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耀镜の恶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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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访吸血鬼]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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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17 14:59: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6-8-8 17:52 编辑 <br /><br /><P>                                                                一</P>
<P> “我想,正是巴黎这两个字眼突然给我带来了异乎寻常的喜悦,给了我那样一种连我自己都惊讶的近似于幸福的解脱感。那时,我不仅可以感觉到而且已经完全沉浸于其中,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那意味着什么,反正此刻我已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了,因为现在的巴黎和当时的巴黎对我来说意义大不相同。在那些日子,在那种时候;即便是现在想到它,我也仍能感觉到某种近似那幸福感的东西。而且我现在比过去更有理由说幸福是我永远无法了解或者永远也不配去了解的东西。我并不是十分贪恋幸福的人,然而巴黎这两个字眼让我感觉到了幸福。
  “世俗的美常令我头疼,然而世俗的奢华却能使我内心充满那种我曾在地中海那样无望地感受过的渴望。可是巴黎,巴黎把我和她的心拉近了,使我因此全然忘记了自我,忘记了那该死的点缀在凡人皮肤和衣物下的极不可思议的怪物。巴黎比任何许诺都更令人倾倒、令人宽慰而且值得回报。
  “新奥尔良之母是最先懂得那一点的;正是她赋予了新奥尔良以生命力以及那里的芸芸众生,而那正是新奥尔良那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试图拥有的。可是,尽管新奥尔良很美丽而且极热闹,但却是不堪一击的虚弱。那里有某种永远野蛮而原始的东西,从里到外都威胁着外来的复杂生活。无论是那些木屋街巷中的方寸之地,还是拥挤的西班牙住宅上的一砖一瓦,全都购自那将永远包围并随时要吞没这座城市的凶猛的荒野之地。飓风、洪水、热病、瘟疫以及路易斯安那州自身气候的潮湿,无休无止地在每个木板屋和石屋门前肆虐。所以,在那些苦挣苦熬的平民百姓眼里,新奥尔良总像是他们想象中的一个梦,一个时刻被一种意识不到的却很顽强的集体意志所完全操纵的梦。
  “可巴黎,巴黎是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因此,她看上去似乎还处于拿破仑三世的时代,高耸的建筑物、宏伟的大教堂、宽阔的林荫大道以及古老迂回的中世纪街巷。这一切犹如大自然自身一样无边无际,不可摧毁。所有的一切都被她包容,被她那些挤满美术馆、剧院及咖啡厅的快乐而沉醉的大众所包容,并且从中不断诞生出天才和圣人、哲学和战争,还有轻浮和艺术。这样看来,即便她身外的整个世界都将沦陷于黑暗中,那些美好的、美丽的和精华的东西仍能在那里绽放出最美的花朵,甚至连那些美化并护佑她的街巷两边的伟岸树木也与她很和谐,而且美丽宽阔的塞纳河也蜿蜒地流过她的心脏。所以,由血液和意识形成的那片土地不再仅仅是土地,它成了巴黎。
  “我们复活了。我们坠入了爱河,而且,经过了那些在东欧流浪的绝望夜晚之后,我是那样地欣喜,所以,等克劳迪娅把我们搬进嘉布遣大道的圣加布里埃尔旅馆时,我便完全被它折服了。据说那是欧洲最大的旅馆之一,它那极宽敞的房间使我们记忆中老镇的房子相形见绌,而且同时使人联想到一种很舒服的气派。我们将住进最好的一套房间,窗户全都朝着有气灯的林荫大道。傍晚时分,林荫大道的沥青人行道上全是些散步的人们,还有川流不息的马车,载着盛装的女士们和先生们,驶向杜伊勒利宫的歌剧院或喜剧院、芭蕾舞剧院、戏剧院、舞厅以及宴会厅。
  “克劳迪娅温和而有条理地向我讲述着花销的种种缘由,可我能看出她对凡是定购物品均需经我点头这一点已经开始不耐烦了,那样对她来说很累。她说,饭店不声不响地给我们以绝对的自由,使我们夜间活动的习惯不会在欧洲游客的连续报道中曝光;派不知名的员工丝毫不差地料理我们的房间,而我们就得为自己这样的隐私和安全付出巨款。可事情远非如此,她购物还有另一种狂热的目的。
  “‘这是我的天下,’她坐在露天阳台前的一张小天鹅绒椅子上向我解释道,两眼看着饭店门前那些一辆接一辆停放着的长长一排布鲁厄姆车①。‘我一定要为所欲为。’她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于是,一切也就如其所愿了:极漂亮的玫瑰色和金黄色的墙纸,很多用锦缎和天鹅绒装饰的家具,四帐杆大床上的绣花枕头以及丝质饰品。每天,数打玫瑰出现在大理石壁炉架和嵌花桌子上,挤满她梳妆室里挂着帘子的壁龛,映在那一个个倾斜的镜子中,数不胜数。最后,她又将那些高大的落地长窗堆满,使它们成了名副其实的山茶和蕨类植物的花园。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些花草。‘我想念花,胜过其他的一切。’她甚至在那些我从商店及美术馆买回的,那些我在新奥尔良从未见过的精美油画中寻找花——从用古典手法创作的、能诱使你去触摸的那种落在立体台布上的花瓣形象逼真的花束,到一种用全新的使人眼花缭乱的创作风格表现的花卉。在那种绘画风格中,色彩似乎浓烈得耀眼刺目,旧的线条感和完整性被打破,人的视觉似乎到了近乎错乱的地步;那些花好像就长在眼前而且还像灯火一样在眼前闪动跳跃。巴黎的气息流进了这些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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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驭者座在车厢外的四轮马车或驾驶座敞顶的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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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儿,我发觉自己就像呆在家里似的,又一次抛开了那些他人友善地强加于我的虚无飘渺的天真梦想,因为那里的空气就像我们在皇家大街的家中庭院里的一样清新甜美,而且亮得刺眼的煤气灯将一切照得生机勃勃,甚至连那装饰华丽的高高天花板都被映得透亮。灯光追逐着那些镀金的花体字,在枝形吊灯上的一些小饰物中间摇曳。那时没有黑暗,也不存在什么吸血鬼。
  “虽然我一直追寻得很苦,但是想到仅需一个小时,我们俩,父亲和女儿就可以乘上篷式马车,高雅奢华地漫游在塞纳河畔,过桥进入巴黎著名的拉丁区,在那些阴暗狭窄的街巷中寻觅历史的足迹,而不是追逐一个个受害者,那该有多甜蜜呀。然后,紧接着,我们再回到支着黄铜薪架的壁炉旁,听钟摆嘀嗒嘀嗒地响,玩摊在桌上的纸牌。诗集、戏院的节目单,以及环绕整个大饭店的低柔的嗡嗡声、隐隐约约的小提琴声,一个妇人在用一种胜过毛刷刷刷声的轻快而活泼的声音在聊天,还有顶楼上,一个高高在上的男子,正对着夜空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懂了,我就要,我就要弄懂了……’
  “‘这就是你想要做的吗?’也许就是为了让我知道她没忘记我,克劳迪娅问道。此时她已不声不响地呆了几个小时了,也没有谈到吸血鬼,可就是有点不对劲。回忆不再似往日的宁静,而是心事重重。那是一种忧思,一种难以抑制而流露出的不满。尽管当我叫她,或者回答她的时候,那种情绪会从她的双眸中暂时消退,可那种怒气看来已快是纸包不住火了。
  “‘喔,你是知道我想怎么做的,’我答道,执着地固守着我个人意愿的神话。‘在索邦神学院附近,近得足以听见圣·米歇尔街上喧嚣的地方有个阁楼,那里够偏远了吧。不过我基本上还是愿意去住的,就像你一样。’但我看得出,她很恼火。她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你没救了。别离得太近,别用我要求你的来要求我:你满意了吗?’
  “我的记忆太清晰,太鲜明。任何东西都会从周边慢慢磨损,而那些未被磨损掉的也会渐渐软化。同样地,那些任何艺术家或相机都难以捕捉的可怕景象,萦绕于心,如同坠在项链下面的小相盒中的相片,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柔和起来了。我的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那最后的夜晚,克劳迪娅坐在钢琴旁,而莱斯特正在演奏,在准备死。当莱斯特嘲笑她时,她脸上扭曲的神情立刻变得像张面具似的可怕。如果,事实上他根本就是行尸走肉的话,那他弹琴时的全神贯注倒使他看上去像个活人。
  “在克劳迪娅心中有某种东西正在积聚,并且正慢慢地向这个世界上最不情愿的目击者泄露出来。她最近开始对非儿童佩戴的戒指及手镯有了强烈的爱好。她走路时那洋洋自得、前挺后仰的样子并不像个孩子。她常常在我前面走进一个个卖妇女时装用品的小店,伸出傲气的手指,指点着要买的香水或手套,然后自己付账。我从不走远,但总是不自在——并非我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有什么惧怕,而是怕她。对她的那些受害者来说,她曾一直是个迷路的孩子,一个孤儿,可现在她似乎变成了其他什么东西,某种对屈从于她的路人们而言的邪恶而且恐怖的东西。可那常常是她私人的事情。我会被扔下一个小时,在巴黎圣母院那有雕刻的高大建筑物附近逗留或在公园边上的马车里坐等。
  “可是有一天晚上,当我在饭店房间里那张大床上醒来时,身下的书嘎吱嘎吱地硌得我很不舒服,而且我发现她不见了。我不敢问服务员们有没有看见过她。我们惯于迅速而神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对他们来说,我们无名无姓。我在走廊、人行便道,甚至舞厅,以及一些想到她独自一人在那儿就会有种莫名恐惧袭来的地方搜寻她的踪影。可后来,我终于看见她穿过门厅的边门进来了,帽沿下的头发因沾上了雨水而亮晶晶的。那孩子像是在恶作剧般淘气地横冲直撞,令那些溺爱她的男女们脸上平添光彩;当她爬上宽大的楼梯并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仿佛根本没有看见我一样。不可思议,一种奇特而优雅的怠慢。
  “正当她取下斗篷,甩甩头发,洒出一阵金色的雨滴时,我将身后的门关上了。她帽子的飘带弄皱了,松松地垂了下来。当我看到她那孩子气的裙子、那些飘带以及她怀抱的某个相当令人欣慰的东西——一个小瓷娃娃时,我心里明显地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仍然对我一言不发,忙着摆弄那个瓷娃娃。那瓷娃娃的荷叶边裙子下面,两只设法用钩或金属线相连的小脚像铃铛似的丁丁当当作响。‘这是个女娃娃,’她抬头看着我,说道,‘看见吗?一个女娃娃。’她将娃娃放在了梳妆台上。
  “‘是的,’我低声说。
  “‘一个女人做的,’她说。‘她做小娃娃,全都一样的,玩具娃娃,满店铺的玩具娃娃。后来我对她说:“我要个女娃娃。”’
  “这真是又好笑又神秘。此刻她正坐在那儿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个娃娃,湿漉漉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高高的前额上。‘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替我做吗?’她问道。我真希望当时屋里有阴影,那样我就能从那过旺的火苗映照下的温暖地带撤到某个暗处,那样我就不会像坐在一个灯火通明的舞台上似的坐在那张床上,看着我眼前的她,看着一面面镜子里映出的她,一个又一个泡泡袖。
  “‘因为你是个漂亮的孩子,她想让你开心。’我答道,声音很小,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奇怪。
  “她哑然失笑。‘漂亮的孩子,’她瞥了我一眼说道,‘你还是这样看我吗?’接着,她脸色阴沉,又开始玩那个娃娃。她用手指把娃娃那小小的、钩针编织的领口向下拉到了瓷娃娃的胸部。‘是的,我很像她的玩具娃娃,我就是她的玩具娃娃。你应该看看她在那个店里干活的样子,全神贯注地做她的娃娃。每个娃娃都有同样的脸和嘴唇。’她用手指摸着自己的嘴唇。这时,有某种东西突然改变了,就在房间自身的四堵墙内,那些映着她形象的镜子也颤动起来,仿佛房子下面的大地在叹息一般。街上的马车隆隆驶过,可它们太遥远。然后,我看见了她那仍旧孩子气的身影在干什么:她一手拿着娃娃,另一只手摸她的嘴唇;拿着娃娃的手在用力揉捏着,啪的一声,那娃娃被捏成了一堆碎片,慢慢从她那张开的血淋淋的手掌中掉落到地毯上。她绞拧着那条小裙子,落下一阵乱飞的碎屑。我挪开视线,只从炉火上方倾斜的镜子中看着她,发现她正用两眼从头到脚地扫视着我。从那面镜子里,我看见她向我走过来,挨近我坐在床上。
  “‘你干吗往旁边看,干吗不望着我?’她问话的语气很平和,声音清脆,很像银铃。可后来她又轻柔地笑了,一种妇人的笑。她问道:‘你觉得我会永远做你的女儿吗?你是傻子们的父亲呢,还是父亲中的傻子?’
