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梅技
新年伊始,源氏太政大臣便用心准备为明石小女公子举行着裳仪式。各项事务,安排甚为周详。同年二月皇子冠礼之后,小女公子便随即入宫。且喜今日恰逢正月底,公务私事均甚少,源氏便命配制香剂以备熏衣之用。源氏觉得太宰大或赠奉的香料质量不甚优良,衣料亦便从二条院的仓库中取出昔日中国舶来的香料、绫罗、缎匹等。两相比较,甚觉今不如昔了。另取出桐壶帝初年朝鲜进贡的缓罗金铜等,皆为今世所无的珍品,均分别派定了用途。太宰大或所赠线罗便赏赐众传女。源氏又派定院内各位夫人配制新旧两种香料,对她们道:“两种香料,请各配一剂。”各种赠品,以及送与诸公卿的礼物,皆精致华贵,当世无双。妇女们悉心选料,捣配香剂,铁日之声不绝于耳。源氏独团于与正屋相隔的室内,潜心配制“黑方”和“侍从”两种香剂,此为天皇承和年间秘传于后人的。无人可知源氏从何而得这向来不传男子的秘方。紫夫人则锁足于正屋与东厢之间的间别室内,用八条或部卿亲王的秘方调配香剂。大家行事隐秘,均欲一争高下。源氏道:“胜负高低,我们应以香气的浓淡来断定。”他们孩子般赌赛,实不像成家立室之人。为了保守秘密,他们吩咐侍女不得入内太多。诸种器物,皆完美无缺。那香壶箱子之模式、香壶之样式、香炉之设计,无不新颖别致,独具匠心,世所未见。源氏于诸位夫人悉心调制的香剂中,选出品质上乘者,设法纳入壶中。二月初十,春雨零零。院中满树梅瓣,红艳芬芳。此时,萤兵部卿亲王为了明石小女公子着装仪式在即,特意前来探望。其人与源氏交情深厚,二人声息相通,凡事皆倾心相谈。两人正并肩赏梅之时,一使者送来了模姬一信,其信系于一枝凋零过半的梅枝上。萤兵部卿亲王心中明了模姬与源氏昔日情谊,对此信颇感兴趣,便道:“她自动送来此信,其中应有别情。”源氏微笑着道:“我很直率地请她配制香料,她现已精心配制出来了。”说罢便将信藏起。随信而到的尚有一只沉香木箱子,内装藏青色与白色琉璃钵,其内皆装有大粒香丸。藏青色琉璃钵的盖子以五叶松枝相饰,装饰白色琉璃钵的则是一些白梅花枝。系于两钵上的带子亦皆优美异常。亲王赞道:“漂亮极了。”仔细观赏,又寻得小诗一首:“残枝落英纷飞尽,葱郁香息令成空。移落佳人春衫袖,芬芳忽随暖风浓。”笔迹雅致,浓淡适宜。亲王朗声诵读一遍。送信使者由夕雾接待,酒肴甚丰,另赏他女装一套,内有一袭红梅色中国绸制常利服。源氏选用红梅色由上而下渐淡的信纸作复,于庭中折取一枝红梅,将信系于枝头。亲王恨恨地说道:“信中定有隐情,不然,为何秘而不宣呢?”便很想瞧一眼。源氏答道:“并无什么隐情,你如此疑心,也太不合情理了!”便将信中的诗在另一张纸上写出给他看:匿信只为防疑怪,欣逢花枝念故人。”诗意大略如此。他又对亲王说道:“此次着裳仪式,我如此精心准备,似乎也太认真了。但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办得体面些也不过分。女儿并不十分端正,结腰之职,末便由疏远之人担任,因此我想请秋好皇后乞假回家。秋好皇后与她以姐妹相称,彼此十分熟悉。不过此人气质雅洁,仪态不凡,请她来参加这太过平凡的仪式,真乃委屈了她。”亲王说道:“倘要使这位未来皇后如同现今皇后一般,理当请她来结腰。”他极口赞同。
源氏想乘此微雨时日将诸夫人所调制的香剂收拢,便派使者向她们传话:“今晚天降微雨,空气湿润,正是试香的好时候。”于是诸种精妙的香剂皆—一送到。源氏对亲王说道:“就请你来—一评判吧。所谓‘除却使君外,何人能赏心?’也。”便令即刻取出香炉试香。萤兵部卿亲王谦逊道:“我并非‘知音’。”但也不怎么推辞,将诸种香料—一试验,指出其所含香料过多或不足,甚为挑剔,即便细小之处亦不放过。终于轮到评定源氏自己精心配制的两种香剂了。在承和时代,香剂必埋于官中右近卫府旁御的沟水边。源氏亦遵此古法,将自己所制两种香剂埋于西廊下的流溪之畔。便派惟光之子兵卫尉掘出,交夕雾送呈萤兵部卿亲王。亲王颇难受,道:“我这个评判,也将不胜烟熏了2”
同一香剂的配料,各处都一样,但因趣味有别,配量也有差异,故香气有浓有淡。此中奥妙实是无穷。故萤兵部卿亲王认为请香料各有千秋,无法裁断评判其优劣。只有道姬送来的“黑方”,毕竟淡雅清幽,卓然不凡。至于“侍从”,即源氏所制者,最为上乘,香气幽雅宜人。紫姬所制的“梅花”在其他配制的三种香剂之中,独具一格,其味清爽新鲜,配料稍重,故有一种奇异的香气。亲王赞道:“在此季节,即便那随风飘来的梅花香气,也很难与此种香气相匹呢。”身居夏殿的花散里,得知各位夫人竞相比赛制香,自觉没有必要挤于其间争长论短,便只制一种夏季用的荷叶,香气异常清幽,丝丝沁人心脾。冬殿的明石姬,原想调制一剂为冬季所用的“落叶”,但深恐此香难胜他人,亦觉无甚意趣。因此想到:前朝字多天皇拥有一优异的熏香配制秘法,公忠朝臣得其秘传,再加自己潜心研究精选,配制而成“百步”各香。她灵机一动,便按此方配制,果然香气逼人,异乎寻常。亲王认为此人最为工于心力。依他的评判,各有所长,难分高下。故而源氏讥笑他道:“你的评判也太面面俱到了!”
渐渐雨息月出,源氏与亲王把盏对饮,共叙往昔之事。此时云月飘渺,柔和清丽,因是微雨初晴,故有习习凉风。梅香与熏香相融,生出一种令人无法辨别的奇妙气味来,溢满殿宇,令人心旷神怡。事务所之人正忙于装饰各种乐器,以备明日合奏之用。许多殿上人正在练习吹笛。笛声悠扬,韵节谐和,源氏将前来参见的内大臣家的两位公子头中将拍水与养少将红梅留下来。源氏命人取过琵琶交与萤兵部卿亲王弹奏,自己则执筝,又叫棺木以和琴相和,三个同奏,弦乐之声,优美悦耳,音韵华丽。夕雾的横笛之音,颇与时令相合,清越之声萦绕云霄。红梅则合拍而唱催马乐《梅枝》,歌声美妙无比。红梅幼年之时,曾于掩韵游戏之后即席吟唱催马乐《高砂》。今唱《梅枝》,更胜从前。亲王与源氏参与进来助唱。此次虽非正式盛会,却是极具意趣的夜游。 亲王向源氏敬酒,献诗道:“醉心饱餐丽花香,鸯啼忽拂意更迷。于此处‘我欲住千年’呢?广源氏将酒杯转赐棺木,并赠诗道:“都香色艳今春他,雨花时断君来赏。”棺木接过酒杯,交与夕雾,亦赠诗道:“通宵长笛任君吹,惊飞高技巢中芬。”夕雾答诗道:“花枝合意春风避,岂可恣意吹玉笛?”众人笑道:“恣意吹笛的确无情啊!”红梅亦赋诗一首道:“花月掩映春云怜,巢鸯清啼夜半惊。”亲王于诗中寄寓“我欲住千年”之情,果然直到天明方起身辞归。源氏命人送到车上的礼物,一为本是为自己制的一件常礼服,一为从未试过的两壶熏香。亲王以诗答谢:“满袖携香醉归去,浮游郎君怕山妻。”源氏笑道:“你真乃胆小呵!”见其车正起辕套牛时,便以诗作答:“风采神逸喜还家,玉部归去娇君迎。她见你神丰貌美,怎会骂你!”亲王元以回驳,只得垂头而去。柏木。红梅等亦受得一些妇人所用的袍衫之类的赠品,自然不及亲王的丰厚。
此日成时,源氏前往西殿。着裳仪式的会场已于秋好皇后所居西厅旁一室内布置妥当。为女公子梳发的众内侍亦到齐。紫夫人借机与秋好皇后相见。两家侍女甚为美貌,济济一堂。着裳仪式于深夜子时开始,灯光虽略显朦胧,但秋好皇后仍能看清女公子俊秀的容貌。源氏向皇后致谢:‘库蒙不弃,敢以陋质进见,请为结腰。但恐后世者,以此为例,意甚惶恐,敬申谢忱。”皇后答道:“我乃愚钝无知之人,实乃勉为此礼,却蒙如此盛誉,反觉于心不安。”她这般谦逊,仪态甚是娇媚动人。源氏见家中云聚这许多美人才女,欣慰不已,但想到明石夫人未能参加盛会,又甚感遗憾,源氏本拟派人前往邀她出席,又恐招人非议,只得作罢。六条院中所举办的仪式,即便平常小事,亦极隆盛奢华,何况着裳仪式。倘首尾能述,也难以—一穷尽,又加之无味,故不赘述。
皇太子于是月下旬某日行完冠市。这表明他已长大成人了,此时他年仅十三。许多权势显赫之家急欲送女入宫奉侍,但闻源氏太政大臣也有此意,且仪式隆重之极,左大臣及左大将等便觉得自己的女儿不便争宠,只好静候明石女公子先行,然后才送女儿入宫。源氏闻知此事后,说道:“如此反倒不妙了。后宫之中,如少了许多美人的争宠斗妍,便意趣顿减,何况大家若将女儿重门深锁,岂不可惜?”便让女儿延期入宫。左大臣闻此消息,便遣送称为丽景殿的三女公子入宫。
明石女公子拟定居于源氏从前的宿处淑景舍,如今已改建装饰一新。但延期使皇太子甚感焦灼。是以定于四月入宫。又添置了许多雕饰精致、式样高雅的器具,其图案和雏形均由源氏大政大臣亲自挑选,再召各行名匠精心制作。书箱内所藏图册,都选作女公子进宫后习字的字帖,其内亦有历代名家书法精品。源氏对紫夫人说:“世风每况愈下,万事皆不如先世。只有假名的书法,如今日臻其妙。古人的假名书法,虽遵循一定的法则,但太过于硬涩呆板,似乎同出一辙。直至近代,假名书法的妙手才相继问世。我曾热衷此道,广集众多优良范本。其中六条妃子所作的,看似漫不经心,随心所欲,草草一行,但却是笔法纯熟,自成妙趣。我求得之后,视作传世之作,与她结下了不解的情谊,留下了惹人非议的名份。当时她痛悔不迭,但我非薄情寡义之人,亦曾悉心照管她女儿。她贤明大义,虽赴九泉,亦定能谅解我的。”说时声音渐渐弱微了。
接着又说道:“那已故的母后藤壶道人,书法造诣甚深,风格秀丽。然笔力柔弱,尚乏余韵。尚待陇月夜堪称当代名家,但其书法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太过于洒脱。尽管如此,模姬、陇月夜与你,皆堪称书法名手。”紫姬答道:“推我为名手,我实不敢当。”源氏又道:“无须太过谦逊,你的笔法柔婉娟丽,自成风格,尤其是汉字,高明无比,只是假名略微逊色些。”他拿出几本备写字用的空白册子,都有甚为精美的封面与带子。他说:“我拟请萤兵部卿亲王与左卫门督也留点手迹。我再写两册。他们的字总不会在我之上吧!”这是自诩了。他又选好笔墨,一一写信与诺夫人,恳请她们也写一写。诸位夫人甚感为难,其中有推却者,源氏则再三相请。他又召来几个俊美风流的少年,让他们于一种颜色上深下谈的精美纸册上比试书法。并吩咐宰相中将夕雾、式部卿亲王的儿子在兵卫督与内大臣家头中将拍水道:“歌绘、苇手皆可,只是各选用自己所喜好的字体罢了。”于是诸少年无不尽心书写,相互比试。
源氏又自闭于别室中,专事笔墨。其时春花已近尾声,天气晴和,令人心境恬适。各种古歌,纷至沓来,源氏便随意地用假名书写,或草体,或普通体,皆秀美不凡。身边侍女只留二三人,专门侍候笔墨。此二三人皆有学识,古歌集中哪些诗歌可入选,皆可听取她们的意见。源氏坐于卷帘窗下,凭见书写册子。或落拓不羁,或正襟危坐,姿态皆甚为优美。凡明了其中情趣之人,无不神往。
正值书写之时,忽闻传女报道:萤兵部卿亲王驾临。源氏颇感突然,一边换上常礼服,一面命人添设蒲团,恭请亲王入室。但见亲王风度翩然,拾阶而上,从容洒脱。众侍女隐于帝内窥望。两人相见,互相揖让,举止优雅。源氏向他欢贺道:“近日无所事事,甚感孤寂无聊。幸蒙驾临,倍感欣悦广亲王便呈上源氏所托书写的册子。源氏当即观览,但见其书虽非特别超然卓越,然页页字迹清晰工整,笔力挺健端秀,堪称上乘之作。选歌亦极具匠心,皆选取富有特色的古歌。每首三行以内,字虽不多。却飘洒自如。源氏始料未及,惊叹道:“如此上乘之品,非我等所能及也!”亲王戏笑道:“我既泰居众贤之列,拙作自当沾我之光了。”
源氏无法隐藏自己所作册子,便取出让亲王欣赏。其中中国纸平整光滑,上面的草体字甚为优美。又有质地细腻、纹理精细的高丽纸,上书流利的假名,端庄雅丽,行笔严谨。其美委实不可比拟。观者睹其书画,似觉欲随书家笔意流动而动情流泪。又在本国所制的色泽鲜艳的彩色纸屋纸上信笔挥写草体诗歌,腾挪迭宕,龙飞凤舞,其美无比。亲王见此洒脱豪放,美妙妩媚的手迹,爱不释手,再无心思看别人的作品了。 左卫门督所书的,一味堂皇艳丽,锋芒尽现,笔法未免有失端正,给人一种做作之感。所书诗歌尽选用奇异之作。源氏不肯多将那些妇女之作拿出来,尤其不肯将控姬之作轻易示人。诸少年所书册子,皆风流洒脱,各尽其妙。夕雾的作品,字如流水,间杂似苇之字,交错相衬,显得畅快淋漓,跳跃迭宕,恰似难波浦上风吹苇动的妙景,水光苇影,令人叹为观止。又有数页,匠心独运,气势突兀,一反华丽淫糜之风,字呈怪石峻峨之状。萤兵部卿亲王见的拍案叫绝:“真乃异品!作此种文字,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此亲王儒雅风流,故很赏识这骇俗之作。
