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澤怪人 发表于 2007-7-24 20:56:14

鐵血亡靈

2016-8-8 17:08 编辑 <br /><br />  「生命在血中,我把血賜給你們,可以在聖壇上為你們的生命贖罪……你們都不可食血……凡吃了血的,必被剪除。」
  ——《聖經?舊約?利未記?血的神聖》
  
  楔子、
  1830年3月15日的晚上,吸血鬼法梅伊在巴黎找到了新的目標——年近四十的娼妓阿茲瑪小姐。
  他將這個女人引到拉佩街附近的一條死巷裏,憑著吸血鬼的靈敏感覺,他斷定周圍已經沒有人了,於是轉過身以貪婪的表情盯著阿茲瑪小姐。阿茲瑪小姐彷彿被什麼擊中了,呼吸困難,雙腿漸漸癱軟。法梅伊尖長的手指抓住她的衣領,把她臃腫的身體狠狠壓在牆上。他抓住阿茲瑪的頭髮拉到一邊,露出頸項,他可以清楚地聽到血液在頸動脈裏潮水一樣湧動的聲音。兩隻犬牙瞬間伸長,太陽穴像第一次吸血時一樣突突直跳——讓我把你的血吸乾!
  突然,一道銀色的寒光無聲無息地劃向法梅伊的臉側。
  法梅伊本能地抬起右手阻擋,一柄刻有天使浮雕的小刀瞬間穿過手背釘在法梅伊的顴骨上,強勁的衝力把他帶得向左翻倒。
  法梅伊站穩後右手用力外拔,刀柄從右手背上凹陷下去,帶著血肉由另一側滑出。他仔細觀察手上的傷口,吸血鬼沒有痛覺,無法憑感覺判斷傷勢。他發現傷口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癒合,而是冒出了白色的蒸汽。
  「銀?」法梅伊又驚又怒,抬起左手拔下了臉上的刀刃。吸血鬼的血液在銀色的刃身上「滋滋」沸騰著——是銀製的刀!
  「你是誰?」法梅伊怒吼,他臉上的傷口迅速潰爛,流出褐色的液體。如果不是剛才用手擋了一下,現在潰爛的就會是他的大腦。以吸血鬼驚人的夜視能力,他看見了自己的敵人:黑大衣、圓頂禮帽,那人踏著黑皮靴自黑暗中緩步走出來。
  「我的名字是穆斯塔爾?艾多林克,隸屬於羅馬教庭驅魔委員會。」黑衣人的聲音有如夜色一般低沈,他的面目隱藏在頭髮和帽子的陰影中,只露出一雙閃動著鬼火磷光的眼睛。「你有一分鐘時間思考或祈禱。」穆斯塔爾?艾多林克補充道。他說完後低下頭,好像行禮一般靜靜看著地面。那安靜的姿態帶著無形的壓力,一絲冷汗從法梅伊的額角緩緩流下來。
  「時間到。」穆斯塔爾說話的同時抬起頭,左手從黑大衣裏探出,手上是一把小巧的四連發折疊鋼弩,彎曲的四組弩翅花瓣一樣交疊在一起,四支銀製的弩箭指向法梅伊的心臟——心臟和頭顱是吸血鬼唯一的弱點。
  機械彈射的弩箭比飛刀更為強勁,吸血鬼躍起兩米高,避過了第一發弩箭。弩箭飛越過他的腳底,釘在磚牆上。法梅伊撲向右側的牆壁。第二發弩箭射出。法梅伊蜘蛛一樣手腳並用沿著高直的牆壁曲線爬行,避開攻擊高速向穆斯塔爾奔近。第三發弩箭落空。
  法梅伊發出尖利的叫聲,使自己精神處於亢奮狀態,發揮出比常人強上十餘倍的力量和速度,十指指甲刀鋒一樣變得尖長,從右側抓向穆斯塔爾的臉部。第四發弩箭貫穿了吸血鬼的右肩,卻沒有影響他的速度。
  穆斯塔爾急速倒退,高速帶起的風吹掉了他的帽子,露出一頭飛舞的烏亮長髮。法梅伊緊追不捨,他的右手抓住了穆斯塔爾的頭髮——你的速度也不過如此,法梅伊露出笑容。
  亮光在吸血鬼眼前一閃,法梅伊感到肩上一輕。
  穆斯塔爾手裏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把長獵刀,刀鋒切斷了吸血鬼的肘關節,整條手臂脫離了他的身體。法梅伊俯身拾起斷臂,以最快的速度退後,並將吸血鬼的癒合能力發揮到極至,他退到阿茲瑪小姐身邊時,手臂已經重新接好。可能是因為銀的強度不夠,獵刀並不是銀製的。
  穆斯塔爾沒有追擊,而是靜靜地裝填弩箭。
  法梅伊回身向巷子深處狂奔。
  穆斯塔爾抬起手臂,瞇起眼睛。
  法梅伊躍上巷子末端的高牆,雙手抓住牆頭,眼看就要飛躍而過。兩支弩箭一先一後貫穿他的膝關節釘在牆上的三合土裏。「砰」的一聲,法梅伊抓出了牆頭的磚塊。腿關節上的肌肉圍繞著弩箭迅速潰爛,肌腱斷裂,露出森森的白骨。法梅伊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倒,倒掛在牆壁上,雙手徒勞地在牆上抓下大把石灰。
  穆斯塔爾平靜地收好武器,拾起帽子撣撣土,慢慢走向掙扎的吸血鬼。
  法梅伊的視線落在獵人的手上,那裏握著一枚銀製的耶穌受難十字架和一本小冊《聖經》。
  穆斯塔爾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瓶子,向吸血鬼口中灌入受過米蘭大主教祝福的聖水。法梅伊溺水一樣拚命嗆咳,身軀劇烈搖晃,大量泡沫嬰兒溢奶似的從嘴裏流出來,漫過了他的長髮。
  「睡在塵土中的人將醒來,一些人永生,另一些人則蒙受恥辱,以讓他們看見……」穆斯塔爾把十字架按在吸血鬼的額頭,用拉丁文向吸血鬼低聲念頌。遠處的燈光照在他頭頂,猶如一幕縮小了的黃昏。
  法梅伊受寒一樣瞪大眼睛不斷顫抖,每一下顫抖都有泡沫從頭髮上滴落到地下。十字架在他額頭留下焦黑的十字印記。
  「阿門。」穆斯塔爾把聖經放在唇邊親吻。「你安息吧。」
  獵刀的光芒再次在吸血鬼眼中亮起。

沼澤怪人 发表于 2007-7-24 20:56:49

2016-8-8 17:08 编辑 <br /><br />第一章、告密
  在巴黎城東的普呂街公寓裏,「二房東」馬儂太太思考了一夜,最後還是決定向警察告密。
  耶誕節後的第五天,她把二樓最裏面的那間房租給了一個看起來很怪異的「英國佬」。那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長髮,削瘦而冷俊,臉色顯現出一種病後的蒼白。搬家的時候,馬儂太太看見他的行李上趴著一隻怪嚇人的黑貓,那碧綠的眼睛和鋒利的牙齒嚇得馬儂太太心神不寧。
  可以說,馬儂太太就是從那一刻起開始注意這奇怪的「一對」。
  昨天早晨還不到5點鐘的時候,隨時都在窺伺的馬儂太太發現「英國佬」神色不對,匆匆從外面趕回來,而前一天晚上一起出去的黑貓卻沒有跟回來。於是馬儂太太代替那隻貓,踮起腳悄悄跟了過去。
  「英國佬」進門後脫下大衣扔到椅子上,背對著房門在床上坐下,查看了一下自己左側的肩膀,然後伏下身在床下背包裏拿出幾個小玻璃瓶放在床頭櫃上。「英國佬」轉身脫掉大衣時,馬儂太太不禁大吃一驚!這時晨光已經照進了窗口,她清楚地看到「英國佬」左邊肩上有一條長得嚇人的傷口,像是刀割的,從肩頭一直劃到小臂,血還在流。
  馬儂太太摀住嘴才沒讓自己叫出聲來,她不敢再看,倉皇逃走了。思忖再三,她還是決定去告密。
  
  探長格瑞克有一張與魁梧身體不相稱的削瘦的臉,棕色的大鬍子,鼻子很高,眼神敏銳堅毅,看起來年紀還不到四十歲。他起初聽到馬儂太太的敘說時,還是一副不耐煩的神情,當聽到那「英國佬」有一隻貓,他拿出插在衣兜裏的手放在辦公桌上,開始認真聽。等馬儂太太說到那人昨天早上帶傷回來時,格瑞克探長直起身子追問道:「您確定是昨天嗎?確定……昨天早上就是前天晚上。是拉丁區……」格瑞克探長從抽屜裏掏出了一份卷宗,「等等,您說他幾乎每晚都出去是嗎?2月6日他出去了嗎?」
  「是的。」
  「2月17日?」
  「是的。那天皇帝陛下去遊幸楓丹白露宮,街上過了好一陣挎馬刀的騎兵,我記得很清楚。」
  「加上前天,好的!有點兒眉目了。」 格瑞克探長繼續翻動那些卷宗。
  格瑞克探長說的這些日子都發生過一些駭人聽聞的大案:2月6日晚上兩個妓女在醫院街的小巷裏被人開了膛;19日,銀行家萊普被發現死在了自家的閣樓裏,屍體被做成一串肉球,放在視窗風乾,根據風乾的程度看,罪案發生在17號;而前天在拉丁區發生了一起火拚,三個男人死了,其中兩個被人砍掉了頭,一個被挖去眼睛後又挨了一刀,捅在心臟上,一下就死了。在妓女和銀行家的屍體旁,警察都發現了相同的貓爪印,街上也許會有野貓,可萊普家裏卻是從不養貓的。
  探長帶著馬儂太太坐馬車回到普呂街。馬儂太太是下午出門的,一來一回,已經到了晚上。他們摸黑上樓。人不在,馬儂太太掏出鑰匙捅開門,他們進入了「英國佬」的房間。在床下,探長找到了馬儂太太所說的包裹,裏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些有標籤的玻璃瓶,標籤用的是拉丁文。探長認出寫的是硼酸、氯化洗劑還有硝酸銀等等,都是普通的消毒劑。
  在打開旁邊的皮包時,探長不由深吸了一口氣。
  十五分鐘後,兩名制服警察挎著帶刺刀的步槍接管了馬儂太太的管理權。又過了不到一個小時,大批便服警察和憲兵湧進了這間公寓。
  經過徹底地搜查,在這間房間裏搜出了大批武器:兩把燧發火槍,還有一些火藥和子彈、十一把短柄小刀、兩把有球型尾飾的長刀,刀背打磨成了鋒利的鋸齒;一把刀刃刻有精細花紋的大馬士革彎刀、一把設計很精巧的折疊弩,把手上有和短匕首一樣制式的天使浮雕。此外還搜出了近六十隻弩箭和兩把類似釘頭錘的武器。檢查武器時,格瑞克探長發現子彈、匕首和弩箭都呈現一種奇怪的亮色。不,不止是匕首和弩箭,連釘頭錘上突出的尖刺都是銀製的。
  「真是個有錢的混蛋!」探長琢磨。「您說他每天早上回來是嗎?」探長叫過看著一屋子大兵不知所措的馬儂太太。
  「是啊,先生。」
  「那好。隊長先生——」格瑞克探長和拖著刀的長鬍子男人低聲商量一會兒後,所有警察都撤走了,像來時一樣突然。不過,眼尖的人在街上還是可以看見,在潮濕的黑暗裏,幾處屋頂和路口閃著警徽和刺刀的雪光。