  “‘你说话的口气对我很不友好,’我说道。
  “‘唔……是不太友好。’我想她是点头同意了。在我眼角的余光中,她是一团火焰,蓝色的火焰,金色的火焰。
  “‘可他们怎么看你,’我强捺住性子问道,‘外面的那些人?’我指着敞开的窗户。
  “‘看法很多,’她笑着说,‘看法很多。男人们说起理由来总是很有一套的。你见过那些人们花钱去取笑的东西吗,公园里的小矮人、马戏团的小丑们,还有畸形人?’
  “‘我只不过是个巫师的徒弟!’我突然任性地大吼起来。‘徒弟!’我说道。我很想触摸她,抚弄她的头发,但我惧怕她,坐着没敢动。她的怒火似乎是一点就着。
  “她又笑了,接着拉过我的手,放在膝上,然后尽可能地用自己的双手盖住。‘徒弟,没错儿,’她笑道。‘但你要告诉我一件事,那极高深的一件事,做爱……那感觉像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从她身边走开,像个傻乎乎的凡人一样在找披肩和手套。当我的手握住门的黄铜把手时,她相当平静地问道:‘你不记得了?’
  “我停住了,感觉她的目光直刺我的后背,很害臊。然后我转过身来,像是若有所思:我要去哪儿?我该怎么办?我干吗愣在这儿?
  “‘那是某种转瞬即逝的东西。’我答道,不敢正视她的双眸。那一双冷漠的绝美的蓝眼睛,一双渴望的蓝眼睛。‘而且……那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极少能体验到的很强烈的感觉。我想就像是杀人时那种一丝淡淡的快感吧。’
  “‘啊……’她说道,‘就像我现在刺伤你一样……那也是一丝淡淡的杀人快感。’
  “‘是的,夫人,’我对她说,‘我倾向于相信你说的是对的。’然后,我很快地躬了一下身,向她道了声晚安。
  “离开她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放慢了脚步。我过了塞纳河。我需要黑暗。我要逃避她,逃避我内心涌起的种种情感,还有那种因我实在无法靠取悦她而使她开心或让我开心而产生的折磨人的极大恐惧。
  “如果能够取悦她,我宁可放弃这个世界,这个我们此刻拥有的却又似乎随时会失去的永恒的世界。可她的言语和目光刺伤了我,我也为自己没能给她足够的解释而痛心。而这些话此刻正穿过我的脑海,甚至在我离开圣·米歇尔街深入再深入那古老黑暗的拉丁区的街道时,还拼命地小声在我嘴边叽咕着。我也似乎没有足够多的解释去安慰她那种我认为是极沉重的不满或是我自己的那种痛苦。
  “最后我不再说话,口中只剩下一种奇怪单调的歌。我处在中世纪街道的黑暗寂静中,盲目地顺着那一个个突转的弯道向前,在那些高高的狭窄房屋之间寻求着慰藉。那些房子挤满了这条小弄堂,在冷冷的星光下像连接起来似的,好像随时都会倒塌成一堆。‘我无法使她开心,我没能让她开心,而她的苦恼却在与日俱增。’这就是我的心声,我反复叨念着,像是一种念经祈祷,一种要改变现实的咒语。随着我们的寻找,她那不可避免的幻灭感将使我们置身于一种中间状态,让我感觉到她那巨大的需要会将她从我身边拉走,并且会使我相形见绌。我甚至对做玩偶的那个人有了一种怒不可遏的嫉妒,因为她曾为那个叮当作响的小小玩具女娃娃向那人吐露过她内心的恳求,也因为那人曾给了她某个她在我面前紧抓不放的东西,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那最终会成什么?会引向何方?
  “自打来巴黎这几个月,我从没有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这个城市的巨大。我该怎样从我选中的这弯弯曲曲、黑灯瞎火的街巷跨越到一个充满快乐的世界呢?而且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城市的无助。这个城市将对她毫无帮助,如果她不能减轻怒气,如果她不能设法去理解那些她似乎是那么愤怒而痛苦地意识到的局限性。我没救了。她也没救了。可她比我强。我知道,甚至当我在饭店转身离她而去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在她那双眸子后面还留着对我无法割舍的爱。
  “尽管我那时晕头转向、精疲力竭,而且惬意地处于迷失状态,但凭着一个吸血鬼无法消灭的直觉,我意识到自己正被人跟着。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荒谬的:她会出来跟着我,而且比我精明,跟我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在远处跟踪着。可是这个念头刚在头脑中被肯定下来,另一个想法又冒了出来。一个根据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判断出的一个相当残酷的想法。那脚步声太沉重,不像她的,而像是某个凡人走在这条相同的弄堂里,在不经意地走向死亡。
  “于是我继续往前走,几乎随时会再次陷入我的痛苦之中,因为我命该如此。突然我的心灵说道:这个傻瓜,听。接着我开始意识到,这些像是在离我很远的身后回响的脚步声和我自己的完全合拍。是个巧合。因为如果那是凡人的脚步声,那么他离得太远,应该听不到我的脚步声。但是此时,当我止步思量时,他也停住了。然后,当我转念说道:路易,你在自己骗自己,并接着又开始走时,他也开始走了起来。那脚步声和我的一样,我快他快,我慢他慢。再后来,无法否认,显然有某种东西出现了。我正提防着身后的脚步声,突然被掉下来的一片屋瓦绊了一跤,撞在了墙上。而我身后,那些脚步声也极好地模仿了我绊倒时那明显纷乱的节奏。
  “我大吃一惊,处在一种远超过恐惧的惊愕之中。我的左右,街上黑乎乎的,甚至连一盏小阁楼窗户里昏暗的灯都看不见。而唯一让我感到安全的是,我和这些脚步之间相隔甚远,而且我敢说它们绝非人类发出的。这时我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办。我有种几乎压抑不住的欲望,想对这家伙大声喊叫并欢迎他,让他尽快尽可能地了解到我在等他,一直在寻找他,而且会勇敢地面对他。可是我害怕。看来明智的做法只有再继续向前走,等他来超过我。我这么做的时候,他又模仿嘲弄了我的步伐。我们之间的距离仍保持那么远。我心里愈发地紧张,四周围的黑暗变得越来越恐怖。我心里估算着这些脚步声的距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你干吗跟踪我,干吗让我知道你在那儿?
  “然后我拐过街上的一个急弯,一丝微光出现在我前方的下一个拐角。延伸到那儿的街道是上坡,我非常缓慢地走着,心跳声似乎震耳欲聋。我不愿在那光亮中暴露自己。
  “正当我迟疑不决——呆立着,事实上是就要转身的时候,上面有个东西在隆隆地咔哒作响,像是我身边房子的屋顶就要塌了似的。我刚来得及往后一纵身,一堆瓦片就砸落在街上了,其中一片还刮到了我的肩膀。此时,一切都寂静下来。我瞪着这些碎瓦砾,听着,等着。后来,我慢慢地挪向那拐角有灯的地方,只见煤气灯下的街道上空,毫无疑问,另一个吸血鬼的身影赫然耸立在我上方。
  “尽管和我一样憔悴,可他却高大无比。灯光下,他那没有血色的脸很刺眼,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我,似乎不想掩饰他的惊讶。他的右腿稍有点弯曲,仿佛刚刚迈步就半途停住了一般。接着,我猛然意识到不仅他那长而密的黑发梳理得简直和我的一模一样,他穿的大衣和斗篷也和我的没有分别,而且他站在那里的姿势和面部的表情也完全和我如出一辙。我咽了一下唾沫,然后用眼睛慢慢地扫视他,同时在他以同样方式打量我时,拼命地在他面前掩饰自己脉搏的狂跳。当我看见他眨眼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也刚眨过眼睛,而当我抽出手臂并交叉叠放在胸前时,他也同样慢慢地做着。真令人发疯。比发疯还糟。因为,当我只是稍稍动动嘴皮时,他也稍稍动了一下。我觉得言语不存在了,无法说别的什么话来面对这种情况,来阻止它。在这整个期间,那高大的身影,那双锐利的黑眼睛,还有那极强的注意力,尽管肯定是种完完全全的嘲弄,可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他是那个吸血鬼,而我就像是面镜子。
  “‘聪明,’我简短而孤注一掷地对他说道。当然,他像我一样,也很快地重复了这两个字。我更多的是被他这一举动而绝非其他什么给气疯了,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无奈的僵硬笑容之中,抗拒着双腿的剧烈颤抖和腿上每个汗毛孔渗出的冷汗。他也笑着,可眼里有种兽性的残忍。而且和我不同的是,那笑容很邪恶,纯粹是机械的。
  “这时,我向前跨了一步,而他也同样如此。我突然停下盯着他时,他也一样。可后来,他慢慢地,很慢地举起右臂,把手指握紧成了拳头,而我依然没动。他此时用拳头加快速度捶击着自己的胸口来模拟我的心跳,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仰头大笑,露出了犬齿状的牙齿,笑声似乎充满了整个街巷。我厌恶他。彻彻底底地厌恶。
  “‘你想伤害我?’我问道。他的模仿哑口无言了。
  “‘恶作剧!’我尖刻地说道,‘小丑!’