这天又是整日纵谈书法。源氏将所藏诸种继纸册取出,相与品鉴。亲王乘此良机,遣儿子待从将家中所藏书册取些来。共有《枯万叶集》四卷,乃峻峨帝所选,另有延喜帝所书一卷《古今和歌集》,此卷由浅蓝色中国纸合订而成,封面为深蓝色中国花续,浅蓝玉轴,五彩巾带,更显高雅端庄。每卷所用书体迥异,笔墨甚是精美。源氏移近灯笼,仔细观赏,赞道:“真乃精品!如今之人,恐怕只窥得古人一点端倪呢!”亲王乘机将此作品赠送与源氏,道:“即或我有女儿,若其不懂欣赏,我亦不愿传与她。何况我没有女儿,此物更无须保留了。”
源氏亦赠与侍从礼物,是装在一只沉香木制箱里的中国古书,版本自是上乘,另有一支精致美丽的高丽笛。
近期来,源氏醉心于品评假名书法。凡著名书家,不论身份高贵低贱,他均—一寻访,令其选择所擅长的品类书写。但出身低微之人所作,不被纳入女公子之书箱。他认真衡定其人才学品貌,叫他们分写册子与卷轴。之外,他又为女公子备置了许多别国所罕有的诸种珍稀之物。其中,又以各种书帖最为青年人所珍视。他末将须磨日记选入画幅。因他想侍女公子年事稍大,颇具知识之时方交付于她,以期传之后世。
且说内大臣目睹别人为了女儿入宫,准备周全,排场宏大,回思自家女儿,便觉万般懊恼。他那小姐云居雁,美若天仙,如花似玉。虽芳龄二十仍独守闺阁,寂寥冷清,着实令他担忧,那个追求过云居雁的夕雾呢,态度一直冷淡,漠然无情。若自己遣人向他主动求婚,又恐引为笑柄。故此,内大臣暗自悲叹,更悔当初不该拒绝夕雾的热心求爱。他认真琢磨,这也难怪夕雾再无表示。夕雾亦闻知内大臣有后悔之意。但他对昔日内大臣的冷酷无情仍怀恨在心,因此故作镇静,不去求婚。但他决非另有新欢。他倾心恋慕云居雁,常生“暂别心如焚,方知戏不得”之叹。云居服之乳母因他的淡绿袍而讥笑他,故他下定决心:“必待荣升纳言,换上红饱之后方去求婚。
夕雾年已十八,仍未定亲,源氏甚觉奇怪,颇为他担忧。一次,对他说道:“若你对那人情义已绝,不妨另选一个吧。右大臣与中务亲王均想招份为婿呢!”但夕雾毕恭毕敬地聆听,却缄口不语。源氏又道:“就此事而言,我亦曾不肯听从桐壶父皇之训诫,故亦不愿与你多说。然事过之后,方思其教诲,实乃金玉良言。你这般年轻,尚未定亲,世人均在猜量你心存高远,不肯草率从事。若你为宿缘所束,结果却娶了个平庸女子,将受人嘲弄。世事多变且有其限度,即或心怀高远之志,结果亦未必如意,故不可过分挑剔苛刻了。我自幼长于官中,不能自由行事,许多行为都受到约束。稍犯过失,便遭讥讽,故时刻小心在意。但仍得了个好色之恶名,长期遭人讥讽。你官职低微,约束较少,但万不可心无顾虑,任意行事。此刻倘无所爱之人来束搁其心,即或圣贤,亦难免因女人而声名狼藉,此种事例,从古至今,层出不穷。倘强行求爱,便会使对方蒙受恶名,自己亦被人怨恨而抱憾终身。若因阴差阳错而成亲,不合我之心意,以致难于忍耐亦应尽量宽容。替她考虑:或因其父母情面而谅解她;或因双亲去世,娘家衰败,而其人亦不乏优点,从而回心转意,与之白头偕老。故而,无论为自己抑或别人,均应深思熟虑,以求善始善终。”凡闲暇之时,源氏总以此类话来训导夕雾。夕雾亦听从了父亲的训导。他有时倾慕别的女子,即便是逢场作戏,过后也认为作孽深重,有愧于云居雁。
云居雁见父亲近来长吁短叹,便觉甚可悲,心中很是消沉。但脸上却毫不外露,仍佯装无甚心事,郁郁度日。夕雾每逢相思煎熬,难以忍受之时,便作些忧愁缠绵的情书,奇与云居雁,云居雁若是圆滑世故之人,便会有“仍有谁可信任”之叹。疑心夕雾对她是否诚心。但她并非如此,每次读他的信,总是悲切难忍。外间又闻传言:“源氏太政大臣已答应中分亲王恳求,将让夕雾娶其女儿。”此言传入内大臣耳中,心情更为慢郁。他悄声对女儿说道:“闻知夕雾要娶中务亲王之女,此人真薄义无情啊!昔日太政大臣曾向我征求,要我将你嫁与夕雾,那时我甚是固执,未曾应允。想是因此,他便另挥他人了。如今我若退步,应其昔日之求,岂不被人讥笑!”说罢泪盈满眶。云居雁感到异常羞耻,不禁泪如泉涌,簌簌落下。又觉难为情,倒转身去,姿态娇艳俏丽。内大臣睹此情状,思道:“此事怎生是好?看来只得忍耻求人了。”他满怀疑虑地踱出室外。云居雁仍独倚窗前,凝目远眺,她想:“我这般伤心,以致淌下泪来,不知父亲会作何想?”正当她胸中思绪纷涌之时,夕雾遣人送信来了。云居雁强压悲伤,动手拆读来信。只见信中语言甚详,其中有诗道:“君心无情意,浮游同世人。我心誓不弃,怀君长相思。”云居雁见信中闭口不提另行择配之事,更觉此人太过薄情寡义,思之不胜悲很,便答诗道:“口言未忘情,心早离我去。喜新厌旧人,良心太随意。”夕雾读罢复信,甚觉蹊跷。他握信不放,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十三章 藤花末叶
却说此时六条院一派忙碌,众人皆为小女公子入宫准备。夕雾中将满腹心事,恍恍溜溜,只觉莫名烦恼:“我自己尚且不知,此心何以固执如此。相思之苦平是难耐,而对方也已让步,‘守关人’已‘睡熟’。只待对方前来正式议婚罢了,又何必自寻愁苦呢?”此番忍耐等候,心中烦乱不堪。云居雁亦想:“那日父亲悄声相告之言,倘成事实,则夕雾必将把我尽然忘却。”她悲伤不堪。两人虽由于赛运而背弃,但皆竟是一对缘不可分的恋人。而内大臣呢,感到自己态度如此固执,对自己毫无益处,便感到无限烦恼。他想道:“若夕雾择了中务亲王之女,则我女必然另配他人。如此这般,夕雾定将十分痛苦,而我们亦会被人所不耻。况此事已经外扬,倒不如设法调和,主动退步求亲为好。”内大臣与夕雾似若仿佛无事,而心中各怀敌意。他羞于向夕雾突然提亲,而郑重去迎接新婿,也难免被人耻笑。故想等得一个绝妙机会,隐约暗示于夕雾。三月二十日是太君两周年祭辰,内大臣到极乐寺墓地祭拜。诸公子也皆随行,前来的王侯公卿亦甚多,排场盛大无比。夕雾中将杂于其中,他装束鲜艳华丽,不逊他人丝毫。且正值青春盛年,相貌英俊流洒,眉清目秀,俊美元援。只因昔日之事与内大臣心生隔阂,见面也颇多顾忌。今天虽来参与,却态度冷静,怀有戒备之心。内大臣则对他特别关注,不似往常。源氏从六条院送来了诵经礼忏所需供品。夕雾中将态度诚恳,殷切置办外祖母的种种供养。
天色已暮,众人开始回家。此时落英缤纷,暮霍沉沉。内大臣忆起往事,慨然作吟,姿态潇洒飘逸。对此苍凉喜景,夕雾悠然神往,心驰意迷。旁人叫道:“要下雨了”,他却仍然不知,依然耽于通思之中。内大臣见此情状,忍禁不住,拉着夕雾的衣袖,说道:“你为何这般怨我?今天同来祭扫,请看太君尊面,消释对我的怨尤吧!我年事已高,恐不久于世,若见恨于人,真是遗恨无穷了。”夕雾听他如此说,惶恐不安,答道:“外祖母生前教诲于我,理该遵从舅父训诫栽培。只因小甥开罪舅父,未获舅父宽谅,故此未敢前来聆听训诫。”正此刻,风声大作,雨势陡然凶猛。众人匆匆奔散,纷纷回归。夕雾归家之后,暗自思忖:“今日内大臣对我态度不似寻常,不知他在作何打算。”他日夜恋慕云居雁,故凡她家大小之事,亦颇为关切。这晚他彻夜寻思,直至天明。
或是夕雾长年挚热相思之故吧:内大臣已一改先前的强硬态度,变得很是温和柔婉。他想找个良机,促会女儿与夕雾之良缘,可又不能令人识破,可谓用心良苦!正值四月上旬,庭中藤花开得茂盛。美景鲜色,格外夺目。坐视如此良期,若是虚度,岂不可惜。于是内大臣决定举行管弦之会。夕阳缓缓西落,花色更显妩媚。内大臣遣棺木送信与夕雾,井口头传言:“前日晤谈,未得尽叙衷曲。今日倘有兴致,切盼即时光临。”信中附诗一首道:“紫藤花艳日暮中,缘何空候残春过。此信系在一枝美丽清艳的藤花上面。夕雾终于等到了此日,惊喜之余,心头惴惴不安。惶恐作复道;“日暮苍茫难分辨。艳艳藤花如何折?”对柏木言道:“万分抱歉,我甚为胆怯,无法成诗,请你与我修改吧!”棺木答道:“不用写诗,我与你同去便是了。”夕雾笑道:“我不要你这种随从!”便叫柏木取了信先回去。
夕雾将此事禀报父亲,并呈上内大臣来信。源氏大臣看罢信道:‘加今,他主动求上门来,也消释了先时违背太君遗志的不孝之罪。可他那种骄横矜持之态,着实令人难耐。如此看,他招你去,定有意思的。夕雾答道:“他未必便有他意吧!或只因他家院旁紫藤花今年开得茂盛,况值闲暇无事,故招我去赴管弦之会罢了!”源氏道:“既然他特地来访,你应速去才是。”夕雾不知内大臣心存何种想法,心中犹疑不安。源氏对其道:“你的袍子颜色太深,质地也不太讲究。若不是参议,或是无官职之人,不妨穿你那浅紫色袍子。你既是参议,衣冠便得考究些才是。”便将自己所穿的一件华美礼服,配上非常适宜的衬衣,令随从送往夕雾室中。
夕雾在室中精心打扮,直到暮精沉沉,才至内大臣府邪,众人已等得焦急了。他进入府内,诸位公子,自相木以下七八人均出来相迎,拥着夕雾入内。座上均是才貌出众的俊秀公子。但夕雾尤为超然,清秀而淳雅,气宇轩昂,令人好生钦慕。内大臣令侍者认真设置客座,自己也整饰衣冠,准备出席。他向夫人身侧的侍女们说道:“你们均来看看!夕雾公子年事渐长,相貌愈发俊秀了。其一言一行,皆从容大方。他那堂皇磊落、老成持重之相,竟超过其父呢!源氏的相貌一味儒雅柔和,看了令人欢悦,而忘却人间所有愁苦。但于朝廷之上,这相貌却似太过风流而少却了一份庄严。夕雾公子则才深学博,气度豪迈,世人均认为他是完美无假之人呢!”话后,整整衣冠,便出去会见夕雾。寒暄了几句谦恭有礼的应酬之词后,使移座饮酒观花。
内大臣道:“春日花开,桃李梅杏各呈其艳,各散其香,姹紫嫣红,无不令人叹为观止。然转瞬间,便全然不顾赏花人惜花之情,春红凋落,花英散落殆尽,花期甚短啊!这藤花栅搬来迟,却正合时候;且能一直开至夏天,格外令人心爽神逸,悦目喜耳。这色彩无不令人想起可爱的人儿来。”说时面含微笑,风度翩翩。月亮破云而出,暗香盈盈,清光膜震,难于辨认花色。然却仍以赏花为由,作歌为乐,劝酒传杯,献筹交错。不多时,内大臣佯装已醉,频频与夕雾交杯劝酒。夕雾心环戒备,婉言推却,倍感顿劳。内大臣道:“在这等衰颓浇漓的末世,你乃才学渊博,应付世事游刃有余的有识之士。但你却为何不能俗得我这残烛老人之意,实是太无情礼!古书有‘家礼’之说,你也定深悉孔孟之道,然你却未肯视我如父,逆我心愿,教我好生遗恨!”大约是醉后伤感,情不自抑之故吧,他婉转地发了一阵牢骚。夕雾慌忙道歉道:“小甥如从前孝敬外祖父母和母亲般孝敬舅父,矢志不渝,无所顾惜,不知舅父何出此言?恐是小甥一时疏忽而有所怠慢之故吧!”内大臣见良机已到,便振奋精神,唱起:“春日沐藤花,末叶皆舒展……”的古歌来。早已准备就绪的棺木中将,此时便按父亲旨意,在庭中折取一枝深色长穗的藤花,插在夕雾的酒杯上向他敬酒。夕雾接过酒杯,甚是惶恐。内大臣吟诗道:“藤花实可恨,凌子老松上。因爱紫色故,其怨当释消。”夕雾手持酒杯,面带微笑,屈身施利,姿态十分优雅。答诗道:“含泪苦候几度春,花香今朝始得闻。”吟罢,回敬棺木一杯。柏木也吟道:“春衫着妙女,却胜此藤花。欣逢雅人赏,花色倍增光。”于是依次传杯敬酒,吟诗赋歌。但因诸人皆酩酊大醉,所吟诗歌,语不成章,较之上品,俱逊色不少。故不详述。
初七夜,月色清幽碧微,一沙池潭暮烟笼罩,朦胧而迷离。池畔树影斑驳,绿叶娇嫩明丽,尚未成荫,周围一片沉寂。在那些树干低矮。虬枝横逸的松树上,盛开着藤花,清丽艳雅,无与伦比。那位歌喉美妙的兵少将红梅,婉转唱起催马乐《苇垣》。内大臣听了欣喜异常,高声道:“这曲歌真意味深长啊!”便和了节拍,欣然助唱道:“此家由来久……”歌声高亢激越,也甚有韵!从前!日恨新怨顿释在这愉悦洒脱宴乐之中。不觉夜色已深,夕雾佯装倍感痛苦之样,对柏木说道:“我头晕目眩一夜,不堪其苦。倘若辞别归去,恐怕路上生事,恳请在尊处借宿一夜,不知可否?”内大臣闻言,心中暗喜,便对柏木吩咐道:“头中将,你好生安排客人寝所吧。老朽不胜酒力,早已大醉,也顾不得礼节不周,先行告退了!”说完,假装酒醉不堪,回内室去了。柏木对夕雾说道:“想必家父是让你借宿花阴了。哎,怎生是好?倒教我这引路人左右为难,不知何办。”夕雾答道:“岂有轻薄之花‘托身苍松上’?你如何说出这等令人不快之言!”便促请相木引路。柏木心中不免生嫉,但他向来认为夕雾人品高雅,让人称心,此后也终是他的妹婿。故此放心将他引到云居雁房中。 见了云居雁,夕雾恍若梦中。多年相思之苦,终于美梦成真,顿觉自己更为尊贵了。云居雁见夕雾比少年时更英俊,实乃秀美无比。竟不胜羞涩,默默不语。夕雾对云居雁倾诉道:“我几乎成了别人谈笑的话柄,全赖我对你的爱恋忠贞不渝,耐心忍受痛苦,终于得你父应允,你却似毫不念情,真令人不可思议!”后来又道:“你懂牟少将唱《苇垣》之意么?他对我冷嘲热讽得好生厉害!我想唱催马乐《河口》之歌来对答他呢严云居雁顿时面颊绊红,以为此歌庸俗不雅,答诗道:“轻薄之事河口传,私情何故泄疏栏?多么无聊啊!”吟时如同孩童般天真无邪。夕雾含笑答诗道:“埃怨河口关,漏世缘流栏,久木多关上,责任在守关。害我长年饱受相思之煎熬,忧愁苦恼,度日如年。”他借口酒醉装作疲困之态。天已破晓,夕雾样作不知,依恋不舍,不忍离去。众侍女都着l万分。内大臣闻晓,怪道:“为何还未起来?睡得如此贪恋。”天色大亮之前,夕雾终于离去,尽管睡眼惺松,亦觉美观风韵无比。