沼澤怪人 发表于 2007-7-24 20:57:17

2016-8-8 17:08 编辑 <br /><br />第二章、捕殺
  在警察搜索普呂街公寓的時候,馬市老街區臨近婦女救濟院的一條街道上,一輛四輪的布魯厄姆馬車飛快地穿過聖雅克門,接著又「轟隆隆」地碾過格雷沃廣場,最後駛進了巴黎最荒僻的地段之一——葡萄園街。
  在這輛車的上方,飄著淒冷細雨的雲層下,一個類似蝙蝠或夜梟的黑影在廢舊工廠破敗的樓層間無聲無息地跳躍,不離不棄地跟著這輛車。
  穆斯塔爾?艾多林克伏在一棟倉庫上高聳的煙囪後面,看著車伕停下車,恭敬地打開了車門。車上下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身材細長精瘦,臉色蒼白,神色兇狠。男子對車伕吩咐了一句,轉身走進了右邊的一棟廢棄的樓房。
  穆斯塔爾不願過分接近,他從背袋裏掏出那只黑貓,用唇語說:「狄格,去。」黑貓狄格輕捷地跳離他的手背,腳上的肉墊踏在瓦片上悄無聲息。它順著倉庫的牆爬下去,躍過街邊的矮牆,從馬車底下溜過街道。
  穆斯塔爾在煙囪後低下頭弓起身,後背微微顫抖,隨後又抬起頭——淺褐色的眼睛變成了會反光的深綠色,瞳孔也拉長成了一條線。如果有人對印地安巫術或是東方某些法術有所瞭解,就會明白,穆斯塔爾現在看到和聽到的,正是黑貓所看到和聽到的。
  黑貓狄格跟隨吸血鬼上了樓。現在它面前是一條幽暗走廊,向裏面延伸,許多空房間同走廊隔開,都沒有關門。冷風從打碎玻璃的窗口吹進來,拂弄著黑貓打濕了的皮毛。從這裏,可以聽見黑暗深處一些比風還冷的聲音。「都到齊了嗎?」「到齊了。」一些聲音齊聲回答。
  直接跟進房間是不明智的,在穆斯塔爾無聲的指引下,狄格走進一間空屋,跳上窗臺,爬過一扇沒有玻璃的窗格,然後順著生銹的鐵欄杆攀上了樓頂。它看到,最裏面的一扇窗裏透出了火光。
  那扇窗正對著一間空曠的倉庫和大片空地,房間與長型的樓體呈一個L型。當時這種樓房一般都喜歡在窗口上方建造突出的石灰頂用來擋雨,這棟也不例外。狄格伏在擋雨的平臺上,剛好可以窺探房間裏的一切。
  房間裏點著一支蠟燭,可以看見坐馬車來的吸血鬼面對窗子站著。以他為中心,六隻吸血鬼圍成了一個半圓型。吸血鬼們默不做聲,大概等著中間那個說話。而那只吸血鬼卻只是陰鬱地站著,臉朝背向燭光的地方,不知轉著什麼念頭。
  「我們要商量什麼呢?」背對著窗口,身材高胖的一個,攤開手問。
  站在右首的那個抬起頭,望了望說話的吸血鬼。狄格可以看見它抬起的半邊臉,那是一張吸血鬼中少有的成熟穩重的臉,樣子英俊,眼神鎮定。
  「蓋伊,把前天的事和大家說說。」它開口道,「前天和你一起的三個,提尼安、蒂貝茨、納波利斯,他們是怎麼死的?伯爵夫人想知道詳情。」
  「菲裏,說來你也許不信,是一個人幹的。」坐馬車來的吸血鬼答道。
  「一個人?」「不可能!」「你瘋了嗎?」吸血鬼們七嘴八舌地質問道。
  菲裏抱起手臂,右手撫摩著自己的下頜,又問:「你確定只是一個人?」
  「確定!只有一個。前天晚上大約9點,我們到拉丁區的拉摩歌劇院附近尋找獵物,因為最近有吸血鬼獵人出沒的傳言,所以我們結伴出行,並且都帶了武器。我們的計劃是在劇院看歌劇,找幾個年輕姑娘進樓上的高級包廂,這是蒂貝茨的主意,他說喜歡就著義大利歌劇品嚐鮮血……」
  「可憐的傢夥!」有個聲音說。
  「那人是在蒂貝茨抱住了姑娘準備下手的時候出現的,」 蓋伊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恐怖的夜晚,「那傢夥黑帽子、黑大衣、長長的頭髮,就那麼大步走進來。我們都知道他要幹什麼,就是沒人能反應過來,就那麼呆呆地怔在那裏。後來我想清楚了,不是我們反應慢,而是他動作太快了。」
  「我看見他擲出一個東西,接著是一聲巨響,我用手擋住臉,從衣袖下看見玻璃碎片和一些液體重重地潑濺在我的衣襟上。此時納波利斯和蒂貝茨發出一陣淒慘的叫聲,臉上騰起了白煙。那些液體……我想應該是硝酸銀,肯定把他們弄瞎了。而那人又擲出一把銀匕首,匕首穿過納波利斯和蒂貝茨之間的空地,飛到我身後。我回頭看見提尼安握著手槍向後跌倒,那支匕首貫穿了他的額頭,幾乎連頸椎也折斷了。他那支槍還沒來得及上膛。可能是根據那人出手的聲音,納波利斯拔出他那把大馬士革彎刀,但卻只砍中了空地。因為那人同時從大衣裏抽出一把長長的刀,沒看見什麼動作,納波利斯右手和雙腿就被完全砍斷了。他砍倒納波利斯後立即把一把銀匕首插進了他的蒂貝茨的心臟……不過,蒂貝茨臨死前抓住了他的手,他肯定受傷了。」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菲裏忽然插嘴問道。
  「在納波利斯倒下的時候我就跳到了包廂外了,飛過人群衝出戲院,足足跑過四個街區才停下來。他好像沒有追過來。事情經過就是這樣了。」
  「只是這樣麼?」菲裏轉過身,走到窗邊,像是為了換個舒服的姿勢一般把手支在窗臺上。他灰白的臉色隨著燭火的閃動陰晴不定。
  躲在煙囪後的穆斯塔爾猛然驚覺。「快回來!」他向黑貓狄格發出命令。
  狄格身體微動,雨滴紛紛落下,它轉身躍起向屋頂奔跑。身後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響,吸血鬼菲裏已經踏著濕漉漉的瓦面追了上來。與此同時,穆斯塔爾如同一隻巨大的蝙蝠,抖開大衣從四層樓高的倉庫頂上直躍下來,撲向街心的馬車。他高大的身軀隕石般砸落在馬車上,巨大的衝擊力將馬車車廂完全擊碎。穆斯塔爾毫不停留,藉著衝力向前奔跑。
  黑貓狄格奮力躍過屋頂,眼前是另一側傾斜的瓦面。身後,吸血鬼菲裏尖長的手指眼看便要扼住它的頸項。穆斯塔爾從樓下直衝而上,擲出兩把飛刀。菲裏收回手急速後仰,幾根削斷了的頭髮隨風飄起。穆斯塔爾一伸手,接住了黑貓狄格。
  房屋周圍紛紛出現吸血鬼的身影。
  穆斯塔爾似乎不願戀戰,轉身躍過屋脊,連跳幾次之後便隱沒在一排排樓層的迷霧中,像煙一樣消失在黑暗裏。
  「不去追嗎?」一個聲音問站在屋頂的菲裏。
  菲裏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雨水順著他大理石般冰冷的臉頰緩緩流下,「不,不用了。」

沼澤怪人 发表于 2007-7-24 20:57:39

2016-8-8 17:08 编辑 <br /><br />第三章、舊友
  穆斯塔爾獨自走在回馬儂公寓的路上。狄格倦了,伏在他的手臂裏打盹,穆斯塔爾失神地撫摩著它綢緞一般的皮毛。
  在穆斯塔爾的印象裏,吸血鬼是強有力的獵手,它們固執、驕傲、偏執、孤獨而罕見。它們似乎以某種約定固守著自己的領地,從未有和平相處的跡象。而在這裏,它們卻成群出現了,這讓穆斯塔爾有些措手不及。單個的吸血鬼已經很難對付,該如何對付整整一群呢?
  快要到巷口時,他意外地看見街角似乎有一尊黑黝黝的雕像,一動不動地站在細雨中。那是一個警察,穆斯塔爾注意到他腳上的軍用大皮靴。
  這時已經接近淩晨3點鐘了,這段街區房舍稀少,零星燈光從窗戶透出來,一過10點就全熄了,誰會在這時候出來呢?同時他還注意到,右側的波索街裏走過一排憲兵,背上的刺刀在雨夜裏閃著寒光。這情況不對。
  此時法國政府與羅馬還處在僵持期,「打倒教皇」的字樣頻頻出現在報紙、政府文件甚至官員的私人信箋裏。所有梵帝岡的神職人員都是以私人身份進入法國的,穆斯塔爾不想冒險與政府人員接觸,他決定放棄大路。身邊圍牆大約有3到4 米高,他繞到牆角,踏著不到一米高的防護墩一下就躍過去了,從「馬儂公寓」背面兩面牆成直角的地方爬回了自己的寓所。
  房間是空的,所有櫃門都敞開著,滿目狼籍,東西都不見了。
  穆斯塔爾脫下濕透的大衣扔在床上,低頭想了一會,隨後走到床邊拉過椅子靜靜地坐下。他感覺很疲憊,非常非常疲憊。狄格在床尾縮成一團,呼嚕嚕地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馬儂太太醒來時發現放在自己桌上的黑大衣不見了,嚇得心驚肉跳,連忙報告。探長問過了所有值班的警察,誰也沒發現昨晚有人來過這條街。而在穆斯塔爾房間的石灰牆上,他們發現了幾個彷彿是用刀刻上去的大字:「你們找錯人了。」
  