  “那个词使他愣住了。甚至在他说这个词时,他的嘴皮子僵住了,脸色铁青。
  “我接下来的行为只是一种冲动。我背转过身去,然后又开始离他而去。也许是为了让他跟着我,并想要知道我是谁。可是一眨眼,不等我有可能看见,他竟如此迅速地又站在了我的面前,仿佛早就在那儿等着似的。我再次背转过身去,却只见他在灯下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唯一能说明他事实上是移动过的迹象就是他那渐渐静止的飘动黑发。
  “‘我一直在找你!我到巴黎来就是为了找你!’我迫使自己讲出这番话,看见他没有重复,也没动弹,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我。
  “这时他缓慢而优雅地向前挪动了。我看得出他又重新拥有他自己的躯体和举止了。他似乎是想要抓住我的手似的伸出手来,却突然将我往后一推,使我失去了平衡。在努力使自己站稳时,我能感觉到我的衬衫湿透了而且粘在身上。我的手碰到潮湿的墙壁,弄脏了。
  “而当我转过身来要面对他时,他完全把我打倒了。
  “我真希望能向你形容一下他的力量之大。如果我要进攻你,用手臂给你猛的一击,而你绝看不见我向你移动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
  “但我内心的某种东西在说,向他展示一下你自身的力量。于是我很快地站起来,伸出两个臂膀直冲他打去。可我击中的却是黑夜,那个在路灯柱下旋动着的空荡荡的黑夜。我站在那儿环顾四周,孤零零的,像一个十足的傻瓜。后来我明白了,这是某种考验,然而我正有意识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暗的街道、每个门洞的深处,以及任何他可能隐蔽的地方。我一点也不想要这种考验,可又看不出有什么办法摆脱它。正当我不屑地弄清这一切时,他却又突然出现了,推搡着我,将我扔倒在我刚刚摔倒过的倾斜的鹅卵石路上。我感觉到他的靴子正顶着我的肋骨。接着,我被激怒了。我抓住了那条腿,感觉到那条腿穿的布料,还有那里面的骨头,觉得真令人难以置信。他撞在对面的石墙上摔倒了,发出了一阵无法压抑的怒吼。
  “再后来发生的事就纯粹是一片混乱了。我死死拖住那条腿,尽管那伸直的靴子仍在踢我。他倒在了我的身上,挣开了我的手。然后,在某个时刻,我被他一双有力的手举到了半空中。可以想象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那么强壮,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扔出好几码远。接着我会被猛揍一顿,伤势惨重而不省人事。即便是在那种混乱中,这念头仍严重地困扰着我,以至于我都不知道我是否会不省人事。可这一切从没有得到证实。因为尽管我当时糊里糊涂,我却能肯定有另一个人来到了我们两人之问。这人正坚决地和他搏斗着,迫使他放开我。
  “当我头抬起来时,我正站在街上。仅仅是一刹那,我看见了两个身影,就像是眼睛一闭时影像的一闪。接着便是黑色斗篷的旋动,靴子踩着石头,然后,整个黑夜就空荡荡了。我坐着,直喘粗气,汗顺着脸颊淋漓而下。我瞪眼环顾四周,接着抬头盯着那一条细细的昏暗天空。慢慢地,就因为当时我的双眼注意力完全集中,一个身影从我上方墙壁的黑暗处显现出来。他蹲在突出的过梁石头上,转过身来,于是我看到了那头发的微弱闪光,以及那张僵硬的白色的脸。一张很奇怪的脸,比较宽阔,不像另一个那么惊淬,大而黑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你没事。’一声低语从他的嘴里传来,尽管那两片嘴唇似乎从未动过。
  “我岂止没事。我还站着,时刻准备进攻呢。可那人影仍旧蹲着,就像是那面墙的一部分似的,一动也不动。我看见一只白白的手伸进了个背心口袋似的地方。一张如同递给我的手指一样白的纸片出现了。我没去拿。‘到我们这儿来,明天晚上。’仍旧是从那张光滑而表情僵硬的脸上传来的低语,而且那张脸上仍只有一只眼睛处在光亮中。‘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说道,‘其他人也绝不会。我不允许。’接着,他挥手做了件吸血鬼才能做得出的事情,那就是:在黑暗中,那只手似乎离开了他的躯体,将那张卡片放在我的手中。卡片上的紫色字迹在灯光下立刻闪闪发亮起来。而那个身影,像只猫似的蹿上了墙,然后在我头顶上那些阁楼的山墙之间很快地消失了。
  “我知道此时就剩下我独自一人了,我能感觉出来。当我站在灯下看那张卡片时,怦怦的心跳声似乎在空荡荡的小街巷中回荡。那地址我再清楚不过了,因为我曾不止一次地沿着那条街去过那些剧院。可剧院的名称让我大吃一惊:‘吸血鬼剧院’,注明的时间是晚上9点。
  “我把卡片翻过来,发现背面写有一个便条:‘带上你的小美人儿一起来。非常欢迎你们。阿尔芒。’
  “毫无疑问,这是给我卡片的那个人留的条儿。我只剩下很短的时间了,要赶在日出前回饭店,告诉克劳迪娅所发生的这一切。我跑得飞快,就连那些我路过的林荫大道上的人们实际上也没看见从他们身旁刷刷而过的影子。”
  “吸血鬼剧院只接纳应邀前往的人。第二天晚上,看门人仔细检查了我的邀请卡。这时,我们周围飘着柔风细雨,滴到滞留在关闭的售票处前的那对男女身上;滴在那些皱巴巴的廉价恐怖的吸血鬼招贴画上,上面画着吸血鬼们模仿蝙蝠展翅的动作,伸出手臂,张开斗篷,逼近一个赤裸的凡人受害者的肩膀;滴在那对从我们身旁挤过,进入拥挤的大厅的夫妇身上。在那里,我一眼就能看出观众全是人类。他们中间没有吸血鬼,甚至连这个男孩子也一样。他最后让我们挤进了嘈杂的人声、潮湿的毛料衣服,以及抚摸着毡边帽子和湿鬈发的女士们戴着手套的手指问。我跟在那些人影后面挤着,心里很亢奋。我们已提前进了食,只有这样才不至于使我们的皮肤在这个剧院所在街区的熙攘人群之中显得太苍白,我们的眼睛也不至于太明亮。可没能享受到血腥味却使我愈发躁动不安起来,但是我来不及了。这决不是杀人的夜晚。这将是个大曝光的夜晚,无论它以何种方式结束。我确信无疑。
  “我们仍在这儿,和所有这些太有人味的观众们站在一起。这时,观众席的门都开了,接着一个小男孩挤向我们,招呼我们,指向人群肩膀上方的楼梯。我们的座位是个包厢,是那个剧院中最好的一个。如果血液还没有完全使我的皮肤有点血色,如果当克劳迪娅坐在我臂弯上时,血液还没使她变成一个正常的孩子,这个引座员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毫不在乎。而实际上,当他站在黄铜栏杆前面的两张椅子上替我们拉开帷幕时,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觉得他们会用那些人做奴隶吗?’克劳迪娅小声问道。
  “‘可莱斯特从不相信人类奴隶。’我答道,眼睛看着客满的一个个座位,看着下面排排丝绸座椅中间穿行的缀满花朵的一顶顶华美的帽子。在我们这个包厢伸展出去的弧形楼厅深处,那些白白的肩膀很耀眼,钻石在煤气灯下闪着光。‘记住,就狡猾一次,’从克劳迪娅那低垂着的金黄色脑袋下面冒出一句低语,‘别太像个绅士了。’
  “先是楼厅的灯都熄灭了,接着主大厅沿壁的灯也灭了。一群乐师已聚集在舞台下面的乐池里面,长长的绿天鹅绒帷幕底部升起的那种气体飘飘乎乎、摇曳不定。接着光线变亮起来,观众席向后倾斜,似乎是被一团灰色的云雾包围着,只见那些手腕上、脖颈上和手指上的钻石透过雾气在熠熠生辉。接着便是一阵随着灰色云雾降临的沉寂,直到后来所有的声音汇成了一声长久回荡的咳嗽。接着又是寂静无声。随后是一阵缓慢而有节奏的铃鼓声,再加上很单薄的木笛吹出的旋律,那旋律似乎使铃鼓上金属铃片那刺耳的丁零声加快,纠缠着变成了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声音,像是中为突出。木笛的旋律高起来了,像是在吟唱某种忧郁的东西,悲哀。这音乐有种魔力,全场观众似乎都被它凝固而且粘合起来了。木笛吹奏出的音乐仿佛像根闪光的带子,在黑暗中慢慢地伸展开来。甚至连正在上升的帷幕也没有一丝声响,没有打破这种宁静。灯全都亮了,那舞台似乎不再是舞台,而是一个林木茂密的地方。灯光在那些粗糙的树干上和从黑暗中高处的阁楼垂下的一簇簇浓密树叶上闪烁。透过那些树木,可以看见低矮的石头河堤以及那河堤上方、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水。这整个的立体世界是画在一片精美的丝棉织物上的。有微弱的气流经过时,那布景只是稍稍有些颤动。
  “稀稀落落的对该布景假象表示欢迎的掌声引发了整个观众席各个角落的拥护者们的掌声并渐入了很短的高潮,然后又慢慢消失。一个披衣的黑影出现在台上,从这个树干转到那个村干。他转得如此神速以至于当他步入灯光中时,就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出现了。在他那张看不见的脸前面,他的一只胳膊从斗篷下面一闪,亮出一把银色的长柄大镰刀来,另一只胳膊的手上握着带面具的细长棒。那面具是个涂了颜色的骷髅,上面闪亮着一张死神的脸。
  “人群中发出阵阵喘息声。站在观众面前的是死神,眼前悬着的是长柄大镰刀。死神就在黑暗的树林边上。此时我内心也有某种同观众一样的东西,不是害怕,而是多少有些同凡人一般,对那个画出的易碎布景的魔力,对那个点亮的世界的神秘感的反应。在那个世界中,这人舞弄起他那翻腾的黑斗篷,在观众面前像个大黑豹似的优美地进进退退,引来了观众的阵阵喘息声、叹气声以及那虔诚的低语。
