟子既嫉恨,又怕他,只这头中将毫不相让,凡事都要与他争个高低。头中将与葵姬同母所生,他想:源氏公子只是皇上的儿子而已;他自己呢,父亲是贵戚,圣眷最厚,母亲是皇上的同胞妹妹。从小受父母无限宠爱,哪一点比源氏公子差呢?其实,他的人才品貌也说得上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在清场之上与源氏公子一争高下,也无所不及,正是各领风骚。
再说藤壶妃子被册立为皇后,其仪式预定在七月举行。源氏公子也由中将升任宰相。皇上意欲在近年让位,由弘徽殿女御所生的太子即位,并立藤壶妃子所生之子为太子。可这新立太子无人扶持,外家请舅父皆是星子,但已降为臣下。是时藤源氏朝中,源氏的人不便摄行朝政,故而只好将新太子的母亲册立为皇后,以便增强新太子的势力。弘徽殿女御得知此事,大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皇上对她说道:‘称的儿子不久将即位,那时你高居尊位,就是皇太后了,难道还不满足?”世人对此皆顾虑重重,议论道:“这弘徽殿女御是太子之母,入宫已二十余年。册立藤壶妃子为皇后,想以此压倒她,怕是太难吧?”
藤壶妃子册立皇后的仪式如期举行。当晚由源氏宰相陪送入宫。藤壶妃子乃前代皇后所生,身份高贵,自不待言,何况又生得一位容貌出众,光彩照人的小皇子。因此是上对她百般宠爱,其他人也只得另眼相待。源氏公子奉陪入宫时,心绪烦乱如麻,想到辇车中妃子那花容月貌,便不胜向往。又想到日后“更远蓬山一万重”,两处相思无由相见,不禁心灰意冷,神思恍惚。便自言自语地吟道:“云端奇相纵能望,绵绵幽恨终无期。”只觉心清寂寞无聊,人生无味。
光阴似箭,小皇子渐渐长大成人,相貌也愈来愈像源氏公子,几乎难辨差异。人们皆言皇子俊美出众。藤壶妃子听了,心中好生痛苦。幸好世人并未留意于此。他们认为:源氏公子美貌超群,无与伦比。小皇子酷似源氏公子,皆因同属富贵之命,如日月行空,光辉自然相似而已。
第八章 花宴
来年春,二月二十过后,皇上于南殿举行樱花宴。皇上端坐中间玉座,左边是藤壶皇后,右边是朱雀院皇太子。因藤壶皇后得了上风,弘徽殿女御心中忌恨,处处避免与她同席。可这回赏景,若一人独处也不是滋味,便也来赴席。是日,雨后初晴,空气甚是清新,百鸟争鸣,十分悦耳。亲王、公卿以至擅长诗道之人,尽皆出席,参与探韵赋诗。源氏宰相探取一韵,报道:“臣谨探得‘春’字韵!”声音镀铝有力,萦绕不绝。其后是头中将,只见他姿态从容,举止大方。众人自然不敢小视他。他的报韵也掷地有声,令人觉得不同凡响。其余诸人,见此场面,皆自惭形秽,畏缩木敢上前。此外阶下诸文人,不能上殿。但见皇上及皇太子才华卓越,皆感叹文运昌隆,人才辈出,更是自愧弗如。尽管作诗并非难事,但在大庭广众之下,高才学士面前,均倍感手足无措,不能尽情发挥。倒是几个老成的文章博士,尽管服饰寒酸,终因见多识广仍是从容不惊。皇上观此种种情状,觉得趣味甚是盎然。
下面的舞乐,只待红日西坠,便可上演。最先表演的是《青海波》,乐音赏心,舞态悦目。皇太子忆起去秋红叶缤纷时源氏公子所演《青海波》的盛况,便赏赐他樱花一枝,插于冠上,恳请道:“趁此再展舞姿吧!”源氏公子不便推辞,便立起身未,从容步入场中。乐声响处,舞袖翩翩,美妙绝伦,无可比拟。左大臣看了,对公子的怨恨顿消,直感动得流泪。便问道:“头中将何在?快快上来!”头中将应声而出,表演一出《柳花苑》舞。此舞较长,非得有精深检熟的技法不可。然舞者从容不迫,舞步袖法皆很精湛,真是无瑕可指,足见平日功夫不浅,早有周详准备。皇心大悦,即赐与他御衣一袭。此乃特殊恩典,甚是珍贵。人皆羡慕不已。此后请公卿随意出场献舞,但日色已昏,也只得草草收场。
舞乐既罢,开始宣读诗篇。源氏公子所作诗文,宏远广博,精巧有致。有些字句,连宣读师也略略沉吟方能吟诵。每读一句,四座惊起,赞叹之声不绝于耳。众文章博士也心悦诚服。以前每逢此种盛会,皇上必先使源氏公子表演,以博得众誉,为四座增添光彩。今日赛诗,公子不负所望,独压群芳,皇上圣心大悦,非比寻常。
此时藤壶皇后心中想道:“如此年轻美貌、才艺超群的公子,却遭得太子的母亲弘徽女御憎恨,实在难以理解。而我自己亦不免内疚呢。”她深深反省:“若能视作寻常舞,贪恋丰姿不疚心。她只在心中默诵此诗,聊以自慰。
直至夜深,宴会始散,大家各自告退回哪。皇后及太子也回宫歇息。此时月光如盘,银辉四洒,四周寂然无声。此番良辰美景,正合男欢女爱。源氏公子醉意朦胧,不愿错失这等良宵。他想道:“殿上值宿人都已入睡,何不趁此难得机缘,前去会见藤壶皇后?”便趁着酒兴,悄悄溜到藤壶院窥探。可王命妇的房间紧闭,不便叫她,无人通得消息,公子只得独自叹息。但又不愿空手而归,便信步走向弘徽殿,见大门求关。弘徽殿女御散宴后随即到宫中值宿,故此处守护人数稀少。公子驻足,往门内窥看,只见里面的小门虚掩着,悄无声息。源氏公子突发奇想道:“可怜世间女人失足犯过,均源于大意,以致门禁不严,方给了男人机会。”想着便进得门来,但闻呼吸之声,众侍女皆已睡熟。
忽然听得有女子在廊下唱歌:“不似明灯照,又非暗幕张。愿俄春月夜,美景世无双。”乃是一古歌。声音娇嫩动听,渐渐清晰,正往这边走来,源氏公子大喜过望,待她接近,便闯出门去,一把将她的衣袖拉住。那女子吃了一惊,一下动不得,口里叫道:“呀,吓死我了!你为何人?”源氏公子答道:“你何必这般讨厌我呢?”便吟诗道:“今是良夜你我知,美好姻缘恰似月。”便将她抱入房里,随即将门关上。那女的因事出突然,顿时不知所措,浑身发抖,也不挣扎,如小鹿般柔驯甜美,别有一番情趣。她两眼茫然,叫道:‘俄不认识你呀,这如何是好?”源氏公子对她说道:“我是从人都容许的。你喊也无用,还是不作声的好。”女的听了这话,便知他是源氏公子,心中略有放松。她感到实在难堪,又不忍心故作冷酷,让公子失望。公子饮酒过量,哪里育将机会放过。这女子又半推半就,无力坚拒,两人就此成其好事。她年轻温柔,异常可爱,令公子百般爱怜。无奈春夜苦短,天色渐明,心中不胜惆怅。那女的更是依依不舍,春心缭乱之极。源氏公子对她说道:“我还未请教芳名呢。要不然我今后怎么找你?我想你也不愿意就此情断吧。”女的便吟诗道:“妾若不幸赴泉壤,汝苦为妾扫墓无。”她吟时姿态娇唤可爱。源氏公子答道:“如此说来也不无道理。我不该问你,你我若有缘份,日后自能得见。不过:东寻西觅为芳名,语课纷纷似竹风。你若木怕世人议论,我又有何顾忌?若我真想知道,你又岂能瞒得住我?”正在交谈,天色已明,众侍女开始起身,准备到宫中去迎回女御。门外人来人往,源氏公子不便久待,只得与那女子互换扇子,聊作凭证,然后匆匆出门,返回首邪。
源氏公子回到铜壶院时,众侍女中有几人已睡醒,正待起来。见公子破晓归来,便指手画脚,悄声议论道:“唉!不知又到哪里厮混去了!晚出早归,也太为辛苦!”她们见公子走近,又假装熟睡。源氏公子径入内室,倒头睡下,可久久不能入眠。他心中寻思:“这个人儿真是可爱!大约是弘徽殿女御诸妹中的一个吧。此人还是处女,想必是五女公子或六女公子。三女公子已嫁给了帅皇子,四女公子倾慕头中将却得不到回报。这两人都是绝世佳人,昨夜倘是她们,就更加有味儿了。六女公子已经许绪皇太子,如果是她,倒有些于心不安。她们姐妹众多,实是难于辨别啊。看情形,她并不欲就此绝情,不再与我来往。可又为何不愿告诉我名字?”他百般思索,。已早已牢牢系于这女子身上。弘徽殿帷薄如此不修,而藤壶院门禁如此森严,两相比较,他更钦敬起藤壶皇后的人品来! 次日重开小宴,又是分外忙碌。与昨日的大宴相比,这小宴便显得更富雅趣。源氏公子当筵弹筝,不觉又引发了兴致,忆起昨晚月下那场好事来。将近破晓,见藤壶皇后进宫待驾去了,公子便想:此刻,那女子也许将出宫回哪了。虽邂逅而遇,可实在令人难忘。公子决定派侍臣良清和推光前去打探。这二人很是精明能干,领命而去。公子辞别皇上,出宫返邸之时,两人便来报告:“有三辆车子,现在已出北门。但见右大臣家的两个儿子及右中并急匆匆地赶出来相送,可知车上正是弘徽殿女御及其诸妹。我们看得清楚:车上很有几位美貌女子。”源氏公子听得禀报,断定那女子必在车上,不免热血涌动。他想道:“得先知晓那女子的排行。干脆直言相告,让她父亲右大臣知道此事,正大光明地作他女婿。可这女子品性怎样,还未知晓,便冒冒失失求婚,未免过于轻率。但就此罢休,永远蒙在鼓里,也实在可惜。如何是好呢?”他无计可施,心中烦恼不已,只得茫然地躺着。
此时忽然想起了二条院的紫姬:“这女子怪可怜的。这几天我常在宫中,已很久不回去看她,想来她很寂寞烦闷吧?”便觉得自己对她不起。无聊之中,又拿出那晚那女子赠他的扇子来看。但见六片樱花模样的饰物,装在扇面外骨上,左右各半,对称相映,上面扎着五色丝线。扇面上一弯膜俄谈月,月下水波不兴,月影倒映水中,均用泥金所。画景不算新颖别致,但此乃美人证物,也弥足珍贵呢。那个吟唱“汝自无缘扫墓来”的女子,其面容始终缠绕心头,挥之不去。借助诗兴,他便在扇头添写了两句:“滁脆残月落何处?相思不见恼杀人。”写罢,才将扇子细加收藏。
再说源氏公子久不赴左大臣邪,欲前往探视。但又牵挂那个幼小的紫姬,决定先回二条院去看看她。
源氏公子每次见到紫姬,都感到她又凭添一分美丽与娇媚。源氏公子想:“这女子聪慧非凡无甚缺陷,完全可照我自己的意愿教养成人,这太让人高兴了。不过仅由我这个男子来教育,将来她也许会欠缺温柔吧。”竟有几分忧虑。
公子向紫姬讲述近日花宴之事,与她分享喜悦。过后又教她弹琴玩耍,陪了她一日。晚上,公子动身出门,紫姬嘟嘴道:“又要出去了。”她不愿过于为难公子,因而并不肆意阻挠,只是看着他走了。
到了左大臣邸内,照例未见到葵姬马上出来相见。公子心中不悦,寂寞无聊,便取这筝来弹奏,吟唱催马乐《贯川》:“……没有一夜好安眠……”,以女子的多情对比葵姬的冷淡。左大臣过来时,与他谈论前日花实中的趣事。道:“老夫历仕四朝,也算有些阅历,可也未曾见过这般场面。诗文高雅警策。舞乐无限美好,可谓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当今文运昌盛,人才辈出。加之吾婿精通诸艺,善于调度贤才,故能有此空前盛况。老夫虽年事已高,也跃跃欲试呢!”