翌日,夕雾来信慰问,照例遣人偷送而至。云居雁反而不似往日般急切回信,侍女们见此便挤眉弄眼,窃窃私笑。此时,内大臣进来了。云居雁略显局促。夕雾在信中写道:“只因姐姐对我存疑,不愿坦诚相待。故虽已结璃,反觉此身不幸。然而恋慕之情,永世不渝,故欲凭此书释我愁怀:泪透青衫睹自绞,苦盼年余手已劳。今朝莫要怪我痴,盈泪当面十澜样。”此信情真意切,爱意缠绵。内大臣阅毕,笑道:“字迹清秀,笔力雄健,好书法啊!”豁然释消了昔时对他的成见。云居雁犹豫未决,懒做地不愿作复。内大臣恐迟不作复,有失体面。又料想她在自己面前,恐难为情,遂起身而去。柏木中将热情招待使者,搞赏甚丰。此人昔日偷送请书,多闪闪烁烁,此时神灵活现,趾高气扬了。他是个右近将监,平素夕雾将其作心腹看待。
源氏太政大臣亦获悉此事。须臾,夕雾前来参见。但见他容貌清雅,比先前更光彩照人。源氏打量片刻,说道:“今晨情状如何?慰问信可曾送去?贤者亦难因女人而不出差错的。多年以来,你能不强人所难,性情温和,不焦不躁待至今日。此心委实通异常人,深为世人嘉许。内大臣则一向性情刚强,不折不挠,这次忽然谦卑起来,必惹世人讥评。你切不可因此而得意非凡,不可一世,从而养成浮薄之性。内大臣看似落落大方,风流惆悦,洒脱不羁,其实并无豪放之度,却是个近于迂腐,难与相交之人。”此乃照例训话一通。他觉得此姻缘美满如意,尽善尽美。源氏大臣今年三十九岁,但相貌仍清秀隽雅,甚是年轻,一点不似夕雾之父,倒更像年事稍长之兄。分看二人,容貌酷似,一模一样。两人共处时,则略有差异,各尽其美。源氏大臣身着浅色常礼服,内衬唐装式的白内衣,花纹鲜艳而晶莹。夕雾身着色调稍深的常利服,内衬浓丁香汁色纹样的白线衫,神彩艳丽,饶具丰姿。
此日正值四月初八,六条院内举办浴佛会。寺院先送来一尊神像,导师则栅珊来迟。各院夫人皆遣女童送来品种繁多的布施品及浴佛会用物,堪与宫廷媲美。诸公子也来赴会,仪式参照宫中。较庄严的御前仪式而言,却是意趣横生,令人敬仰。夕雾心不在焉,行过仪式,便即刻修饰一番,前往云居雁处去了。夕雾与云居雁长年相思,情爱至深,一旦夫妻团聚,自然格外恩爱。正如诗歌所言:“密密深情不漏水”了。有几位年轻侍女,曾与夕雾调清作欢却并无深切关系者,此刻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丝嫉意。岳父内大臣见到夕雾如此温柔体贴,风度翩翩,对此快婿也颇感欣慰,愈发器重他了。他虽因自己主动退步而心有余怨,但想到他为人淳厚,长年忠贞不渝,耐心等候其志,实为难得,自当原谅他。此后,云居雁的居处日渐繁华,甚至超过了弘徽殿女御处。内大臣的正夫人及其贴身侍女故而心生嫉恨,时有怨言。却又无可奈何。云居雁的生母按察使夫人闻晓女儿嫁得佳婿,深感欣慰。
且说六条院的明石小女公子,择定四月二十后入宫。四月中旬正值贺茂祭佳节,紫夫人欲先行一日去参拜贺茂神社,照例邀约请夫人随行。诸夫人以为与之同行,形似随从,不甚体面,敌众人皆婉言辞绝。故源氏太政大臣偕紫夫人及女公子三人前去。随从人员也不多,惟有二十辆车前往,一切简洁明快,倒也饶有风趣。翌日拂晓,众人入寺参拜。拜毕同登看台,观赏美景。众侍女的车子停于看台前排成一串,甚为壮观。远处相望,均知此乃太政大臣家的行列,其气势庞阔,好生盛大!权势之盛,可见一斑!源氏想起昔日秋好皇后的母亲六条妃子的车子遭挤退之事,对紫夫人言道:“倚凭权威,盛气凌人,作此行径毕遭抱应。昔日葵夫人盛气傲慢,终于报恨而死。”死时凄惨情状,避而不谈,只道:“再者两人的后代,葵夫人之子夕雾,仅是一个普通平民,升官艰难缓慢;而秋好皇后则位极权臣,莫能与之相比。仔细想来,委实深可感慨!人生无常,世事变幻,命运难测。故人在活着时总想逍遥自在,随意不拘。然而惟恐我死去后,留你一人于世,替我受过,晚年不免孤苦伶什……”话不曾完,见王侯公卿等皆上看台,源氏大臣便前往就座。
是年的司祭敕使,是近卫府派遣的头中将相木。他从内大臣府哪动身,与王侯公卿一行,都来到源氏大臣的看台。另一司祭敕使,是惟光的女儿藤典诗。她因才华出众,极受盛誉。冷泉帝、皇太子以至源氏太政大臣,均以无数珍品与极优厚的圣眷犒赏她。她与夕雾交情深厚。虽对夕雾有情,却并未公开,闻知夕雾与高贵的云居雁成亲,她伤’已无比。临行之际,夕雾写信给她,赠诗道:“葵花饰佩缘何见,询问花名说不清叩令人痛苦不已啊广藤典诗得此信,知夕雾在新婚燕尔时仍未忘情于她,心中甚是感激,在匆匆上车之时,作诗答复:“难识插鬓饰花名,问询寒窗攀枝人。花名自在君心中,愿君勿忘!”寥寥数语,在夕雾看来却是极富风情之答。此后他仍然未曾忘怀藤典侍,俟有机会,便常常与之幽会。 明石女公子入宫之时,紫夫人有意亲自伴送。源氏大臣寻思道:“紫夫人不便伴随女公子久住宫中,不如乘此机会让其生母明石夫人相随进宫,作其保护人吧!紫夫人也盘算道:“此事总得令其母前来,将这母女两人长相分隔。母亲必定惦念女儿,时常愁叹;女儿虽已长大,亦必十分想念母亲。这样双方定愁苦不堪,有何必要!”便向源氏大臣说道:“理应清明石夫人伴同女儿入宫,长住宫中相伴才好。女儿年纪尚小,不请人情世故。而侍女们又都年轻贪玩,不可依赖;乳母们也只能照顾表皮之事,我却不能长住宫中。这叫我怎能放心?欲求放心而无甚牵挂,惟有如此。”此言甚合源氏意愿。源氏闻知不胜欣慰,便转告了明石夫人。明石夫人喜不自禁,庆幸母女从此可以长相厮守,立即准备种种进宫事宜。讲究得体,不逊于身分高贵的正夫人。出家为尼的母夫人终生祈愿外孙女儿富贵荣华,也祈愿自身长寿,以期能见外孙女儿一面,现闻外孙女儿已选为太子妃,即将入宫。则在世之日,恐难再见到心爱的外孙女儿了,想来悲不自胜,当日夜晚,紫夫人伴送女公子,人宫后得同乘辇车。明石夫人因身份卑微,只能随车步行,甚失体面。虽她自己并不嫌委屈,惟恐委屈了金枝玉叶的女公子,而受世人讥讽。虑及这些,明石夫人便决定暂不入宫。
女公子入宫仪式,源氏虽未过分铺张,但也体面宏大,前所未有,足以惊人耳目。女公子虽非紫夫人所生,但备受其疼爱,将她教养得才貌双全,如今将让与明石夫人,实难割舍。心想若为我生,定十全其美了。源氏大臣与夕雾也有同感,认为此事确是美中不足。三日后,紫夫人离宫之夜,明石夫人入宫接替。明石夫人初次拜见紫夫人。紫夫人对她说道:“女公子已长大,可我们共处多年未曾面晤,今后自当多多亲近,不必顾虑。”相谈甚为融洽,紫夫人态度颇为可亲。明石夫人自此也坦诚布公,将心中所思向紫夫人倾心相诉,推心置腹。紫夫人见明石夫人应对自如,辞令文雅,心甚赞佩,始知源氏大臣宠爱她也在情理之中了。明石夫人也诚心敬仰紫夫人人品高尚,姿容艳丽。觉得源氏大臣于众多夫人中特别宠爱此人,尊她为高贵无比的正夫人,确是理所当然。也觉自己前世修福,能与此人同列。但后来见紫夫人出宫,仪仗整齐,排场宏大:特赐坐辇车,尊贵并于女御,不禁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身份实甚卑微。眼前的亲生女儿,虽自小分离,但如今已长得粉妆玉琢一般,高贵文雅,端庄美丽。她欣喜之极,仿若梦中,泪流不止,真谓“一样泪流两般心”了。长年以来,明石夫人饱受凄凉之苦,常觉苦海无涯,忧愁患难,人生了无乐趣。现在心情豁然开朗,祈愿寿福无穷,方信住吉明神委实灵验。明石女公子受紫夫人良好教养,长大后贤慧贴人,尽美尽善无暇。自不必言声望尊隆于世,姿貌仪态之高雅娇艳亦无与伦比。皇太子年事尚幼,也知道特别怜惜此位妃子。有与之争宠的人,四处扬言其母身份何等卑微,此乃不悦憾事,但丝毫未影响其尊荣。明石夫人贤能高雅,她将妃子的居室设置得华丽优美,雅致无比,即使细枝末节之处,也都风雅蕴藉,精巧神妙。故殿上人等都将此看作珍奇的猎情之所,相与前来与诗女们调情打游。侍女们也觉今非昔比,特别讲究仪态,个个风韵雅致。逢有相适时机,紫夫人也常来宫中探望,与明石夫人交情日渐深厚,毫无顾虑。明石夫人对紫夫人颇有分寸,既不太过放肆,又毫不卑躬自贱。言行举止,恰如其分,诚为理想之极。源氏大政大臣自念余世无多,渴望生前完成两桩大事,一为女公子入宫,如今已逐此愿;二为夕雾婚事,虽纠缠颇久,外间多有讥评,如今也美成其意,如愿以偿了。因此自感心无挂碍,亦可成逐出家之愿了。但念及紫夫人,仍眷恋不舍。不过紫夫人有义女秋好是后照顾,大可不必顾虑。况她是明石女御的正式母亲,以后明石女公子亦当竭诚孝忠,故大可放心。倘使出家,便当托二人供养紫夫人。花散里虽然郁闷寡欢,但有义子夕雾奉养。请人均有所奉,便无后顾之忧了。
次年源氏大臣四十岁,需举行庆贺仪式。朝廷上下,各处均积极筹备。是年秋季,源氏太政大臣又进官晋爵,照难太上天皇待遇添加领地和封户,又添赐年官、年爵③即本如此,源氏之家早已富足丰盛,尊荣无比了。但冷泉帝仍然援引古代罕见之先例。为其设置了诸多院司。故源氏地位已登峰造极,身份亦高贵无比,但出入宫殿却极不自由,反感拘束。但冷泉帝仍嫌优待不够,常恨不能让位于源氏,而为世人讥责,为此愁叹不已。
内大臣晋升为太政大臣。夕雾中将也荣升中纳言,进宫面谢皇恩。他丰姿焕发,颜貌举止,几无半点吸疵可责。其岳父新太政大臣见之,甚是满意。心想云居雁若人宫,必受排挤妒很,远不如嫁与夕雾幸运。一次,夕雾想起昔日有一夜云居雁的乳母大辅瞧不起他官微位廉,曾说过“嫁个六品小京官,也甚不荣耀了”之话o。便将一枝鲜红娇艳的紫色菊花送与大辅,赠诗道:““昔年小菊浅绿装,岂知今披紫红袍。我未曾忘记当年落魄时你所附之言呢!”他吟诗之时,送上花去,探洒从容,笑容可掬。乳母羞愧得无地自容,只得惭颜答道:“秋菊虽小出名园,谁敢轻贱浅绿颜?大人何必如此念念不忘呢?”她的语调虽然亲切随和,心中却倍觉痛苦。 夕雾晋升之后,权威日盛。感到寄居的岳父哪内颇为狭窄,便移迁至三条院。三条院是已故太君居处,自太君故去,殿宇已甚荒芜。此次一改太君当年的布置,大肆修整。夕雾与云居雁居住此哪,回忆初恋情景,历历在目;触景生情,感慨不已。昔日庭前的幼木,今日载薛成荫草,郁郁青青,葱茏繁荣。当年所植的“一丛艺芒草”o今已满地蔓延,繁生台阶。庭中地水里亦是水草丰茂,遂令人加以整理清除。于是庭中气象,焕然一新。薄暮,夫妇携手共赏斜阳美景,闲叙青梅之恋,各抒情。漾,感叹好事多磨。云居雁依恋不舍,忆昔年旁人所思,又感羞惭无比。侍奉太君的侍女,皆未曾散去,依然住在各人房间里,她们都来参见这对新夫妇,欢喜无限,夕雾想念外祖母,即景吟诗道:“碧水岩前绿,长伴国林居。可知昔时主,仙踪何处去?”云居雁吟道:“清泉石洞流,无心细水秀。故主身不见,清影动泉眸。”此刻云居雁之父新太政大臣正退朝还家,途经三条院,望见院内红叶如染。一时牵念女儿,便停车探访。但见院内环境优雅,居处整洁,处处窗明几净,装饰华丽,与太君在世之时繁盛无异。太政大臣抚今追昔,感慨万端。夕雾亦觉心情清爽,脸上红晕微泛。态度从容沉静,更显谦逊。与云居雁真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云居雁真可谓秀丽无双的美人,夕雾则英姿潇洒,俊秀无限。老侍女们在新夫妇身边尤显得意,争相向他们讲叙陈年旧事。太政大臣拾起二人所咏诗稿仔细阅来,伤感不已,说道:“我亦想向这泉水寻访太君的踪迹呢。但恐老人伤感,出言不吉罢了。”遂吟诗道:“昔躬植小松,转瞬繁蘸浓。莫叹高龄树,凋零尘沙中。”夕雾的乳母宰相君,至今仍未忘却昔日太政大臣对夕雾的冷酷,此时便洋洋得意地吟道:“叶茂双苍松,幼根缔结重。避雨双松下,终身仰雨蒙。”其他老侍女也纷纷吟诗,意思大同小异。夕雾颇觉有趣。云居雁则一味满面绯红,羞羞答答地听着。