  “而此时,在这个人影后面的舞台两侧又出现了其他人影。这个人影的特殊手势似乎有种如同他随之移动的音乐节奏一般的很强的感染力。首先出现的是一位老妇人,弯腰驼背得厉害,灰白的头发就像苔藓一样,胳膊因挎着一只极大的花篮而被压得低垂下来。她穿梭的脚步在舞台上嚓嚓作响,头随着音乐的节奏以及死神急冲冲的脚步声上下晃动起来。接着,她慌忙后退并用两眼盯着死神,然后慢慢放下手中的花篮,双手合十,作祈祷状。她累了,像是睡着了似的正用手斜托着头。然后,她又把手伸向他,苦苦哀求着。可当他向老妇人走近时,他弯下腰直盯着她那张在我们看来是灰白头发掩盖下的满是阴影的脸,接着他也慌忙向后退,挥挥手,像是要扇去一些浊气,让空气清新一些似的。
  “观众中间好像是爆发出了笑声。但当那老妇人站起来并学起死神的样子时,笑声响成了一片。
  “那老妇人追逐着死神,绕着舞台在一圈又一圈地跑着,音乐也突然随之变得欢快起来。最后,死神自己倒伏进一棵树干的暗处,把戴着面具的脸像鸟儿一样埋在黑翅膀似的斗篷下面藏了起来。而那老妇人,被甩掉,被击败了。她捡起花篮,在变得轻柔缓慢的音乐声中,慢慢地下了舞台。我不喜欢这种表演,讨厌那笑声。我看见其他的人影此时开始移动起来,那些手拄拐杖的跛子和衣衫褴褛的乞丐们全都在将手伸向死神,音乐正在为他们的各种手势配着管弦乐。死神旋转着,突然一弓背躲过了这个,又用一种表示厌恶的女人手势逃避了那个,最后,在一种厌倦和无趣的玩世不恭中挥手将那些人全都打发走了。
  “那时我才意识到,那只白白的、弯得很滑稽可笑的、有气无力的手并不是涂白的。那是只强求观众发笑的吸血鬼的手。当整个舞台最终清晰可见时,一只吸血鬼的手举了起来,正伸向那龇牙咧嘴的骷髅骨,就像是在忍住一个呵欠似的。而接着,这个吸血鬼,仍旧在眼前举着那个面具,做了个极妙的在一棵画得很光滑的树上栖靠的姿势,仿佛正在悄悄地进入梦乡。音乐像鸟儿叽叽喳喳,又如流水潺潺作响,聚光灯把他罩在一个黄颜色的光圈中。灯光渐渐变暗了,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他的睡去而慢慢消逝。
  “另一束聚光灯的光刺入了丝棉织物布景,似乎要将它一起融化掉。灯光显出了远处戏台后方,孤零零站着的一个年轻姑娘。她很庄严神圣地亭亭玉立在那里,几乎全凭着那一头瀑布似的金色长发打动了观众的心。当她在聚光灯下似乎站立不稳而四周的黑色森林又在上升时,我能觉察到观众内心的恐惧。她好像要迷失在那片森林中了。接着,是她而不是吸血鬼迷失了。她那简陋的罩衫和裙子上的泥土不是舞台化妆的油彩,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一尘不染,此时在灯光的照射下如同大理石做的圣母像一般美丽,而且精雕细琢过,而那灯光仿佛是给她的脸披上了一层光的面纱。她在灯光下什么也看不见,但所有的人都能看见她。当她举止踉跄时,那不由自主发出的呻吟声似乎成了那单薄而浪漫的笛声的回音,那是一种对她的美的称颂。在苍白的聚光灯下,死神惊醒了,转身去看她,就像观众刚刚看见她一样,然后在赞美与恐惧之中向她甩出了那只无拘无束的手。
  “人们还没听真切,那吃吃的笑声便消失了。她太美了,她那灰色的双眸太忧郁动人了。她的表演太精彩了。接着,那个骷髅面具被突然扔进了舞台一侧,死神朝观众露出了一张放光的白色的脸,他匆匆地理好漂亮的黑发,拉直马甲,掸掉了想象中翻领上的灰尘。死神恋爱了。一阵掌声响起,为那发亮的面容、放光的颧骨以及眨动的黑眼睛喝彩,仿佛这一切都是很巧妙的幻象。而实际上,那只不过是,而且肯定是一张吸血鬼的脸,那个曾在拉丁区凑上前跟我讲话,斜眼龇牙的吸血鬼的脸,在黄色的聚光灯下很刺眼。
  “在黑暗中,我握住了克劳迪娅的手,紧紧地握着。可她却坐着一动不动,像是灵魂出窍了。舞台上的黑色森林正令人恐惧地一分为二,透过森林可以看见那个绝望无助的凡人姑娘正盲目地盯着那个嘲笑她的人。黑色森林正从中央分退向两边,任由那个吸血鬼向她接近。
  “而她刚才一直在向舞台的脚光方向前进,突然看见他,便止住了脚步,像个孩子似的发出一声哀鸣。她确实很像个孩子,尽管她很显然是个成熟的女人。只有她眼睛周围皮肤上的轻微皱纹和她的年纪很不相称。她那罩衫下面的胸脯虽然不很丰满但却很有曲线美,她的臀部尽管狭窄但包裹在沾满尘土的长裙下却显然很性感。当她从那个吸血鬼那儿返回时,我看见了她眼中打转的泪水,就像灯光下的玻璃一样在闪光。我觉得在恐惧之中,我的灵魂和她订了契约,在期待着。她的美丽真是令人心碎。
  “在她后面,黑暗中突然有很多涂了油彩的骷髅骨在向前移动,手持这些面具的人身着黑衣,所以除了他们那些紧抓斗篷边和裙褶的无拘无束的白白的手外,什么也看不清。女吸血鬼在那儿,和男吸血鬼们一起慢慢逼向那个受害者。此时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把那些面具全都扔在一边,因此这些面具倒成了很狡诈的一堆东西,那些棍棒如同白骨,上面的骷髅在黑暗中面目狰狞。那里站了7个吸血鬼,其中3个是女吸血鬼,她们那勒在长袍外的黑色紧身围腰显露出她们雪白发亮的胸部轮廓,黑色的鬈发下面,冷酷而发光的脸上一双黑眼睛紧盯着受害者。当她们似乎要紧围靠在那个面色红润的人身旁漂浮起来时,简直美极了,但比起那女人金灿灿的长发和那粉红花瓣似的肌肤,她们却是那样苍白和阴冷。我能听见观众的呼吸声,那些呼吸的突然停止以及那些轻柔的叹息声。那景象真是壮观,一圈白白的脸越来越向前压近,这时领头的人,死神先生转身面向观众,双手在胸口交叉放置。他低垂下头期待着观众的同情和怜悯:她不是令人难以抗拒嘛!观众席中传出很明显的叽叽喳喳的嘲笑声、叹息声。
  “但是,是她打破了那有魔力的沉寂。
  “‘我不想死……’她小声说道,声音像银铃一般。
  “‘我们是死亡,’他答道。她的四周传来了低语:‘死亡。’她转过身,甩动头发,于是那头发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金色瀑布,一种覆盖在破旧衣衫的尘土上面的富丽鲜活的东西。‘救救我!’她轻声呼叫,像是连抬高声音都怕似的。‘有人……’她冲着人群说着,她知道那儿一定有人。克劳迪娅发出了一阵轻柔的笑声。台上的姑娘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她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但要比台下这满屋子目瞪口呆望着她的人们要明白得多。
  “‘我不想死!我不想!’她那脆弱的声音突然变了,两眼死盯着那高个、恶毒的吸血鬼头儿,那个这时已跨出圈外的恶魔骗子。
  “‘我们都要死的,’他对她说,‘每个凡人所共有的一个东西就是死亡。’他的手指着乐队、远处楼厅和包厢里的一张张脸。
  “‘不,’她不相信地反抗道,‘我还有那么多年要活,那么多……’她的声音很轻,在痛苦中抑扬顿挫。可正如她那光裸的脖颈和颤抖的手的动作一样,这一切她都无法抗拒。
  “‘许多年!’大吸血鬼说道,‘你怎么知道你有那么多年要活?死亡对年龄是一视同仁的。此刻你身上就可能有某种疾病,它已经从你的体内开始慢慢地将你吞噬。或者,外面可能就有个人在等着杀你,仅仅是为了你的金发!’说着,他的手指就抓住了那头金发,那深沉的超自然的声音很响亮。‘要我告诉你等着你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吗?’
  “‘我不在乎……我不怕,’她抗争道,那响亮清晰的声音跟他的一比是那样脆弱。‘我要碰碰我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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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17 15: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52 编辑 <br /><br /><P>                                                                  二</P><P> “‘如果你真去碰那个运气并且活下去的话,活了很多年后,你留下的将是什么?弓腰驼背、瘪嘴缺牙而老态龙钟吗?’这时,他站在她身后扯起她的头发,露出了她苍白的脖颈。接着又慢慢地从她那宽大罩衫的松松褶裥中抽出了那根衣绳。那件廉价的罩衫敞开了,袖子从她窄窄的粉红色肩膀上滑落下来。她紧紧抓住衣袖,这只不过更招致了他的愤怒。他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甩。观众们似乎是叹息声一片,女人们拿着观看演出的小望远镜,男人们在座位上向前探着头。我看着那件衣服滑落下来,看着那苍白光洁的肌肤连同那怦怦跳动的心还有那两个小小的乳头,听任那衣服可怕地滑落下去。那个吸血鬼紧紧抓住她的右手腕,站在一旁。眼泪顺着她羞红的双颊肆意淌着。她紧咬双唇,牙都陷进肉里去了。‘就像这粉红的躯体一样,毫无疑问,它将变得灰暗,布满皱纹,’他说道。
  “‘让我活,求求你,’她哀求着,脸扭向一边不再看他。‘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可是,如果你此刻就死,你为什么要在乎呢?如果这些吓不倒你……这些恐惧?’