源氏公子答道:“实不敢当,小婿不过是勉为其难,多方搜求贤才而已。说到技艺,当首推头中将的《柳花苑》,尽善尽美,实乃传世之作。若有幸欣然起舞,则为盛世之春添光。”此时左中养和头中将进来了。三人共倚栏前,各取所爱乐器,合奏雅调,声音悠扬悦耳,妙不可言。
却说那晚与公子成全好事的,正是六女公子。她已许嫁了皇太子,预定四月间入东宫成亲。这几日回味起那晚的迷离春梦,无限思念,又不免悲切烦恼。源氏公子呢,因尚未确定她是第几位女公子,又与弘徽殿女御一向不睦,不便贸然求婚,为此不胜愁闷。三月二十日后,右大臣家举行赛箭会,拟请众公卿及亲王参加,之后观赏藤花。其时樱花已经凋谢,独有两株迟开,仿佛懂得古歌“山樱僻处无人见,着意留春独后开”之趣,正开得热闹。又新建一所殿堂,也装饰一新,以备弘徽殿女御亲生公主的着裳仪式。右大臣家历来讲究排场,此时更是极尽奢华,一切设备尽皆新颖则它。拟为盛会增色,右大臣前日即面请了源氏公子,邀他前来赛箭赏从以后又恐公子不来,派了儿子少将前来迎接,并赠诗道:“我屋藤花如若丑,何须特地邀君来?”源氏公子接信之时,正在宫中,便将此事奏闻。皇上看了诗笑道:“他很是得意呢户便说:“既然他特地派人来接,你该早些去。公主们都在他家长大,想来他不会把你当作外人的。”
源氏公子便回去梳妆打扮。直到天色很晚了,方才到会。右大臣家已等得焦急。只见他外披一件白地彩纹中国薄绸常礼服,内穿一件淡紫色衬袍,拖着长后裙飘然而至。置身于众多身穿大礼服的王公之中,自是风流满洒,可谓鹤立鸡群,气度高雅,不同凡响。大家肃然起敬,赏玩的樱花也为之色减香消,再难提起众人兴致。
盛会隆重进行。这一日的管弦演奏,非常出色。夜色渐深,源氏公子饮得些酒,不久便醉眼朦胧,借口心中烦闷,起身离座。正殿里住着大女公子和三女公子,源氏公子便走到东面的边门口,倚门闲眺。
正殿檐前,藤花正当盛开。为便于赏花,正殿的格子窗都敞开着,众侍女聚集在帝前。她们故意将衣袖裙裾露出帘外,像新年举行踏歌会时那样。但此番作为与今天的内宴却颇不相称。此时,源氏公子倒觉得藤壶院的斯文典雅,毕竟与众不同。
“我心情郁结,不胜酒力,既有缘来此,便让我在此稍事躲避吧。”他说着,便掀起门帘,缩进帘子里来。只听帝内一个女子说道:“此话差矣!下人才讲攀缘,你身分如此高贵,何苦口出‘有缘’二字?‘语气虽不庄重,但说话人决非一般侍女,眉间分明显露出高贵的气质。
室内香烟线绕,诸女群集;钦钢错杂,裙影跟跃。人人举止切娜,个个娇媚动人。可见这家崇尚富丽,追求时尚,但欠缺娴雅之风情。为观射赏花,这些身份高贵的女子从深闺纷涌而出。公子本应郑重谦恭,但禁不住眼前这番艳丽光景的感染,不由兴致勃发,想道:“那一夜月下邂逅相遇的是哪一位呢?”胸中顿时不住跳动。他便靠在门旁,将催马乐《石川》加以改和,用诙谐的语调唱道:“石川高而人取扇。我心甚悔恨可叹。……”一女子不知内情,高声说道:“怪哉!谁为高丽人!”只见帷屏后面另有一女子,低头不语,只是连声叹息。源氏公子便靠近此人,隔帘抓住了她的手,吟道:“赏罢朦胧月,再能相见无?
山头凝望处,忧思入迷途。何故让我入此迷途呢?”他用推测的口气说。那女的终于忍耐不住。答吟道:“但得心相印,岂关月有无。山头漠漠云,迷途岂能入?”但听这声音,可知要找的正是此人了。源氏公子大喜过望,只是……
第九章 葵姬
却说改朝换代伊始,源氏公子升任为大将,身份更是尊贵显赫,万事一时间也都变得意兴盎然。然而碍于身份,未敢稍有逾越;幽会私通之事,均暂得收敛。这可苦了各处情人,个个望眼欲穿,怨恨悲叹。他自己也因恋慕着那个冷漠的藤壶皇后,更是悲伤慨叹。这或许是应得的吧?自桐壶帝退位后,藤壶皇后严若普通宫人,日夜侍候于帝侧。弘徽殿太后醋意大发,愈加迁怒于她。索性常人儿子朱雀帝宫中闹居。藤壶皇后没了对手,倒也落得安心。自让位以来,桐壶帝悠闲自得,甚觉如意。往年春秋佳田,铜壶院均要举行管弦乐会,规模自然盛大,热闹非凡。如今惟有一事牵挂于怀:皇太子别居冷泉院,不能常常得见,且尚无后援,故甚为担心。便命源氏大将为其保护人。源氏大将担此重任,不免又惧又喜。
且说已故皇太子与六条妃子所生的女儿,赴伊势神宫当斋宫的日期渐近了。而六条妃子早已觉得,她与源氏大将的爱情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况且她也不放心让这斋宫独自前往,倒不如以照顾女儿为名,跟她同赴伊势,就此一刀两断吧!桐壶院闻得消息,面色不悦地对源氏公子道:“吾弟在世之日,百般宠爱于她,你切不可轻薄慢待她。而斋宫,我也视她如同自己女儿。倘你任情恣意,轻薄好色,势必负我一番心意,遭受世人讥评。”源氏公子心中也觉父皇言之成理,不敢吭声,只得恭敬受训。上皇又道:“无论何人,你不可使其蒙受耻辱。皆应彬彬有礼,诚恳待人,否则女人们定要怀恨。”源氏公子闻此,心想:“我那些离经叛道的行为,倘被他知晓,怎可了得!”一时心中骇然,惶恐不安。赶紧告退而出。
桐壶院自然也知道源氏公子和六条妃子的关系,故有此训。然而此事未免也太草率,有伤六条妃子名声。公子心中有愧,很想今后对她多加亲近,但又不便公然示意。六条妃子,自念年纪比他大,觉得很不相称,因此渐渐冷淡。源氏公子揣摸她的心意,便顺其自然,对她也不再过分亲热。由此六条妃子更加怨恨源氏公子的薄情,时时悲痛不已。
那位模姬,听世间传闻源氏公子薄情寡义。于是坚定主意,决不似别人那样受他的引诱。因此对于源氏公子的信,她置若们闻。只是偶尔回他一封短书,语气手和,倒不使他难堪。故源氏公子倒始终觉得此女子甚是可爱。
却说葵姬虽不满意源氏公子的轻薄行径,但又认为过分干涉恐适得其反,因此并不十分嫉恨。况且她已有身孕,一想到此,心中便愁闷不堪。源氏公子得知她已怀孕,庆幸不已。父母亲等亦都欢喜,但也不免担心,便举行种种佛事,以求平安。这期间源氏公子自然不免忙碌,何曾有闲去光顾六条妃子等人毛邪呢?
时逢贺茂神社斋院修行期满,卜定弘徽殿太后所生三女公子为继任人。虽桐壶帝与弘徽殿太后视这女公子为掌上明珠,但也不得不忍痛割爱。因此斋院入社的仪式更是非寻常可比,异常盛大隆重。祝祭之时,除了规定的仪式,又增添了许多新颖别致的节目。这全随斋院的身分高下而定。
入社前几日举行拔楔仪式执事的公卿皆选用声名高贵,容貌端庄之人,实在讲究。他们衬衣的色彩,外裙的花纹,以至马和鞍橙,也都搭配合理,相得益彰。皇上御旨,令源氏大将也一同出游。供女宾乘坐的游览车,装饰得美妙绝伦。她们的衣袖裙裾露于帝下,随风舞动,鲜艳夺目。两旁临时搭起的看台,竞相粉饰,尽显主人富贵。大道上熙熙攘攘,冠盖相随,实在有很大的皇家气派。
葵姬平时一向不喜热闹。况且怀孕后精神不畅,更是不想出门。但众侍女纷纷怂恿:“叫我们自个悄悄地去看,多没趣啊!今天的盛会,连那些村夫野老也都远远地携妻带儿赶到京城来,想一睹源氏大将的丰姿。而我们夫人却不去看,岂不可惜?”葵姬的母亲听到此话,也禁不住劝她道:“你今天精神尚好,去看看吧!你若不去,这些侍从们都没趣呢。”葵姬只得答应。母夫人即命备车前往。
日上三竿,已近晌午时分。葵姬服饰装扮极为朴素典雅。这一行华丽的车辆和待从来到一条,只见无数游览车辆紧密排列,竟无立足之地。于是待从车中那些身分高贵的宫女,便喝令那些身份低贱者的车子退避。却有二辆牛车,毫不退让。但见车上挂着精致的帘子,外面装着旧席。车中妇人身着素装靠坐于后,大概是不想招人注目吧!车旁的侍从没料到竟有人赶他们走,便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说道:“识相些吧!这二辆车子可非比寻常呢。”不许葵姬夫人的侍从动手。两方侍从都年轻气盛,且喝了酒,便争吵起来,无法制止。葵夫人方面几个年长随从即出来调解道:“不得争吵!”可哪里奏效呢?