  穆斯塔爾在離「馬儂公寓」兩條街遠的地方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站在一扇關著的窗子下面。好像事先約好一般,穆斯塔爾知道前面有一個熟悉的人在等他,儘管他從未與動物以外的東西發生過感應。
  在街尾一間麵包鋪前,雷格爾穿著神甫的黑衣,正彎腰和一個孩子低聲細語地講話。燈光透過放麵包的櫥窗,在地上投出了兩個人拉長的影子。那是個很小的女孩兒。幾乎同時,雷格爾也感覺到了穆斯塔爾的到來,他站直腰,並沒有面對穆斯塔爾,低頭咳嗽一下,然後才微笑著轉過身。
  穆斯塔爾摘下帽子,露出由衷地微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是他在巴黎第一個笑容。雷格爾?德?莫裏斯,是他在聖馬丁修道院的同學、委員會的同事,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雷格爾有一張英俊得幾乎發亮的臉,金色的捲髮,漂亮的藍眼睛,雅致的鷹鉤鼻,薄嘴唇總是抿成一條線。他的臉一般是嚴肅而清醒的,可眼眶裏卻像有一團火。看他的臉,你會覺得他大膽、倔強、可靠。而他眼睛卻是明亮得幾乎寒光閃閃,顯露出明顯的威脅性,這讓他的表情總帶著一種譏諷的神氣。
  由於某些原因,由教會孤兒院直接轉進聖馬丁修道院的穆斯塔爾並不受同學歡迎,按他那些同學的說法,他陰鬱、沒有表情,像冰一樣冷——他們像躲烏雲一樣躲著他。而雷格爾正好相反,他出身中產家庭,幼年時就被送進神學院,獻身神職。
  雷格爾是個天生的領袖人物。進入修道院不到半年,便理所當然地成為學員們的中心。他十六歲就完成了神學學業,並開始學習法令。他似乎有無窮的精力,在這方面,唯一能和他媲美的只有穆斯塔爾。和雷格爾不同,穆斯塔爾從不主動去學習和爭取什麼,雖然他也有超乎常人的記憶力和理解力,但他的學業似乎完全被雷格爾推動著。
  雷格爾啃葛裏高利九世的法令集時,穆斯塔爾就學習伊斯巴爾大主教的教令。雷格爾學習拉丁文時,穆斯塔爾就研習希臘文。雷格爾享受知識,穆斯塔爾享受追趕雷格爾的樂趣。
  
  雷格爾低頭塞了什麼給那個小女孩,小女孩隨後就跑掉了,邊跑邊對著晨光看手裏的東西。「那個小姑娘問我她可不可以成為天使。」雷格爾把手插在衣兜裏,抬頭看天空。
  「孩子總想有翅膀……你怎麼回答?」
  「我不知該怎麼說,我沒見過天使。」
  穆斯塔爾停下來,神色嚴肅又有些猶豫:「雷,你是神甫,應該確信。」
  「你要我用紙糊一對翅膀給她嗎?」雷格爾忽然生氣了。
  穆斯塔爾早就習慣了他急躁的脾氣,他笑著問:「你就這麼回答的?」
  雷格爾望著穆斯塔爾笑起來:「我給了她兩蘇錢,她就忘了自己的問題。」過了好一會兒,在穆斯塔爾幾乎已經忘記這件事的時候,雷格爾又彷彿自言自語一樣說:「是的,要想成為天使,光有翅膀是不夠的。」
  雷格爾住在嘉布遣大道一所高級旅館裏最好的房間,房間極其寬敞,陳設豪華而舒適,窗口面對林陰道,陽光可以直射進來。
  「我還以為委員會只派了我一個人來巴黎。」穆斯塔爾問道。
  「誰管那些老傢夥。」雷格爾打開一瓶葡萄酒,為穆斯塔爾倒了一杯,「我有我的自由。當然,這話並不包括修道院長。整個委員會我只尊敬他一個人。」他將玻璃高腳杯放在穆斯塔爾手邊。
  「你受傷了?用不用叫醫生?」雷格爾坐在穆斯塔爾旁邊,關心地問。
  「沒什麼,只是劃傷。」穆斯塔爾抬抬右手,滿不在乎地說。
  「一定很艱難吧?發生這麼多事卻沒有人幫你。你想沒想過,這麼拚命,值得嗎?」
  「這是我們的職責。」穆斯塔爾頓了頓,「雷,你又開始懷疑了。」
  「你知道你這話給人什麼感覺嗎?自欺欺人!只是自欺欺人。」
  「我不這麼想。」
  「你記住,以後不管和誰,都不要用這種語氣,你會吃虧的。還記得歐福拉嗎?長得胖胖的,總是微笑的那個——他被委員會開除了。他在荷蘭調查時遇到了吸血鬼,戰鬥時失掉了一條腿,可是活下來了。宗教裁判所說他向魔鬼投降才會活下來的,委員會於是就把他開除了。」
  「這是不是太殘酷了?」
  「當你知道真相時,它通常都是這樣的。」
  在他們談話時,黑貓狄格毛茸茸的小腦袋從背袋裏探出來。它好像很不安,跳到了穆斯塔爾的沙發扶手上,圍著旁邊的高腳杯打轉。穆斯塔爾怕它打翻酒,伸手端起了酒杯。狄格仰起頭看著那杯酒。
  「換成貓了,原來那只白烏鴉呢?」雷格爾注意到小黑貓,笑了笑問。
  「在英國時死了,這樣的小東西壽命都不長。」穆斯塔爾伸手撫弄黑貓頭頂的絨毛,狄格倔強地不肯低下頭。
  「早飯想吃點兒什麼?」雷格爾站起身。「到時間了,我去叫服務生。」在出房門前,雷格爾似乎不經意地說:「聽說現在的季節,松雞配葡萄酒不錯,我看還要另外叫一瓶。」
  雷格爾的話提醒了穆斯塔爾,他端起酒杯在手中搖了搖,酒液蕩漾著,散發出葡萄酒獨有的香味。狄格焦急地把前爪搭在他的手臂上,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穆斯塔爾把酒杯放在唇邊,輕輕吸了口氣,鮮紅的酒液在口腔裏停留了一會兒,隨後滑過喉嚨。酒進入胃裏還不到一分鐘,一陣強烈的心悸就擊中了穆斯塔爾,他的心臟從沒有如此急促地跳動過,好像整個胸腔都在一起跟著共振,陣陣劇烈地振動幾乎讓他無法呼吸。穆斯塔爾摀住胸口,弓下身緊貼著膝蓋,好像要用全身的重量壓住心臟一樣。青色的血管根根凸起,籐蔓似的爬滿他露在外面的皮膚,而皮膚卻呈現失血後的慘白,他的嘴唇變成深藍色,瞳仁幾乎失去了色澤。穆斯塔爾呻吟著站起身,周圍的一切都在搖晃。他碰翻了沙發前的茶几,隨後仰面滑倒在地毯上。
  被碰翻的酒杯自空中墜落,在厚實的地毯上發出幾不可聞的鈍響。這聲音傳到穆斯塔爾耳中卻巨大無比,幾乎要震碎他的耳膜。他拚命摀住耳朵,卻聽見了另一種聲音。「咚」、「咚」,一下一下毫不停息,那聲音來自胸腔和身體各處,幾乎要把他的身體當成一座煉鋼廠。過了好一會兒穆斯塔爾才明白——那是他的心跳和脈搏。
  穆斯塔爾在昏沈中看見雷格爾的臉湊了上來,英俊的面目此刻發出正午陽光一樣刺眼的光芒。「穆斯……」他聽見雷格爾在叫他,那聲音卻無比遙遠。穆斯塔爾感覺自己正向著無限深處下墜,雷格爾那張發光的臉旋轉著離去。「雷,救我……」他昏過去了。

沼澤怪人 发表于 2007-7-24 20:58:09

2016-8-8 17:08 编辑 <br /><br />第四章、陷害
  穆斯塔爾感覺自己趴在冰冷的地上,臉埋在塵土裏。他睜開眼,黑暗中周圍一片寂靜。當他撐起身想要站起來時,小腿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他本能地用手按住痛處,沾了一手的血,傷口有一種奇特的麻木感。他所處的地方已經不是雷格爾那間客房,似乎是個殘破的土窯,房頂是破的,星光從破洞漏進來。穆斯塔爾發現自己竟然無法看清這間破窯。他有很強的夜視能力,但是現在他看到的一切都在黑暗中若隱若現。並且全身都有一種疲乏的脫力感,他從未生過病,否則他一定會以為自己正患著重感冒。
  他沒時間考慮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裏的,對面牆上有東西吸引了他——那是突起的一團黑色的東西,好像是一個人的身體,直挺挺地懸在空中,臉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垂在胸前,兩臂左右平伸,和身體構成一個十字,一動不動。
  穆斯塔爾努力站起身,湊近了一點兒。模糊的輪廓清晰了,那的確是一個人。
  穆斯塔爾再往前挪了一下,想看清楚些。他幾乎把臉湊到了那人的鼻子底下。這次他看清了:那是個死人,只不過像幅畫一樣被釘在牆上。從他破裂的頭骨中流出的鮮血還在一滴滴地敲打著地板。隨後,穆斯塔爾認出貫穿那具屍體手掌的東西——黑絲繩纏繞的銀製匕首,那是他的飛刀。
  剎那間,他的心臟被一種說不出的恐懼緊緊地抓住了。此時,遠處教堂的鐘聲敲了整整十一下,鐘聲有些特殊,應該是聖梅裏教堂的晚鐘,也就是說,他又回到了靠近普呂街的地方。街道上有些黑壓壓的東西移動起來了,大皮靴踏在樓梯上的「咚咚」聲從樓下傳過來,有什麼人正向他靠近。穆斯塔爾覺得自己彷彿是正在落入一個巨大的陷阱。
  事實上,黃昏時就有個警員看到了一個可疑的黑衣人進了這所大樓,於是向上面發出了報告。大批警察將街道包圍了,由格瑞克探長親自帶隊。在穆斯塔爾醒來時,探長已經帶著憲兵和警察來到了樓下。「點上火把!」探長命令道。有人把火柴插進了福德瑪打火機的磷瓶裏,火光圍繞著大樓拉開了一條長龍。探長領著人馬,逕直上了樓。
  穆斯塔爾只聽到一陣紛亂的聲響,燈光隱隱從門縫透過來。隨即一個排的憲兵踢開門,直衝進屋子裏,扇型散開,上著刺刀的步槍對準了穆斯塔爾。緊跟著憲兵的是持警棍的警察,黑色的制服一下把這間小小的房間堵得水洩不通。火光照亮了牆上的屍體。
  警察中傳來憤怒的咒罵聲。「把他銬起來。」探長喊著說。一夥警察擁了上來,無數大棒劈頭蓋臉地落到虛弱的穆斯塔爾身上……
  