  “她摇摇头,徒劳地挣扎着。她被外败了,没有办法。我感到自己热血奔涌,义愤填膺。她低垂着头,承担着求生的所有责任。这是不公平的,极大的不公平。她本应该可以用那显而易见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并且是在她身上美好地体现着的逻辑去和他的谬论对抗。但他使她哑口无言,使她那无法阻挡的求生本能显得那样渺小而模糊。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破灭和衰弱。我恨他。
  “那宽大的外套滑落到她的腰际,当她那小小的圆润的乳房暴露无遗时,一阵低语从兴奋的观众席中传出来。她拼命想挣脱出他的手掌,可他抓得很紧。
  “‘假如我们要放你走……假如死神的心能抵挡住你美的诱惑,那么他会转而垂爱于谁呢?得有人替你死。你能替我们挑出这个人吗?这个人能站在这儿忍受你此时所忍受的一切吗?’他朝观众席做了个手势。她慌作一团。‘你有姐妹……母亲……或者孩子吗?’
  “‘没有,’她气喘吁吁地说,‘没有……’晃动着浓密的头发。
  “‘肯定得有人替你,一个朋友吗?选!’
  “‘我不能。我不会……’在他的紧紧抓握下,她扭动着。她周围的吸血鬼们观望着,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似乎那些超自然的躯体是些面具。‘你于心不忍吗?’他嘲笑着她。我知道,如果她说能,他将会怎样地指责她,说她同他一样歹毒地致人于死地,说她命该去死。
  “‘死亡无所不在地等着你们。’这时他叹了口气,仿佛突然被挫败了一般垂头丧气。观众无法觉察到这一点,可我能。我能看出他脸上光滑的肌肉在绷紧。他正试图让她灰色的双眸正视他的眼睛,可她却拼命渴望地看着别的地方。在那温暖而上扬的空气中,我能闻到她肌肤上的尘土味和香水味儿,听到那轻柔的心跳声。‘毫无知觉的死亡……所有凡人的命运都是这样。’他弯腰靠近她,若有所思,对她很着迷,但内心又在挣扎。‘……可我们是有知觉的死亡!那样会让你成为一个新娘。你知道被死神钟爱意味着什么吗?’他几乎吻到了她的脸,吻到了她脸上那滴滴晶莹的泪珠。‘你明白死神知道了你的名字意味着什么吗?’
  “她看着他,被恐惧征服了。接着,她的双眼似乎迷茫起来,双唇松弛下来了。她正隔着他盯着另一个从阴影中慢慢出现的吸血鬼的影子。很长时间来,他一直站在这一群吸血鬼的边缘,双手紧握,又大又黑的双眼很呆滞。他的样子不像是个饿死鬼,看上去并不着迷。可是她此刻正盯着他的双眼,痛苦使她沐浴在一种美的光芒中,一种使她让人无法抗拒地着迷的光芒。正是这一点,这种可怕的痛苦抓住了发腻的观众。我能感觉到她的肌肤、她那小而坚挺的乳房,能感觉到我的双手在抚摸着她。我闭上双眼,努力不去想它,然后看着她赤身裸体地站在那幽僻的黑暗之中。他们将她团团围住了,这群吸血鬼们。她没机会了。
  “当我再次抬起头来,看见她在舞台脚灯那朦胧的灯光中闪现,看见了她那金灿灿的泪珠。站在远处的另一个吸血鬼嘴里吐出了轻柔的话语……‘没有痛苦。’
  “我能看到那个魔鬼骗子在变僵硬,可其他人谁也看不见。他们只能看见那女孩光滑稚气的脸,那张开的双唇。她一动也不动,带着天真无邪的惊奇盯着远处的那个吸血鬼。他们听到她轻柔的声音在他后面重复道:‘没痛苦?’
  “‘你的美貌是给我们的一个礼物。’他那浑厚的声音毫不费力地在整个室内回荡,似乎要凝固并且控制住那不断上升的兴奋热浪。接着,他的手轻轻地几乎很难察觉地挥动了一下。那个骗子在渐渐后退,慢慢变成了那些病人中的一员。那些人面色苍白,如饥似渴但又镇定自若,很奇怪。后来,慢慢地,另一个吸血鬼很优雅地向她靠近了。她很倦怠,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赤裸,眼睛在眨动,湿润的双唇吐出一声叹息。‘没有痛苦,’她加重语气说道。看着她对他的向往,看见她此刻就要在这个吸血鬼的魔力之下死去,我几乎受不了了。我想对她大声疾呼,打破她那神魂颠倒的状态。而且我需要她。当他向她靠近时,我需要她。这时他的手伸了出来,抓住她裙子的抽绳,她倾向他,头向后仰起,那黑色的衣服滑落在她的臀部,盖住了她两腿之间技垂下来的金色毛发。那腿上孩子似的汗毛,纤细而鬈曲。裙子滑落到脚上。这个吸血鬼背对着闪烁的脚灯张开了双臂。当女孩那金色的长发散落在他的黑色外套上时,他那金棕色的头发似乎也在颤动着。‘没有痛苦……没有痛苦……’他在对她低低耳语,而她已全然沉醉了。
  “此刻,他将女孩慢慢转向一边,这样他们全都能看见她那张安详的脸。他正托举着她。她弓着背,光裸的乳房碰到了他身上的钮扣,苍白的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当他的牙齿咬陷进她的肌肤时,她大叫着,变得僵硬起来。她的脸上木无表情,就像那回荡着共有的欲望的黑乎乎的剧院一样死静。他那只白白的手托在她那红润的屁股上很刺眼。她的长发垂落下来,碰到并盖住了那只手。当他吸血的时候,他将她在舞台上腾空托举起来,她的脖颈在他那苍白的面颊衬托下很有光泽。我感到虚弱、头昏眼花,内心的一种如饥似渴的感觉纠缠着我的心、我的根根血管。我感觉自己紧握着包厢黄铜栏杆的手握得更紧了,最后我听到了栏杆接头处金属的断裂声。而那种轻柔的拧绞声,凡人是无法听见的。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是它引诱我到了我所处的这个精彩的地方。
  “我垂下头,想闭上双眼。整个空气似乎因她有活力的肌肤而芬芳,而且那样潮湿、闷热和甜蜜。其他的吸血鬼们围着她,吸着血,那只紧抓住她的白白的手在颤抖。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放开了她,将她翻转过来摆平。当他丢下她时,她的头向后倒仰着。那些美艳绝伦的女吸血鬼中有一个在她身后站了起来。当她弯下腰去吸血时,不停地摇晃拍击着女孩。此刻吸血鬼们全都围着她,她被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当着入迷的观众的面传来传去地吸着。她被抛向一个男吸血鬼,头向前耷拉在他肩上,她的颈背像她那小屁股或者修长的大腿上光洁的肌肤以及那无力地弯曲着的膝上的细皱纹一样迷人。
  “我向后仰靠在椅子上,满嘴都是她的味道,我的血管处在痛苦的折磨中。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个刚才征服那女孩的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他正像刚才那样站在一旁,那双黑眼睛似乎在黑暗中找寻我,似乎透过温暖的气流盯住了我。
  “吸血鬼们一个接一个地在往下退。彩色的森林布景又回来了,悄悄地滑入了原先的位置。当那个赤裸地躺在那神秘树林中虚弱而且极苍白的凡人女孩像躺在森林的地上一样地安卧进那黑棺材的丝绸中时,音乐又响了起来,很恐怖而且吓人,随着渐渐变暗的灯光变得越来越响。所有的吸血鬼都走了,只剩下那个骗子。他刚刚已经从那些阴影中捡起了他的长柄大镰刀,还有那手持的面具。当各种灯光渐渐消失的时候,他正蜷曲在那个沉睡的女孩旁边,而音乐在那环绕四周的黑暗中有着独特的魔力和威力。后来,那音乐也消失了。
  “一时间,整个观众席出奇地静。
  “接着,各处的掌声响起来了,一下子把我们周围的所有人都连成了一片。墙上的灯、台上的灯全都亮起来了,人们交头接耳,全场都议论开来。有一排中间座位上的一个妇女站了起来,猛地从座位上拿起狐皮大衣要走,尽管还没人给她让道。另外又有个人很快地挤向铺着地毯的走廊,两只脚拖着整个身躯,仿佛是被人赶到出口处似的。
  “可是后来,那嘈杂的人声渐渐成了从挤满剧院门厅和拱顶室的那些老于世故、涂脂抹粉的观众们中传出的轻柔悦耳的嗡鸣。咒语被破除了。在空气清新芬芳的雨中,在马蹄的嘚嘚声以及叫出租车的喊声中,一扇扇门被砰砰地打开了。在一大片稍稍歪斜的座位中,一个绿丝绸椅垫上面,有只白手套很显眼。
  “我坐在那里看着、听着,有只手遮住了我低下的脸,是某人的手或者谁的手也不是。我的胳膊肘靠在椅子扶手上,内心的激情渐渐平息下来,那女孩的气息仍在我的唇边滞留着,仿佛雨中仍夹带着她的香气,空荡荡的剧院里我仍能听到她心的悸动。我贪婪地吮吸着那雨中的气息,瞥见克劳迪娅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两只戴着手套的手放在大腿面上。
  “我嘴里面有一种苦涩的滋味,心里还有一种慌乱的感觉。后来我看见了在下面走廊上独自行走的一个引座员,他正在扶正座椅,捡着被扔在地毯上的四散的节目单。我意识到自己内心的这种痛苦、慌乱以及令人目眩的激情只会让我陷入一种固执的迟钝中。如果我能跳下去,躲在他身旁的某个拉上帷幕的拱廊,在黑暗中像他们吸那女孩一样很快地将他吸干的话,这种痛苦的感觉才会消除。我只想那样做,别的什么也不想。克劳迪娅在我低垂的耳边说着:‘别心急,路易,别心急。’
  “我睁开了眼睛。有人在附近,在我的视野边缘,一个比我的听力和我的敏锐预感更胜一筹的人。这就像有了灵敏的天线一般,他甚至能看穿我的这种心烦意乱或者我的所思所想。可他却站在那儿,一声不响,远离包厢挂帷幕的入口处。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独来独往的家伙,站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看着我们。这时我知道了,正如我所猜测的,他就是那个给我邀请卡让我们到剧院来的吸血鬼。阿尔芒。
  “除了他的平静之外,他那少有的梦幻般恍惚的表情已经使我大吃一惊了。他似乎一直靠着墙,站了很长时问。当我们看着他并向他走去时,他仍没有任何要挪动的迹象。如果不是他那么完全地吸引了我,我早就会为他不是那个高个黑发的吸血鬼而感到宽慰了,但我没想到这一点。这时他的眼睛懒洋洋地看着克劳迪娅,没有任何的赞美之词,不同于人类掩饰自己这种凝视的习惯。我把手搭在克劳迪娅的肩上。‘我们已经找了你很长一段时问。’我对他说着,内心渐趋平静,似乎他的平静驱走了我内心的慌张和烦恼,就像大海的海水冲走陆地上的某些东西一样。我无法再夸大他的这种本领,可是我也无法描述它而且以后也做不到。事实上我心中那试图对自己描述一下的想法也很让我自己不踏实。他给我的正是这样一种感觉。他知道我在干什么,他那平静的姿态和深褐色的双眼似乎在说我所想的或者特别是我此时努力想说的话一点用也没有。克劳迪娅一言不发。
  “他从那面墙边挪开,开始走下楼梯;与此同时,他做了个欢迎我们的手势并要我们跟他走,可所有这一切都做得那样流畅而且迅速。跟他相比,我的手势不过是人类手势的滑稽模仿而已。他打开了一面较低的墙里的门,让我们进了剧院下面的那些房问。当我们下去时,他的脚步只是在石头阶梯上轻轻扫过。他背对着我们,在前面走着,对我们完全信任。
  “这时,我们走进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很大的地下舞厅的地方,它是由一间地下室精雕细琢成的,比头顶上的那个建筑物更古老些。我们头顶上刚刚开着的那扇门落下来关上了,还没等我好好看看这个屋子,灯就灭了。我听见黑暗中他衣服的沙沙作响,接着便是刺耳的划火柴的声音。他的脸在火柴上方映得发亮,随后,火光中,一个人影移到他身旁,是个小男孩,拿给他一支蜡烛。那男孩的出现使我心里一惊,又把我带回到刚才舞台上那女孩给予我的那种戏弄人的快乐中,想起了她那俯卧的躯体以及那涌动的血液。这时,他转过身来盯着我,神情和那个金棕色头发吸血鬼的很相似。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给他点了蜡烛并对他小声说了句‘去吧’。烛光扩散,映到远处的墙壁上面。那个吸血鬼举着蜡烛,沿着墙向前,招呼我们俩都跟着。