这二辆车子本是伊势斋宫母亲六条妃子所乘。今日她或许心请不快,所以悄悄出门游览。她原本不欲让人发觉,然而却被葵夫人侍从们一眼瞧破。于是便讥讽道:“有何大不了啊!难道依恃源氏大将的势力么?”葵夫人持从中有几个为源氏大将家人,他们觉得对不住六条妃子,然而也不便出来替她说话,因此佯装不知。结果葵夫人的车子赶了过来,使六条妃子的车子被挤在葵夫人及其侍女车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六条妃子觉得看不看倒无所谓,只是微行被人识破,又无端遭受辱骂,此等恶气实在让人难消。
六条妃子车上驾辕台已被葵夫人家侍从损毁。只得将辕搁在别家破车数上固定,模样甚为寒酸。她懊恼不已:“何必来此受罪呢广然而悔之已晚!想就此回去吧。可被别家车子挡住退路,如何去得了!正在恼闷之时,只听得众人喊道:“来了,来了!”六条妃子听到喊声,始知源氏大将的车将行过。觉得如此可恨之人,却必须在此恭候他的驾临,委实难受之极!她虽想见源氏大将,可这里却非“竹林丛前处”呢!源氏大将当然不知,也并未停马回头,便扬长而去。她深感如此插曲也是徒添气恨罢了。
这一日的游览车装饰得富丽华贵,胜于往日。许多美貌女子拥坐车中,竞相将衫袖裙据露出帘下,以让人一观。而源氏大将漠然而过,不甚在意。偶尔认出某某情人的车子,却也回眸示意,暗送秋波。葵夫人的车子特别惹眼。源氏大将一行经过时,神色郑重,肃然起敬。六条妃子见此,更觉无地自容,伤心之极,于是默默吟道:“此番窥见狂童身,徒自悲怜薄命人。”吟罢,不觉珠泪盈眶,却又竭力隐忍,深恐为人所见。转而却暗自庆幸:如此超凡脱俗绝世容貌,今日倘若错过,倒是莫大憾事。
源氏大将行列中人,尽皆装扮一新。位置先后早已按身份排定。而那些装束华美艳丽的公卿,在源氏大将的映衬之下,全都相形见细呢。只因今日特别隆重盛大,大将便选用伊豫介的儿子,右近兼藏人的殿上将监作临时随从,其他随从也尽皆风度优雅端庄。这一行列真是威武雄壮。众人见源氏大将如此风光,也不由得赞叹不已。
这人群中,也有中等人家的女子,戴了女笠,扎着衣据,往来观赏;也有出家修行的尼姑,颠来倒去地来看热闹。若是平时,众人一定对她们厌恶不已:“这真是自找苦吃广但在今日,大家也颇以为然,更有那些满口无牙,两颊深陷,垂着白发,弯腰驼背的老太婆,搭手于额,望着源氏大将的容姿,竟也目瞪口呆,如醉如痴。还有那粗鲁无知的平民,全忘了自家丑态,傻呵呵地笑着。还有一些为源氏大将所不屑的地方官的女儿,也乘了刻意装扮的车子,故作娇媚之姿,以期大将青睐。其中有几个曾与大将偷情的女子,见得他今天的英姿,也自惭形秽,叹息不已。
坐在看台上观赏的桃园式部卿亲王,见源氏公子如此神采,不禁想道:“此人真是容光焕发,丰姿绰约,该不是有鬼神附体吧?”他如是一想,倒觉得恐怖顿生了。而此时他女儿模姬也是浮想联翩:多年来源氏公子向她真挚求爱,确也感人至深。即便普通男子,恐怕女的也会心动,更何况是美貌超凡的源氏公子?此人本是多情之人!于是不免有些倾心。但也并不欲表示亲近。听见青年侍女们对源氏公子赞不绝口,她不由得格外厌恶起来。
拔楔仪式后,即举行正式的贺茂祭礼。葵姬没有再去观看。有人将拔换时争夺车位的事件告知了源氏大将。源氏大将想:“葵姬为人稳重,自己虽无欺辱别人的心思,但有时难免思虑不全,又有些冷酷无情。她没想到两女共事一夫,就应相互礼让。自己没个榜样,下人们自会明作非为,以致做出那种毫不谦让的事来。而六条妃子生性温雅柔顺,恭让知礼,如今受此欺侮,不知何等悲愤?”他感到对她不起,便专程前往慰问。此时六条妃子的女儿正在哪内洁身斋戒,她便以不可亵漆神明为由,加以谢绝。这借口不无道理,源氏大将虽明知遭了拒绝,却也只得暗自恼怒:“冤家直解不宜结,何必如此拒人千里之外呢?”
心情郁闷的他也懒得去会葵姬了。先赴二条院,再出门去观贺茂祭。他到紫姬所住的西殿,命惟光准备车辆,并对那些天真幼稚的侍女们说道:“你们也跟去看看热闹,岂不很好?”紫姬经过精心装扮,显得娇艳无比。源氏公子看得心花怒放,微笑道:“来,我陪你同去看看。”源氏公子用手抚摸着紫姬光洁柔软的头发说道:“头发该剪了。今天想是好日子吧?”便唤过一个占卜时日吉凶的博士,令他卜个吉日。又吩咐众侍女:“你们先去吧广他看看这些侍女美丽的衣饰,与梳扮齐整的头发,倍觉娇小玲戏。
吉时已至,源氏公子道:“我来替小姐剪吧。”拿起剪刀,却无从下手,说道:“如此浓密,不知还要长多长呢?”接着又说道:“头发无论怎样长都无伤大雅,可额发还是稍短些的好。如果都是短的而没有长些的拢到后边,便简单而缺少趣味了。”剪罢又祝福道:“郁郁青青,长过千寻!”紫姬的乳母少纳言听了这祝词,极感荣幸,忙来称谢。公子又吟诗道:“难测海水深千寻,延绵存藻惟我知。”紫姬答道:“海水虽有千寻底,潮落潮生无定时!”紫姬挥毫将此诗书于纸上。那执笔之态,很见干练,却又木乏天真可爱。源氏公子自是欣喜无比。
这一日,前往观贺茂祭的游览车更是异常拥挤,难得空隙之地。源氏公子欲将车停在马场殿旁,却难觅一合适之地。正犹豫间,忽见近旁停着一辆华丽女车,里面乘了许多女子。其中一人从车中伸出一把扇来,向公子的随从招呼道:“停在这里吧!我们让出地方与你。”源氏公子想这女子未免轻狂,不过这地方倒确是不错。即令驱车过去,招呼女车中人道:“你们怎会找得这等好地方,真令人羡慕呢!”便接了那扇子,展开细瞧,只见上面题着诗句:梦里青丝终难求,只因君处异地扎墨迹尚湿,一看便知是内侍手笔。源氏公子想:“真是好笑!人老珠黄,却还自认是年少之人,与我撒娇扮痴。”当下很是讨厌,恨恨填了两句答诗,将扇子还与她道:“花间芳径君行早,却言待我更是空!”这老侍女一见,顿觉气愤。当即写道:“神灵原本无灵物,徒认空名懊悔迟。”
源氏公子车中有女眷,不便卷起帘子。不想这竟惹得众人猜忌。他们想道:“前日拔楔时,他气度何等威严,今日却随意闲游。是谁与他同车呢?想来定非寻常之人吧!”大家任意猜测。源氏公子觉得刚才与那种老女人纠缠,真是不值。但若送诗给别的优秀女子,她们或许因顾忌同车女子而生非议,都不一定会回复的。
却说六条妃子自从前日受辱后,更加怨恨源氏公子的无情,对他已心如死灰。但又觉得毅然赴伊势独居,日久则难免寂寞无聊,反倒被世人当作笑料。可是,想留在京城,却如此受人侮辱,实是尴尬不堪啊。正如古歌所言:“钓者浮标似我心,动荡不定逐海潮。”她心中犹豫不决,日夜烦恼,更加苦不堪言。
源氏大将对六条妃子下伊势之事,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对她说:“你厌恶我乃清理中事,因我实是微不足道的。不过,凡事须思虑前后,我们既已结缘,总应有始有终才好。”于是六条妃子难决行止。那天她本是乘兴出游,不想受此打击,从此万念俱灰。
恰逢此日,葵姬不知被何等妖怪所迷,忽然病得厉害。家中上下请人,无不叹息奔忙。源氏公于此时已不便再去眠花卧柳,二条院也难得回去了。他平日虽不甚喜爱葵姬,但毕竟是身分高贵的正夫人,对她却总是另眼相待的。尤其葵姬已有身孕,如今又患病在身,源氏公子怎不担惊受怕呢?便请了高僧,在宅内作种种法事。作法之时,高僧说出许多死魂灵之名。其中有一魂灵,总是附在病人身上,不肯依附替身童子。无奈只得再请法力精深的高僧来驱妖。可这魂灵顽固异常,终不见奏效。左大臣邪宅内众人,便左右猜测是公子情妇魂灵作祟,可怎猜得着?其中几人窃窃私语道:“莫不是六条妃子及二条院紫姬等人的生魂在作祟?”请博士占卜,却又无定论。虽说是鬼怪迷人,但葵姬也没与什么人结下深仇大恨呀?倒可能是她那故去多年的乳母,或是世代与她家结怨极深的鬼魂,乘虚而人纠缠她吧!
葵姬终日噪泣,咳嗽呕吐不止,显得痛苦异常。眼见病情日趋严重,而又无计可施,众人激政不已,一时全府上下一片慌乱。铜壶院甚为关怀。问病使者往来不绝,又作种种法事,为她祈祷平安。如此皇恩浩荡,若有不测,太让人惋惜啊!朝野尽知葵夫人病状,无不牵挂于怀。六条妃子闻得如此,竟大为嫉妒。多年来本与葵姬并无猜忌,惟因争夺车位一小事,心情才口愈烦躁,神思恍低这是左大臣一家所不曾料到的。
六条妃子这般愁闷,身心亦异常疲敝。故欲请僧人作佛事,以祈祷健康。可女儿斋宫尚未离去,不便于府内举行。便决定暂移居别处,诵经拜佛。源氏大将得知后,甚为牵挂妃子近况,稍作打算便前去探访。源氏大将微服前往,道明来意:近来关怀不周,确有意外之事。怠慢之罪,望求谅解。随后谈及葵姬病情,道:“我并不何等费心。仅因她父母甚是着急,痛苦不堪。我又不能闲视不管,只得有所看顾。你倘能心地宽宏,原谅此事,我就不胜欣慰了。”他见妃子神色较往常推悴,觉得此事亦不好责备,深表怜悯。
二人彻夜倾谈,不觉天已微明。虽隔阂未能尽消,公子亦只好辞别。六条妃子望见他那风流惆说的身影,又不忍让他独自远行。但一转念:“其正妃素受亲宠,如今又有身孕,所有情爱定集于一人。我痴心翘盼惠临,不是自讨苦吃吗?”越想越觉哀愁。日暮时分,源氏公子来了一封信。信中写道:“近日病体初愈,熟料今又加重,故未能抽身……
“六条妃子猜想定是托辞,便答了一封信:“情淖中人襟常湿,泥田陷足日恨深!古歌云:‘悔汲山井水,虽浅却湿袖。’君合治如此井啊。”
源氏公子读罢,思想所交往的女子,此人笔迹最优秀。便想:“世上之事,真是费解!我所镇爱的情人,品性容颜各具其妙。若集诸长处于一人,那多好啊!”一时郁郁不乐。见天色已昏,忙再书一封:“来信中‘虽浅却湿袖’,不知浅自何处?皆缘卿心不深,反倒责我情薄吧!