  在這棟破樓的對面,一間幽暗的窗戶裏,兩個黑衣人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他很虛弱,你們對他幹了什麼?」雷格爾放下手中的海軍軍用望遠鏡,他依然穿著神甫的服飾。
  「只是一槍……銀子彈。如果他真的像你說的那樣,這應該可以抑制他的力量。」吸血鬼菲裏緊盯著對面,以他的視力並不需要望遠鏡,「看來很有效,我想應該相信你的話。」
  「要讓人對社會失去信心,最好把他投進監獄——相信我,他很快就會加入我們的行列中。」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覺得這樣做很多餘。留著他是個威脅,還不如儘早除掉。」
  「親愛的菲裏,想想看這個人的力量,他如果能成為真正的吸血鬼,將是我們最強大的夥伴。吸血鬼要想擺脫永遠被黑暗束縛的命運,就必須團結起來,而團結需要領袖。」
  菲裏盯著雷格爾,慘白的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唇邊探出兩顆尖長的犬齒:「既然所有假設都成立了,那你準備好接受擁抱了嗎?」
  「你先看看這個。」雷格爾亮出了藏在衣服裏的神甫十字架。
  菲裏下意識地後退幾步,卻沒有像以往一樣擋住臉逃開。雷格爾拿著十字架一步步靠近菲裏,他側過頭瞇起眼睛,視線卻沒有離開十字架。他的呼吸急促,臉色發青,身體也在微微顫抖。雷格爾終於收起了十字架,菲裏長出了一口氣,不勝疲憊地大口喘息。「感覺怎麼樣?」雷格爾問,
  「不知道……有點兒噁心。」
  「很好,你已經不那麼畏懼它了。」雷格爾點點頭。「你生前是教徒?」
  「別用這個詞兒,我從沒死過。」菲裏生氣了。
  「好的,我道歉,我忘了吸血鬼也是有自尊的。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吧?」
  「我是,不過那已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在伯爵夫人把我變成不死者之前,我在波索省開客棧。我是天主教徒,我甚至還有教母,要我說出她的名字嗎?」菲裏說著哈哈大笑,他被自己逗樂了。
  「是你的信仰讓你產生了恐懼,菲裏。」
  「也許,不過這對你並不是問題,你什麼也不信。」菲裏走到他面前,直視他的眼睛,灰白的嘴唇裏吐出冰冷的氣息,「現在準備好了嗎?」
  「我有點兒緊張。」雷格爾長出一口氣,微微一笑,「我要做什麼嗎?」
  「是的,你現在要安靜,集中精神。不用緊張,這和真正的死亡是兩回事。」菲裏走到雷格爾身邊,親暱地摟住他的肩膀,他感到雷格爾正在微微地顫抖,「放鬆,夥計,準備接受新的生命吧。我保證感覺會非常不錯的。」菲裏安慰道。他將雷格爾抱在懷裏,兩個人的頸項纏繞在一起。
  雷格爾努力讓自己的目光停留在窗外,在那裏,月亮從雲層裏探出頭來,一束月光透過破碎窗格在他腳旁投下交叉的白色光影,猶如一個發光的十字架。在這個黑暗的房間裏,兩個擁抱在一起的黑影站立在月光描繪的白色十字架上,構成了一幅詭異的畫卷。
  菲裏微微側頭,嘴唇壓在雷格爾的頸部皮膚上。雷格爾觸電般地一抖——尖長的犬牙咬進了雷格爾的頸動脈,他感到一陣鑽心的刺痛,不由想推開菲裏。吸血鬼的手臂卻像鐵箍一樣,把他緊緊裹在懷裏。只是幾秒鐘的時間,雷格爾便渾身癱軟,手無力地垂了下來。菲裏把他放到地上,用沾滿鮮血的牙齒咬開自己的手腕:「快喝吧,趕在傷口癒合之前。」
  在吸血鬼的血液流入雷格爾嘴裏的同時,一道光在他眼中亮起來……

沼澤怪人 发表于 2007-7-24 20:58:29

2016-8-8 17:08 编辑 <br /><br />第五章、決裂
  穆斯塔爾被指控行兇殺人,被投進了拉弗爾監獄的大地牢裏。不出意外的話,他將在七月底受到審判,八月初上斷頭臺,腦袋和身體同時埋進巴黎南部採石場墓地的淤泥裏,靜靜腐爛。
  不過,事情並沒有如願發生。
  1830年7月,波旁王朝發佈了「七月赦令」,企圖恢復絕對王權。法國舉國震怒,經過三天的戰鬥,群眾攻入王宮,查理十世下臺,結束了波旁王朝的統治。路易?菲力浦?德?奧爾良被221人大會推上王位,成為法國國王——整個事件稱為「七月革命」。王權的更替並不能影響這件普通的刑事案件,但卻大大拖慢了它的進程,穆斯塔爾在拉弗爾被額外地多關了三個月。在這三個月裏,唯一對穆斯塔爾稍稍有利的官方消息是,教皇庇護八世公開支援路易?菲力浦——因為他維持教會的獨立和自主,教廷與法國的關係有所緩和。當然,穆斯塔爾對此一無所知,他還遵守著委員會的紀律,絕不透露自己的身份,所以這件事對他也就無關緊要了。
  拉弗爾監獄的地牢緊挨著塞納河,幾乎在水平面以下,沒有窗戶,也不通風。十二名苦役犯被鐵鏈鎖在一根橫樑上,地面是幾寸深的積水。鐵鏈很短,不夠躺下,只能拽著鐵鏈站著睡。從七月到九月,穆斯塔爾就呆在這樣的地方。社會動盪絲毫影響不到這裏,每三天會有人開門把黑麵包和水罐送進來,那是唯一能看見燈光的時候,此外就是黑暗。沒有光,再強的夜視能力也沒用,穆斯塔爾陷入了一生中最黑暗的時期。
  他每天什麼也不幹,不出聲也不動,幾乎不呼吸。幾次獄警都以為他死了,但把手伸向他的衣領時,卻往往被他鬼火一樣的目光嚇了一跳。
  身體停止運動的時候,頭腦未必停止,穆斯塔爾其實是在思考。自從來到這裏,他一直處在一種介於清醒與昏睡之間的狀態中,經歷的一切都在心裏漂浮堆積:少年的雷格爾、修道院的下午、巴黎的夜晚、拉摩哥劇院、叫菲裏的吸血鬼和叫蓋伊的吸血鬼、現在的雷格爾、在心裏照亮的光、吸血鬼不屑的笑容……一切就好像是一個跳入深淵的人最後見到的景象。
  這一切預示著什麼?在內心深處,他在靜靜地等待答案。
  「那個鬼魂犯了什麼事?」第二個月的時候,一個半禿的苦役犯問道。
  「誰知道?大概是偷了某個警察的錢包。」這話引起了一陣悶聲悶氣的笑聲,也是他三個月裏唯一一次被提到。
  三個月後,穆斯塔爾被送到強力監獄,幾天後,法庭刑事審判廳開庭。在法庭上,檢察官雄辯滔滔,並擺出證據——兩把利刃。接著出現的是格瑞克探長,然後是馬儂太太,最後是一個從沒見過的鄰居。這一切像幻影一樣從穆斯塔爾臉前飄過,他什麼也沒聽進去。最後,法庭為他指認的律師敗下陣來,庭長讓他起立,問道:「你還有什麼補充的嗎?」
  他只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不是我幹的。」聽眾屏住呼吸,以為會有長篇大論。「是吸血鬼。」聽眾哄堂大笑。半個小時後,陪審團裁定穆斯塔爾謀殺罪名成立,判處死刑,三日後執行。
  按照慣例,死刑犯臨刑前要見懺悔師,可那名懺悔師卻病倒了。一個外地來的神甫主動要求擔任這一臨時職務——傍晚時分,雷格爾戴著風帽,在烏雲後太陽金色的光芒裏走進了強力監獄。
  穆斯塔爾被關在第四層頂樓的一間牢房裏,有一道裝了三層鐵欄杆的門和兩扇包了鐵皮佈滿巨大鐵釘的板門。獄卒開啟牢門,放雷格爾進去,鐵門在他身後「光」的一聲關閉了。
  雷格爾看到穆斯塔爾坐在床上身體前傾,手肘放在膝蓋上支著頭,他那雙手合攏在一起,食指壓住嘴唇拇指支著下巴。穆斯塔爾以平靜的神態注視著雷格爾,好像早就知道他要來訪一樣。
  兩人目光相對,誰也沒有避開的意思。
  穆斯塔爾注意到這時的雷格爾已經是個完全的吸血鬼了。
  終於,雷格爾打破了沈默:「我讓你失望了吧?」穆斯塔爾沒有回答,只是把臉偏向一旁。「你失望嗎?」雷格爾重複問。
  穆斯塔爾臉頰微微抽動,似乎在笑。雷格爾凝視著他,目光像鷹隼。「聽我說,我的兄弟……」
  「不再是了!」穆斯塔爾打斷他。
  「先聽我說完,」雷格爾的語氣異常平靜,「我有秘密告訴你,你會瞭解全部情況的。我們之間不應該有秘密對嗎?就像在修道院時一樣。」
  穆斯塔爾的眼睛盯著地面,一言不發。
  「你懷念在修道院的日子嗎?兄弟。我懷念,那時我過的很愉快,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那時學習就是一切,在學習方面誰也不能像我一樣驕傲地昂首闊步。」雷格爾說道這裏,忽然停了下來,發出猶如咬牙切齒般的喘息聲,「自從我們被選為驅魔師,一切都變了!我並不在乎苦修,我只是討厭被埋沒!」他平靜了一下情緒,接著說:「修院畢業後,我們被派到世界各地。開始時我還很容易戰勝那些惡魔,拯救別人讓我又感覺到了充實,我想這樣的日子也還過得下去。可是,三年前,在拉脫維亞,我處理一隻吸血鬼的時候,那個受害者——一個愚蠢的婊子,認為我殺死了她那可愛的情人。於是在我扶她的時候給了我一刀。」雷格爾扯開衣襟,讓穆斯塔爾看他胸前的傷口。
  「她把我扔在雪地裏,我就那麼癱在那裏,想逃走卻沒有力氣。感覺兩腿結了霜,血液凝結了,冰塊鑽進心裏。」他又停了一會兒,繼續說,「是的,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憎恨,原來認為聖潔的道路變得陰暗醜陋,再也不能心平氣和地走下去。我要為自己尋找新的道路。」
  「所以你就把靈魂賣給了魔鬼!是這樣嗎?」穆斯塔爾打斷了他的話。
  「你叫自己的父親魔鬼嗎?」雷格爾露出嘲弄的笑容。雷格爾湊進穆斯塔爾,盯著他疑惑的眼睛,「我還有秘密要告訴你,你是達姆拜爾。」
  穆斯塔爾感覺一道閃電劈中了他,把他從頭到腳燒成了火焰。「你胡說!」他猛地跳起來,抓住雷格爾的衣領,逼近他的臉,樣子嚇人極了。
  雷格爾既不害怕也不迴避:「不錯,你就是達姆拜爾,人類與吸血鬼的混血兒。你早該有這個覺悟吧?離開修道院時為什麼只有你沒有獲得神甫資格?為什麼你能跳兩層樓高,而且從不生病?你今年三十二歲,看看你的臉,卻連二十歲都不到——你以為這都是巧合嗎?」
  穆斯塔爾頭腦一片混亂,長久以來困惑他的那層帷幕被撕碎了,往昔的所有疑點一一浮現在眼前:從修道院他受到的歧視,到吸血鬼奇怪的話語……所有細節都清清楚楚,不再像先前那樣模糊混亂。原以為已經忘記了的痛苦也在一瞬間爆發,他感到心中曾極力掩蓋的所有創傷同時炸裂了,鮮血噴湧不止。理智告訴他,雷格爾的話,是真的。
  「三個月前,你受了傷,我給你一杯酒,酒裡加了血,你的傷第二天就好了。你我都知道,只有吸血鬼才有這樣的癒合能力。這就與我們的常識產生了悖論,先生!你流著吸血鬼的血液卻成天與十字架為伍,這說明什麼呢?上帝對你格外寬容嗎?還是,」雷格爾的語氣變得興奮起來。「吸血鬼根本不必畏懼上帝?」雷格爾抓緊胸前的神甫十字架,大聲說道:「上帝能給予什麼?苦修?聖母羔羊經?連續六小時伏在冰冷的石板上,請求寬恕我們從來沒有犯過的錯誤?在修道院,我們活得像殭屍!在外面,我們活得像魔鬼,身在地獄。教我犧牲,教我忍讓,教我一切小心翼翼,為什麼?死後上天堂還是永生?呸!把一切留到死後,想得多美啊!」
  「達姆拜爾?我是……達姆拜爾……」穆斯塔爾一動不動,根本沒有聽進他的話。
  「人有靈魂,死後上天堂,你愛信就信吧!我反正不再相信這些鬼話了!吸血鬼比任何人活得都好,不衰老,不死亡,不必面見上帝。活在世上是受罪還是享樂,當牙齒還是當食物,都可以自己選。跟我走吧,兄弟,我保證你以後所經歷的將比以前強上百倍,你會重新認識這個世界的。」
  「只有魔鬼才會以死亡鋪墊自己生存的道路!」穆斯塔爾渾身顫抖,緊守著心中殘餘的陣地,大聲說道。
  「我不管什麼魔鬼!」 雷格爾失去了耐心,暴跳如雷。「最後問你一句,跟不跟我走?」
  「絕不!」穆斯塔爾咬住牙齒,再次低聲重複,「絕不……」
  「如您所願,先生!」 雷格爾像士兵一樣表情肅穆地深深鞠了一躬,出去了。穆斯塔爾把臉深深埋進手臂裏,牢房裏再沒有別的聲響。