且说过了十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六条院。此时正值红叶似锦,冷泉院兴致浓烈异常,故致书邀朱雀院同行。上下两代皇上相偕行幸,如此盛况实为世间罕见,一时惊动国中臣民。主人源氏精心竭力准备迎驾,其豪华排场举世无双,令人眩目。两帝于当日巴时临幸,先至东北的马场殿。左右马家中马匹齐备,左右近卫的武士都整齐侍立一侧,其仪式相似于五月五日的骑射。宋时后移驾南面的正殿。路途所经桥拱和走廊,皆锦绣遍地,外面能够望见之处,皆悬挂障帘,装饰华艳。道经东湖,几叶小舟浮游湖面,别致生趣。宫中管办鸿撰的御感和六条院饲养鸽鹞的侍从均召集此处,为御驾临幸时表演鸿鹦捕鱼。只见湖水激湖,鸽鹅衔了数条小鲫鱼出来。这并非特设的游艺,仅为一路上增趣添兴罢了。各处山上红叶竞秀,层林尽染,但数秋好皇后所居西院中红叶最为茂盛。中廊已拆除一部分墙壁,改为大门,以便赏现红叶时可以一览无余。
南殿上方,特设两个御座以供冷泉院和朱雀院备用,主人源氏下首相陪。冷泉帝降旨叫源氏同列。如此恩宠,在源氏已倍感荣幸。但冷泉帝犹觉不足,以为未尽全礼相待。左近卫少将手捧湖中所取之鲜鱼,右近卫少将捧了饲鹰人于北野猪得的一对珍鸟从正殿东来此,敬献于御前。冷泉帝便令太政大臣将此二物调制御膳。诸亲王和公卿则由源氏招待,皆为山珍海味,非同寻常飨宴。日色将暮,诸人皆醉,即宣召乐拓前来演奏。不奏典雅之大乐,但选饶具情趣之舞曲,令诸殿上重子皆来跳舞。此时不禁令人忙起从前桐壶帝行幸朱雀院举办红叶贺之盛举。演奏舞曲《贺是恩》之时,太政大臣年方十岁的儿子,其舞蹈优美,冷泉帝爱不自禁脱下御衣赏赐他。太政大臣忙趋前代儿子拜谢皇恩。源氏回想当年在红叶贺与太政大臣同舞《精海波》之情景,便令人折取一枝菊花,送与太政大臣,并赠诗道:“秋菊添佳色,篱畔竞秀姿。恋怀初霜时,共吐含苞蕊。”太政大臣当年作头中将时,曾在桐壶帝御前与源氏公子共舞。两少年英姿飒飒,得一时风流。而今太政大臣亦身居显位,但总觉得漂氏之尊贵元与伦比。天心似乎有知,竞降下一阵甘露。太政大臣答谢道:“层云皆为紫菊化,仰望秋县正繁时。现在你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晚风习习,飘落片片红叶,深浅不一,如锦茵满地。庭前如同是为迎驾而铺饰的锦绣地毯。殿上诸童子,眉目清秀均出身高贵之家。身穿蓝、红大礼服,内衬浅红、淡紫色衬抱,皆为寻常装束,头发左右分开,只额上加了宝冠。他们在这红叶毯上翩翩起舞,舞毕退回红叶林荫中。此景美丽无比,只可惜天近黄昏,此刻来演奏长篇之曲,只合奏弦管。书司珍藏之琴悉数取出。兴酣之际,冷泉帝、朱雀院与源氏主人御前均亲手操琴合奏“宇陀法师”,其音色与平日并无多大改变,但朱雀院听来,今日尤为美妙动人,便吟诗道:“阅尽尘世经风雨,赏在已至白发生。岁岁红叶无限好,不及今秋扬我情。”他为自己在位时没有这等盛会而遗憾。冷泉帝答道:“前朝惜赐锦幕好,红叶更胜寻常秋。”这是表示对前皇帝的敬意。冷泉帝年方二十一,相貌愈来愈美,酷肖源氏,英俊无比。中纳言夕雾侍立于侧,相貌与冷泉帝毫无两样,令人诧异无比!因地位差异,冷泉帝在气度上较夕雾高贵,资貌上却不及夕雾部艳风流。夕雾的笛声悠扬动听,音调甚为悦耳。众殿上人在阶下唱和的,推属中养少将嗓音最美。诸戚族皆俊美,此乃前世赐得的福报。
第三十四章 新菜
却说自从前次行幸六条院后,朱雀院便觉身体不适,病情渐重。他原本病患缠身,此次又格外悲忧,便生遁入空门之心。以前因母后在世,顾虑重重。而今母后已不在人世,朱雀院对人世已无甚牵挂,始作出家的诸种准备。朱雀帝有五个子女,除皇太子外,尚有四位公主。其中三公主便为藤壶女御所生。此藤壶女御即是桐壶院前代先帝之女,先帝赐以源氏之姓。她入宫时,朱雀院尚是皇太子。本应由她作皇后,但因先帝之父驾崩甚早,而她的生母身份又低微,仅是普通更衣,无甚可依,因此只能屈居女御之位。后来弘徽殿母后又赐妹妹助月夜尚待之职,她家于宫中威势更为显赫,藤壶女御更难伸展了。朱雀院虽觉她可怜,但他自己亦即将让位了,实在无法袒护,惟有摇头叹息。因此藤壶女御怀恨,不久便郁闷而死。可怜的三公主,此时年仅十三四岁。朱雀院想道:“我即遁跳出红尘,修炼佛道。让这女儿独居此地,教她怎样立世度目呢?”他为三公主之事忧虑。同时又忙于准备三公主的着裳式。他索性将院内秘藏的珍宝器物及略有来历之物皆赐于三公主。其他诸子女分享的,只是些次等物品。皇太子听得父皇患病,便亲赴探问,为的是能陪同父皇出家奉佛。母亲承香殿女御一同前来。朱雀院并不十分眷恋此女御,但她毕竟是太子的生母,便亦很敬重她,与她纵谈往事,与皇太子谈了些治世之道。皇太子虽只十三岁,但看法却也老成、稳重。现今又有明石妃子等人照应便大可放心了。朱雀院对他说道:“我已无心留恋此世。谁对公主等放心不下,为她们的前程担忧。此般‘不可免’的‘死别’,甚是障碍。大凡女子,屡屡因逢意外之变而倍受羞辱,此乃命运所致,实甚可悲可怜。将来你登基为皇,对你的姐妹要好生照顾。有外戚依靠者,我皆放心。唯有三公主,年纪尚幼,全赖我一人照拂。我入室之后,她若无人照应,势必飘若浮萍,令我心痛如割,怎不牵挂呢?唉,思之不胜悲痛。”真乃声声衷情,点点热泪。
朱雀院又将三公主托于承香殿女御,恳切她善意照拂。但承香殿女御昔日对藤壶女御所受专宠甚为妒恨,现虽受朱雀院恳托,但未必能善意照拂她。三公主之事,令朱雀院日夜愁叹。到岁末,他病情愈加深了,竟不能出户。前病中偶尔作祟的鬼魂,而今却昼夜不停地攘扰,因此他疑心不会长久于人世了。虽让位已久,但受他恩惠之人,如今仍同昔日般亲近,以一仰御额为来由,常常前来拜谒。他们无不为朱雀隐身患重病而担忧。
源氏亦时时派人探望,并决定亲往探访。朱雀院闻知源氏将亲来探病,不胜欣慰。恰巧夕雾中纳言前来探病,朱雀院便召他进入帘内,与他细细谈道:“桐壶先帝临崩时,曾对我再三嘱咐,要我好生照应令尊和皇上。但自我即位以来,推行政令,却时时遇阻。因此移恨令尊,便将他流放。他回朝多年,于我却无怨恨。我便令等获罪,令尊定会泄恨于我。世人皆以为如此。前朝圣代,此事例亦屡屡有之。岂知他心评博大,无丝毫报复之心,竟也真心实意地照拂皇太子。如今又造明石女公子入宫为太子妃。我感激之情实难言表。但因我生性愚鲁,惟恐爱子心切,影响太子,引起世人非议。故一向装作对他漠不关心,任由别人作主安排。且喜我退位后,皇上英明,力挽我在位时的衰蔽之势。甚合我意,不胜欣喜。自今秋行幸六条院后,我追忆往事,甚是怀恋,颇思能与令尊促膝相谈。恳望贤使劝请,催他早日亲驾惠临。”谈话时神态异常颓废。夕雾复奏:“侄儿年幼时,诸事不得而知。年事稍长,参与朝政,处理诸种政务。其间常与家父探讨大小政事,或闲聊私人琐事,但他从未流露对你怀有旧恨。相反,他曾谈道:‘朱雀院想诵佛念经,弃绝人世,卸掉照拂皇上之责,这实在有违桐壶先帝的遗言。他临朝时,朝上贤臣甚多,加之我年幼才疏,常欲效劳却未能遂愿。而今朱雀院不问政事,专心静休,我很想与他倾心相谈,且亲聆教诲。但终因身分所拘,身不由己,以致拖延至今,未遂此愿。’家父常念叨此话,且时常叹息呢。”
夕雾年龄尚小,仅十八岁。然身体发育甚好,相貌亦光艳照人,甚是俊美。朱雀院定目凝望他,心中思忖:将那令我牵挂的三公主许配与他,如何?于是说道:‘飞(现在安置于太政大臣家中。我听说你一直没有说亲,时时为你担心、惋惜,如今才得以安心。我对令尊真有些妒羡呢”夕雾觉得此话蹊跷:他说此话有何意思呢?思忖良久,猛然醒悟:朱雀院正为公主的终身大事担心,指望她嫁与可靠之人,方能静心出家。他时常说起此事,夕雾难免有所知晓,前后一想,便知此话之意了。但又怎能率然说破而让其受窘呢?他只答道:“如侄儿这般无出息之人,娶亲自然不易。”说完便告辞了。
躲于屏风后面的众侍女,目睹夕雾容姿后,皆赞道:“如此标致的相貌,如此雍容的气派,世所难见。真卓越啊!”她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年老的侍女听此议论,说道:“停下吧!他父亲源氏老太爷年青时比他俊美多了!其美真教人目眩呢!”朱雀院听此争执,说道:“源氏的美貌的确异乎寻常,愈老韵味愈深,大概所谓的‘光华’,就是如此吧!他辅佐皇上,处理政事时凛凛威风,令人心生畏惧。但当他任情放纵,忽意嬉笑时那洒脱无拘的姿态又令人觉得异常可亲可爱。此实乃世间罕有的人物。想必此人身前定修善积德,故能有此般俊美容貌。他自小长于宫中,先帝对他疼爱有加,倾注全部身心来抚育。但他毫无骄纵之情,却恭谦律己。二十岁尚未受纳言之爵。直至二十一岁,方当参议表大将。这夕雾却比父亲授爵早,十八岁便受爵中纳言。由此可见他家威望代代高啊。论才学,夕雾亦不逊其父,甚至立身扬名比父亲还早,真乃旷世奇才啊!”他对源氏父子赞不绝口。
三公主乃纯情少女,天真烂漫,容貌秀美。朱雀院见了,说道:“‘这么无邪的孩子必须托付于可靠的忠厚之人。要真心诚意地疼爱她,宽宏她的任性,好好地照拂。”他召拢几个老成知世的乳母,将着裳式诸种事宜分付下去,乘机说道:“昔日式都卿亲王的女儿便是源氏大臣抚育长大的。我亦想将三公主托付与这样的人。皇上那里已有秋好皇后,其他臣下更难找到。我入佛后,三公主尚无贵戚相助,入宫反倒痛苦。唉,我后悔当初为何不于夕雾未娶之时,探摸其心呢!此人虽年轻,但颇有才气。”一乳母答道:‘冲纳言为人素来忠诚。多年来,一直钟情于云居雁小姐,从不移情别恋。如今已玉成其事,恐更难割舍了。倒是源氏老太爷,一向好色成解,虽已年老,但仍贪爱女人。他最青睐出身高贵的女人。如那模姬,他一直情系于心,常致信诉情呢。”本雀院说:“哎!如他这般轻浮好色,实在讨厌。”他虽这般说,但心里却想:加入众多夫人之列,虽然不快之事在所难免,但寻遍朝野,恐怕只有他可代替我这父亲了。惟有依乳母之意,委曲将其托付与他了。便又说道:“有了女儿,只望她能嫁出去。若让她嫁与源氏,你看如何?世事恍惚,人生短暂。若她不能享受源氏家那般幸福生活,岂不可惜此生!若我是女人,即便他是我亲兄弟,亦会毫无顾虑地嫁与他!我年轻时曾有此想法。何况被他所迷惑的女人,那更是自然。”他说时,尚待陇川夜之事一直浮现于脑海中。
有个伺候三公主的乳母,地位颇高。她的哥哥是左中共,既于六条院效劳,又竭诚服务于三公主。一日,左中共前来三公主院中。乳母对他说道:“朱雀皇上曾向我示意,打算将三公主许配源氏。你瞅机会告知他。公主独身,自古如此。但倘有悉心照顾的夫婿,亦可下嫁。但除了朱雀皇上以外,再无谁悉心翼护她了。我只不过伺候而已,仅如此,又有何用?且伺候者甚多,我哪能万事作主?因此难免有意外之事发生。若因此而得轻浮之名,那定叫我伤心致死!现乘朱雀皇上在世,托付了公主终身,我这伺候者亦可放心呢!大凡女子,无论如何尊贵,皆难逃脱命运的捉弄,实乃可悲之事。上皇对这三公主疼爱倍至,难免遭人嫉妒。故要使她木受丝毫非议必须从长计议。”左中弄答道:“实乃怪事,六条院主人多情得令人恐惧!凡与他一度风流的女人,不论是他真心相爱的,或是逢场作戏的,皆迎进院来。然而,他最挚爱的却只有紫夫人一人。因此,屈居苦度生涯的人,亦复不少。倘三公主福缘非浅,如你所说嫁与大臣,于我看来,即便深受源氏恩宠的紫夫人,亦当怯这皇亲三分吧。世事难料,究竟如何,亦得用心顾虑。主人私下对我道出心声‘荣华富贵,我已享尽。此世可谓毫无遗憾了。惟夫人之中,有因身份低微的而受人讥讽,我亦心犹未足,尚未有出身高贵的正夫人。’确实如此,由姻缘而受他庇护之人,大都是寻常人臣之女,出身虽不低微,但亦很寻常。但与他门当户对的夫人却没有。故三公主若能如你所说,下嫁六条院,倒是天造地设的好姻缘广乳母便寻个机会向朱雀院奏道:“前日左中并已知晓尊意。他道:‘六条院主人一定不会拒绝。迎娶一位正夫人,是他多年的夙愿,而今终能遂愿了。只要你诚心相许,我即可向他传达。’此事究竟怎样,还望定夺。六条院中妻妾甚多,源氏对她们甚为照拂,厚待有加。于一般家庭,正室与侧室免不了眼瞅生怨。我担忧三公主到了六条院,会惹出烦恼来。愿为女婿者不计其数,请上是三思而行。今世风俗,公主往往孤身独处,不嫁他人。但三公主已娇纵成习,稚气未脱,难于独自立身处世。我等伺候者,即便贤能,能力仍有限度。亦只有照主人的吩咐去做,而竭心尽力。因此,三公主倘无夫婿照拂,实甚可忧。”朱雀院答道:“此言极是,我亦有此感。公主下嫁,自古视为轻率之举。再者,凡女子婚后,难免后悔,以至于夫妻反目,陷入悲苦之中。倘抱定独身度世,则父母亡后,失却荫庇,于然一生,亦十分凄苦。古人性情敦厚,无人敢离经叛道而欲娶神圣公主。然今人摒弃司规,恣情美色,排闻艳事屡有所闻。也许昨日尚是高贵之家,且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今日却为卑微轻浮男子所诱骗,以致身败名裂,使亡亲含羞九泉。诸如此事,数不胜数。看来,不论出嫁与否,作女人总让人担忧。因果报应,宿缘深浅,早已命定,女人是身不由己的。因此,一切凭各人前世宿缘而定,依父兄之命而行。即便暮年生涯颓废,亦不会怨己。反之,女子倘自作主张,择其夫婿,长年厮守,幸福美满,便似觉自择夫婿亦颇善。但此未经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便自作主张,私定终身。身为女子,此举甚为不当。这于庶民百姓之家,亦被视为张狂轻薄。尽管如此,婚嫁之事,仍应顾及本人意愿。如受诱惑,失身于人,那便就此了结一生。多年来,我甚觉三公主特别幼稚,天真轻信。故你们做乳母的,不可越俎代庖,替为择婿!倘有此事谣传,真乃悲哀之极!”朱雀院千般嘱咐,万般训导。乳母等便觉今后重任在肩,皆惶恐不已。