卿为浅獭湿袖人,我居深渊已无身。若非病人,我定亲奉此书。”
话说葵姬被魂灵附体,情势转危,痛苦不堪。世人纷纷传言:定是六条妃子生灵及已故父大臣鬼魂缠身。六条妃子闻知此事,满腹忧虑。暗讨:“我仅伤及自己,并未怨怪别人,何至于此?仅听说过于偶郁,灵魂会脱身而纠缠他人,此事亦难辨真庸?”近年来她为各番不幸忧思烦恼,尚未如此柔肠寸断。自拔楔那日被人夺了车位,受人蔑视,身蒙耻辱后,整日忧伤恍格,难以入眠。每逢迷离人梦,她总觉得自己身处某一洞房清宫,同一人纠缠不休,常凶猛暴戾无比,痛袭此人。但这毕竟是在做梦。她常想:“唉,惭愧!果真我的灵魂会出窍,去伤害葵姬么?”又觉得非出本心,甚是奇怪。她又想:“些许小事,世人都要说长道短,何况于我这等行为,若传扬开去,定遭世人非议了。”她珍惜名声,反复思量:“倘是离世之人,怨魂不散,纠缠害人,世间倒有其事。即便于我,也要痛伐恶诛,更何况我乃一活人,若被人扬此恶名,还有何颜面?这全是因我爱上了那薄情人,往后决不再顾念他。”正如古话:“想不想时已是想,何不连不想也不想片由于六条妃子心绪不佳,原定女儿斋宫去年入禁中左卫门府斋戒,只得推迟至今年秋方人左卫门府。九月将迁居峻峨野宫修行,眼下正忙于准备第二次拔樱。正值此间,六条妃子整日精神迷离,躺卧于床。众侍女异常惊慌,便举行种种法事,为她驱魔除病。然而并无多大病状,仅是郁郁寡欢,烦闷度日。源氏公子虽常来探问,然而因为葵姬病重,亦无多少心思了。
葵姬怀孕后,离临盆尚有一段时间,大家均未特别在意。岂知一日忽然阵痛频频,乃是分娩迹象。于是各处法会祈祷声终目不绝。然而那个顽固的魂灵,一直附在她身上,形影不离。众增都认为此胎极怪,尽了万般法力,才让她镇静下来。此怪便借葵姬之口说:“法师稍稍宽缓些,我有话对大将讲!”众侍女互递眼色,惊道:“是了,其中必有隐情。”便将源氏大将让进帷屏。左大臣夫妇暗想:“恐是大限到了,想必有遗言对公子说吧。”便退了出去。正在祈祷的僧众都放低了声音,齐涌着《法华经》,气象甚是庄严。
源氏公子撩开帷屏垂布人内,但见葵姬容颜美丽,只是略显消瘦;腹部高高隆起;姿态娇弱中带着惟淬。即是旁人见了,也觉痛惜,更何况源氏公子呢?源氏见葵姬如此模样,不由又悲又怜。葵姬一袭白衣,映着乌黑头发,色彩分明。那头发浓密修长,用一带子束着,散于枕上。源氏公子见了,心里不禁为之一振,伤感之情消释许多。痴想道:“她平素太过端庄,此刻如此装扮,倒更显得娇媚动人!”随即轻轻握住她的手,温言道:“唉,你受如此折磨,着实令我伤心啊!”说罢党呜咽起来。葵姬原本严肃而腼腆,如今带着满脸倦意,凝望着公子,不觉泪珠盈眶,滚了下来。源氏公子见此,更是肝肠寸断。葵姬哭得甚为厉害,公子料想她定是不忍离别双亲,今又疑惑是与丈夫永诀才伤心致此。便柔声劝慰道:“别想得太过严重了。现虽有痛楚,可你气色还好,不会有什么事的,安心养着吧。倘有什么事,我俩夫妻恩爱,定能长相厮守。岳父母与你也有前世深缘。生死轮回,必有相见之时,别再悲伤了。”
附于葵姬身上那魂灵答道:“不不,我并非此意。只因身心痛苦异常,忧郁成结,魂不守舍,偶然游荡来此罢了。绝非有意相扰,万望法师宽恕。”语调柔顺可亲,还吟出一诗:“郎君快快结前裙,系我游魂返其身!”。那声音神态,全非平常葵姬,竟似换了一人。源氏公子大惊,细一思量,此人竟是六条妃子。以往众皆谣传,他总以为有人别有用心、胡言乱语,往往加以驳斥。如今亲眼目睹此等怪异之事,甚觉人世可厌。心中不免悲叹连连。便问:“你到底是谁?务清明示于我!”岂知回答时态度及口音全是六条妃子!此情此景,奇怪二字已不足形容。不知众侍女是否留意源氏公子此时那尴尬情状。
那魂灵的声音逐渐消逝。其母以为葵姬如今身体舒适了些,便送了碗汤药过来。众诗女正待扶她喝药,不料一阵剧痛,婴儿竟离身了。众人自是欢喜不已,一片忙碌。但移附于替身童子身上的众魂灵却忌恨孩子平安降生,大声骚嚷起来。众人不免又提心吊胆,深恐再有不测。许是左大臣夫妇及源氏公子平素修行法事而功德无量,落胞一事终于平安了。主持法事的众增人皆感欢喜,见其平安无事,便纷纷告退了。家中请人连日悉心看护,均感困乏难支,方稍作休息。左大臣夫妇及源氏公子料想今后可保无事,俱各安心了。为酬谢神明,法事重又举行。众人皆悉心照料那初生的婴儿,倒对病人有了疏忽。
闻得源氏大将喜得贵子。上至上是,下至亲王公卿,无不赠送珍贵物品前来贺喜问安。庆贺之夜,奇珍异宝、绢纱绸缎多不胜数。礼仪隆重,热闹非凡。众人无不欢天喜地。
葵姬安产的消息传遍了四处。六条妃子闻知后,心中好不平静。暗想:“不是早就危在旦夕了么,何以又平安无事呢?”她渐渐回思起自己魂灵出游的种种情形,忽觉衣上透出葵姬枕边的芥子香气。她不由惊诧,便匆匆洗发更衣,欲去看个究竟。孰知香气仍久久不散。不禁忖思:“此翻行径,我自己尚觉不齿,旁人得知,岂不大肆宣扬?”可此事又无人可语,只得闷在心中,独自愁叹。她的性情便越发乖僻起来。
葵姬平安分娩,源氏公子心中亦很宽慰。他很有些时日没去探望六条妃子了,心中不免愧疚。但想起那魂灵附身的怪事,又很是懊恼。即便见面,又有何话可谈呢?大家心中还是不快的。左思右虑后,决定还是不去的好。只写了一封信去问候。
自葵姬得了此大病后,身体甚为羸弱。众人均放心不下,怕再出意外。源氏公子也成天守护于病床前,足不出门。葵姬仍有些不适,不能像平日那般与源氏公子畅谈。左大臣虽担心葵姬病体尚未痊愈,但看情势决非几日即可康复,故并不很着急。见婴儿甚是可爱,亦觉欣喜。
婴儿眉目清秀,酷肖东宫太子。源氏公子见了,不免心有所念,便欲去看望。便在帘外说:“你因病重,我尽心看护,足不出户,故而久未进宫,甚是牵挂。今回想去一回,但有话需与你谈。可你隔帘传话,岂不形同生人么?”侍女也极力劝请夫人道:“夫妻间,毋须拘谨小节。夫人虽病体衰弱,未加粉饰。但与公子见面,又何必后怕呢?”便在夫人榻侧设一座位,让源氏公子进来。两人就对面交谈。葵姬时时对答,但因病后虚弱,颇感吃力。源氏公子想起前些时候,葵姬垂危的样子来。面对眼前容颜,犹如身在梦境。且谈了些病势沉重时一些事情。忽又忆起气息奄奄的葵姬那日突然魂灵附体、佩侃而谈时的怪相,心中不免恐怖起来,便对她道:“唉,还是B后再谈吧,如今你身体虚弱,该静养才是。”又劝她服些汤药。众侍女见此情景,皆高兴地想:“尚不知他何时学会照顾病人的。”可怜葵姬这一绝色佳丽,只因病魔困扰,玉容消减,神情萎靡,无奈只得寄于病榻。她头发浓黑,松松地堆子枕畔,而丝毫不乱,如云霞一般美丽,真是“病若西子胜三分”!源氏公子凝眸良久,不由自责:“如此动容之人,我却木称心,有何道理呢。”便对她道:“我且进宫见了父皇,即刻回来。二人能如此促膝而谈,我真是高兴!近来岳母常来伴你,我来得过勤,恐她怪我不懂体谅病人,故我不便多加亲近。其实心中很不好受呢!愿你身体早日康复,我们便可同住。或许岳父母太过钟爱你了,要木何以好得如此慢?”说罢便起身告辞。公子服饰鲜丽,英姿逼人。葵姬躺着目送他去,眼光竟然比平常亲热起来。
当时正值秋季“司召”之时,京官升迁任免,须在此时决定。左大臣也须入宫,切磋商讨。而那些世袭显贵的众公子,时常混迹于左大臣前后,讨好取宠。一日众人都簇拥着左大臣人宫去了。邪内顿时人走屋空,沉寂起来。兀地,葵姬病情加剧,喘咳不止,痛苦异常,尚不及向宫中传报,便香消玉殒了。
噩耗传来,左大臣及源氏公子等皆大惊失色。匆忙退出,足不点地地奔回府中。本欲此日晚,办理“司召”,如今出了此等意外,只得万事中止了。
回至官哪,早已嚎天动地。在大臣和源氏公子也不免悲激欲绝。时值夜半,欲请比睿山法僧来做功德,实亦不能。众人均以为安产后病体稍有康复,看来已无大恙,故不曾在意。岂料祸从天降,如晴天一个霹雳,顿时邪内诸人乱作一团。不时,各处唁客便络绎不绝前来吊丧。家人惊甫末定,哪有心事收拾局面。一时手忙脚乱,无法应付。亲友大放悲声,旁人亦觉肝肠寸断。葵姬曾屡屡为鬼怪所迷,后又渐渐苏醒。众人以为此次又是鬼怪作祟,所以并未移动枕头,企望还能醒来。静候两三日,容颜逐渐变化,方知已无望生还。绝望之余,众人又痛哭一场。源氏公子既为葵姬之死伤心,又为六条妃子之事落泪,甚觉人生苦短,福祸难料。生出“今日脱鞋上床睡,不知明朝穿木穿”之感叹。对于请亲友殷勤吊唁,也不予理会,只是成天忧思哀叹。
桐壶院也很悲痛,遣使隆重吊唁。左大臣家中虽遭不幸,却承蒙皇上恩宠,悲哀中平添有一丝欢喜。左大臣悲喜交加,流泪不止。他听从众人劝慰,一面举行庄严隆重的法事以祈求女儿复生;一面千方百计施行种种挽救措施。然而尸体渐至腐坏,父母诚心期望,终木过是一场梦想。无可奈何中,只得将遗体送往鸟边野火葬场。
鸟边野广阔原野上,到处都是送葬人及各寺念佛僧众。上皇、藤壶皇后及东宫太子所派使者与众人一道追思悼念。左大臣悲痛难抑,老泪纵横:“孰想我这把年纪,意身逢此等木幸,命运如此多钟,何日方是尽头!”众人睹目伤怀,无不流泪,悲号声响遍四野。葬仪隆重而盛大,喧扰了一夜。第二日拂晓,大家方依依归去。
生死虽为人世常事。但源氏只见过夕额之死,或许经历变故不多,故伤痛悲绝,非比寻常。时值八月二十后,残月斜挂,凄凉无限。左大臣于归途中追思亡女,心情郁结,一愁莫展。源氏公子见了,益增悲戚,眺望长空,悲泣而吟:“丽人似青烟,依云上碧天。凝视长空夜,点点令人怜。” 源氏公子回至左大臣府脉,彻夜难眠。忆起葵姬那绝世容颜,不禁连连懊丧:‘为何总以为她会谅解我,总是一味任性行事而让她心呼幽怨呢?她终视我情薄洒手抱恨而去了!”缅怀往事,更觉悔恨难当!他穿上浅黑色丧农,又神思恍他地想:“如我先舍她而去,她定会穿深黑色丧服追悔我吧!”遂又吟道:“遵制丧衣已色淡,袖泪成渊界仍多。”吟罢设香念佛,神态谨严恭敬。随即低声确道:“法界三昧普贤大士……
仪态亦甚庄重。