沼澤怪人 发表于 2007-7-24 20:58:47

2016-8-8 17:08 编辑 <br /><br />第六章、越獄
  傍晚,一名獄警帶著兩條聖伯納大狗來到穆斯塔爾的牢房,當狗對著地上的一堆血跡吠叫時,獄警正在觀察天窗,等他回頭看,血跡已經被穆斯塔爾用腳蓋住了。獄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就離開了,後半夜也沒有再來。
  其實在獄警來巡查前,穆斯塔爾一直在對付腿裏的子彈。傷口在小腿外側,既沒癒合也沒惡化。三個月裏,穆斯塔爾多次試著摳出子彈,但子彈嵌在腿骨中間,只有不到三分之一露在外面,食指的指甲都掀掉了也摳不動,傷口流了不少血,他只得放棄。這次他想起了在牆上發現的一個鐵□子,強力監獄裏因為老鼠多,吃剩的麵包就用這樣的□子插在牆上。
  穆斯塔爾的痛覺比一般人遲鈍得多,即便如此,骨裂的錐心痛楚也幾乎讓他昏迷。子彈終於用鐵□子取了出來,穆斯塔爾也癱倒在帆布床上,滿頭都是汗水,血從指縫間一滴一滴落到潮濕的地板上。
  將近一點的時候,夜黑極了,並且開始下雨,穆斯塔爾望見兩個被閃電照亮的剪影從鐵窗外一閃而過,其中一個從對面的屋頂上向這邊張望,那是吸血鬼菲裏。他們在監視他,他們要看著他上刑場,穆斯塔爾明白。
  淩晨四點換班的時候,新來的哨兵看到了穆斯塔爾折斷的手銬和腳鐐——在床上方,天窗的鐵欄杆被扭彎了。淒厲的哨聲立刻迴盪在整個監獄大院中。
  穆斯塔爾此時已經越過了高樓與監獄高牆間寬闊得幾乎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淋著細雨,跪在牆頭上最後看了一眼飄浮著燈光與人聲的監獄,在巴士底廣場方向,那片灰暗的天空漸漸轉白。雖然陽光不會給吸血鬼帶來實質性的傷害,但他們還是本能地畏懼陽光,只要到了白天,其活動就會大大受限,他才有機會逃脫。
  牆頭有半米寬,下面的街道完全是黑的,在鋪石街的一頭最為昏暗的地方,隱隱約約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其他便什麼也沒有了。
  穆斯塔爾的傷腿承受不了太大的衝擊力,他想了想,掏出挖子彈時用的鐵□子,□子很細也很脆,不知能不能支撐一個人的重量。穆斯塔爾俯身摸索牆體,只要在城磚上找到一條合適的縫隙後,插入鐵□就成了一個臨時的立足點,再有一個哪怕只能承受一點兒力的支撐點稍稍支援一下,人就能順其而下。穆斯塔爾猶如一隻巨大的壁虎,沿著牆壁緩緩下降,不一會兒工夫,已經下到了四分之一的地方。他腳上的一隻鞋在半途滑脫了,過了很久才聽到鞋子落地的聲音。恰在這時,那根纖細的鐵□終於受不住拉力,猛地折斷了。失去支撐的穆斯塔爾頓時呼嘯而下,手裏那半截鐵□在牆上劃出一道鮮明的火花。
  有一瞬間,穆斯塔爾以為自己會在這黑暗中永遠沈下去,沈下去。
  他的手擦去了整整一層皮。
  穆斯塔爾落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回自己的鞋重新穿上。
  周圍一片寧靜,街尾隱藏在夜色與雨幕中,牆內監獄裏的喧嘩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遙遠而縹緲。
  穆斯塔爾喘息了片刻,正要離開,忽然間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感覺,好像有什麼人來到了他身後——他抬起頭,剛好捕捉到一個從哨塔上一躍而下的黑影。那黑影落在街心,發出厚重的衝擊聲浪,路邊熄滅的路燈柱子叮叮噹噹地顫動,震碎的燈罩和反射鏡的玻璃碎屑四處飛濺。一頂高筒禮帽微微抬起,露出菲裏陰暗的臉,犬牙自嘴唇上方微微突出,與彎曲的嘴唇和蒼白削瘦的臉頰共同構成一個吸血鬼邪惡的笑容。
  四周同時傳來不祥的聲響,隱隱將穆斯塔爾包圍了。
  鍍銀的槍管自菲裏外衣中抽出來,那槍管反射著閃電的弧光,竟有一種黃金般的質感。「早上好,先生,今天的天氣糟透了,不太適合出行。您說呢?」菲裏邪笑。
  穆斯塔爾垂下手,挺直身體,靜靜等待那一刻。
  吸血鬼一扣扳機,槍口噴出一團火光,照亮了街道。穆斯塔爾身體一震,好像要深呼吸一樣仰起頭,可膝蓋卻跪倒在濕漉漉的鋪街石上,整個身體向右側崩倒,臉頰重重砸在水窪裏,濺起一片水花。
  從他胸口冒出一股鮮血,子彈打穿了他的胸膛!
  天邊升起細細的曙光,天快要亮了。吸血鬼上前仔細觀察了一番,確定不需要再補一槍後迅速離去了。穆斯塔爾還在機械地抽搐著。
  這時,停在街角的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忽然移動起來——是輛馬車。馬車順著街道滑行到穆斯塔爾旁邊,從車上探出一隻粗壯的手臂,一把抓住穆斯塔爾的衣襟,拖到車裏。車門關閉,沿河濱道一路飛馳而去。
  