  “我看见了一个环绕着我们的壁画和壁饰的天地。在跳动的火焰映照下,那些画色彩很深而且还在烛光中颤动。渐渐地,在我们旁边的壁画的主题以及内容清晰可见了。那是勃鲁盖尔①的《死神的胜利》,画得如此规模巨大,以至于所有那些可怕的人物都在黑暗中高耸在我们头上。那些冷酷无情的骷髅们在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深沟中运送着无助的死人;或者在拉着一车的人类头骨;或者在斩掉一具直挺挺的尸体上的头颅;或者在绞架上吊起人来。钟声在无边无际的烤焦而冒烟的地狱土地上敲响,很多伟大的军队向那里走去,那些可怕的没头脑的士兵们迈步走向大屠杀的战场。我扭过脸去,可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拍拍我的手,领我沿着墙向前去看《天使的坠落》,看那个该死的家伙怎样慢慢地从天上的高处坠入了正在宴饮的一群怪物那可怕的混乱之中。那壁画如此形象逼真而完美无瑕,我浑身发抖。那吸血鬼又拍拍我的手,而我站在那儿没理会,一动也不动。我故意抬头看那壁画的最高处,在那儿我能从阴影中分辨出两个用嘴吹喇叭的漂亮天使。过了一会儿,咒语破除了。我强烈地感受到了我进巴黎圣母院的第一个夜晚的感觉,但后来这种感觉没了,就像某种虚无飘渺的宝贵东西被突然夺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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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Brueghel,佛兰德斯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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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蜡烛举了起来,种种的恐惧也全在我周围上升了:那些中世纪的木刻、纹章图案以及雕刻上面,有博斯①的无言的被驯服的人和堕落被打入地狱者;有特莱尼那些棺材里面浮肿的死尸还有丢勒②笔下那些可怕的骑手们,跑完了他们所能忍受的最远路程而在气喘吁吁。就在那天花板上面,纠结缠绕着无数的骷髅和腐烂的死尸以及那些恶魔和痛苦的刑具,仿佛这里成了死神自己的教堂一般。
  <FONT style="FONT-SIZE: 9pt">
  ①Bosch,Hieronumus(1450—1516),荷兰画家。作品主要为复杂而独具风格的圣像画,代表作有《天堂的乐园》、《圣安东尼受诱惑》等。
  ②Durer Albrecht(1471—1528),德国画家、版画家和理论家,将意大利文艺复兴精神与哥特式艺术技法相结合,主要作品有油画《四圣图》、铜版画《骑士、死神和魔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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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我们站到了屋子的中央。那支蜡烛的光似乎要将我们四周所有的图像都映照得栩栩如生。我好像就要神志昏迷似的,屋子开始可怕地转动起来,那是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我抓住了克劳迪娅的手。她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当我朝她望时,她面无表情、目光冷漠,好像宁愿我让她一个人呆着似的。然后,她双脚从我身旁跳开并很快地在石头地上轻轻跺起来,脚步声沿着四壁在回荡,就像是有很多手指在轻轻扣我的两个太阳穴、我的头骨一般。我双手捂着两个太阳穴,默默地紧盯着地面,想找个藏身之处,仿佛只要抬起双眼就会被迫去看那些我不愿也无法忍受的痛苦和不幸。后来,我又看见了烛光中那吸血鬼的脸,看见了他那黑眼睫毛包裹着的一双永远不老的眼睛。他的嘴唇纹丝不动。当我盯着他时,他似乎是对我笑了,可他甚至连最细微的动作都没有做过。我更加使劲地看着他,断定那是一种只要我集中全部注意力就能看穿的强有力的幻觉。我越看得多,他似乎就越笑得厉害,最后他似乎是带着一种无声的低语、思索和歌唱而变得更加活跃起来。我能听见那像是有种东西在黑暗中卷曲的声音,就像墙纸被一堆火烤得卷起,或一个烧着的玩偶脸上的颜料剥落的声音。我产生了一种要伸手抓住他的强烈欲望,想要拼命猛烈地摇晃他,这样他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就会动动,就会唱出这样轻柔的歌了。然而,我突然发觉他在紧压着我,他的一只胳膊挟着我的胸部。他离得太近,我都能看见他那闪闪发光的眼珠上面缠结闪动的眼睫毛了,而他那柔和无味的气息也直扑向我的肌肤。真让人晕晕乎乎。
  “我从他身边走开,可又被拉回他的身边,尽管我根本没挪步子。他的胳膊用力挟着我,那烛光也冲着我的眼睛闪耀,所以我感觉到了它的温暖。我通体透凉的身躯极渴望那种温暖,但突然间我却伸手要将它掐灭,然而我又找不到它了,我所看见的只有他那张熠熠放光的脸,我从未见过莱斯特的脸像这样,苍白、光滑无毛孔、强健结实而且很有男子气概。另一种吸血鬼。所有不同的吸血鬼们。一个和我同类的无限的吸血鬼行列。
  “那种时刻过去了。
  “我发现自己正伸着手触摸他的脸,可他却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似乎他从来就没靠近过我,也丝毫没打算将我的手推向一边。我往后退缩,脸也臊红了,尴尬而不知所措。
  “在巴黎的那个夜晚,在很远的地方,钟敲响了。那一连串单调而响亮的钟声似乎要穿过那些墙壁,而那些将钟声渗透并传入地下的树木就像一根根很大的管风琴管。那种低语以及那隐隐约约的歌唱又传来了。透过黑暗,我看见那个凡人男孩在看着我,而我也闻到了他热烘烘的体香。那吸血鬼敏捷的手召唤着他,他向我走来。他眼中毫无畏惧而且很激动,烛光中他靠近我并用两只胳膊环绕着我的肩膀。
  “我从未想象过也从未有过这种体验,这种清醒的凡人的顺从。可是因为他的缘故,我还没来得及将他推开,就看见了他那细嫩脖子上有点发蓝的伤疤。他在把脖子伸给我。这时他将整个身体紧靠着我,我能感觉到他衣服下面紧靠着我腿的性器官的坚挺的力量。一阵重重的喘息从我的双唇吐出,但他却弯腰靠得更近,将嘴唇落在我那对他而言想必曾经是那样冰冷和毫无生气的唇上。接着,我将牙齿刺入他的肌肤。我全身僵直,那男孩坚挺的性器官用力地顶着我,于是我激动地将他从地上举了起来。他那一阵接一阵的心跳声传入我的心中,令我似乎有种失重的感觉,抱着他一起摇晃着,贪婪地吮吸着他,而他也心醉神迷,清楚地意识到他自己的快乐。
  “后来,我有点虚弱而且气喘吁吁了,看见他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两只胳膊空着,嘴里仍溢满了他血液的味道。他倚靠着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胳膊搂着那吸血鬼的腰而且也用和那个吸血鬼一样平静的眼神注视着我,双眼变得很蒙眬而且人也因生命的流失而变得虚弱了。记得当时我默默地走向前,被拉近到他身旁,而且这一切似乎都是身不由己的。那男孩的目光在嘲笑我,那有意识的生命在蔑视我。他应该死却不会死。他会活下去,会领悟到并且从那种亲密的关系中逃生。我转过身去。吸血鬼们的主子在那些阴影中移动,他们的蜡烛燃得更旺了,烛光从那阴凉的空气中掠过。蜡烛的上方赫然耸立着一大堆墨水画的人物:一个被人脸秃鹫蹂躏过的妇女躺倒的死尸;一个手脚被绑在树上的赤裸的男人,旁边挂着另一个人的躯干,被割断的胳膊还绑在另一个树枝上,头仍钉在一个大钉上,头上的毛发都竖着。
  “那歌声又传来了,单薄飘渺的歌声。慢慢地,我内心的那种饥饿感消退了、顺服了,可我的头在轻轻颤抖,那些蜡烛的火苗似乎要消融在那一个个闪亮的光圈中。突然有人碰了我,粗暴地推了我一下,于是我几乎失去了平衡。等我站直身子时,看见了一张瘦削的尖嘴猴腮的脸,是那个骗子吸血鬼。我蔑视他。他伸出两只苍白的手抓住我。但另一个吸血鬼,远处的那个,突然走向前站在了我们中间。他好像撞到了那另一个吸血鬼,我似乎也看见他移动的,可后来我又看不到他动了,他们全都像雕像似的站着不动,眼睛紧盯着对方,时光如同平静的海滩上向后翻卷的一浪接一浪的潮水般逝去了。我说不清我们三个人站在那些阴影中,在那儿站了多长时问。对我来说,他们似乎是完全地静止不动的,只有他们身后闪烁的烛火似乎还有些活力。然后,我记得自己沿着墙踉踉跄跄地走,接着发现了一张大的橡木椅子。我几乎是瘫倒在了里面。克劳迪娅仿佛就在附近,在用一种压低的但是甜甜的声音和某人说话。我的额头全是血,滚烫发热。
  “‘跟我来,’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对我们说道。我在仔细地观察他的脸,看看他那刚才一定是发出了声音的嘴唇动没动。可是在那声音过后,等了很长时间仍是令人绝望的一无所获。后来,我们三个人沿着一段长长的石阶向下走,深入到了这个城市的地下深处。克劳迪娅走在我们前面,长长的影子映在墙上。空气带着水的芬芳清新变得凉爽宜人起来,在吸血鬼手持的蜡烛映照下,我看见那石缝中渗出一个个像金珠似的小水滴。