源氏公子见那新生婴儿,遂想起古歌“若非剩有遗孤在,何以追怀逝世人?”更是心如刀绞。他想:“此话倒有道理,倘使连个遗孤也没有,则不知有何等伤悲啊片女儿碎然亡故,老夫人悲痛难支,竞病倒在床。众人又是一阵慌乱,忙请得道高僧大修法事,以祈祷平安。光阴差再,眼见过了七七。其间每度超荐亡魂,老夫人总觉此事太过突然,不相信女儿真个已死,一味悲伤嗷泣。天下父母谁不痛惜子女?即便儿女粗笨,也觉可爱,更何况葵姬那般贤慧伶俐。故左大臣夫妇常伤心落泪,众人也皆黯然。
源氏大将不再光顾二条院及诸情人处,只写几封信去问候。整日凄苦愁叹,专心为亡委诵经念佛。六条妃子也以跟女儿斋宫赴禁中左卫门府斋戒为由,不再写信与源氏公子。源氏公子早已痛感人世无聊;如今又痛失爱妻,更感世事皆空,无可留恋。若木为那婴儿,倒想遁人空门。然而忽又想起西殿那孤苦伶件之人,心中不免挂念。他每夜独宿帐中,虽有众宫女侍候,然总觉寂寞难奈。常想起古歌“秋日生离犹恋恋,何况死别两茫茫”之句。安寝后亦是恍馆迷离。便选嗓音优美的僧人,晚间在榻测诵经念佛以驱寂寞。然破晓时闻此佛号,倍生悲凉。初冬渐至,寒气沁人肺腑。公子不惯独宿,惟觉长夜漫漫。一日清晨,朝雾浓重,忽有人送上一封深蓝色系有一枝初绽菊花的信来。源氏公子觉得甚为风流雅致,细看方知系六条妃子所写。信中道:“久本问候,此心尚望谅鉴。
近闻辞世悲欲绝,遥知孤身袖未干。因今日晨景迷离,聊以自慰,谨呈短柬以表寸心。”
源氏公子读罢,觉得此信较之往日更富才情,教人爱木释手。但转念一想:她自个害了人,尚佯装不知,写信来,真乃可恨!倘就此与她决绝,不通音讯,岂不折损了她的名声?心中踌躇难定。后又想道:“死者已逝,皆为命中注定,何必责怨别人呢?”不禁有些回心转意。对六条妃子的恋情终不忍断绝。想写信回复,又念及妃子正陪伴斋宫清心洁身,不宜阅读丧家书信。继而又想:她特地来信,我若置之不理,未免木留颜面。便于一紫灰色信笺上写道:“久疏问候,但倾慕之心,未敢懈怠。只因身着丧服,不便致信,乞蒙谅鉴。
朝露先凋后亡别,情深枉费执念时。你心怀恨实可理喻,但请勿忘却此等厌恶之事。你正斋戒,恐不宜阅此信。我值居丧,亦未便多言。”
六条妃子当时已回至私邪,便悄悄展阅复信。源氏公子那含蓄语意,她当即明了。不由暗忖道:“原来他全已知晓!”心中懊恼不已。又想:“我身蒙不幸,能有谁怜?今又落得个‘生魂祟人’的恶名,倘桐壶爷闻后木知作何感想呢!他与亡夫前皇太子乃同胞兄弟,情谊深厚。亡夫弥留时,曾遗言将女儿斋宫托付于他。桐壶爷也常说‘我定为弟照顾此女’又多次劝我留居官中。可我乃守寡之身,自当远离红尘,故而离宫远居。孰料遇此冤孽,堕入迷离春梦,平添无限苦楚,而今又流传恶名。我命好苦啊!”她心思迷乱,精神颓丧。
六条妃子不仅容貌出众,且其情趣高雅,素以才女著称。此次斋宫迁居嗟峨野宫,也曾兴办过各类饶富情趣的事。自陪女儿抵达野宫后,常有几个风流公卿不畏霜露,披星戴月赶至峻峨野宫一带野游,以求邂逅六条妃子。源氏公子闻听此事,思忖道:“并不为怪。想那妃子才情绝世,品貌非凡。如真个看破红尘,出家为尼,那才寂寞难奈呢。”
葵姬七七四十九天佛事中,源氏公子足不出户,一直幽居于左大臣邪内。头中将现已升为三位中将,知他不喜独居,甚为同情,故常来作陪。为他讲述世间种种奇闻逸事,以驱忧解闷。庄重的事情有,轻薄的事情也有。尤其有关那个内传的事,常被当作笑料。源氏公子听他谈及内侍,总劝诫道:“实是罪过,再别拿这老祖母开玩笑吧!”二人毫无顾虑,互谈种种寻花问柳的旧事。例如某年春某日夜于一邪内相遇某女,及秋天源氏公子与未摘花幽会后回宫的早晨被头中将嘲笑等。但到头来往往是感叹人世多变,不觉泪湿襟衫,相互而泣。
一日雨后黄昏,天空彤云密布。中将一时兴起,除去深色丧服,穿了素色衣装,翩然来访源氏公子。他显得风姿勃发,使所见者莫不惊叹。此时公子正斜倚于西面边门一栏杆上,闲赏庭前枯萎凋零的花木。此时凄风冷雨不断,公子心坏悲戚,泪水如檐外雨滴,静静淌下脸颊。他两手托腮,独自沉吟“为雨为云今不知”,风度滞酒中略透凄艳。中将心魂为之一动,驻目良久,忖道:“一个女子倘离如此男子而独赴黄泉,其魂灵定然不忍离去吧。”便走近前去,于对面坐下。源氏公子衣衫不整,但素朴大方,自有非凡气度。中将眺望长空,凄凄吟道:“为雨为云皆漠漠,安知何处是芳魂。去向不知了!”源氏公子吟道:“专魂若为燕游雨,漠漠长空也泪淋。”中将见源氏公子吟时凄容满面,哀思深切。暗想道:“原以为公子多年对阿妹并无深爱。只因得桐壶爷屡次训诫他,父亲苦心疼爱,母亲与他乃姑表之亲,有些种种干系,才使他勉强塞责罢了。今儿看来是我错看了他,他原对这正夫人是疼爱有加啊/恍然大悟之后,倍觉葵姬之死甚是可惜。仿佛家中失却了光彩。
中将离开后。源氏公子见凋萎的草丛中尚有龙胆及抚子花开得极为艳丽,便命侍女折了枝抚子花,附上书信,派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送与老夫人,信中写道:“篱下鲜花枯草畔,凝似残秋遗情物。以花比残秋,老夫人定认为那花要逊色吧?”她看罢此信,想起小公于天真烂漫的笑颜,泪如枯萎的树叶,簌簌流落腮边。勉力吟道:“草枯篱畔花虽美,看罢总道袖不干。”
源氏公子闹居宅内多日,甚觉无聊,忽然想起了模姬。她平时态度虽较冷漠,但照其性情推测,如今对己丧妻之痛定会同情,或许能给我些安慰。便写了封信。信送到时,已是日暮。虽久未通信,但模姬的众侍女知道以前曾有过信来,并不为怪,便将信呈上。模姬见一张天蓝色纸上写道:“岁岁悲秋均尝味,泪多独在此黄昏。真乃‘年年十月愁霖雨’。”众侍女劝道:“此信可是用心写就的,比以往的更添风趣,若不理睬,似乎不妥吧片模姬也正如是思量。便回复道:“知君深宫孤寂难奈,贱妾不胜心伤。正如古歌所说:‘恋情倘着色,虽浓亦可观。我方无色相,安敢与君看?’是故未能前往吊慰,乞望谅解。并附诗曰:每逢秋雾悲永别,此番风雨惹人愁!”此信语意含蓄,用淡墨色写成。模姬亦觉满意。
世间之事,原本是实际总不若预想那般顺利。源氏公子脾性也正好如此:他对那些性格倔强的人,恋慕尤为深切。他据此推想:“模姬从来不许我求爱,却又时时向我透露风情。由是看来,她与我是可互道真情的。仅因她不愿用情太多,恐惹人注目而已。我可不想把西殿那人养成这种性情。”他推度紫姬近日定很孤寂无聊,对她甚是想念。然而于她仅如关怀一无母的孤儿,并非虑及她如其它情人会因久别而生怨,因此心里不免快慰许多。
天色尽黑,源氏公子教人移来灯火,叫了几位亲近侍女陪坐闲谈。其中有个中纳言君,暗中早与公子有染。后因公子居丧,方未有此种行径。众诗女都暗中称赞:到底是一个气节高尚之人。公子道:“近来大家抛却诸事,亲切团聚于此,倒甚于夫人在世时。不知日后能否再有机缘,真有些恋恋不舍呢。除去别离悲拗,念及此事,不免让人伤心!”众人听得此话,无不暗自饮泣。一人道:“提起那桩事,真有些黯然神伤,可又无可奈何!念及公子终将另赴他处,不复回归,真让我等……
话到此处,早便咽无语了。公子看看众传文,甚觉可怜。便道:“哪能丢下你们不管呢?我并非薄情之人!倘若仔细思量,定能知我一片衷心。可惜我寿命也是长短无常啊!”说罢,目视灯火,泪光盈盈,凄艳异常。
有个叫资君的侍女,父母皆亡,平素深得葵姬怜爱。源氏公子觉此女可怜可爱,便对她道:‘喷君,往后我作你庇护人好了。”贵君便嘤嘤地哭开了。她穿着件衬衫,颜色墨黑。外面还罩了件墨色上衣及营草色裙子,姿态玲戏娇美。公子又对众人说道:“惟愿不忘旧情者,且耐住眼下之寂寞时光,于此照顾这个婴儿。如今已是凤去台空,若再四处奔散,就更添冷落了。”他劝大家依旧相处共住。可众人皆想:“唉!自此恐难再见你的光临了。”全都生出落寞惆怅来。
左大臣拿出众多日用物品,及吊唁死者的种种遗物,按照各自身份,—一作了赏赐。随意分赏,并不张扬。
再说源氏公子幽居已久,实在难奈孤寂,沉思默想后,便决定入宫参见桐壶院。临行前日,天公知意,降下一阵雨来,似酒同情泪,寒风掠动枯叶,更显萧条颓败。众人皆侍立一旁,垂头无语。源氏拟定出宫之后,当夜泊宿于二条院私宅,侍从人等便各领差事,先赴二条院准备迎候。左大臣邪内请人无不悲痛欲绝。仿佛公子此别将不再回。左大臣夫妇见此情景,更添新愁。
老夫人接到源氏公子一封来信,其中道:“只因思念父皇日久,故以即日入宫拜谒。虽非久别,但遭此厄运,尚括微命于今,心且烦乱如麻。本应前来一叙,恐添愁绪,放他日再见。”老夫人两眼昏花,展毕来书,未能作答。
左大臣悲伤难抑,频频以袖掩面,送离公子。左右随从目睹此等深情,无不为之泣下。源氏公子抚今追昔,一时悲从中来。然而举止仍是稳健,仪态依旧优雅。左大臣犹豫再三,对公子说道:“我已老朽,难奈忧患。纵小有不幸,亦必伤心垂泪,遭此番厄运,襟袖尚无干时。方寸已乱,举止失态,深恐颓丧之余,有失礼仪,故不敢觐见皇上。不想古稀年迈,身逢此等逆事,定是命运多外呀!爱婿此番进宫,尚望将此等情状俱奏上皇,并代为问安,”他强作镇定,方才说出此番话来,模样叫人悯怜。
源氏公子见此,只得强忍眼泪,劝慰道:“生死无常,命有定数,此乃人世常情,身蒙不幸,实是伤痛难诉。小婿进宫,定向父皇明奏,料能深蒙鉴察。”左大臣便道:“阴雨连绵,恐无休止。趁天色尚早,早些起程吧。”
公子顾盼四周,只见约三十个待文,聚立于帷屏后纸隔扇旁。她们身着黑色丧服,个个愁容惨淡,神色黯然。左大臣见了,说道:“女儿虽死,但遗此小公子,今后常来看顾,我等就满意了。众侍女皆以为你将自此抛弃此家,不再回顾了。她们如今倒不困死别而伤心,而是为从此不再侍立于左右而叹息,此乃清理中事。往日夫妇二人多有嫌忌,本当指望你们和好,不想竟成水中泡影!唉,外面暮色好凄凉啊!”不觉又掉下泪来。
“那皆为浅薄之人的忧虑而已。往日我曾作过努力,但时时久疏问候。如今还有何缘由不常来探访呢?日后我心尚谅解。”源氏公子答完,告辞而去。