  穆斯塔爾被拖到車上時還有殘存的意識,他半閉著眼睛,看見一團陰影俯在他的頭頂,那是一具魁梧得幾乎怪異的身軀。
  「他受傷了?」一個兼具威嚴與慈祥的老人的聲音在黑暗中問。
  「他死了。」魁梧的人回答。
  穆斯塔爾嘴角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卻又馬上昏過去了。
  馬車駛進了受難修女街的教堂。穆斯塔爾被安置在教堂後一張臨時支起的床上,本堂神甫打發自己的僕童去做紗布,自己則將穆斯塔爾在床上放平,並架起腿,防止繼續失血。這樣的時候,一個神甫就是一個醫生。
  神甫用剪刀剪開穆斯塔爾紅色的囚服,露出他胸前巨大的傷口。
  「上帝啊!」神甫不禁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子彈在穆斯塔爾胸前炸出一個茶杯大的洞,可以看見被子彈打斷的肋骨,血還在不斷地湧出來。
  魁梧的人默默站在一邊,神態嚴肅地看看神甫又看看老人。老人盯著穆斯塔爾躺的地方,好像他也能看見一樣。
  「大人,」神甫低聲說,「恐怕不行了。」他看到骨瘦如柴的老人直起腰,微微發抖,那因白內障而失明的眼睛似乎蒙了一層透明的光,神色比平時更嚴肅,像是在決定什麼重要的事。
  片刻後,老人垂下頭,對神甫說:「這裏不需要您了,您下去休息吧。」神甫疑惑地退出去了,「阿爾豐斯,」老人叫過大漢:「伸出你的手。」
  阿爾豐斯服從地伸出手臂,老人也伸出手,在他指間夾著手術中用來割腐肉的小刀。「主啊!寬恕我們這些罪人吧。」老人低聲祈禱。
  刀鋒割開了阿爾豐斯的手腕,他卻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鮮血一滴一滴地流進穆斯塔爾的嘴裏,溢出的血液在唇邊拉出一條紅線。
  
  穆斯塔爾感覺自己沈浸在一片污穢的黑暗中,手碰著那黏稠的黑暗,腳踩著那黏稠的黑暗,喉嚨嗆著那黏稠的黑暗。就在他感覺到絕望時,他看見了光,像春天的太陽一樣在眼前亮起。他感覺自己漸漸飛翔起,輕鬆自在,肉體不痛苦,靈魂也自在。快樂得想要大聲喊叫。這時從天邊傳來陣陣雷鳴般的喊聲:「放開!放開!」
  放開什麼?穆斯塔爾睜開眼睛,光芒消失了,而自己卻抱著老師阿爾豐斯?諾蘭頓的手臂,伸長的犬牙深深咬進他手腕的血管裏,滿嘴是一種鹹腥的甜味。自己在吸血!穆斯塔爾瞪大眼睛,絕望風暴一樣席捲了他,他隨即抱起頭發出淒厲的哀號。
  修道院長滿眼都是淚水,顫抖著把他抱進懷裏。

沼澤怪人 发表于 2007-7-24 20:59:14

2016-8-8 17:08 编辑 <br /><br />第七章、暗流
  對於吸血鬼來說,生活在城市就好比獵鷹生活在鳥群旁。唯一不同的是,鷹對鳥群是王者的姿態,而吸血鬼對人群則是狼對羊的姿態,因為有拿著武器的牧羊人,狼不得不躲躲閃閃。人群的牧者是誰呢?吸血鬼都知道那個燙舌的名字——上帝。在聖安多郊區一個吸血鬼的據點裏,雷格爾正試圖讓更多的同類相信那個所謂的牧人不過是個稻草人。
  吸血鬼也是有聚會的,起碼在巴黎是這樣。這與它們的控制者伯爵夫人有很大關係。伯爵夫人據說是巴黎還活著的吸血鬼年紀最大的,關於她的年齡說法不一,從一百五十歲到三百歲不等。另外,她很可能在波旁王朝時期做過路易十五的情婦。
  一七九三年大革命後,她過起了一種寂寞、清寒、孤芳自賞的生活,再也沒有舉行過聚會。現在那些吸血鬼已經發展到第四代甚至更多,已經很少有人能見到這位「可敬」的伯爵夫人了。不過,像許多莫名其妙流傳下來的規矩一樣,巴黎的吸血鬼還是會定期聚會。
  借助菲裏之口,不過幾個小時,雷格爾的發現已經傳播開了。不用再懼怕十字架的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佔據了吸血鬼的主要談論話題——有關於生存方面的秘密是最容易受關注的。
  「你覺得可信嗎?關於十字架的事。」珍尼?格來問旁邊的威斯萊爾。
  珍尼?格來有一張三十歲女人成熟嫵媚的臉,她是伯爵夫人的侍女,算來應該是第二代吸血鬼。而威斯萊爾則是第三代中最英俊的。吸血鬼們都認為他們互相有意思,他們也不否認,卻一直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狀態,彷彿很滿意這種眉來眼去的感覺——反正有無限的時間,何必著急呢?
  「什麼十字架?」
  「你還不知道?看見那個年輕人了嗎——他們說他發現我們其實不需要害怕十字架。你覺得呢?」
  「不知道,也不關心,我反正不會對那東西瞧一眼。」
  在會場的另一端,雷格爾也被幾個老年吸血鬼團團圍住。他希望通過交談來製造融洽的氣氛,這種氣氛下談話會不知不覺加大音量,最終演化成一場煽動性的演講。
  可惜,希望之帆還沒張開便在這群老殭屍身上觸了礁。他試圖和一個老貓頭鷹似的吸血鬼談論九三年革命,因為那傢夥似乎在吸血鬼群裏有點影響力。那傢夥聽到雷格爾的問題後以一貫的激昂語氣說道:「那個嗎?我看是瞎胡鬧!人群分成兩派,不用我們動手自己去送死,真是蠢透了。」
  經過幾次類似的交談後,雷格爾洩氣了。這些吸血鬼雖然思維敏捷卻不肯離開自己熟悉的方面。可以推斷,他們對改革的態度相當於貴族對革命的態度。雷格爾已經開始慶倖沒有公開自己的計劃了。這個想法先讓他慚愧,進而又變成惱怒,好像受到了羞辱一樣。
  「一群老古董!」他咬牙切齒地在心裏說。
  菲裏在角落找到了悶悶不樂的雷格爾,遞給他一個酒杯。雷格爾把酒杯放在嘴邊卻聞到一股血腥味兒,他厭惡地把那杯子放在一邊。他還不適應血的味道。
  「不必在乎他們說什麼,」菲裏安慰雷格爾。「用吸血代替一切慾望,持續幾百年,人就變成了那副樣子。我會安排你和伯爵夫人見面,只要你能說服她,他們都會服從的。」
  「你為什麼和他們不一樣?」
  「找出合適的人也是我的工作。」菲裏優雅地欠了欠身。他殺人時毫不手軟,這時卻像是個忠誠的朋友,「我和他們唯一不同的是我渴望改變。靜止不動的一個壞處是讓人總是回想過去,對我來說,那是一種折磨。」
  「希望我不會令你失望。」
  「但願如此。」菲裏舉了舉手裏的酒杯,「但願如此。」
  
  穆斯塔爾在房裏把自己關了四天,不開門、不吃飯、不開窗簾、拒絕喝水。第四天黃昏的時候,穆斯塔爾的房門從裏面被推開了。他直奔到教堂後面,在那裏,修道院長坐在舊躺椅上,既像打盹,又像在沈思。在他懷裏蜷曲著一團黑色的毛球,那是好久不見的狄格。
  穆斯塔爾收住腳步,急促地喘息著,眼神裏放射出放肆、疲憊而又狂暴的光芒。他慢慢走向老人,臉上的表情隨著腳步不斷變化。收住指爪用肉墊走路的貓也不會比他的腳步輕多少。
  「今天感覺好些麼?」老人忽然開口問。他是盲人,卻有另一雙眼睛看著自己的孩子。
  穆斯塔爾臉上的表情終於變成一種深沈的悲哀。他走到老人面前,跪在草地上,老人伸手撫摩他的臉。穆斯塔爾看到,那雙原本只有一片白翳的眼睛如今已經是一片渾白了。穆斯塔爾把頭伏在老人膝頭,號啕大哭。
  
  兩天後的夜裏,外出歸來的阿爾豐斯看見穆斯塔爾站在黑暗的教堂頂上。這時的穆斯塔爾已經變得十分可怕,他站在十字尖頂上,抬起頭,仔細望著頭上廣漠的黑夜。
  然後,在黑暗中,他向天空伸出兩條手臂。他的眼中有什麼逐漸亮起來,好像遠處有一座燈塔在他眼裏反光。他的大衣在風中「呼啦啦」地飛舞著。他的眼睛緊盯著天空的某一處。他喊道:「好的,好的!好的!」
  天空一片漆黑,沒有星星,一切好像都沒有變化。風逐漸大起來,傳來瑣碎的聲響,如同一群老鼠在布袋裏不停嘶叫。片刻後,那聲音變為夾雜著無數紛亂的翅膀拍動空氣的巨大噪音。
  在穆斯塔爾周圍,以教堂為中心,數以萬計的烏鴉和蝙蝠烏雲一樣開始聚集。這些飛舞的黑點衝刺著、翻滾著,穿過雲霧,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越飛越近,組合成厚厚密密的鳥類烏雲,迅速向教堂飛來,好像一支肅穆的軍隊。它們席捲起的空氣巨浪似的衝擊著地面。最後,它們聚集在教堂上空來回盤旋,並不住啼叫。一隻烏鴉的叫聲已經讓人煩躁不安,那麼數萬隻烏鴉一起啼叫就比得上魔鬼的歌聲了。
  阿爾豐斯看見穆斯塔爾放下手臂,然後鳥群讓人難以置信地安靜下來了。它們還在圍繞教堂迴旋飛翔,像是水流形成了漩渦,穆斯塔爾就處在漩渦中心。短暫的安靜後,開始有烏鴉和別的鳥類脫離隊伍,飛進穆斯塔爾所處的小圈子,落在他的肩頭和身邊,還有一隻蝙蝠倒掛在他的帽簷上。
  阿爾豐斯身後傳來細微的聲響,他回頭,看見那個童僕端著水罐呆呆看著這噩夢。他從頭到腳都在哆嗦,手裏的水罐傾斜,水一點點地流到地上。阿爾豐斯走過去,在他肩頭輕輕拍了一下,他驚跳起來,一聲大叫,轉身就跑,差點摔了一跤。阿爾豐斯回頭又看了一眼天空,鳥兒還在交替從穆斯塔爾身邊飛走和落下。
  他走進教堂,逕直去見修道院長。「大人,您聽見那些叫聲了嗎?」
  「這是我們的課程之一,我記得是阿貝爾神甫教會他這麼做的。」修道院長傾聽了一會兒說,「他做的似乎不錯。」
  「他做得過火了。」阿爾豐斯的語氣雖然沈穩,卻還是透著不安,「大人,這樣強大的力量,不是來自上帝就是來自魔鬼。」
  修道院長回過頭盯住阿爾豐斯,一本正經地說:「是上帝!阿爾,不要用血統來判定一個人。魯西弗在墮落以前是大天使長,魔鬼與天使流的是同樣的血液。」
  「我擔心的是宗教裁判所的人,他們不會這樣想。」
  「這事由我來處理。」得到這樣明確的答覆,阿爾豐斯不再說什麼了。他是這樣的人,忠實勇敢、堅強可靠、不大喜歡考慮理解範圍以外的事情。
  這時,有人敲了敲他們的房門。「大人,有人要見您。」是本堂神甫。
  沒等神甫說完門就打開了,阿爾豐斯戒備地擋在修道院長身前。來人罩著件樣子古怪、胸前和後背都繡著白十字架的黑外衣。「你是誰?」修道院長問。
  「卡爾?喬弗萊斯,宗教裁判所,您見過我。」那人傲慢地低頭行禮。「我想您在來法國前,公爵已經告訴您情況了。那個達姆拜爾……」喬弗萊斯抬頭看屋頂,好像能看透它一樣。
  「你們還要逮捕他嗎?我已經向大主教提出申訴了。」
  「我執行命令,大人。」
  「我明白了,公爵在巴黎是嗎?我會去見他的。」修道院長慢慢站起身,阿爾豐斯目瞪口呆,他第一次見修道院長神氣這樣陰沈。喬弗萊斯倒退了一步,想說什麼卻無法開口。
  穆斯塔爾就在這時出現在門外。他已經完成了他的詢問,解除了對鳥兒無聲的束縛。整齊有序的鳥群剎那間亂了套,筋疲力盡的鳥兒煙霧一般向四面八方散去了。穆斯塔爾認出了喬弗萊斯制服上的徽記,卻沒有理他。「已經知道那些吸血鬼的蹤跡了。」他對修道院長說。
  修道院長點點頭,對喬弗萊斯說:「你回去告訴公爵,我後天會去拜訪他。」喬弗萊斯臉色陰沈地出去了。修道院長重新坐下,他臉色蒼白,微微有些氣喘。他問穆斯塔爾:「接下來你想怎麼辦?」
  「和以往一樣。」
  「不行,它們數目太多。」修道院長沈思了一會兒,「恐怕這次我們不得不和宗教裁判所合作了。」
  「我請求今晚先單獨行動。」
  修道院長點點頭。
  阿爾豐斯神情複雜地在穆斯塔爾肩頭拍了拍,說:「小心點兒。」