  “我们走进的是间很小的房间,石墙凹陷深处的壁炉里的火在熊熊燃烧着。屋子另一头放着一张床,嵌在岩石里面并用两扇铜门围着。开始我看这些东西是一清二楚的,壁炉对面靠墙的长长一排书、靠墙的一张木制书桌还有另一边的那个棺材。可后来整个房间开始晃动起来,接着,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两手按住我的双肩,领我坐进了一张皮椅子里。炉火把我的双腿烘烤得很热,可这样让我感觉很好,有某种敏锐而清醒的东西要将我从这种混乱状态中解脱出来。我向后情坐着,两眼只是半睁半闭,想再次打量一下周围的一切。远处的那张床仿佛是个平台,那个小平台的亚麻布枕头上躺着那个男孩子。他的黑发中分并且在两耳附近鬈曲着,此刻他正处于一种梦幻般的兴奋状态,看上去就像波堤切利①绘画中那些轻巧自如的两性动物中的一个。在他旁边,紧靠着他的是克劳迪娅,两只小巧苍白而僵硬的手触摸着他那血色红润的躯体,把脸埋在了他的脖颈里面。那个爱发号施令的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看着,伸出两只手鼓起掌来。当克劳迪娅站起来时,那男孩颤抖着。那个吸血鬼温和地将她搀扶起来,就像我扶她一样。她两手仍抓着那男孩脖子的某个地方,两眼陶醉地闭着,双唇被血染得鲜红。他将她轻轻地放在书桌上,她向后倚着那些皮面书躺下,两手优雅地垂落在她穿着淡紫色衣裙的大腿面上。那两扇门将那男孩关了进去,他的脸埋进了亚麻布枕头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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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Botticelli,Sandro(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运用背离传统的新绘画方法,创造出富于线条节奏且增长表现情感的独特风格,代表作有《春》、《维纳斯的诞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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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屋子里有某种东西在困扰着我,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我的确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只觉得自己是被自己或者是被两种残酷而折磨人的情形下的某个人强有力地吸引住了。那两种情形,一是对那些恐怖的绘画的极度迷恋,另外就是在他人眼里我曾可耻地陷入其中的杀人害命。
  “此刻,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威胁着我,心里极想逃避的又是什么。我不停地看着克劳迪娅,看她倚靠着那些书躺着的样子,看她坐在书桌上那堆东西之间的样子;看那发亮的白色骷髅、烛台以及那烛光下手迹闪闪发光的翻开的羊皮书。接着,在她上方的一张光洁闪亮的中世纪恶魔绘画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恶魔有角而且有蹄,他那野兽般的形象正逼近一伙在聚集祷告的女巫们。克劳迪娅的头正好在那幅画下面,她那蓬松鬈曲的头发正抚弄着它。她睁大惊奇的双眸望着褐色眼睛的吸血鬼。我想将她扶起,可突然间,她躺着的样子,很可怕地、令人恐怖地使我联想到一个玩偶。我盯着那恶魔,宁可看那张可怕的脸,也不想去看克劳迪娅那可怕的一动不动的样子。
  “‘如果你说话,是不会吵醒那个男孩子的,’褐色眼睛的吸血鬼说道,‘你们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走了那么长的路。’渐渐地,我的思绪变得清晰起来,就像一阵清新的风吹过,烟雾上升并且慢慢散去似的。我很清醒地倚躺着,非常平静地看着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他。克劳迪娅也看着他。他挨个打量着我们,那张光滑的脸和平静的双眼极像以往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过任何改变。
  “‘我叫阿尔芒,’他说,‘是我派圣地亚哥去给你们送请柬的。我知道你们的名字。欢迎你们到我家来。’
  “我攒足了力气讲话。当我告诉他我们独处时的恐惧时,发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怪。
  “‘但你们是怎样成了吸血鬼的呢?’他问道。克劳迪娅的一只手从没有过地轻轻地从大腿面上举起来,两眼的目光机械地从他的脸上移到我的脸上。我看见了这一切,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也看到了,然而他没有任何表示。我立刻明白了她想告诉我什么。‘你不想回答,’阿尔芒说道。他的声音很低,而且甚至比克劳迪娅的声音更有韵味,也远不如我自己的声音像人类。我发觉自己又走了神,陷入了对那种声音和那双眼睛的沉思之中。我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从思绪中摆脱出来。
  “‘你是这伙人的头儿吗?’我问他。
  “‘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头儿”,’他答道,‘可如果这儿有头儿的话,我就是。’
  “‘我还没到……请原谅……到讲我是怎样变来的时候。因为那对我一点也不神秘,并且丝毫不成问题,所以,如果你不具备我所尊敬的才能,我不想谈起那些事情。’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确有这种才能,你会尊崇它吗?’他问。
  “我真希望能描绘出他说话的神态。他每次说话都那么像是经过了那种极似我曾不知不觉陷入井且备受折磨的深思熟虑似的,然而他却从没动过而且仿佛总是那么警觉。这使我心烦意乱但同时又强烈地吸引着我,正如我被这间屋子、它的简朴、它的富有,以及书籍、书桌、壁炉旁的两把椅子、棺材和那些画等必需品的温暖组合所吸引一样。与这间屋子相比,饭店里那些房间的奢华似乎粗俗不堪,但更主要的是毫无意义。我很清楚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除了那个凡人男孩,那个熟睡的男孩。对他我根本不了解。
  “‘我不能肯定。’我说着,眼睛却无法离开那可怕的中世纪的魔鬼。‘我得弄清楚什么……它由谁而来。它是否来自其他的吸血鬼……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其他什么地方……’他说道,‘其他地方是什么?’
  “‘是那个!’我指着那幅中世纪的画说。
  “‘那是幅画,’他答道。
  “‘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
  “‘那么魔鬼撒旦……某种魔鬼的魔力在此没赋予你作为一个头儿或吸血鬼的才能吗?’
  “‘没有,’他平静地回答道。他答得如此平静,以至于我都没办法弄清楚他对我所提的那些问题的想法。他到底是不是以那种我所知道的思维方式去思考的?
  “‘那么其他的吸血鬼呢?’
  “‘没有,’他答道。
  “‘那么我们不是……’我向前移了移问道,‘魔鬼撒旦的孩子吗?’
  “‘我们怎么可能是魔鬼撒旦的孩子呢?’他反问说,‘你相信是撒旦创造了你周围的这个世界吗?’
  “‘不。我相信是上帝创造的,如果是有个人创造世界的话。但想必他也一定创造了魔鬼撒旦。我想知道的是,我们是不是他的孩子!’
  “‘正是如此,所以,如果你相信上帝创造了撒旦,你就必须意识到撒旦的所有才能都来自上帝,而撒旦只不过是上帝的孩子。我们也是上帝的孩子。没有什么撒旦的孩子,真的。’
  “我无法掩饰自己对这一切的种种情绪。我向后倚坐在皮椅上,看着那个木刻的小魔鬼,暂时从因阿尔芒的出现而产生的种种约束中解脱出来,沉浸在我自己的思绪中,沉浸在他那简单逻辑的无可争辩的含义之中。
  “‘但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毫无疑问,我说的你一点都不觉奇怪,’他说道,‘你干吗要让这些想法影响你呢?’
  “‘听我解释,’我开始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大吸血鬼。我尊敬你。但我不会你这种超脱、我知道那是什么,可我做不到而且我怀疑以后也永远做不到。我承认这一点。’
  “‘我懂了,’他点头说道。‘我看见你在剧院里,看到你的痛苦、你对那女孩的同情。当我把丹巴斯给你时,我看到了你对他的同情。当你杀人时,你痛苦得要死。你仿佛觉得自己该死,而且你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为什么,在这种激情和正义感之下,你却希望称自己为撒旦的孩子呢?’
  “‘我有罪,和所有曾经存在过的任何吸血鬼一样有罪!我曾一次又一次地杀人,而且还将继续这样做。当你将那个叫丹巴斯的男孩交给我时,我吸了他的血,尽管我无法得知他还能不能再活下去。’
  “‘那样做为什么会使你同其他任何一个吸血鬼一样有罪呢?难道罪恶没有等级之分吗?难道罪恶就是一个巨大而危险的深渊,一个人只要带着初次的罪过坠入其中就会一下子跌入到底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我对他说。‘这不符合逻辑,不是像你能自圆其说的那样。但是,它是那样黑暗,那样空寂,没有一丝安慰。’
  “‘可你这样不公平,’他对我说道,声音中第一次有了隐约的表情,‘你肯定把善良分成很多等级和种类。儿童的善是天真,接着便是那抛弃尘世凡俗的一切而过着一种刻薄自己替天行道的生活的僧人的善,还有圣人们的善、好主妇的善。这些善全都一样吗?’
  “‘不一样,可它们全都相似,而且极大地不同于恶,’我答道。
  “我不知道当时我能想到说这些话。那时我就像是自己想到的那样把它们说了出来。这些话是我内心最深处种种情感的流露,如果不说出来,如果不是这样在同另一个人对话时想出来也就绝不可能具体化。那时,我觉得自己是被某种消极的思想占据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我的意思是我的心灵只能一个劲地从渴望和痛苦的一片混乱中形成某种想法,但突然间它受到另一个心灵的触击,被另一种思想所滋养而且深深激活起来,最后在这种思想的驱使下形成了种种的结论。那时,我才感受到那种极少有的、最强烈的孤独感减轻的轻松感觉。我能很容易地想象到,并忍受另一个世纪的数年前当我站在巴贝特的楼梯下面的那个时刻的心情,我能感觉到和莱斯特在一起的那些年代无休止的令人难受的挫折感,还有后来对克劳迪娅那热烈而执着的爱,那种爱曾使我们软弱地沉溺于感官刺激,即那种渴望杀人吸血的感官刺激中而暂时忘记了孤独。接着,我看到了东欧的那座荒凉的山,在那儿我曾遇到那个没头脑的吸血鬼并且在修道院的废墟上杀了他。那似乎是我内心的一种很强烈的阴柔的渴望又被重新唤起而得到了满足。我感觉到了这一点,尽管我自己仍在说:‘可它是那样黑暗,那样空寂,而且没有一丝安慰。’
  “我看着阿尔芒,看着他那严峻的永恒不变的脸上大大的褐色眼睛。那双眼睛正再次盯着我,一动不动像幅油画似的。我又感觉到了那种在画满油画的舞厅里曾感受过的周围世界的缓慢移动,那种以往的神志昏迷,以及那种某个需要的唤起。这种需要的感觉是那样强烈,以至于正是这种对其实现的许诺包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失望的可能性。而且还有个问题,那可怕的、古老而逼人的关于罪恶的问题仍然存在。
  “我想我是用两只手抱住了我的头,就像凡人遇到深深的困扰时就本能地捂住脸绞尽脑汁一样,似乎那两只手能透过颅骨,按摩里面的活脑器官,使其解除痛苦似的。
  “‘那么这种罪恶是怎样形成的呢?’他问道,‘一个人怎么会从体面一下子变得如同一群暴徒的法庭或最残暴的罗马君王一样邪恶呢?是不是仅仅因为他没参加礼拜日的弥撒或在圣餐的圣饼上咬下一口?或者是因为偷了一只面包……或是因为与邻人的妻子上床?’