左大臣目送公子远去,回至公子旧居,但见室中装饰布置,一如葵姬生前模样。然而人去室空,如是蜕变后空留的蝉壳。案上散放着笔砚,且有公子遗弃的墨稿。左大臣取出—一细看。然老眼昏花,字迹难辨,惹得众侍女微微窃笑。墨稿中,多是些情爱缠绵的古诗,文字各一,体式多样,写得道劲秀美。左大臣甚是惊叹。仰望天宇,心念如此英才,日后将为外人,不觉惋惜。公子在“旧枕故袅谁与共?”诗句旁题道:“恋恋合欢榻,依依不分离。芳魂壤泉里,每忆更增悲。”另一张写有“鸳鸯互冷霜华重”旁题着:“抚子凝朝露,孤眠亦泪多。尘积空床头,犹是对沉愁。”
其间夹有一枝已枯的抚子花,想必是前日送老夫人信时搞来。左大臣便将此花速与老夫人,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此事本也无可奈何。细一思量此等悲事世间常有,多半与女儿缘份太浅,才使我等蒙此厄运。如是一想,反恨前世冤孽,思念亦稍有缓解。孰知时日一久,却思念愈深。况且大将将成外人,真让人心伤。先前一二日不见,便怅然若失。今后缘断,我家定如日月失辉,教我何以度日呵!”说罢大哭。几个年老的侍女睹此情形,不免悲号。其光景甚为悲凉。
众侍女相与谈论,各诉心中苦楚。有的意欲留下来侍候小公子,有的想暂时回家。于是离别的诗女便相互作别,其情景凄恻哀惋,令人目不忍视。
却说源氏公子人宫觐见,圣上对他极为怜爱,并于御前赐膳。且问及种种情况,关怀细致,情爱深挚,使公子感激涕零。告退后,又去参谒藤壶母后。众宫女见了公子,倍感亲切,纷纷前来慰问。皇后命王命妇传问:“公子身蒙厄运,时日已久,末知哀情稍减否?”公子回道:“人世生死皆由命定,难以预料。此次新丧,实乃悲痛伤怀。幸蒙母后洪福庇佑屡番存问,方得延命至今,”即便平时,公子探望皇后,亦无欢欣愉悦。何况遭此厄运后,自是悲伤甚深。他身着无纹大礼服,内衬淡墨色衬施,冠缨卷束。如此素朴打扮,更添别样风韵。因久不见东宫太子,便探询近况,闲谈直至夜深方才告退,径往二条院去了。
二条院气象一新。庭院景致,经过精心修整,绝无纤尘。众人皆换了装束,艳丽地侍立于阶侧恭候公子临驾。源氏公子睹此思彼,想起左大臣宅内众持女的悲凄苦楚,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整装后便于西殿探看紫姬。室内已为冬季装饰,艳丽夺目。侍女及女童装扮齐整,用度齐备周全,极其精美雅致。紫姬容貌端庄秀雅,娇丽可爱。公子道:“多时不见,定长成大美人了吧。”撩开帷屏垂布,细细端详:但见紫姬侧坐一旁,脉脉含羞。姿容之美,言词难喻。公子陪讨:“竟与我魂思牵绕的人儿一模一样呢!”便走呈紫姬身边,诉说相思别离之苦。他道:“别离期间,详情甚多,实难一时畅叙,且待日后再细说于你吧!居丧归家,身蒙不祥,不便久留,容我日后再来一叙。从此我俩长相厮守,不会怪我吧?以后我们不会再分离,终身相守,望你别讨厌我才好。”语调情真意切。少纳言乳母不免心中暗喜。然而终有些担心,她想:“公子情人甚多,且身分高贵,若其中一人早先出来做了正夫人,那紫姬不是就空喜一场吗?”不由暗暗生恨。
源氏公子回至自己房中,叫一侍女替他捏脚,不久便人睡了。二日清晨,他写了封信去询间新生小公子的近况。老夫人也回了封感伤的信来。源氏公子看后,又勾起无限愁思。
自此源氏公子足不出户,不再猪艳寻奇,过起恬淡悠闲的生活。有时不免敢于沉思,又觉无甚趣味。紫姬已届待嫁之年,出落得丰腴圆润,轻盈切娜,引起源氏公子无限遗思,曾数次言语挑逗,但紫姬却慨然不觉。公子无奈,只得隐忍,天天陪紫姬下棋,或作猜字游戏,以打发时日。于小小游戏里,足可显出紫姬心灵手巧,娇媚的品性来。过去若干年,只当她是个孩子,故未在意,如今情况不同了。公子虽可怜她,便实难忍耐,难免有所触犯。二人向来亲呢,一同起居,无甚猜疑,外人也不以为怪。可有一日早晨,公子早早起了床,紫姬却迟迟未起,不知何故。
众传文甚是担心,是身子不适吧?源氏公子将笔砚金收拾好放在帐幕中,便回东殿去了。紫姬知室内无人,抬起头环顾了一下,见枕边放有一封打成结的信。随手打来,里面有两句诗:“只道年来常共枕,而今未解石榴裙?”如此戏言,她甚是懊恼。不曾想到源氏公子心怀此念,暗自责备为何向来那么诚挚地信赖他。
晌午,源氏公子来至西殿,见她有些侵郁,便说道:“今日棋也不下了,心情为何这般沮丧呢?”说罢,向帐中探望,见她用衣服连头盖住,一动不动仰面躺于床上。侍女们见此情景,都知趣地退了出去。源氏便靠近劝说道:“为何如此小孩子气,叫人看。了多猜疑呢!”便将衣服揭开,见她全身是汗,额发都湿透了。不由叹道:“啊呀呀,真个不得了广又柔情蜜意地连哄带骗,紫姬真有些气不过,一言也不答。源氏公子毫无办法,便发恨说道:“完了完了!你如此不通情理,真羞煞我了!”说爱打开笔砚盒,见里面并无答诗。便想:“她全然不知我意,真像个孩子!”转头看看,又觉得实在可爱,不忍心责怪她。此日他便一直陪着她,讲些笑话安慰她。紫姬还是半娇半镇,并不答理。源氏见她那喷视有情的模样,更觉愈发楚楚可人。
十月初第一个亥日,宫中照例吃“亥儿饼”,企盼消灾降福,子孙荫降。因公子尚于服丧之中,不便铺张奢侈,只将各色各样的饼装于一食盒里送给紫姬。源氏公子见了,便走至南面外殿,吩咐淮光道:“明日为我做同样的饼,数量式样不必太多,只要一色的便可。今天日子不吉利,故要明日才做。黄昏时送至西殿来。说时暗含微笑。推光本是机敏人。即刻会意,并不详查细问,连忙恭敬地答道:“‘当然,当然!定情贺礼,理当选择好日子。明日是个好日子,但不知‘子儿饼’共需多少呢?”源氏公子不加恩索地随口道:“为今日的三分之一吧。”惟光心领神会,明日乃公子新婚第三日,连忙照命而去。源氏公子暗忖:“这个人倒还能干!”于是淮光也不告知众人,在家暗暗为主人做起饼来。
源氏公子为讨得紫姬欢心,不得不想尽法子,实在劳神,然而却毫无怨言。他自己甚觉得奇怪,多年爱恋尚不及今日万分之一。“情”字真是难说啊!
惟光第三日深夜便将公子命制的饼悄悄送来了。他想得甚为周到:“倘叫少纳言乳母送去,紫姬定难为情。”便将少纳言小女儿并君叫来,对她道:“你悄悄将这个送与小姐吧。”便将一只香盒递与她,又叮嘱道:“此为喜庆礼物,你要好好放于小姐枕边,不可失误。”并君听了此话颇觉纳闷,回答道:“我从未曾失误过。”便接过香盒。惟光又道:“真要当心哪!那种不吉利的话,今天不可乱说的!”并君说:“你怎知我会说此种话呢?”并君到底是个孩子,尚不知此中意思,故毫不费力便将香盒放于紫姬枕边了。公子定会将其中情意授予紫姬吧。
第二日清晨,香盒拿出时,几个亲近的侍女方恍然大悟,但全然不知何日送来的。盒中饼盘,格式别致,甚为讲究,亦不知谁光于何时备好的。少纳言乳母不曾料到公子如此细心,想起公子平时百般宠幸,甚是感激。可侍女却低下私语:“此等事情,实应与我等商量,托付于推光,尚木知他作何想法?”
自此,源氏公子入朝参拜父皇,不免心挂两处。紫姬那妩媚袅娜的身影时时浮于眼前,自己也觉不可思议。过去那些情人,不时写信来诉哀怨,其中不乏公子最爱怜之人。如今另有新欢,哪有闲暇恩泽旧人呢?真是“豆宏年华新共枕,岂宜一夜不同爱?”他谢绝一切交往,佯装居丧默哀模样,回信仅说:“身蒙不幸,早厌人世,且待哀愁稍减,定当前来造访。”终日与紫姬形影不离,悠闲度日。
且说上皇母后的妹妹林简姬,自从月夜与源氏公子邂遁,便一直念念不忘。其父有大臣道:“倒有福份。他新近居丧,若我将女儿下嫁于他,倒挺般配呢!”但其母却另有想法:“送其入宫,有头有脸,有何不好呢?”便竭力游说她当朱雀帝后宫。
源氏公子对俄月夜本未在意,然闻知她要入主后宫,心中不免怅惘。但眼下对紫姬一往情深,无暇移情别处。不由暗叹:“人生苦短,何须再沾花惹草。钟爱一人吧,东西钻营,定然遭怨恨。”他忆想昔日种种厄果,暗暗告诫自己。还有那六条妃子:“此人也甚可怜。欲娶她为夫人,实有不便。还不如近年,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建场作戏,添助雅兴,岂不甚好?”过去虽为生魂作祟之事,稍有嫌隙,但对她并不厌恶,仍是一往情深。
令源氏顾虑尤深的倒是紫姬身份至今世人尚未知晓,恐怕有人轻视她。“还是乘此机会,正式告知其父兵部卿亲王吧!”便为她举行着裳礼仪。仪式并不隆重,但排场倒也体面。然而不知怎的,紫姬更为嫌忌源氏公子了。她想:“素来我诚挚信任他,孰知他行径如此卑劣!”她颇觉懊悔,从不拿正眼瞧他。源氏公子调笑,她总板着面孔。昔日天真的样子,已不复存在。即便如此,源氏公子仍觉得既可爱,又可怜。便对她道:“数年中我本出自真心,如今你倒恨我,叫我如何不伤心户时光易逝,转瞬一年又过去了。
新岁第一月,源氏公子照旧先向桐壶上皇拜年,再至朱雀帝及东宫太子处,最后方至左大臣邸府。左大臣不顾新年禁忌,正与家人闲聊葵姬生时旧事。见源氏公子来访,连忙起身相迎。左大臣睹人思事,隐忍再三,还是悲泪纵横。公子退出左大臣房间,来到葵姬旧居。众人热忱迎入,禁不住掉下泪来。他见那夕雾小公子,已长大许多,不时朝人微笑。尤其那口角眉梢,酷似东宫太子。源氏公子见了,不由心中隐隐发痛,想:“日后外人见了,恐要怀疑吧?”房中所有布置,均与葵她在世时一样,衣袈上且挂着衣物。
“今日元旦,本应节哀抑郁,尽情欢娱才是,然而公子临驾,使我睹此思彼,不免难于隐忍。”老夫人命侍女传话道:“小女在生时,元旦必亲为公子缝制新衣,今年当仍依旧俗。只因近来老眼昏花,手脚笨拙,恐难尽人意。但今为吉日,务请不必嫌弃简陋,换上新装吧。”又派侍女送来一件织工格外考究的新袍。如此诚心,岂可辜负老人一片美意?公子便即刻换上了这身新装。他想:“‘今日不来,二老定是何等失望啊!”便答谢道:“春暧花开,定当前来道贺。仅因哀愁郁怀,难以陈述,然而葵夫人新丧,哀思难断,故未能及时前来,万望恕罪。