朱雀院继而说道:“我早想出家,然竟等至今日,只因我想亲见女儿增知长识,不致全无主见。亦因此而累我不能丢尽尘心,而受世烦恼。此事必须尽快决定。六条院主人气度高雅,举止稳重,见识颇高。虽妻妾成群,亦勿须多虑。我尚未闻其家室不宁。源氏待人恳切,老成持重,处世得体,世间再无此般可信赖之人了。三公主择婿,如舍此君更有谁?我与萤兵部卿亲王同为皇子,不宜视为外人而加以贬斥。此人风雅有过,威严不足,不免轻率,不可托付。藤大纳言虽私慕三公主,但念其身分,总不甚相称。凡这般身份寻常之人,皆不足为道。古之惯列,公主择婿之标准:身份高贵,声望隆重。如选一味痴恋,情深意重之人,则将悔恨终生。据尚待俄月夜道:棺木亦暗恋三公主。只可惜是个右卫门督,倘若有了相当的官位倒亦在考虑之例。然此人仅二十四岁,太过年轻,缺乏老成。他抓高自赏,意愿甚高,难有称心如意者,所以至今尚未成亲。然他才学非凡,出类拔萃,想来日后一定青云腾达,前途无量。但就此做三公主夫婿,地位、声望毕竟有所差欠。”他思前想后,甚为懊恼。
朱雀院并不操心其他几位公主,亦无求婚者前来烦扰。惟用心思虑三公主婚事。此事虽属深宫秘谈,却不胜而走,传与世人。便有不少人前来说媒攀亲。源氏想道:“我家右卫门督至今尚未成亲。他不是说非是女不娶吗?如今三公主正欲择婿,此良机不可错失。或者幸中,亦为增添光彩,实乃美妙之事。”于是,他便叫夫人劝请其朦胧月夜前去说合。俄月夜诚恳真挚,好话道尽,期望朱雀院应允。萤兵部卿亲王,因被髯黑大将横刀夺爱,发誓如若娶妻必超过玉囊,以免被盗黑夫妇耻笑。闻知三公主选婿,亦跃跃欲试,为此绞尽脑汁,不胜其苦。朱雀院的家臣藤大纲言担心朱雀院一旦出家修道,他便失却了依靠。便亦生非分之想,希望得到朱雀院的青睐,以此成为可托之人。另外,中纳吉夕雾闻此消息,想道:“朱雀院曾亲口劝诱,欲将三公主嫁我。现在只须找个中间人前去说合,他定不会拒绝。”他有些朝秦暮楚了。既而又想:“云居雁现已视我为终身依托之人。多年来,我从未移情别恋,亦未拿她的薄情为借口抛弃她。现在岂可突然改变,令她悲伤呢!一旦与神圣的公主缔姻,万事皆不能随我之意。倘二者兼要,势必两不讨好。”夕雾生性敦厚,此乃心念,未曾对人说及。但却时常注意三公主择婿之事。倘另择他人,心中亦是怫然不乐。
皇太子闻此消息,说道:“三公主择婿之事,最重要的是开了公主下嫁之先例,须郑重考虑。普通人臣中虽有人品优秀者,但名位低微,不配公主。三公主倘执意下嫁,那六条院主人最为合宜,请他代为抚育。”但他只是口传而并未郑重上书。朱雀院听了深觉有理,说道:“所言极是。”于是坚定决心,便派有中共为中介,将朱雀院之意向源氏一一陈述。源氏对朱雀院为三公主费尽心计择婿早有所闻。他答道:“仰承朱雀院厚爱。但我与他年龄仅长,却要我担此照顾之责,自己却隐遁。其实我有生之年不管对哪位皇子或皇女,皆视为自己人。他特地托付于我的三公主,自当加倍照应。但人世变化无常,只怕连我在世之时亦难靠得住。”继而又说道:“况公主终身托付我,与我情意笃厚,则我一旦弃世,于她徒生痛苦,于我顾念尘世,亦难往生极乐。中纳言夕雾正值少壮,虽欠稳健,但青春鼎盛。若论才能,将来定是朝廷中坚,前程无量。据我看来,二人极为相配。只是夕雾憨直固守,恐难割舍心爱之人,对此,只恐朱雀院不无顾忌。”
左右并见源氏天接受之意,心念朱雀院之意异常恳求,老告之实情,定然使他伤心失望。于是又将朱雀院私下决定的计划—一具告。源氏听罢,微笑着答道:“于朱雀院那里,三公主受到如此偏怜,其前途亦不必顾虑。如今我看只有冷泉帝为最佳人选。宫中女御身份皆不如三公主尊贵,想必三公主定会后来居上呢!桐壶院时代,弘徽殿太后是首先入宫的女御,权势鼎盛。但一度被后来的藤壶母后所排挤。三公主的母亲藤壶女御与藤壶母后为同胞姐妹。世人告称两人容貌酷似,美丽非凡。则三公主无论肖似谁,其相貌一定美艳绝伦。”此时他想象三公主的容貌,不禁心向往之。
岁暮,为准备三公主着裳仪式,空前绝后的喧哗扰攘,隆盛无比。然朱雀院病未痊愈,故诸事忙乱。仪式场布置于朱雀院内皇后所居柏殿中。帐幕帷屏以至一应诸物,概不用本国线锦,皆摹仿中国皇后宫殿的装饰,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结腰之职,预先聘定太政大臣担任。太政大臣为人一向谨慎,素来不肯轻易参谒朱雀院。但他对朱雀院的意旨向来遵从,故此次满口答应,如期到场。左大臣、右大臣以及其他诸王侯公卿都来参与仪式。即便那些因事而难于出席者,也尽力前来贺喜。八大亲王,殿上诸人,冷泉帝与皇太子两方所有读到之人,无一不至。仪式之庄严隆重,堪称绝世。冷泉帝与皇太子念及此乃朱雀院平生最后一次盛会,惋惜之余,取出许多唐朝舶来珍宝,作为献礼。六条院所献礼品也极为珍贵。凡朱雀院回敬各方的赠品,赐与出席者的福物,以及酬谢主宾太政大臣的礼品,无不由六条院代为办理。秋好皇后所送服装与梳具箱无不颇具匠心。其中有她入宫时朱雀院所赐梳具箱,经重新雕饰,显得更为新颖别致,却风格依旧,一见便知乃当年之物也。当日薄暮,这梳具箱由中宫职权亮送到。他将礼物呈上,声言特赠与三公主。其中附有赠朱雀院的诗:“神通玉梳插发售,今日深情似旧情。”
朱雀院读罢此诗,旧事不觉跃然脑际,如在昔日。秋好皇后转赠此玉梳于三公主,意即愿她肖似自己。这是荣誉礼物。故朱雀院绝不在答诗中提及昔日为她失恋之事。为表谢意,答诗道:“黄杨古梳个喜见,万年永继荣未衰。”
朱雀院强撑病体,为三公主办了着裳仪式。三日后,他便削发为僧了。万乘之尊为僧,比及寻常百姓来,自然倍加伤感。落发之时,所有女御、更衣皆紧锁双眉。尚待俄月夜一直依随朱雀院左右,脸上愁容堆积。朱雀院不知如何安慰她,说道:“诀别爱人之苦比及思念子女之情,实在难堪啊介于此情景中,出家之心不禁有些动摇。但他终究铁了心肠,走出室去,将身靠在矮几上。比睿山的天台座主及授戒的三位阿阁梨遂上前替他削发易装。自此便遁入空门,脱离凡尘。此仪式实在伤愁。此时,连早已绝缘红尘的僧众都为他悄然流泪,诸公主及女御、更衣更是泪如泉涌。满殿不分男女上下,哭成一片。朱雀院想悄然遁迹清静之所,勤修佛事,了其残生。岂料今日竞骚乱如此,逆其本意,不免心烦意乱。他想:“只因三公主未能安排妥当,尘线未断,故受累至今。”对左右也如此说。自冷泉帝以下,遣使前来慰问者多如云集。
六条院主人源氏获悉朱雀院身依佛门后病情略有好转,使前来探访。源氏自退职之后,虽朝廷以太上皇尊崇之,但他出门仍不执皇家仪仗,而故意轻车简出,以示朴素俭约。朱雀院对源氏来访晤盼待已久。此刻闻知源氏已至,十分高兴,便振作精神,出来接见。招待排场从简,朱雀院只在自己居室中添设客位,延清源氏人坐。源氏一见朱雀院的僧侣打扮,甚是感慨。不觉悲凄袭来,泣下沾襟,不能自己。良久方始镇静,言道:“自从先帝去后,小弟深感世事无常,立意出家修行。只因缘份尚浅,竟让兄长占先,今日特来拜见清姿。我总优柔寡断,做事每不领先,今连出家之事亦然,念之真是无颜!唉,我意志不坚,虽屡次下决心,也难割尘念。奈之如何广言下感慨不已。朱雀院闻此即伤,竟颓丧不振。只得低声同他谈论旧事,说道:“愚兄日复一日,光阴虚度,竟得惜全性命。常恐凡心未混,以致学道之愿不能成遂,故决意削发为僧。今虽入佛门,惟恐有生之日元多,终不得正果。因此暂不入山,在此清闲之地,尚可一心念佛。我这羸弱多病之躯,竟能苟延至今,全仗了这修行之志。我并非不知此理,但因素性懈怠,向来不曾修持,心中实甚不安。”
朱雀院又将近来所思详告源氏,顺便提及:“我舍下许多女儿而出家为僧,心中实甚挂念。尤其三公主,一无所靠,更令我放心不下,不知如何是好。”源氏听出这话弦外有音,对他颇为同情。加之他早想一窥三公主芳容,便热心,乘机言道:“的确令人担心。三公主身为皇女,倘无关怀备至的保护人,困苦之处便更胜一般女子。其兄长皇太子乃当今极为贤明的储君,且为世人所信服。你若将三公主托付给他,便无可顾虑。但是太子继位后,日理万机,恐怕无暇对其妹关怀备至了。凡为女子者,若要一个体贴入微,诸事可托的保护人,必须嫁与以保护他为天职的男人,方可无虑。兄长若以为此事妨碍修行,将遗恨来生,则莫如以妥善之法选择贤才,悄悄选定佳婚。”朱雀院答道:“我也有此意,然而事亦甚不易。依我所闻,父皇在位,气运昌盛之时,为公主选定夫婿,使任保护之责者,不乏其人。何况像我这样即将遗世之人,选婿当然并不十分苛求。我如今业已出家,尚有这难割之尘念,甚是烦恼郁闷,以致病势日重。岁月逝去刎颈,再无返时。而三公主尚无依靠,令我焦灼不已。今我有一恳求:请贤弟破例接受此女,听凭尊意为其择一妥帖女婿。你家中纳言本娶之时,我未提出,至今思来,好不后悔。今被太政大臣抢先,让我妒羡不已。”源氏答道:“中纳言为人忠厚可信。然尚年幼,阅世甚浅,怕多疏误。恕我冒昧直陈:三公主若得我尽心照拂,我当如父亲一般爱抚她。惟恐我来日苦短,不幸中途捐弃,反教她受累呀。”他已表示接受了三公主。
不觉时已入夜,朱雀院之处的人与六条院那边的高官,同在主人御前飨宴。所食虽为粗蔬米饭,但也别有风味。朱雀院御前,摆一张嫩沉香木小方桌,上有三四个素菜。此等光景,让人颇念昔日皇宫大宴时的山珍海横,歌舞弦乐。思今追昔,众皆感慨殊深,流泪不止。其他可哀之事也颇多。直至深夜,源氏始起身辞归。朱雀院犒赏了随从诸人,又派宫中大纳言护送源氏归府。天降大雪,严寒无比。朱雀院病情加重,深觉不适。然三公主已终身有靠,一念及此,遂无可虑了。
源氏回到六条院,因三公主之事而犹豫,甚为不安。紫姬早对此事有所耳闻,但她绝难相信源氏真会娶了三公主。她想:“昔日,他曾狂恋前斋院模姬,但终不曾娶她过来。”故心中甚安,从不向源氏探问此事。因此,源氏心中也十分过意不去。他想:“今日之事,若她知晓,不知作何感想。其实,我对她之爱不仅绝不会有丝毫削减,反会因此事而加深。只是在真相大白之前,不知她将对我如何想法!”源氏心中甚是不宁。生活至今他们已亲睦得不分彼此,毫无城府。故心中略有隐情,便觉不舒服。不过当夜已十分疲惫,遂立即就寝,一宿无语。 翌日复又降雪,万物一派萧瑟。源氏与紫姬在暖室里相拥而坐,共叙今昔将来。源氏乘机言道:“我昨天去探望朱雀院,岂知他不但病势沉重,心事也更为沉重呢:他最为担心的便是三公主的将来,故特向我提出了这般嘱托。我觉他甚是可怜,不忍推脱,也就应允了。外间料必早已传扬开了。我对风月之事早已不再热衷,故他多次托人说合,我皆婉言谢绝。但在病中亲口提及,我实在木忍让他失望。故已决定,朱雀院遁迹深山古寺之日,便迎接三公主来此。你闻此言甚是不快么?请相信我,纵然天荒地老,我对你的爱决不改变。你别为这小事伤怀好么?此事于三公主甚是委屈,因此我也不能冷落了她。总之,惟愿大家相安无事,和睦度日。”紫姬天生善妒,往常源氏略有不检点处,她便视为不忠而大为生气。是故今日源氏颇感不安,不知她对此事持何态度。岂知紫姬毫不介意,从容答道:“如此苦心托付,也令我感动啊!我如何能介意呢!只要她不轻视我,不讨厌我住于此处,我也就安心了。其母藤壶女御乃我之姑母,单凭这点,想来她不会太疏远我吧?”源氏不料她如此谦逊,说道:“你如此宽容,反叫我不安。诚能如此仁厚,则于已于人,皆是安乐。你若能与之和睦相处,我定更疼爱于你。外间流言,切不可轻信。男女之事,世人总爱捕风捉影,肆意歪曲,以致弄出事端。故须静心详察,方为贤明。切不可急躁冒然,徒自怨恨。”他对她诚挚劝导一番。紫姬脸上强作笑容,心中暗忖:“此事太过突然,真让人难以置信!他说得如此在理,我也不好反驳,免他讨厌。若他与三公主真有其事,对我则必有顾忌,要么就听我劝告而罢手。此次他以受人托付为名,行好色之实,我倒没法阻止了。但绝不可让他人知晓我心中哀怨。倘让继母式部卿亲王的正夫人知道了,她一向怨恨我不知将如何幸灾乐祸。她至今尚在为那讨厌的播黑大将之事而无埋怨恨我呢。”纵然紫姬胸襟极其开朗,可对这种事又怎能漠然视之呢?近年来夫妇间亲亲睦睦,她的地位也日渐安如磐石。本料想从此便可夫唱妇随白头偕老了。谁知如今出了这等丑事!她虽窃自悲叹,外表却极其平静。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朱雀院正忙于准备三公主出嫁。凡恋慕三公主者,无不垂头丧气。即便是迷恋三公主的冷泉帝,也奈何不得,只好断此念头。此值源氏不惑之年,朝廷准备为他举行隆重庆典。但源氏素来以俭朴为德,是故一概辞谢。