沼澤怪人 发表于 2007-7-24 20:59:37

2016-8-8 17:08 编辑 <br /><br />第八章、死鬥
  在距離巴黎四十公里的地方,楓丹白露森林的邊緣地帶,有一個小鎮。在離小鎮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城堡孤零零地坐落在山丘上。
  接近午夜的時候,一輛馬車駛出了城堡進入了林間公路。馬車上掛著兩盞大號馬燈,照出一個淺黃色的光圈。忽然間,光圈盡頭出現一個模糊的高大人形,那人弓起腰,好像要單膝下跪一樣,但彎曲的膝蓋卻猛地繃直,他垂直上升,在車伕的視線裏消失了。墜落的呼嘯聲從天而降,車伕還來不及抬頭,車轅便像稻草一樣從中間被折斷,馬受不了巨大的壓力而失蹄摔倒,斷裂的車轅下沈插進土裏,車尾揚起來,車廂在隆隆的響聲中劇烈翻滾,好像雷雨天遇到了地震。車伕立刻昏過去了。
  黑影在砸斷車轅後,躍過揚起的車尾,落在路上。
  在車廂傾倒的同時,車門打開了,裏面的人以不可思議的敏捷速度攀上車頂——那是菲裏。
  菲裏看清了黑影,是穆斯塔爾。他站在路上,姿態鎮定,直視著菲裏,目光好像在說:「是我。」當初,他就是用這個姿勢來迎接菲裏的子彈。
  菲裏微微低頭,叉開雙腳,膝蓋微曲,雙手交叉護在胸前。地上的火光照亮了他陰沈的臉,成熟的律師會有他那樣的神氣,沈穩而又兇狠。
  吸血鬼暴長兩尺的指甲幾乎發出了利刃出鞘的「嚓嚓」聲。
  無須多言,一場兇猛的戰鬥開始了。
  長刀滑到手裏,穆斯塔爾箭一樣射向菲裏。菲裏冷冷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尖利牙齒。他高高躍起,自上而下迎擊穆斯塔爾,手爪帶著破空的尖銳響聲紮向穆斯塔爾的胸口。兩個高大的身影撞擊在一起,刀鋒與指爪在兩具身軀之間瘋狂旋轉,發出「叮叮噹噹」的敲擊聲。
  他們的體重都有兩百多磅,卻像皮球一樣靈巧地彈跳著,兩個獵手都有豹子的敏捷、棕熊的力量和狐狸的狡猾。他們在森林裏來來、去去、轉彎、停頓、攻擊、左衝右突,撞斷大樹,粉碎一切障礙,不顧一切地搏擊。
  菲裏將尖利的指爪撕破了穆斯塔爾臉上的皮膚,鮮血飛濺。疼痛讓穆斯塔爾雙目充血,發出野獸般的號叫,彷彿隱藏在他體內的惡性突然爆發了,穆斯塔爾完全放棄了理智的戰法,他以一種斧劈似的速度向菲裏衝過去,雙手握刀自下而上磕開菲裏阻擋的指爪,刀鋒瞬間沒入了他的肚腹。
  猝不及防的攻擊讓菲裏暴怒,他右手緊緊抓住刀身,腹肌緊緊夾住刀鋒。大吼一聲,左手指甲併攏呈錐形猛地貫穿了穆斯塔爾的肩頭。
  穆斯塔爾抓住菲裏的左手——一列紛亂的畫面瞬間劃過穆斯塔爾的腦海。他愣了一下,就在這十分之一秒內,菲裏右手揮出一記重拳,正中穆斯塔爾的胸口。穆斯塔爾在中拳的一剎那,另一隻手立刻搗中菲裏的腹部,並同時抓緊菲裏的左手朝後猛掰。兩副沈重的身軀翻滾著分開——菲裏奪走穆斯塔爾的刀,穆斯塔爾折斷了菲裏的手指。
  菲裏拔出刀扔在地上,鮮血噴泉一樣湧出來,但傷口隨即癒合,被掰斷的手指也重新接續好。吸血鬼並未感到疼痛,只是有些噁心,似乎全身的力氣都傾瀉一盡了。穆斯塔爾從肉裏挖出菲裏的指甲,他的情況比菲裏更糟,傷口的麻木脹痛幾乎讓他呼吸困難,受傷的右臂軟軟地垂下來。但他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菲裏,目光充滿了仇恨和憤怒。
  「雷格爾說得對,你越來越像我們了。」菲裏喘著粗氣說,「總有一天,你會是我們的一員。」吸血鬼說著,放肆地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激怒了穆斯塔爾,他的心臟狂跳,胸口發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體內越來越旺地燃燒起來——那是一種無法壓抑的強烈的嗜血慾望。
  菲裏發現穆斯塔爾眼中的憤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瘋狂,他不禁一陣心悸。穆斯塔爾撲向菲裏,如同一隻飢餓的鷹。
  他們再次瘋狂地搏殺起來,菲裏感覺自己不是落在一個人手裏,而是被一座山壓迫著。他無法抗衡穆斯塔爾那瘋狂的力量,他的手臂在糾纏中「哢嚓」一聲被折斷了,穆斯塔爾扯住斷手將菲里拉到懷裏同時施以膝撞,他臉朝下摔倒時再次聽到骨折的聲音,那是穆斯塔爾用手肘磕斷了他的肋骨。
  穆斯塔爾並未停歇,他隨即從地上抓起菲裏的手臂,將他狠狠地摔向旁邊的一棵大樹。轟然巨響中,菲裏的顱骨幾乎碎裂。他的後腦重重摔在草地上,穆斯塔爾左手扼住菲裏的喉嚨,他用力如此之大,以至於菲裏的頭一寸寸地向林間的松土陷落進去。
  穆斯塔爾右手握拳,高高舉起,野獸似的眼神盯著菲裏被撞至血肉模糊的臉,那上面的皮膚正在迅速癒合——只需一擊就可以徹底打碎吸血鬼的頭顱。這時菲裏已經完全失去了戰鬥意志,他盯著穆斯塔爾變為無色的眼瞳,心中只有無邊的恐懼。
  穆斯塔爾卻沒有繼續攻擊,他瞪著眼,思緒像是停留在別的什麼地方,滿臉的疑惑。在他接觸到菲裏皮膚的剎那,有什麼東西再次傳到他的大腦裏:他看見了一間八角形的大房間,靠幾支細細的蠟燭照亮,房間裏掛著白色的紗布帷幕。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優雅地行禮——那是雷格爾。
  在帷幕的正中,穆斯塔爾看到一個女人:她坐在房間正中的一張西班牙式躺椅上。她像是會發光一樣,佔據了整個空間。她有著女王一樣的沈著和堅定。她的光輝放大了她的面容,使房裏的一切黯然失色,以一種隱藏在骨子裏的高貴神情使自己成為一個富有誘惑力卻無法接近的女人。
  穆斯塔爾的憤怒情緒像被冷水淋過一樣平復了,他眼瞳逐漸恢復正常。他聽見雷格爾說:「伯爵夫人,您好。」
  然後,如同在高速行駛的馬車上看到的景像一樣,畫面飛速倒退,穆斯塔爾的視線隨之退出城堡,退入馬車進入森林……
  
  第二天中午,穆斯塔爾回到了位於受難修女街的教堂。「這就是我知道的。」在他對面,修道院長和阿爾豐斯靜靜聽他說完了情況。
  「你怎麼得來的消息?」阿爾豐斯問。
  「說起來很複雜,是我從吸血鬼腦子裏看到的,就像讀書一樣,我不知該怎麼說,但絕對是真的,我可以感覺到。」
  「單憑這些我們什麼也做不了。」阿爾豐斯攤開手。
  「錯過了這次,恐怕以後再遇不到這麼多吸血鬼聚在一起的機會了。」
  「我們相信你也沒用,只有四天,我們沒有時間召集足夠多的獵人對付好幾百隻吸血鬼。」
  「我們是沒有,」修道院長低聲說,「宗教裁判所也許會有。」阿爾豐斯疑惑地看著修道院長,穆斯塔爾也抬起頭看著他。「公爵可以請求法國政府派軍隊協助我們。如果我可以說服他的話。」
  「公爵可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
  「他和你一樣,曾是個盡職的軍人。」
  「我明白您的意思,所謂盡職的軍人,就是喜歡戰爭。」阿爾豐斯想了片刻,點點頭,「這樣一場前所未有的戰爭,公爵會滿意的。吸血鬼和人類,從十五世紀起,已經有四百年沒有發生這樣的戰爭了。」