年年如今春衫艳,独此新剽驳斑斑。哀思实难抑制。”老夫人答吟道:“春色虽好无力就,老眼浊泪频频流。”二人悲叹甚是深切。
第十章 杨桐
六条妃子近出动中郁闷不乐,因女儿斋宫赴伊势之日日渐迫近。加之自源氏夫人葵姬病故后,众皆谣传她将成为源氏续弦,自己及宫邸内人等亦为此高兴了一阵。孰料源氏大将竟连门也不上,继而疏远她了。一时六条妃子不胜失望,心想:“许是为了那生魂事件,他尚在厌恶我吧户左思右想之后,便决定将万缕情丝一刀斩断,准备一心陪女儿下伊势修行。此后,六条妃子便以女儿年幼无知不便独行为由,拒绝来访客人,决心避开这令人伤心的京华重地。源氏大将闻知,心念妃子将离京远去,甚为惋惜。但仅写了几封缠绵徘侧的情书,派人送去,以表达自己相思之意。六条妃子也知此间一去,今后恐难再见。她想:别人既已嫌恶于我,倘再与之纠缠不休,不仅两方痛苦,而且也遭人鄙薄。因此她与公子绝决的心情更是坚定了。离京之后,六条妃子不时也秘密回至京华私哪小住。但大多行迹隐蔽,只是源氏大将不得而知罢了。况且野宫乃斋戒之地,他不便随意前去访问。虽近在眼前,然而不敢贸然造次。整日只是忧心忡忡,磋跄度日。正值此时,桐壶院病了。虽非重疾,却时时发作,苦不堪言。源氏也为此操心不已,然而更使他揪心的仍是六条妃子:她恨我薄情寡义,实属无奈。然终究对她不住。况且外人闻知,亦会骂我,岂能如此无情不义?于是下定决心,定要前往野宫访晤致歉。
斋宫赴伊势的日子,定于九月初七。行期在即,六条妃子甚是忙乱。源氏大将屡番去信:“但望能小叙片刻。”六条妃子犹豫不决,继而又想:“我过分隐匿,也沉闷得很,不如与他隔帘一见吧。”便悄悄等候他来。
源氏大将到得野宫,只见景致异常萧索。秋花皆已枯萎,蔓草中凄清的虫鸣与远处松涛,合成一曲不可言状的音调。不时飘来的隐约乐音,更觉清艳动人。随身侍从及十几位亲近前驱,服饰均很简单,并不招摇。大将亦作微服打扮,然极讲究,容姿焕发。随大将同行者,皆为风流人物,如今都觉得这身打扮甚是适合时俗,心中感慨。源氏大将自己也想:“往昔竟未前来饱览一番。”遂感辜负良辰美景,有些后悔。
野宫外围着一道柴篱,里面各处建有许多板屋,都很简陋。惟有门前那用原木造的牌坊,形式颇为庄严宏大,令人肃然起敬。那些神官三五成群聚集一处,窃窃私语,不时传来一阵咳嗽声。这光景与外间截然不同。神厨里火光幽微昏暗,隐隐约约,更觉万物凄清惨淡。源氏大将料想世间那些万般柔肠之人,闲居此等荒凉孤寂之地,也真是悲苦凄凉,不由得同情之心更甚。
源氏大将隐匿于毛内北厢房,见此处往来人少,便邀六条妃子来此晤谈。乐音骤停,室内一阵响动之后,便有几个传女出来迎接,惟不见有六条妃子。源氏大将一时不快,便恳请道:“此次微服来访,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万望妃子体谅下怀,勿拒我于门外。”能求见妃子一面,亲面互诉衷肠,我便称心了。”说罢,略显凄楚之色。侍女们碍于往日情份,恐有失公子体面,便劝请妃子道:“如此待人,倘叫外人看见,定有些不是!教他站于室外,实在有些狼狈,恐对他不住吧!”六条妃子一时没了主意:“啊呀,教我如何是好?此间人目众多,倘让女儿斋宫知道,岂不怨我行为轻率?如今再与他会面,万万使不得吧?”实在做不了决定。想断然拒绝,又没有这般勇气,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见面为好。于是膝行而出,行至外间,步态甚为优美。
源氏大将道:“此乃神宫圣地,只于廊下一叙,想必无妨吧?”使跨廓而坐了。适时月光清幽,更显源氏大将丰采非凡。想到与她久不相见,定要将几月来胸中郁积悉数表达,但又觉无从说起。便随手将析得的一枝杨桐塞入帘内,说道:“我心如这杨桐,常青不变。今番不顾禁地,冲撞神垣,只为见你一面,略诉衷肠,不想却遭如此冷遇…”话未完,只听里面六条妃子吟道:“此地不长无情杉,摘来香木也徒然。”源氏大将答道:“闻得此中聚神女,故持香叶访仙居。”
此时,氛围沉寂严肃,未敢稍有逾越。源氏大将终觉隔帘太不自然,便将上身深入帘内,倚于横木上。忆起从前,六条妃子与己相见。如鱼游水般容易。那时,六条妃子一心眷恋他,自己却总觉她不甚可爱,定有什么接疵,所以只是逢场作戏,应酬而已。加之后来发生了生魂祟人之事,更使源氏感到厌烦,终致这般疏远。但今日久别重逢,回想往日之情,便觉心绪缭乱,悔恨不已。源氏大将前思后想,遂觉命运待他实在刻薄,不禁悲从中来,潸然下泪。六条妃子本不欲泄露真情,竭力隐忍。但一见如此情景,便也勾起往日情思,竟不觉陪他掉下泪来。源氏大将见此情状,更为伤心,便恳求她不必赴伊势。月亮渐渐西沉,天空一片惨淡,源氏大将仰头遗视,只觉苍天悠悠恨事无限。那句句温情之言听来令人回肠荡气,六条妃子年来心中积怨已逐渐冰消瓦解。本已斩断的情丝,殊料今日又相连接,她不免更觉烦恼无限。
庭中景致原本清艳典雅,平日间资公子弟相邀来此观景,留连其间。而如今平添两个痴迷恋人,间有娓娓情话,更是妙不可言。渐次明亮的天色,也似特意前来为此增光添彩。源氏大将不觉意气风发,高声吟道:“朝别自古催人泪,此时秋尽更添愁。”他紧握六条妃子双手,恋恋不忍离去,那模样甚是多情呢!此时凉风骤起,秋虫鼓噪而鸣,幽绝哀怨,似乎代为惜别。此情此景,即便无忧之人,听得此等悲声也是肝肠寸断,更何况即将惜别的情人呢,岂有心情从容吟赋?六条妃子只是勉强答道:“秋别也是无限愁,虫声不绝离愁浓。”
源氏大将追忆往昔,后悔之事甚多,但现已无可奈何。天亮时,源氏担心被众人瞧见,便匆匆告辞而去。剩下六条妃子孤独一人,怅然若失,茫然仰视惨淡的天空。而众侍女皆痴迷地想着于月光映照下源氏那丰俏的姿容,闻着犹未消散的衣香,不觉心驰神往,竟忘记了野宫的神圣。大家赞不绝口:“如此俊秀之人,即使是忍受烈焚煎熬之苦,亦难离别啊!”说罢,竟无端为二人伤心落泪。
次日,源氏大将致信慰问六条妃子,比平常更为诚恳周到。六条妃子看了久久京绕于胸,难以忘怀。无奈事已至此,后海已晚了。而源氏这人,于情爱之事,虽即泛泛之交,亦能博得别人欢心,使之生死而肉骨,更何况自与六条妃子结交,情爱炽热,非同一般。故今当洒泪惜别,不觉悲苦交加,怅们之极,然又有何办法呢?
作别前,六条妃子离途中,一切用度及随从诸人赏赐等,源氏大将早已置备周全,珍奇丰盛不在话下。但六条妃子毫无所动,她认定,既已留恶名于世,不若早些离开为好。启程之日渐近,惟有朝夕愁叹。
年幼无知的斋宫,惟怨行期不定,如今定了行期,自是高兴异常。然而古无前例,没有娘亲伴赴女儿赴神宫修行之事。故朝野上下,对六条妃子陪赴帝宫此举一时哗然。有人讽评,亦有人同情。倘为庶人,于此等事自无人问津,倒还自在;而今身为贵人,一言一行,尽皆惹人注目,多生烦忧,自不待言。
拔樱仪式九月十六日于桂川举行。仪式较往常隆重:随行使者,及参加仪式众公卿,皆为显贵且圣眷深重的朝中重臣。离野宫出发前,源氏大将照例送来借别之信。并另附一信,开头写道:“献予斋宫。亵渎神明,进言惶恐。”此信挂于白布之上,白布系于杨桐枝上。下面写着:“自古即有:‘奔驰天庭之雷神,亦不拆散有情人。’同样:护国天神若释情,应解情侣难别离。总觉此别难堪之极。”当时虽行色匆匆,忙乱不堪,但六条妃子觉得此信不可不回。斋宫叫侍女长代为答诗:“若教天神断此事,应先质问薄情人。”
诸事受当,六条妃子便要带斋宫进宫辞行。源氏大将亦想进宫去看望二人。但念及自己与她已清断义绝,再去见面送别,恐怕使人尴尬,便打消了此念头,只是茫茫然沉思冥想。看罢斋宫所附答诗,似大人口吻,不禁微笑。想道:“她年方十四,于此等年龄,定落得很标致,且一定风流吧。”不免动了心思。源氏此痛性,实在令人难以理喻,愈是不可求之事愈想得到。斋宫年幼之时,源氏本可以随时见到,然而直到今天亦未曾见过,不知她长得怎样。他想:“说不定将来有机会相见吧!”
斋宫与六条妃子入宫这天,引来众多人夹道观瞻。且二人本仪容绝世,色艺双绝,更惹得众人围观。两人于申时才入得官中。六条妃子乘于轿中,一路回想已故父大臣,当年悉心教养,仅指望她入宫,日后能身居皇后高位。但后来屡遭不幸,事与愿违。今日再度入宫,不禁感慨万分。想当年十六岁入宫,册封为已故是太子之妃,二十岁与皇太子死别,离宫十年,已人老珠黄。如今重见九重宫闭,往事历历于心,感慨不已。便赋诗道:“未及忆起当年事,悲哀已自上心头。”
斋宫大生丽质,妩媚袅娜。于盛妆点缀映衬下,更显娇怜可爱,楚楚动人。孰知她仅年方十四呢?朱雀帝见之,不觉怦然心动,临别加林时,惟觉怅然怜惜,木禁掉下泪来。斋宫退出时,八省院前有众多车子等候于此,皆为侍女所乘,甚显华丽。殿上与侍女相好之人,正匆匆惜别。夜幕下垂时,车列从它中出发,前往伊势。由二条大街转入洞院路时,正好从二条院门前经过。源氏大将正愁闷无绪,便写了封信,附于一枝杨桐上,送给六条妃子。信中诗道:“今朝翩然离我去,泪珠犹如铃鹿波。”
其时天已近黑,加之路途忙乱劳顿,六条妃子当日未复信。次日车行逢报关口后,六条妃子才回信作答:“铃鹿泪波碎无语,谁怜伊势寂寞人?”此信寥寥数字,字迹却优美端庄。源氏大将看后,甚觉悲哀,想道:“若能稍加些哀愁之意便好了。”此时朝雾弥漫笼罩,晨景美妙动人。对此美景,凝望雾天,源氏大将独自吟道:“欲望佳人归去处,逢板已被秋雾迷!”吟罢,便闭门独坐,连西殿也不去了。只觉悲哀:“六条妃子此去旅途漫漫,前方路遥,不知定是何等伤心落魄啊!”
十月,桐壶帝病情沉重,朝廷上下首忧心牵挂。朱雀帝亦是茶饭不思,不时前去探问。铜壶帝御体虽更显衰微,但仍屡屡叮嘱他定要好好照顾皇太子。同时提及源氏大将,说道:“我死之后,事无巨细,定与其商议,与我在世时一般。此子年纪虽轻,但老成持重,能胜任政治之事。视其相貌,确为治国安邦之才。故此,我为避众亲王嫌忌,本册封为亲王,而将其降为臣下,视其为朝廷后援人。你要明白我一片苦心啊!”