正月二十三日恰逢于日,播黑右大将夫人玉望当先祝寿,奉献新菜②。玉堂预先没漏半点风声,直至一切事宜皆备妥当,才突然驾临。源氏此时已是却之不恭,只得领受了。玉髦此行虽说是微行,却也威势十足,仪仗之盛,殊异于寻常。源氏的御座设在朝南厢房里。室中焕然一新,屏风幔帐等设施,皆用新物。可御座却不用帝王椅子,而以四十条中国席重叠做成。一对嵌螺钢的柜子上放着四只衣箱,里面装着四季服装。香壶、药箱、石砚、洗发盆、梳具箱等,无不精心设计,尽善尽美。那插头花的台子,是用特别的沉香木和紫檀木做成。插头花虽为寻常金银打制,可配色讲究,式样别致,是故格外雅致脱俗。原来这位尚待诸熟风趣,颇具才气,事事求新出奇,总让人大开眼界。但外表却并不故意招摇。
众人聚集一堂,源氏出来接见尚待。源氏依然容貌清丽,丝毫不显四十岁之相,倒好似未做父亲的公子哥儿。王室猛然一见,虽离别已久,竟像初别乍逢一样,不禁红晕上脸,羞涩万般。却也不敢生疏,款款互倾衷肠。玉髦结婚末久,连生两个孩子,虽长得颇令人喜欢,却因怕难为情,不肯带了来拜见源氏。可镜黑大将却以为机会难得,定要携两孩子同来拜见。这两孩都着便装,头发左右分梳,煞是清秀可爱。源氏见了,说道:“岁月悄逝,平日并不以为然,仍像年轻时一样过日子。但见了这些孙儿,才悚然发觉已老矣!夕雾也有了儿子,可我尚未见过呢!惟你特别关心我,今日首来祝寿,叫我又喜又惧。”我正想暂且将老忘记呢。”玉望已是二十六岁的少妇,更添了妇静从容的成熟风韵,姿态更显高雅秀美。她献诗道:“嫩弱两小松,扎根此岩中。今祝巨磐石,长寿万年福。”
吟时尽力装出大家风范。源氏面前陈列着四个沉香木盘子,盘内盛打各种时令新菜。他略尝了些,举杯答吟道:“稚嫩两小松,自当命长久。青青野地菜,依此总是荣。”
正当唱和之际,许多王侯公卿一并来南厢祝寿。式部卿亲王因玉髦使自己女儿离开了髯黑之家,对她甚为不满。然念及女儿紫姬尚是源氏夫人,权衡再三还是于日着时分赶来了。置黑大将洋洋自得,以源氏女婿身份料理贺寿事宜。式部卿亲王看其轻狂模样,极为不悦。两个外孙乃髯黑之子,紫姬之甥,双方皆有缘故,也前后奔波帮办杂务。盛礼品的笼子四十具,盒子四十件,由中纳言同夕雾带着亲近的子侄,—一搬与源氏过目。源氏赐众饮酒,随便用些新菜肴撰。他面前陈列着四只沉香木方几,几上杯盘皆很精致。因朱雀院玉体尚未康复,故举行音乐演奏会。但太政大臣已备置了琴笛等乐器。他道:“今日的寿庆典礼,可谓世间最为尽善的了广遂将乐器取出,诸人各择一种乐器,一并演奏起来。其中和琴是太政大臣当作第一名器而秘藏的,他本是这乐器的演奏高手,此日全心弹奏,其音之美妙,再无一人敢操奏此琴。源氏要右卫门督相木弹奏和琴,柏木固辞。因三公主之事,棺木内心尚未释然。但源氏再三强求,棺木只好从命。琴声美妙,听者无不动容,交口称赞:柏木琴艺,竟不逊于其父。能如此善承父业者,世所罕见!源于中国的乐器,各有操琴手法,学会还是容易,然这和琴初无定法,全靠自己领悟。譬如随手拨弦的“清弹”,便具各种乐器音调,真是妙不可言。后来太政大臣将琴弦放得极松,调子降得很低,弹出多种音响的曲调。忽地,柏未奏出十分明朗的调子,极是悦人神智。诸亲王想不到他的琴艺如此高妙绝伦,无不对他刮目相看。萤兵部卿亲王取来了七弦琴。这琴非比寻常,乃历代第一名器,本珍藏于直阳殿内。桐壶院晚年时,因爱女一品公主极擅此道,便赐与了她。太政大臣欲使源氏的四十寿宴锦上添花,特向一品公主借得此琴。源氏忆及此琴史迹,往事纷踏而至,不禁感慨万端。萤兵部卿亲王虽也因酒伤感,流泪不止,却还能察知源氏心情,遂将琴呈上。源氏此刻感怀万干,便接过琴来,弹了一支珍奇乐曲。这场管弦合奏十分精致,情趣盎然。末了唤来乐队至阶前演唱,歌声婉转化美,从吕调唱到律调,直至夜深。曲调逐渐柔美可爱了。催马乐《青柳》一曲唱得最为感人,连夜营也都为之动容倾听。歌罢,请人各领赏赐。那礼物精美异常,皆照私事规格设计。
翌晨,尚傅玉望辞归。源氏赐赠礼品,对她说道:“我好像与世隔绝了,昏昏然不知老之将至。你今日来,令我猛醒风华正逝,来日无几,不由凄凉倍增。今后可得常常来此,看为父渐渐衰老。我为陈规所羁,未便随意前来探望,好生遗憾。”玉髦此行,让源氏忆及旧事,不禁悲喜交加。可匆匆小叙,随即分手,又令他意犹未尽,极为惋惜。玉望暗忖:太政大臣虽为亲父,却只有生育之恩,而义父源氏对她却是慈爱周至,日后岁月漫长,定可长蒙照抚,永世无虞。心中感激不已。
二月中旬,六条院中迎来了尊贵的三公主。洞房设在西边小客厅内。第一、二厢屋与走廊,及侍女们的居室,都装饰得精致喜气。朱雀院仿女御入宫仪式。排场隆盛,送亲人多为王侯公卿。藤大纳言没能凭家臣身分当上夫婿,心中虽怨恼不已,却也来参加送亲。三公主的车子抵达六条院时,源氏出来迎接,并躬身扶三公主下车,这可是异乎常例之举。源氏虽蒙封赠,难照太上天皇,可他毕竟名为臣下,是故婚式并不完全雷同于皇上迎女御入宫,可也异于寻常的娶亲,这倒是一宗特别姻缘。婚后三日中,朱雀院与六条院双方各有酬答,皆珍贵高雅,极富风流。
紫姬日日耳闻目睹又岂能心无所动?实际上,纵然娶的是三公主,紫姬也绝不会因此失宠。紫姬素来蒙受专宠。可如今新来个三公主,人既美艳年轻,身世又高责无比,自然深有威胁之感。但她隐忍于心,绝不形诸于外。当三公主人门时,她主动接近,招呼照应,料理甚是周全。原氏见她如此宽宏大量,方才放下心来,亦愈发爱她了。而三公主尚是初春少女,连胸乳都未长出,言行又极大真,完全还是个孩子。源氏忆起从前在此山初会紫姬时,她虽也是这般年纪,可已才气逼人,极有心劲了。这三公主却仍是孩童般天真幼稚。源氏思量这样也好,免得太过妒忌或者骄横了。可终究少了些意趣。
婚后三日,源氏夜夜与三公主共枕。紫姬多年来何曾尝过独守空房的滋味,如今虽尽力忍受,还是孤寂不已。虽然心中希望源氏不要出门,但却格外殷勤地替源氏出门穿的衣服熏香。她强作沉静,脸上仍不免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态,凄美之至,让人好生怜爱。源氏暗忖:“有此一人足矣!我怎能再娶一人呢?都因自身轻率浮荡,行事疏忽,以致落得如此局面。夕雾年纪虽轻,却对爱妻十分忠贞。所以朱雀院没相中他。”他思来想去,自知薄幸,不觉泪盈满眶,负疚地言道:“眼下方始新婚,不前去,于理难下,还望你答许。以后倘再负心于你,实乃颜面无光了。只是倘朱雀院知晓了,不知作何感想……”他前后为难,心绪钦乱,样子甚是痛苦。紫姬苦涩地笑,答道:“你自己心中都没有主见,叫我如何来决定?”源氏觉得此话暗讽于他,竟不胜羞愧,独自托腮枯坐,一话不发。紫姬便取过笔砚来,写道:“世变无常眼中事,全作千秋不变状。”另又写了些古歌。源氏取来观看,觉得虽非正派之作,却也合情合理,便回吟道:“死生绝断终由命,永不衰是你我情。”写毕,不便立刻离去。紫姬见此说道:“这不是让我难堪吗?”便催促他前去。源氏便穿了轻柔衫子,匆匆而去,留下~路芬芳衣香。紫姬浑身酸软,倚门目送。凄然地想:“这几年来,他年岁已长,收敛了许多,不再轻易眠花缩柳了,平安无事到了今日,谁知又发生这难以解说之事。世事如此变幻无定,今后真是难测啊!”
紫姬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可侍女们却窃窃私设道:“人世之事,可真没个准啊!我们这主人拥有如此多夫人,可没有一个不敬惮紫夫人的。如今来了个公主夫人,架子颇大。可我们紫夫人岂会善罢甘休?现在她隐忍着,以后料不定一件小事都会引出种种纷扰呢。”她们忧心不已。可紫夫人只管声色不露地和侍女们闲谈,直到深夜。她见众人纷纷如此猜疑,深恐有失体统,便阻止她们道:‘哦家公子虽有众多夫人,可让他称心决意的实在没有,是故常感不足。现今来了这人品极好的三公主,连我也童心萌动,颇想和她一块儿游戏玩乐呢!你们切不可胡猜乱说。倘是身份与我相同或是出身微贱之人争宠倒还有理可说。可三公主降低身份下嫁实是委屈了她。于此,我倒希望不要同我生疏才好。”中务君和中将等侍女听得此话,相互挤眼弄眉。似在说:“紫夫人可是个大度之人呢!”这几个侍女都是紫姬的心腹,是故对紫姬深表同情。其他夫人有为紫姬抱屈,有的还来信慰问。其中有道:“不知夫人作何想法。我等失宠之人,倒电安心…”紫姬却思忖:“她们如此估量我,本已徒增烦恼。世事无常,又何苦自残身心呢?”
如此这般,已是深夜五鼓,紫姬从不曾熬夜至此,深恐众人诧异,便忙挪进内室,伏卧于床,然长久孤枕独宿,岂能入睡?昔日源氏流放须磨,经年阔别诸多情状便又浮现于脑际。她想:“那时公子滴戍,千里迢迢。我心系他的生死安危,哪顾得自身苦乐。我所悲伤的只是他的不幸。仅使那场离乱让我们都丢了性命,何有今日这等愁肠百结呢?”想法纷繁,聊以自慰。夜风忽地袭来,沁人心脾,凉意顿生,睡意全消,身体未敢稍动,生怕又引得诗文惊异。闻得鸡鸣传来,更觉悲凉。
或许她夜夜如此焦躁吧!有~晚她的倩魂竞离身而去,来到了源氏的梦中。源氏惊醒,好不惧怕,不知紫姬出了何事,慌张不堪。待得鸡鸣,即刻起身,匆忙要回紫姬住处。三公主年幼,有乳母等睡在近旁服侍。源氏自个开了边门转身即走,慌得睡在三公主旁的乳母忙扶三公主坐起目送。天色尚未大明,雪光一片,模糊难辨。源氏走后,衣香犹目散漫室中。有人便吟“春夜何妨暗”之古歌。庭中残雪铺排,犹似毡毯。源氏来到西厅,一面低吟白居易“于城阴处犹残雪”之诗,一面伸手敲格子门。因长久夜出朝归,是故众侍女未曾提防,尽皆熟睡。许久方才开门纳入,源氏调侃道:“寒气逼人,实在太冷,我在门外守候如此久,身子都僵了呢!我老早归来,是担心你不耐孤袅,这总不算过失吧?”说毕,便伸手扯去紫姬垫身的衣服,慌得紫姬忙藏好儒湿衣袖,扮出和容悦色的情状来,但并不放肆。其姿态甚似雨后梨花,令源氏怦然心动。他终觉三公主虽高贵典雅,但仍不及紫夫人的清丽纯朴。
源氏追思种种旧事,觉得紫姬举止得体,实天指责,然却总是不肯像以前那样开怀畅述,甚为遗恨。是日他整日在紫姬这里,只派人送得一信与三公主,信中说道:“今晨雪寒气袭体,身体不适,拟在此阐居之处稍事休养。勿念!”三公主的乳母看了信,回道:“当将此意禀告公主方敢定论。”然没复信。源氏深觉如此回复太失雅趣。他惟恐朱雀院闻知冷遇新人而心中不快,便欲常住那边,以掩人耳目,可又怎离得了紫姬?他暗忖:“此等两难之事,原也曾料到。唉,如何是好?”思虑及此烦恼甚多。紫姬也觉如此怠慢新人,恐有不妥,便私下过意不去。
翌日源氏照例起身很迟。便写一信送与三公主。虽三公主少不更事,但源氏书写仍是十分讲究。诗道:“不为大雪隔归道,只因身为朝寒困。”便将信附于新折的梅条上,召来使者,吩咐道:“你将这信从西面走廊送过去。”他便身穿白色便服,临窗赏庭中雪景。一边捻弄手中多余的梅枝,一边细看那略略消融,但尚“等待友朋来”的残雪上降下的新雪。一只黄写此时忽地挂在红梅梢上婉转啼鸣,见此,源氏便吟“折得梅花香满袖”之歌。良久,方藏了梅枝,撩起帘子向外眺望。那姿态洒脱优美,犹如玉树临风,实难想象他是一个为人父且身居高位的重臣。他走进内室,将梅技送至紫姬鼻端,说道:“是花,就应有这种香气才好!倘樱花同时开放就太好了。”正闲话着,三公主的回信送来了。信纸红色,装帧华丽。源氏略显狼狈,暗道:“如此幼稚之笔,怎可出丑于紫姬面前?还是不让她看为妙。并非有意疏远,实为公主颜面着想。然若将信隐藏,紫姬岂不多心?”念及此,于是展开信纸一端,让紫姬观看。紫姬斜倚身子,眼梢窥见。诗道:“雪花迷入春风里,转瞬身融碧云中。”笔迹果然拙劣稚嫩。十四岁之人笔迹怎如此不雅?紫姬暗忖。但她佯装未见,默然不语。倘是别的女人之事,源氏一定早已私下在紫姬面前品头论足了。可三公主身份尊荣,那能妄加评说呢?他便抚慰紫姬道:“如此,你可放’动了吧?”