沼澤怪人 发表于 2007-7-24 20:59:51

2016-8-8 17:08 编辑 <br /><br />第九章、伏擊
  五天後,深夜十一點。在城堡最高層的一間房間裏,一個黑影靜靜地站在窗櫺後,那是雷格爾。從城堡內傳來的所有喧鬧聲一絲不差地傳進了他靈敏的耳朵。「要我們聽命於一個接受初擁不到一年的毛頭小子?」一個激烈的聲音大聲地表示不滿。「是啊……」幾個聲音軟弱地附和著他。
  「他今晚會演講?那更好,我倒要仔細聞聞他那張嘴裏還有沒有奶味!」那個聲音接著說道。
  「您盡可以不滿意,但這畢竟是伯爵夫人的意思,我們有義務服從。」有人反駁道。
  「哼……」雷格爾聽到一聲極力壓制住的不滿的聲調。
  從這些對話裏,雷格爾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他們已經開始重視他。當他是領袖也好,敵人也好,無論如何,他已經站在了顯赫的頂峰。吸血鬼群體這個黑暗世界所能凝聚的最大光輪,已經被他踩在腳下了。
  雷格爾很興奮,他整理一下自己鑲著白絲邊的紅色天鵝絨袍子,昂首挺胸地走向會客廳。片刻後,他到了一座圓形的大廳裏。和雷格爾估計的差不多,大廳裏至少有六十名吸血鬼。其實今晚來到城堡的吸血鬼遠遠不止這個數目,但只有第二代和第三代中比較有名望的才可以呆在這裏,餘下的都在偏廳和會客室休息。
  雷格爾的到來如同刮過一股冰冷的寒風,引起一陣不和諧的寂靜,一切談話聲都靜下來了,本來就陰冷的大廳瞬間結成了冰。吸血鬼們都轉過臉來看著這個金髮男人,它們不禁發出了由衷的讚歎——原以為見到的不過是伯爵夫人的一個傀儡或情夫,誰知卻是一尊大理石雕像。雷格爾固然是英俊的,但更是威嚴和從容的。誰都看得出來,這是個莊嚴持重而又勇敢的傢夥,野心、才能和鬥志都十分旺盛,而且似乎有無限的精力。很多吸血鬼暗暗地想:「見鬼,遇到這麼個傢夥,除了跪下沒有別的選擇了。」
  當然,心有不甘的吸血鬼們也不會輕易放棄。很快,他們默許的代表開口了。那是個有著大人物長相的中年吸血鬼,他穿英國式的黑緞袍子,衣袖寬闊,還佩著劍。「聽說您要來領導我們。」他高傲地斜視著雷格爾。
  「是引導,先生。」雷格爾糾正道。他認出了這個聲音,是先前在大廳裏公然表示不滿的那人。雷格爾接著大聲說:「先生們!幾個世紀以來,你們都生活在深淵裏,利用黑暗掩蓋自己,這很好。可是現在,你們開始撕破自己的偽裝了,這是很危險的。」
  吸血鬼們面面相覷,不知該做何反應。
  「你們應該注意,有一種力量正在滋長,或許現在還不能對我們構成威脅,但遲早會找到並毀滅我們。我說的這種力量,來自人類——人類的力量在壯大,我們要想好方法應對這種力量……」
  他的話還沒說完,大人物長相的吸血鬼就笑起來。很快笑聲就傳染開來。那是一種尖酸的嘲笑。好像雷格爾剛剛在對一群獅子說它們將被羚羊威脅。「說下去啊。」一些不懷好意聲音要求道。
  「先生們!你們得意過頭了。相信我,半年之前,我還是你們的敵人,我知道你們的行為有多過分。在Medwegya你們甚至毀掉了整整一座村莊。」
  「這有什麼?」「好啊!小子,你在為誰說話?」
  當然,並不是所有吸血鬼都在嘲笑他,認同他的也在沈思,他們的聲音在那一片嘲弄聲中透出來。「照您說的,我們該怎麼做呢?」
  「重新隱藏起來,儘量不引人注目。我們要在暗中和人類一起進步,這樣才安全。據我所知,動物的血也可以維持我們的生命。」
  「我們已經在黑暗中等待了幾個世紀了,為什麼還要繼續等待?」有人大聲發牢騷。「動物的血都有一股怪味兒……」有人低聲抱怨。
  所有不滿的聲音聚集起來,雷格爾的聲音被淹沒了。
  「您是個膽小鬼!」大人物長相的吸血鬼以一種侮辱的聲調冷笑著說。
  笑聲再一次爆發。在一片混亂的笑聲,雷格爾揚起那張冷酷的臉,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等著瞧吧!各位!」
  
  就在他們吵鬧的時候,外面森林裏傳出一陣遙遠而模糊的嘈雜聲。像是軍隊在行進:低沈的腳步聲、戰馬的嘶鳴聲、輜重車的滾動聲……種種混合起來的雜亂粗暴的聲音都顯示出:那的確是一支軍隊。
  穆斯塔爾站在距離城堡一公里左右的一處高地上,鷹隼一樣俯瞰著即將成為戰場的那片平原。平原籠罩在暗淡的星光中,顯出一種陰森森的肅穆氣氛。風呼嘯吹著,除了山腳軍隊行進的聲響,一切都悄無聲息。
  他看著軍隊從森林裏走出來,走在最前面的是巴黎第六輕騎兵聯隊和第十二鐵甲騎兵聯隊。輕騎兵挎著馬刀和騎兵劍,手槍佩在腰間,長槍插在馬鞍旁。鐵甲騎兵則拿著短管的卡賓槍,同樣也挎著馬刀。這兩個聯隊的騎兵一共有接近七百人。在騎兵身後是背著1777式燧發滑膛槍的步兵,共有四千五百人。緊跟步兵的是近衛軍的兩個騎乘炮兵營。
  走出森林以後,騎兵前鋒首先飛馳起來。接著,整個騎兵聯隊都跟著在月光下奔騰。輕騎兵在左,鐵甲騎兵在右,行動一致,猶如左右兩臂。這對手臂在城堡所在的山丘前分開,隨後又在山丘後合攏,緊緊將山丘抱在懷裏。緊隨其後的其他軍隊也像注入沙盤的水一樣悄無聲息地在平原散開來,以城堡所在的山丘為中心,漸漸合圍成一個完整的圓形。
  這次來的每個聯隊都帶有直屬的炮兵連,加上兩個炮兵營,一共有九個連超過七十門的野戰榴彈炮和加農炮,炮兵營還用二十六匹馬拉來了兩門大口徑攻城炮。這些黝黑的大傢夥安靜地排列在步兵前的空地上。
  阿爾豐斯和此次行動的司令官朗貝爾陸軍少將一起視察前沿陣地。
  「將軍,我建議把大炮排在步兵,把騎兵分成三隊,在步兵身後構成第二道防線,隨時保持機動,以防止吸血鬼從防線某一處突圍。」
  「有這個必要嗎?」朗貝爾少將皺了皺眉,「我們有七十六門火炮呢,整個滑鐵盧戰役我們也不過動用了二百四十門火炮。不論吸血鬼從哪個方向衝出來都會遇到三十門以上的炮火覆蓋。最小口徑的六磅炮發出的實心彈也可以打穿了十排人,沒有東西可以衝過這樣的火力封鎖。」
  「將軍,您要知道,我們可以說是在和神話中的鬼怪作戰。普通槍彈如果不能打中頭顱或心臟根本無法傷害他們。」
  「正因為如此,我才從海軍部的軍火庫的裏調來了軍艦上用的榴霰彈,」少將自信地說,「這種炮彈射程比一般霰彈遠一倍。海軍一般都是用它來清洗灘頭陣地。它裏面除了火藥還有兩百枚鋼珠,近裝引信可以讓它淩空爆炸,形成大面積的密集彈雨,殺傷力巨大。如果炮手打得准,一發就可以打死一群犀牛。我為每門大口徑炮都準備了二十發這種炮彈。有這樣的武器,即便是和龍作戰我也有獲勝的把握。」朗貝爾少將最後總結道。
  包圍圈在接近一點的時候完成了。全軍都在等待命令。
  在穆斯塔爾所在的高地上,朗貝爾少將和阿爾豐斯靜靜地觀察著城堡方向——這裏已經成為了臨時指揮部。在他們身邊,卡爾?喬弗萊斯穿著那件黑罩衫,焦急地來回走動。他走到少將身邊,用一種命令的口氣問道:「將軍,為什麼還不開始進攻,我們已經等了快一個小時了。」
  阿爾豐斯緩緩地轉過身:「如果您想在黑夜和吸血鬼戰鬥,儘管去,我們不反對。您帶武器了嗎?沒有的話我可以借給您。」
  喬弗萊斯憤怒地漲紅了臉,大聲喊道:「您膽怯了,我早知道,委員會的人都是膽小鬼!」這時有人在身後拍了拍喬弗萊斯的肩膀,他猛地回頭——什麼也沒有!領口一緊,他雙腳離地而起。在空中他驚恐地看到,本該在他身後的穆斯塔爾不知何時已經轉到他面前,單手將他提起。更為可怕的是,穆斯塔爾看了看旁邊的山崖,好像隨手就可以把他扔下去。
  「穆斯!」阿爾豐斯抓住他的手腕,低聲阻止。
  穆斯塔爾冷哼了一聲鬆開手,喬弗萊斯頓時摔在地上,像一麻袋土豆。
  「喬弗萊斯先生,」朗貝爾少將威嚴地說,「這裏的最高軍事長官是我,您要做的只是旁觀。」這時,在前方的炮兵陣地上忽然傳來一聲巨響,聲音巨大而遙遠。阿爾豐斯和少將立即扔下剛才的爭執,視線都集中到城堡。
  朗貝爾少將看了看懷錶,是淩晨兩點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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