听罢父皇遗言,朱雀帝不胜悲痛,声言决不违背父皇嘱托。桐壶院见朱雀帝仪态大方,威严清爽,心里稍感宽慰。朱雀帝想到君臣有别,不得不洒泪离去,匆匆赶回宫中。皇太子年纪虽小,却很有成人模样,容姿亦甚优美。本想随同前来,但恐人多嘈杂,惊扰御体,故改日再去。铜壶帝见太子出落得如此秀美,不禁龙心大悦,对他亲切有加。而太子许久不见皇上,常怀念于心。今日得见,满面乖觉可爱,仰望桐壶帝慈颜。闲谈甚久,嘱咐了太子许多事情,深恐其年幼无知,关心厚爱之情溢于言表。桐壶帝曾数次托付源氏大将,要他勤理朝政,并善待太子。夜深之时,太子方才告辞出它。临别时,殿上随从人等成来相送。上是本欲留他在身边,但时间已晚,只得让他回去,心中不胜惆怅。
弘徽殿太后亦欲前来探视,只因藤壶皇后常传在侧,而心有嫌忌,一时踌躇未定。恰逢此时,桐壶院驾崩。噩耗传出,朝野震惊。请王侯公卿暗自思忖:“桐壶院虽说已让位退居,实际上仍然摄政。今一旦驾崩,朱雀帝年事尚幼,其外祖父右大臣性情急躁,刚愎自用。今后任其所为,形势将不堪设想。”因此众人心中更为忐忑不安,不知所措。藤壶皇后及源氏大将,更是悲拗欲绝,几乎不省人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佛事供养之时,源氏大将身着葛布丧服,形容惟淬,态度虔诚郑重,甚于诸皇子。众人无不赞其忠义。源氏大将去岁悼亡,今道丧父,连遇不幸,顿感人世可厌,命运不公,颇想乘此机会,抛舍红尘,遁入空门。然而父皇临终有瞩,可虑之事尚多,安能撒手不管呢?
众妃嫔四十九日内均于桐壶院举哀,之后各自散归。十二月二十是断七日。其时岁暮天寒,愁云惨淡,藤壶皇后心绪悲愁烦乱,思虑颇多。她熟知弘徽殿太后性行,桐壶帝在时尚且任情弄权,如今她更为随意肆虐,恐怕痛苦之人就更多了。这倒还其次,如今相恋之人铜壶帝已舍她而去,往日众亲近侍从人等,皆要离散。想到今后的孤寂清苦,不觉泪流涟涟。
想到这些,藤壶皇后决定迁居三条私评,其兄兵部卿亲王前来迎接。此时正值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人迹罕至,景象衰败异常。源氏大将上门造访,谈起桐壶院在世时情状。兵部卿亲王望见庭里雪中凋零的五叶松,便吟道:“陕蒙嘉荫松已搞,枝头叶散光华终。”此诗即景抒情,催人哀思,虽并无特别之处,然而源氏大将不禁泪满盈眶。见地面全部封冻,随即吟道:“池面冰封如平镜,慈容难见吾心悲。”此诗略显稚气。藤壶皇后遗侍女王命妇赋道:“岁末天冻岩井封,斯人面影不再浪。”其它许多应景诗篇,不再—一赘述。藤壶皇后迁居三条,仪式与往常无异。可总觉平淡凄凉,恐为睹物思人,心绪不佳所致。虽已回至故居,然颇觉陌生,无异于他乡泊居,只管沉浸于往日回忆里。
年光如流,又值新年。谅阁之时,世间免去了往夕欢庆之举,悄悄度过了新年。源氏公子近来沉迷于旧事,早有些厌恶尘世,故一直闲闭家中。往年此时任免地方官时,早已宾客盈门。桐壶院在位退位时皆是如此,而今年门庭冷落。值夜守更之人,已无踪影,惟有几个老仆无聊闲坐。源氏大将看到如此光景,只道今后气数已尽,心中不胜凄凉。
且说俄月夜本为弘徽殿太后六妹,又名林荷姬,已入选朱雀帝后宫,二月里又升任尚待。原尚待遭桐壶院丧后,为追慕!日清,出家做了尼姑,此位便由林简姬代替。柿荷姬姿容秀美,艳若桃李,身材玲呢苗条。且很会卖弄风情,讨人欢心,故尤受朱雀帝宠爱。弘徽殿太后常居私邪,入宫后往人梅壶院,便将旧居弘徽殿让与尚待。林简姬旧居为登花殿,那里偏僻简陋。如今迁至富丽华贵的弘徽殿,顿觉气象非凡很多。但见侍女如云,锦绣无比。从此,生活豪华富丽起来。然而她始终不能忘记,当年与源氏公子于源俄月色之下的缠绵,不时心中暗自悲叹,私下照旧与源氏通信交往。源氏也有顾虑:“倘走漏消息,为右大臣得知,不知如何是好?”然于他愈是难得愈是渴慕。柿简姬入主禁宫后,对其恋慕越发强烈。然弘徽殿太后生性刚愎,。心胸狭隘。铜壶院在世之时,尚有所顾忌。隐忍不发。而今时事易变,她要对多年来心中所积仇恨设法报复。近来源氏屡遭失意,便也知道是太后从中作梗。可源氏不善世故人情,只得任其而为了。
近来左大臣亦是意气消沉,难得入宫一回。朱雀帝作太子时,曾欲娶葵姬,左大臣拒绝了他,而将葵姬嫁与了源氏。弘徽殿太后至今耿耿于怀,怀恨于心。加之他与右大臣一向不睦,桐壶院在位时,他一揽朝纲,独善其事。如今失势,右大臣成了皇上的外祖父,例占尽优越。左大臣一瓶不振,心灰意冷自在情理之中。
倒是源氏大将仍念旧谊,常前往左家宅邪问候。对旧时众侍女,仍细致体贴;对小公子夕雾,自是关怀备至。左大臣见其如此善良淳厚,不忘旧情,招呼应酬亦殷切诚挚,与往常无异。
当年源氏自得桐壶院庞爱,故有恃无恐。而今沧桑逝变,行为已有所收敛。不敢再如以前那般放肆,与以往厮混的女子渐渐断绝了往来。偷香传玉等轻薄行径亦为少了,变得沉默稳重,彬彬有礼。众人皆称道西殿那少夫人好有福气。紫姬的乳母少纳言看到这模样,暗自思忖:此乃已故师姑老太太勤修佛法的善报吧!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现亦能与女儿自由通信来往,兵部卿亲王正妻所生的几个女儿,虽甚珍爱,然于诸方面并不如意。故众人妒羡紫姬,这反惹得亲王正夫人不快。
却说贺茂斋院因父新丧,不得不回宫守孝。斋院之职暂由模姬代任。而从来贺茂斋院按旧例必由公主担当,似模姬这样的亲王公主当斋院,鲜有所闻,只是迫于此次无适当人选可派。源氏爱慕模姬,虽然多年失望,但不能相忘。现在闻知她当了斋院,深觉从此更难见面,不免惋惜不已。然而源氏毕竟本性难改,虽然一时收敛,却不能持久。因此,仍托模姬的侍女代为传言,绵绵情话从此不绝。而对于今日失势,却毫不在意,只管一心寻觅偷欢,以消解愁闷。
上皇去后,朱雀帝谨守遗言,多方庇护源氏。然而他年纪尚轻,性情柔顺,缺少刚强独断之气,万事皆由母后与外祖父右大臣作主。因此源氏处身行事,每多失意。但那位尚侍俄月夜偷偷恋慕源氏,两人相晤虽非容易,但也不时暗中幽会。一次,五坛例行法会。朱雀帝洁身斋戒时,二人在侍女中纳言巧妙安排下,将源氏带到一靠近廓下的房里,重温当年鱼水之欢。虽人多耳杂,提心吊胆,但见俄月夜正值青春年华,轻狂中自有温柔优雅、天真灿烂的乐趣。源氏欣喜不已。
无奈良宵苦短。天近黎明时,闻值夜近卫武官在近旁高声喝道:“奉旨巡夜!”源氏大将想:“说不定另有一近卫武官,亦躲于此处幽会,而遭同辈护恨,告知了这值夜武官,教他来恐吓吧。”随即想到自身亦为近卫大将,不觉好笑。值夜武官走来走去巡视,一会后,又高声报道:“寅时一刻!”而俄月夜听此一报,随即吟道:“夜尽先听报晓声,疑是情绝悲泪起。”一副恋恋难舍的模样,令人怜爱不已。源氏答诗:“夜色虽尽情未尽,空自愁叹度今生!”当下心情不安,便匆忙溜出了房间。
此时夜色残存,天光未明,月影清幽迷蒙,夜雾渐渐升起,远山近水笼罩其间,更觉孤寂清凉。源氏大将身着便服,畏缩着匆匆前行。可巧承香殿女御之兄头中将正从藤壶院出来,隐约见是源氏大将,心中纳闷,便急忙藏匿于暗处,欲瞧个仔细。见其行色举止匆匆,知他定是幽会回返,不免冷笑不已。真是心惊偏遇鬼敲门,看来源氏公子又会出名了!
这尚待如此容易接近,源氏反而怀念起与之相反的藤壶皇后来。此人刚直守贞,常拒人于外,倒令人敬畏。但自己终觉得此人冷酷之至,实在可恼。
朱雀帝继位之后,藤壶皇后渐觉进宫乏味,且无面子,便不常去了。然而心中又常常挂念皇太子。他年幼无知,万事全靠源氏着顾。可源氏那种不良居心尚未消除,不时使她难堪心痛。她想:“所幸铜壶院直至驾崩都不知我二人曾关系暧昧。如今想来,还觉羞恨惶恐。一旦泄露出去,对皇儿前途一定不利啊!”她越想越怕,只得潜心修佛,妄图仰仗佛力保佑此事机密,割断情丝。孰知一天,源氏大将居然暗地混进藤壶皇后的内室里。
源氏大将小心翼翼,外人断未察觉。藤壶皇后在房中看见他,还以为是做梦呢。源氏站在屏外,又重施手段,花言巧语、山盟海誓说得甚多。然而皇后心如磐石,不为所动。但心中哀痛不已,党致晕去。侍女王命好与异君等人甚为惊慌,忙来扶持。如此一来,源氏懊恼万分。一时脑中恍格,呆若木鸡,直到天明,他仍不想回去。众侍女闻知皇后患病,纷纷前来探望。源氏一时吓得失去知觉,被王命妇一把推进壁橱暂且躲避。
藤壶皇后深受刺激,气火上浮,头脑充血,愈发痛苦了。其兄兵部卿亲王及官中大夫等前来探询,吩咐召请僧众举行法事,一时纷忙不堪。源氏大将躲在壁橱里静听外间情状,苦不堪言。日幕时分,藤壶皇后渐渐苏醒过来,尚不知源氏大将躲在壁橱内。侍女们怕她懊恼,也未将此事告知于她。觉得身体稍好些,她便膝行至日间的御座上休息。兵部卿亲王等见她已康复,便各自归去。平日皇后近身侍女不多,别的待女也都退避了,室中人很少。于是王命妇便与共君悄悄地商量,怎样打发公子出去:“若留他在此,今夜再惹娘娘生气,可不得了!”
源氏躲在壁橱内,见那扇门关实,尚留一丝细缝。便将门推开,悄悄钻了出来,沿着屏风背后,行至藤壶皇后居室。他久已不曾见得皇后姿容,如今窥见,悲喜交加,竟流下泪来。皇后侧身而坐,脸向着外面娇弱无力地说道:“我心中难受得很,怕要过离人世了!”侍女送上精美水果,她却看也不看,只叹尘世艰辛飘零。渐入沉思,倒显得更加可爱。源氏大将想:“她那飘逸光亮的长发,秀美艳丽,被散下来,竟与西殿那人相同呢!多年来自从与那人相恋,对她印象倒淡薄了。如今再一见到,二人果然削O之极。”他以为紫姬稍可安慰他对藤壶的思恋。心想两人气度与神情相似。但或心情所遣吧,倒觉得先前这思恋之人,更富娇艳之相。一想到此,不能抑制,悄悄钻进帐中,拉住了藤壶里后衣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