为去三公主处,源氏今日特意里外修饰了一番。众侍女初次见他此身打扮,大加赞叹,很为自己有如此漂亮主人得意。几个年老的乳母说道:“不要太过欢愉!大人虽是漂亮,只怕后头闹出事来呢!”众侍女喜忧参半,很觉扫兴。三公主的房间一向世布置得富丽堂皇。然她毫无兴趣,时常身穿臃肿的服装,身材瘦削难见。她见了源氏仍像孩子一样,毫无羞涩,倒叫人怜爱。源氏暗想:“朱雀院虽无雄才大略,却极为擅长各方风雅之事。何以教出一个如此平庸不堪的公主呢?还说是他的掌上明珠呢!”他虽觉遗憾,却并不厌恶。三公主河源氏一向言听计从,凡她知道的无不率直相告。那天真烂漫之态,真叫人怜爱难舍。源氏想道:“如此毫无情趣的女子,我倘是少年,定当弃舍!但现在年长观念变,哪能找到出神入化的妙人儿呢?且将人优劣皆集于一身。在旁人眼里,三公主说不定还是个尽善尽美之人呢?”他想起和紫姬同床共抗多年,其诸多品性与三公主相比,要优越得多。因此对紫姬愈发情探意笃。纵使暂别一夜,或是一日不见,便有相隔三秋之感。如此钟情实乃奇怪。
却说朱雀院定于本月挪居寺中,临别之时写了好几封诚恳的信给源氏。信中所述,尽皆关于三公主之事。说道:“吾弟不须顾忌我之感想。凡事但凭尊意。”这话虽屡屡提及,然公主到底年幼,他心中实难放心。又特地写一信给紫姬,言道:“小女年幼无知,托庇门下,务望夫人怜其幼稚,多加看顾。况且夫人与小女还有亲戚之谊呢。
未绝凡心弃红尘,魔障阻隔入山道。爱女心切,直言不讳。唐突冒昧尚请原谅!”源氏也看了这信,对紫姬道:“写得如此可怜,你应写信告知你意。”说毕唤传女取出酒肴果撰来,款待信使。紫姬实在不知如何措词作复。但她以为不必过急答复,便感慨地写道:“难绝尘缘因有情,莫入空门断凡心。”写毕,犒赏使者一套女装和一件女子常礼服。朱雀院展阅来信悄然而叹:紫姬的书法文笔极尽优雅。那从小娇惯,幼稚无知的三公主如何能与才貌兼备的紫姬媲美?真是忧心忡忡啊!即将入山的朱雀院,可堪忧虑的的事情太多了。女御、更衣皆告别回娘家去,尚侍俄月夜已挪居到弘徽殿母后的旧居二条院中。这也是朱雀院的一块心病。尚侍欲随朱雀院一道火山,削发为尼。可朱雀院劝阻道:“此刻随我出家,似有意效仿,有失郑重,尘缘难免未绝。”
源氏与尚待俄月夜曾有一段露水情缘。多年以来,源氏对她一直索系在心里。常思寻个机会见她一面,以慰衷情。可是二人身份高贵,不免顾虑重重。自出了那件轰动一时的须磨之事件,源氏的举动更为小心谨慎。然俄月夜现已闭居寂地,正欲出家传佛。源氏颇想得知她的近况,因此思念之心更胜昔日。他便时常借口写信与她,追述情怀。而俄月夜以为早过了追风逐月的年轻,是故不避嫌疑地回信于他。源氏看了她的笔迹,甚觉此人较过去更为深沉圆熟。他相思难忍,遂频频写信向俄月夜传女中纳言君,倾诉重重心事,此人先前曾拉拢二人。又召来曾作过和泉守的中纳言君的兄长。开言道:“我欲与她隔帘对诉,望你能议妥,我便一径前来。我现为身份所累,不便称扬此事,故须细密进行。想你也不会张扬出去,我亦便可放心。”
陇月夜得知源氏想与她幽会,心想:“这又有何必要呢?这个薄情郎!昔日我尚且痛恨于他,而如今我正沉溺于离别上是的悲哀之中,又岂能与他追忆旧情呢?事情固然不会泄露,但‘心若问时’,叫我如何’已安?”前和泉守只得将此意禀复源氏。源氏暗忖:“从前轻浮无理之事,她尚不曾拒绝我呢!虽然她有和上星离别的哀伤,但她过去与我也是两情依依,现在却又装出清白女子模样来!须知‘艳名广播如飞鸟!’如今又岂能抹掉光前绊闻呢?”思虑至此,便下定决心亲去探访。事前对紫姬说道:“闻听二条院东院的常陆小姐久病。一向杂事缠身,至今尚未前去探望,甚是对她不住。欲昼间前往,恐不甚稳妥,故拟夜间悄然前往。”于是便细心打扮,妆饰讲究。紫姬见他今日这般模样,甚觉古怪。她约略猜到了几分。原来自从三公主人院后,她对待源氏,凡事皆与从前大相径庭。隔阂已生,是故只是装作不知。
这日,他也不到三公主那里,只派人送信探问而已。整日在家中给农服黄香。夜幕下垂,黄昏迫近,便带领四、五人悄然离开宅邪,乘坐一辆竹席车,往二条院而去。到了宫邪,叫前和泉夺进去通报。俄月夜听得侍女传报源氏已经驾临,不由大惊,皱眉喷问:“不知这和泉守如何回禀他的?”传女劝道:‘躺是随便找借口打发了他,实在不合礼数。”便自作主张,将源氏让了进来。源氏传达了慰问来愈后,说道:“敢请尚待轻移莲驾,隔帘对诉可好?如今浮薄非礼之心早已消除殆尽,望放心可也。”他再三恳请。俄月夜推却不得,只得唉声叹气,膝行而出。源氏兴奋起来,心想:“她还是没变,仍和先前一样容易亲近。”二人虽由帘幕隔开,但因曾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互相听得落座之后,各自不免嗟叹往昔。源氏的客座设于东厅厢房中,连通厢房的纸隔扇却严实地紧锁着。源氏恨恨道:“倒好像防少年份花贼似的!别来数年,往事仍历历在目。待我如此冷淡,未免太过无情了!”此时正值夜半,鸳鸯于池塘符藻间凄鸣不已,顿添悲凉。源氏见邪内阴暗冷清,人影疏稀,较昔日荣华大相径庭,不由感慨万端,流泪不止。并非模仿平钟,而是真的落泪。源氏已不再若浮躁少年,言语也甚为稳重。此时他却探手拉动纸隔扇,欲将其拉开。随即赋诗道:“久别又逢君,却似已疏隔。热泪沾襟下,难抑此心悲。”俄月夜答吟道:“难禁热泪下,犹如清水流。行程已断绝,岂能再相逢?”这答语意非所愿。然而她回想起那轰动一时的须磨往事,乃是为己而起。不由心软,觉得今日再见一面,亦是缘份,并不妨大碍。陇月夜本就心存怀念,近年虽见识了种种人情世故,也深海自己往日轻率,一直操守不移。然今夜幽会,勾起她埋葬心底的旧情,便觉昔日欢事近在眼前,而不能坚贞自守了。俄月夜仍如当年一般柔媚多情。她一面恐惧流泪,一面又贪恋欢情,前后为难,愁苦不迭。源氏见此种神情,觉得比新相知更添风韵。虽然天露曙色,仍欢情企结,不忍离去。黎明天空,晓霞绚丽,飞鸟成群,鸣声婉转。春花凋谢,枝头新绿。源氏想起:昔年内大臣兴办藤花宴,正是这初夏时令。当时情景,虽间隔数年,仍栩栩如生,实甚依恋。中纳言君斤了边门,准备送他回府。但源氏走到门口,又回转来,说道:“藤花如此美丽,是如何染成此等动人色彩的呢?我实难舍这花啊!”他徘徊不忍离去。其时旭日东升,源氏映于朝晖,容貌更为获丽,令人目眩。小纳言君已是多年不曾见他风彩,觉得他年纪越大,相貌越是俊美,世间罕有。她不由追思当年,想:“我家尚待跟了这位源氏大人,又有何妨呢?她虽入宫,毕竟不是女御或更衣,只是个外勤的尚待,何须与源氏大人分离。实乃已故的弘徽太后过分多心,才引起了那桩不幸的须磨之事,倡扬一时,使我家尚待受了哈污,担了轻优之恶名,也决绝了两人情缘,实甚可惜。”两人胸中千言万语,哪能尽情叙说?源氏因身份所羁,木得木顾及体统c而这邪内人多眼杂,自该谨慎小心些。日头渐高,心中木免生些惧虑。此时水子已到廊门下,随从人等轻声咳嗽催促。源氏召来随从,令他折来技藤花,赋诗道:“不悔沉沦终因汝,愿投爱海寻旧情。”他斜靠壁上,神清苦闷不堪。中纳言君看了甚觉可怜。俄月夜忆起昨夜之事,羞愧难当,心中懊丧万分。然又觉得此人好比花蕊,实在可爱。便答道:“爱海非真身莫投,不因空言复爱君。”这恰似少年初恋,源氏自己也甚觉荒唐。但也许是周遭无人吧?他又与她订了密约,说了许多情话,方才离去。昔年源氏对俄月夜用情甚深,却时日末久便给生生抛开。是以今日重逢,其情怀赂线,亦在清理之中!
源氏回到六条院,偷偷进了房间。紫姬起身迎候,看见他一副春睡未足的模样,心早已明白,面上却声色不露。这使源氏难受得更胜于挨骂。他不懂紫姬何以如此冷淡,对她的情愁却更甚往日。他向她发誓永不变心。此次与俄月夜重续旧情之事,丝毫未露。但昔日之事,紫姬了若指掌,故只得搪塞:“昨夜隔了纸门与尚待谈话,未能尽言。他日还拟重晤,只是得潜踪暗去,以免招人非议。”紫姬笑道:“你真比少年郎还风流哩!可我独自抱枕而眠,好生痛苦!”言毕,泪水终于淌了下来。其泪染珠睫之状格外惹人爱怜。源氏道:“见你这般模样,我心里也很难受啊!我若是错了,你拧我,骂我,皆无不可。但我何曾教你凡事闭锁心里呢?你也真固执啊!”他就极尽言辞地劝慰她。结果关于昨夜之事竟自和盘托出。源氏不立刻去见三公主,却呆在这里安慰紫姬。三公主本人倒不介意,乳母猪人却颇有怨言。倘三公主也嫉恨起来,源氏就得添苦恼了。现在三公主还未解风月,源氏便视她一个美丽可爱的玩偶。 住在桐壶院的那位明石女御,亦即皇太子妃明石小女公子。人宫以来,一直未曾归省。皇太子对她恩宠有加,总舍不得她乞假还家。她素来在家自由玩耍惯了,如今幽闭于宫神,童稚之心极遭苦闷折磨。入夏,明石女御资体欠安,但皇太子仍不肯即刻放之回去。既身体不适,想必有喜了。她刚年方十二,众人甚是担心,费了许多周折,才蒙思准,回二条院休养。她的居室位于三公主所居正厅的东面。她的生母明石姬形影木离地陪她,自由出入宫端禁地。这也是前生造福。紫姬要去探望明石女御,并顺便去会会三公主,对源氏说道:“令其打开界门,让我去望望三公主吧!我早欲探访她,一直苦于不得良机。现在见见面,以后才好自由来往。”源氏笑道:“此言正合我意。三公主尚年幼无知,正好你可多多教导她,帮助她长进。”紫姬对三公主还在其次,倒是和明石女御的母亲,即那位绝世佳人明石姬晤面,更甚紧要。遂郑重其事地梳洗打扮,直至亮丽无比。
源氏到三公主房中,对她道:“薄暮时分,紫夫人要来探望明石女御,顺便看望你,和你叙叙话,大家亲近些。她脾气随和,也是小孩子性格,和你做做游戏倒挺匹配的。你应该与她谈谈。”三公主不紧不慢地答道:“挺羞涩的,叫人讲些什么呢?”源氏说:“应对之事,视情形而定,到时自然想得出来。只要坦率亲近,不故意冷落她即可。”如此详细地教导了许久。源氏极欲紫姬和三公主亲善相处,却又忧虑紫姬会看出三公主的幼稚无知,面子上过不去,让大家都扫兴。紫姬已决意探访三公主,并为此准备,心里暗忖:“在六条院内,那些夫人们无一可与我比肩。惟我幼年不幸,由源氏君领养之事,有失体面罢了。”她恍恍地熔,自怜自爱,写字消遣时,笔下古歌尽皆弃妇怨女之词。她自家也很诧异:“由此思之,我命定不幸了。”近日源氏见了三公主与明石女的美貌,现在到了紫姬房中,觉得眼前的紫姬,也看不出有何独特之处。这大约是天天在一起看惯了的缘故吧!然而六条院中,毕竟还是她为群芳之主!这可真是奇迹。她气质高雅,浑身绝无假疵。相貌闭月羞花,姿态妇静之极,加之种种熏香的作用,遂形成这超凡脱俗无以复加的美丽了。她的美貌是与日俱增,同年共长的人,叫人永远觉得清新,而不会有厌腻之感。源氏甚为奇怪:何以如此之美呢?紫姬见源氏人内,忙将字纸藏于砚台底下,却被源氏寻到,细细玩来。其书法虽不高妙,却不乏秀雅。上面有一诗:“红叶点点出绿树,衰秋日渐怪我身。”源氏便在其旁添写一诗作答:“松柏终究不改色,缘何获花落秋境?”紫姬心中的怨意,得机便会流露出来。但她极力自制,不露声色。源氏甚为叹服。难得今夜闲暇,他便抛却顾忌,悄悄溜出去与俄月夜幽会,他深知此事行之不得,但不管如何抑制,终是徒劳。
明石女御对义母紫姬的亲呢信赖,胜过生母明石姬,紫姬也百般疼爱这个出落得十分美丽的义女。紫姬和明石女御亲切地叙谈一会,便走出界门,与三公主相会去了。三公主那一派天真的孩子气,使她心下大感安慰,便以母亲的口吻与她会谈彼此的血缘关系,又唤来乳母中纳言,对她说道:“请恕我冒昧。论血统,我和三公主还是姑表姐妹呢!可惜至今才有机会见面。你们可要常去看望我。”中纳言道:“我家公主幼年丧母,上皇新近又遁入空门,孤苦无依,也没人怜爱。今夫人如此厚爱,真乃天降祥福。出家的上皇亦有此愿:希望夫人真诚相爱,多多关照这幼稚无知的公主。她自己也甚依恋夫人。”紫姬说道:“上皇赐书以来,常思竭力效劳公主。只恨我才德疏浅,辜负厚望,惭愧之至!”她再无顾念,象对小妹一般,就三公主喜好的话题,诸如欣赏图画,游戏玩乐等与她闲聊,二人都如小孩般兴致勃勃。三公主觉得诚如源氏所言,夫人亦稚气尚存,她那无邪心更依恋她了。此后,二人书信不断,凡有趣的游戏,总是共同赏玩。曾有人断言,三公主进六条院后,源氏必将移情新人,抛却旧人。谁料及三公主人居后,紫姬所受宠爱,更甚先前。世人仍欲闲言碎语,却因两人相处和谐,而自然消失了。源氏家声誉也得以保全。
十月里,紫夫人为源氏举办药师佛供养以为寿庆。地点设在嗟峨野的佛堂里。因事前源氏特意劝她不可大事铺张,是故所有布置全是私下准备的。然而也作得够像样的。佛像,经盒和包经卷的竹费都精美得教人几欲误将这佛堂当作西天极乐世界了。所诵经卷为《最胜王经》、《金刚般若经》和《寿命经》,规模浩大。这峻峨野的秋景甚美,况且闻知佛堂也颇为精致,因此满朝公卿都来参与祈祷。一路上车马络绎不绝,红叶照眼。请大人全都致送了许多精美物品,布施给诵经僧众。
斋期到十月二十三日圆满结束。于是大办贺宴。紫夫人虑及六条院人口密集,余地无多,故将寿筵设在她的私邱二条院中。她亲自督理一应主要事务。诸夫人主动前来,听从紫夫人差遣。将传女房间全都腾空,精心布置了,用作殿上人,诸大夫等人的飨宴之地。作为客堂的正殿照例装饰得金碧辉煌。寿星的座位是设嵌螺钢的精美椅子。主屋西面设得一间储藏室,内有十二个衣架,挂满各类服装及被褥等物,外罩紫色线绸。源氏面前的两张桌子,覆着中国经罗桌毯,色彩层次分明,艳美无比。装插头花的台,用的是雕花沉香木的台足。插头花中有牺于白银枝上的黄金鸟,创意机巧。乃明石夫人的杰作,明石女御以作寿礼。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赠的四折屏风,摆放在寿翁座位后面、照例绘的是四季山水,泉水与瀑布都绘得异常新颖别致。北面靠壁摆了两个柜子,内盛种种装饰品。南厢设的皆是王公大臣的座位,左右大臣,式部卿亲王及以下诸人,并无或缺。舞台两侧张着大幕,以供乐人休息之用。东西两边设得屯食八十客,又有盛犒赏品的四十个中国式礼柜。
至宋时,乐队来了,乃奏《万岁乐人《皇席》等舞曲。薄暮时分,奏出高丽笛曲,表演《落蹲》舞。这可是难得的舞乐。是故曲将终时,中纳言夕雾和卫门督亦步入舞场,一曲终了,又重展新姿片时,方隐入红叶林中。那临去的面影,让观者颇感意兴未尽。许多在座客人不由回忆起多年前举办红叶贺时源氏公子与头中将共舞《青海波》的情景。两人的容姿、威望与情性皆酷肖其父,年纪亦与其父当年相仿。这两代父子,前后起袖共舞,何其相似!于是各人叹服:两代挚友,翩跄荣贵,想必前辈荫福也。主人源氏忆及无限往事,也慨叹不已。天色将募,乐队要退场了。紫夫人的家臣长官走到盛犒赏品的中国柜前,取出种种物品,—一犒赏乐人。众乐人肩所得白绸,绕假山,绿湖堤,顺次退出,远望一片银白,真叫人疑为催马乐中所歌的千龄鹤的羽衣。
乐队既退,堂上始开管弦之会,亦是极富情趣。皇太子处负责备办琴瑟之类。朱雀院所传的琴声琵琶,冷泉帝所赐的筝,其音色都已闻惯。这些乐器很难合奏一次。每每闻得,都勾起对先前宫中光景的回忆。源氏想:“已为尼僧的藤壶母后倘还在世而举行四十,我必当首先主办。可惜她在世时,我竟未尽得一点心意。”每念及此,总觉怅憾。冷泉帝每每念及母后之早逝,也倍感世象无常,人生乏味。他想对这位六条院主人,敬之以父子之礼。但这些事怎好公开奉行?是以寝食难安。今年源氏四十大寿,他也想驾赴六条院贺寿,但源氏深恐招致流言,屡屡谏驾,冷泉帝终不得一申其意耳。
过了十二月二十,秋好皇后归省六条院。她欲在年终再为义父祝寿。她特请奈良七大寺僧众来诵经,布施了四千缎;请得京都近四十寺的僧众诵经,布施四百匹绸绢。她欲借机表达对源氏养育之思的至诚报答。又念及倘父亲尚未谢世,必也要尽力致谢。故她又兼怀代父母祝寿之意。然而源氏曾坚决辞谢了朝廷的祝寿,故秋好皇后不便铺排,只得删对许多既定计划。源氏道:“我遍寻前例,凡四十而庆寿者,皆夭寿之人。故此次切勿太过铺张,闹得沸沸扬扬。倘我真有五十之分,到时再沸扬一番,与我祝寿吧!”但秋好皇后仍效朝廷之仪,排场盛大。
寿宴在秋好皇后所居西南院中举行。室中装饰豪华辉煌,诸事与月前紫夫人祝寿时大致相若。依正月初二宫中“大飨”之法赏赐官员。用女子衣装赏赐诸亲王;用一套白色女用常服赏赐未任参议的四位官员。五位大夫、及普通殿上人,此外还各赐缠腰绸绢。其中皇后为源氏特制了精美的装束,内中玉带与宝剑乃皇后的父亲前皇太子之遗物。睹物思人,又添感慨。仪式集中了绝世无双之名物,实乃盛况空前。
冷泉帝既已决心为源氏祝寿,自不甘罢休。便嘱托中纳言夕雾出面操办。此际恰逢右大将因病辞职,冷泉帝为使寿宴锦上添花,逮然摆升夕雾为右大将。源氏闻报甚为欣悦,但仍谦逊道:“如此速升,实乃万分荣幸,惟为时过早。”夕雾将寿宴置于其继母花鼓里所居东北院中。虽为家实但仍奉旨行事,是以极为隆重。各种飨宴,皆由宫中内藏家与谷仓院负责筹办。头中将负责筹备屯食、遵御意,仿宫中式样而作。参加寿筵的有五位亲王、左右大臣、二位大纳言、三位中纳言、五位参议,殿上另有众多冷泉帝,皇太子及朱雀院身侧之人。冷泉帝降旨,由太政大臣采置源氏的座位及用品。太政大臣亦奉旨参加庆典。源氏毕恭毕敬地就座受贺。太政大臣之位正对着正屋中源氏之位。此位太政大臣容貌隽秀端庄,身材高大魁伟,风华正茂,好一副富贵之相!主人源氏则总不改昔年翩翩公子之态。四壁屏风是淡紫色中国绿缎。上有皇上御笔墨画,美不胜收。墨色华彩逼人,较之美丽的彩色春秋风景画,则别具情趣,颇有天渊之别。既为皇上御笔,自然尤觉珍贵。盛装饰物所用柜子、弦乐器、管乐器等,皆出自宫中。
夕雾新罹右大将之职,威降势盛远盛昔日。故今日的仪式自是隆重非凡。冷泉帝所赐四十匹御马,早有左右马家及六卫府官人依次牵来,列于庭前。其时天色将晚,乐人照例表演《万岁乐人《贺皇恩》等舞乐。但仅为走走形式。旋即舞罢,管弦之会便即开幕。因太政大臣亲身参与,众人无不竭力献技,合奏更为出色。琵琶依例是萤兵部卿亲王弹奏,其人所擅甚博,实属罕见之才。源氏弹奏七弦琴,太政大臣弹奏和琴。源氏久违太政大臣之和琴妙音,今日重闻,更觉优美之极,振人心弦。故他也大展身手,倾技以施。两人合奏之乐音,优美绝伦。弹毕,两人共叙往事,又说到当今光景:亲戚之谊愈深,友爱之情更浓,凡事皆坦言商讨。二人言语投机,心景愉恰,杯盛之间,逸兴泉涌,至醉后,忽徒生感伤,泣下不止。
源氏赠送太政大臣优良和琴一张,太政大臣所喜好的高丽笛一支,另有一只紫檀箱,内装多种中国书籍与日本草书假名书本。在人马家官人所奏雄壮的高丽乐声中,源氏令拜受了御马。右大将夕雾分发了犒赏六卫府官人的物品。因源氏一向尚简,此次凡规模盛大者皆予以删除。但冷泉帝、皇太子、朱雀院、秋好是后请人,情谊甚厚,身分又高贵,故这寿筵仍极为体面。推美中不足者,源氏膝下仅有夕雾一子,稍嫌寥落。但夕雾之才华,声威及人品皆罕有其匹,源氏心中也略感安慰。回思其生母葵夫人与秋好皇后之母六条妃子曾积怨甚深,凡事计较,但两人的后代如今均甚尊贵,可见世事莫测。是日,呈奉源氏的服装等物,皆由花散里监制;犒赏及其他事务,则由三条院云居雁夫人筹办。花散里夫人尚不参予六条院中各种逢节盛会,甚至私家寻常乐事都只当与己无关,听听罢了。故无论何种盛会,她总目认不够资格扮演重要角色,但因她与右大将的母子之缘,故而今之寿宴,也颇受重视。
冬去春来,新年伊始。明石女御产期临近,放自朔日始,便诵经祈祷。举办过法事的寺庙,不可胜数。源氏因曾见葵夫人难产而死,放心有余悸。紫夫人未曾生产,虽为憾事,且落得如今寂寥清冷,但反言之,亦未尝不为一大幸事。且明石女御年龄甚小,能否平安生产,委实令人担心。到了二月,明石女御气色不佳,身体极为痛苦。众人惶恐不安,十分担心。阴阳师道:“移居别处或为上策。”然若移出六条院去,距离遥远,照顾不便,又令人很不放心。最终,移居至明石夫人所居西北院厢房中。此处有两大间厢房,被走廊环绕。即刻于此处修筑法坛,聘请众多得道高僧前来,大声念经祈祷。其母明石夫人想到此事安危与自己命运好否休戚相关,心中亦不胜焦灼。
那出家为尼的外祖母,如今年事已高。她能见到这身居女御的外孙女,恍若身在梦境。便即前去亲近她。明石夫人长年于宫中陪侍女御。并未将身世俱合于她。可这老尼乐不可支,一到她身旁,便淌着泪,用微微发颤的声音为她讲述昔日旧事。女御初觉她甚为奇怪,不觉生厌,只是盯了她看。继而记起她原有一个外祖母,便权且听她讲。后终与她亲善了。老尼姑便将女御诞生时的情形及源氏滴居明石浦之事—一讲给她听,又道:“主君将离明石浦返京时,我等皆叹惋伤怀,以为宿缘已尽,今生不得复见了。孰知贵女降生,改变了我等命运。真乃洪福托天啊!”讲到此处,眼泪已簌簌而下。明石女御心想:“此等旧事实在令人感慨。若非外祖母告知,我恐永难知自己身世了。”不禁也暖泣起来。继而又想:“如此看来,似我这等身分之人,本不应居高位。全赖紫夫人抚育,外人方未敢小视我。我素来以为自身高责非凡,平日于宫中趾高气扬,盛气凌人,恐世人皆于背地里咒骂我吧?”此时她方知自己身世。她生母身份卑微,她原已知晓,但对自己身世,及如此偏远的穷乡山野,一向不知。许是太娇惯,不谐世事之故吧?
老尼姑又告诉她:“外祖父明石道人如今已同仙人,过着闲逸绝尘的生活。她甚觉可怜,思虑万千,烦乱不堪。长吁短叹时,明石夫人进来了。此日举办法会,各处法僧云集,院内喧嚣纷捷。女御身边侍女不多,仅老尼姑侍于身侧,神色喜悦颇为自得。明石夫人见道z“哎呀!这成何体统?你理应躲于屏风之后。风大,常吹起帘子,外人从糖隙里一望便见。似医师般守于身侧,倘叫人看见,岂不笑话于你。”老尼姑神气地侍坐于旁,自许样子并不难看。加之年事已高,耳聋重听,见女儿与她说话,侧头问道:“啊,何事?”老尼姑年龄实不甚高,不过六十五、六岁。穿着整洁素雅,气节亦颇高。不过此际泪水盈眶,眼皮浮肿,样子略显怪诞。明石夫人度其正为女御道前尘往事,心中不免发慌,便道:“你在胡说什么?竟将往事说得如此光怪陆离?竟若做梦一般。”她含笑凝视女御,但见她清秀妇熟,娇柔可爱。只是似有心事,比平日沉静许多。明石夫人从不将之当女儿看,而觉其为可敬贵人。她生怕老尼将辛酸往事向女御—一道出,使她心情烦乱。她本想在女儿当了皇后后,方将往事叙说与她。如若此刻告之,纵然不令她伤感沮丧,也会令她扫兴之极。
法事完毕,众憎皆退。明石夫人端过一盘水果,对女御道:“吃些水果吧/她想借此替她排解忧闷。老尼姑呆望着女御,更觉她姿态优雅,容貌端庄,可爱无比,不自禁掉下泪来。她微张着嘴。呆楞怪异,内心喜悦,却眼角噙泪,一脸哭相。明石夫人觉其样甚为难看,便使眼示意,然老尼姑不以为意,吟诗曰:“老尼偶然入仙室,喜泪难禁且莫怪。即或在古代,也不会怪罪我辈老人。”明石女御乃砚套取纸,书道:“老尼可否作向导,寻访草庵至天涯。”明石夫人看罢,忍禁不住,泣声吟道:“辞别尘世居明石,亦念子孙望京华。此诗尚可排忧解愁。明石女御昔年泣别祖父明行道人,离明石浦来京都诸情景,她现在已全然不知。心中甚觉遗憾。
三月初十后,明石女御平安分娩。此前,众人认为此乃凶多吉少之大难,不胜担忧。怎却分娩如此顺利,况又生下一位皇子,委实欢欣之极。源氏悬心亦放。女御如今所居卧室,隐于正屋之后,很接近其他房室。消息传出,各处络绎前来恭贺,排场盛大无比,贺礼也很贵重。这在老尼姑眼里胜是“天宫”!但这居处颇显狭窄简陋,礼品甚多,拥挤不堪。于是准备移至东南院紫夫人曾住之屋。紫夫人闻喜也来相贺。但见女御淡妆素衣,怀抱皇子,严然母亲一样,煞是可爱。没有生育之验也难睹生育之事,故紫夫人此番见之,甚觉新奇可爱。初生儿娇弱无比,故紫夫人朝夕照护,甚为仔细周到。亲外婆明石夫人见紫夫人极为喜爱皇子,便一切让其作主,自己专传汤沐之事。司理汤沐之宫女典诗,自来助明石夫人。有关夫人身世详情,内待亦略有所闻。倘若其品德稍有破绽,女御定然有失颜面。但明石夫人雍容典雅,气度非凡。典诗不觉对之极为谦恭。此番祝贺极盛,与往昔无二,无须赘述。
产后六日,明石女御由西北院移居东南院。七日夜,冷泉帝也贺仪胡赐。朱雀院出家已久,未能躬身探视,乃命头并,取出皇室诸种珍宝赐赠女御,稿赏衣物均由秋好皇后安排,其礼隆厚胜于朝廷。次者请亲王、大臣,均按皇家规格办事,力求完美。一向简约的源氏也为此事大办贺仪,盛况空前。其精心设计之雅致意趣,颇为后世所师。
平素源氏极宠这皇子。这日源氏抱着小皇子,远道:“夕雾从不携子见我,我当了爷爷,尚未见过孙子。这下可好,有此可爱外孙逗弄。”他疼爱这小皇子,理所当然。小皇子似春笋一般长势甚快。乳母暂不用新人,惟从原有侍女中择优任用。明石夫人性活高雅,为人谦逊大方,从不小视他人,人皆称之。紫夫人与明石夫人曾有小隙,而今托小星子之福,两人不再相轻,变得亲呢起来。紫夫人性喜小孩,乃亲为小皇子制作“天儿”④并朝夕照护,极为细致,颇见其爱子之心。那老尼姑甚念此小外曾孙,奈何每次只能匆匆相见,故每次别后念之甚苦,几乎要其性命。
明石道人虽不问世事,然闻知女御诞生小皇子之喜讯,极为兴奋,谓诸弟子:“今我可潜心修道,往生净土厂于是准备入山,将住宅改为寺院,周围田地器物皆捐作寺产。此播磨国有一郡,内有深山,罕无人迹。数年前,明石道人便选中此山,购之以备晚年隐居之用。只因尘世未绝,一直闲置。如今喜得外孙,尘世之间,无甚牵挂,便欲遁迹深山,勤心事佛。近年来因无甚事由,久未入京与老尼姑面晤,令偶通三言两语,相互问讯。然今将永离红尘,故修长信一封,送与明石夫人,聊以述怀:“近年来,我与你同居一世,然我自觉已非此世中人。且我素悉汉族经典,不熟假名书信,读之颇为费神,必将怠慢,实无神益。故无殊事,不与你等通问。今悉:外孙女已入宫为太子妃,且已得一小皇子。闻之颇为欣慰。此事自有缘由,待我告你:‘我本为山野粗民,拙陋不足以复恋尘世极乐。然六根多年未净,每诵经念佛之际必先为祈祷,次析自己往生极乐之事。你诞生之年的二月中,我曾夜梦我右手托须弥山,日月升自山之左右,万道霞光,普照世间。我则隐身山阴,不受日月光辉。尔后,我将此山浮于海面,并驾一小舟逐波西去。’梦后暗自冥思:不曾想我这卑微之身将有发迹之兆。然如何能蒙此大幸呢?恰于此时逢你诞生。我查经阅典,确信梦之先兆说。因而不顾家世低贱,蝉精竭虑教养你。又念能力不足,此梦难圆,便辞京都,归返故里。自任播磨国守之后,立誓不复入京,于此了结余生。但因梦想不死,曾对佛像窃许数桩祈愿。今夙愿已了,你亦洪福齐天。将来外孙女做国母、宏愿圆满之机,你定要赴诸寺还愿。我深信此梦,今此愿既了,则我往生极乐世界时,亦必身列九品中的上品上生⑤而今我只待菩萨来接。其间,我将于‘水草幽趣多’之深山中勤心礼佛,直至老去。正可谓:曙光微露天欲晓,方得今情验旧梦。”又注明月日,外附数言:“你等不必悉我寿终之日,披麻戴孝,一应免之。你只须自视为神佛化身,为我多积功德即可。享福之日,莫忘后世之事!若能了往生净土之愿,则于彼岸必能重聚。”又将于住吉大寺所陈愿文装入一沉香大木箱,封好随函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