  “‘不,……’我摇摇头说,‘不是。’
  “‘但是如果罪恶不存在等级,而罪恶又确实存在,那么这种罪恶只要一次罪孽便可构成。那难道不就是你所讲的吗?那个上帝存在而且……,
  “‘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我说,‘就我所知……他不存在。’
  “‘那么就无所谓罪孽了,’他说,‘没有罪孽能成为罪恶。’
  “‘那不对。因为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我们就是世上最高级的有意识的动物了。唯有我们能理解时间的流逝以及人类生命每一分钟的价值。而构成罪恶、真正罪恶的就是对每一个人类生命的剥夺。一个人是否明天、后天或最终死去……那无关紧要。因为如果上帝不存在,这个生命……它的每秒钟……都是我们所拥有的。’
  “他向后倚坐着,似乎在我讲完的刹那,他的那双大眼睛眯缝起来了,盯着炉火的深处。这是自他找到我以来,第一次把视线从我身上离开,而我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在被监视地看着他。他长时间地这样坐着,而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思绪,就仿佛空中的烟雾一般明显可见。你知道,不是读它们,而是用心去感受它们的力量。他似乎有种预感,尽管他的脸很年轻,可我知道那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显露出的是极端的老练和智慧。我无法形容这一切,因为我无法解释那脸上年轻的轮廓、他的双眼是怎样同时表现出他的天真以及这种年龄和阅历感的。
  “这时他站了起来,看着克劳迪娅,双手在背后松松地握着。我能理解克劳迪娅所有这段时间的沉默。这些问题不是她关心的。在他和我说话的所有这段时间里,她深深地迷恋着他并且一直在等着他,毫无疑问地是等着向他学习。但此刻我明白了他们相对视时的某种其他的东西。他站起身时,身躯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没有任何人类的动作手势,没有那种根植于必要性、礼仪以及思维的波动之中的动作手势,他此刻的寂静是超自然的。而她也表现出我从未见过的、同样的寂静。他们以一种超自然的、几乎把我排斥在外的相互理解对视着。
  “我成了某种使他们头晕和震颤的东西,就像凡人给我的感觉一样。我知道,当他再转向我时,他就会明白克劳迪娅并不相信或者不赞同我的有关罪恶的概念。
  “他的讲话很突然地开始了。‘这是所剩的唯一的真正罪恶,’他冲着炉火说道。
  “‘是的。’我答道,觉得那几乎要耗尽的炉火又跳跃起来了,全没有像以往它一直给予我的那种种温暖感觉。
  “‘是真的。’他说着,令我震惊,使我更沮丧,更绝望。
  “‘那么上帝不存在……你不知道他的存在吗?’
  “‘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我重复道,并不害怕显示我的无知和我那令人难受的人类痛苦。
  “不知道。”
  “‘这里没有一个吸血鬼同上帝或魔鬼谈过话!’
  “‘就我所知没有。’他说着,沉思着,炉火在他的双眸中呈现跳跃着。‘而且就我所知,400年后的今天,我是世界上活着的最老的吸血鬼了。’
  “我盯着他,惊得目瞪口呆。
  “后来那说话声开始渐渐变小,消失了。一切都如同我以前曾一直害怕发生的那样,那样孤独寂寞,那样毫无指望。一切都将像以往一样继续下去,继续再继续。我的搜寻结束了。我无精打采地向后倚坐着,看着那些舔动的火苗。
  “让他再讲下去是徒劳无益的,但再为听到这样一个相同的故事而去周游世界也没有意义了。‘400年,’我想道,又重复了一遍,‘400年。’我记得当时我是在盯着炉火者。炉火中有一根柴火正在很慢地塌落着,整个晚上都在一点一点地往下塌落。那木头上面烧出了很多小凹孔,孔眼里面填满了一些已经很快烧掉的物质。在那些大火苗中间夹杂着每个小孔眼中闪动的小火星:所有这些小小的火苗连同它们那一个个黑洞口在我眼中似乎都成了张张合唱的脸,而那是一种无声的合唱。那种合唱无需唱出声,它一口气在火中唱着它无声的歌,不停地唱着。
  “突然,阿尔芒走动起来,衣服磨擦的声音很大。只见他的人影和那噼啪作响的烛光一低,他跪在了我的脚下,伸出两只手抱住我的头。他的两只眼睛在放光。
  “‘这种罪恶感,这个概念,是来自失望,来自痛苦!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撒旦的孩子!上帝的孩子!这就是你带给我的唯一的问题,这就是纠缠你的唯一的魔力吗?所以当这唯一的魔力仍在我们内心时,你自己就一定要让我们分出个上帝和魔鬼来吗?你怎么能相信这些古老荒谬的谎言、这些神话、这些超自然的典型呢?’他那样迅捷地从克劳迪娅那呆滞的脸上方的墙上抓下那幅魔鬼画,以至于我都看不见任何动作,只看到眼前那斜眼的魔鬼,接着便听见火焰中的噼啪声。
  “当他说这番话时,我心中有某种东西破碎了,撕裂了,于是感情的狂潮汇成一股洪流,四肢的每块肌肉都鼓凸起来。这时我站了起来,挣脱他,慢慢向后退去。
  “‘你疯了吗?’我问道。我被自己的怒火和绝望惊呆了。‘我们站在这里,我们两个,不会死,不会老,每天夜里起来用人类的血去喂养自己的长生不老;而那儿,在你的书桌上,背靠着世代的知识书籍,坐着一个和我们自己一样的恶魔似的天真无瑕的孩子,而你却要问我怎么会相信,怎么会在那超自然中寻找一种解释!我告诉你,当我看清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之后,我他妈的什么也不信了!难道你信吗?这样相信,这样该死地相信,我现在连最荒谬的事实都能接受:那就是,这一切丝毫没有意义!’
  “我退到门口,避开了他那张惊愕的脸。他的手在嘴唇前停着,手指弯曲着握入掌心。‘别走!回来……’他低声说。
  “‘不,现在不行。让我走。就一会儿……让我走……什么也没变,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让那一切都埋在我心里……就让我走吧。’
  “在我关上门之前,我回头看了一下。克劳迪娅的脸转向我,尽管她还像刚才那样坐着,两只手抓着膝盖。然后,她做了个手势,就像她的微笑一样难以捉摸,那气势带着一丝淡淡的伤感,而我要走了。
  “那时我一心渴望逃离那个剧院,到巴黎的大街小巷去漫游,让胸中积聚的极大震动慢慢地消逝。可是,当我沿着低矮地下室的石板路在黑暗中向前摸索时,我迷惑起来。恐怕我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志的。莱斯特应该是死掉了,对我来说,这种想法仿佛从未有过地荒唐。如果事实上他已经死了,那么就像我一直是这样做似的回过头去再看看他,我觉得他要比以前好得多。他和我们其他的人一样是绝望的。他所害怕分享的并非那要求绝对忠实和崇敬的无所不知的保护者。他什么也不知道,也没什么要知道。
  “我渐渐明白的只有这个,但又不完全是这个想法。我曾因所有错误的理由而憎恨过他,是的,一点儿没错。该死,我发觉自己最后竟坐在了那些黑暗的台阶上面。舞厅里的光将我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那粗糙的地面上,我两手抱住头,精疲力竭。我的心里说,睡觉。然而我心里的更深处说,做梦。但我仍然没动,没回圣加布里尔饭店。那个饭店此刻对我而言似乎是很安全而且很逍遥自在的地方,那里有令凡人欣慰的精美和豪华。在那儿,我可以躺进紫褐色天鹅绒的椅子里面,一只脚搁在垫脚凳上,看那炉火舔着大理石贴砖,然后完全像个沉思的人一样从那些长长的镜子里看着自己。快逃到那里去,我想,逃离所有在纠缠你的一切。可那种想法又来了;我冤枉了莱斯特,我曾因为所有错误的理由憎恨过他。这时我小声说着,试图把这种想法从那黑暗的无法言喻的脑海中清除出去。这低语在楼梯的石头拱顶中发出一种沙沙声响。
  “可是后来,空中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那声音太轻了,凡人都无法听见:‘怎么会这样?你是怎么冤枉他的?’
  “我猛地转过身,呼吸一下子停止了。有个吸血鬼坐在我上边,坐得那么近,靴子尖都快擦到我的肩膀了。他两条腿跷着,两只手抱着腿。刹那间我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是那个骗子吸血鬼,那个被阿尔芒叫做圣地亚哥的吸血鬼。
  “可他此时的举止丝毫都不像早些时候,甚至也就是仅仅几个小时前,当他抓住我而阿尔芒打他时我看到过的那个他,凶暴可恶的他。他正盯着我,两个膝盖弯曲着,头发乱蓬蓬的,嘴张着,一点都不狡猾。
  “‘这和其他任何人无关。’我对他说,内心的恐惧慢慢消失了。
  “‘可你说了个名字,我听见你说了个名字,’他说道。
  “‘一个我不想再说的名字。’我答道,不再看他。这时我明白刚才他是怎样捉弄我的了,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影子没有落在我的影子上面,因为他是蜷曲在我的影子里面的。看着他顺着那些石阶向下滑坐到我的后面有些眼花缭乱。他周围的一切都眼花缭乱,我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那时,阿尔芒对我来说似乎有着能起催眠作用的魔力,他能通过某种方式去实现以他自身形象展示出的绝对真理:他不用开口就能引出我内心的想法。可这个吸血鬼是个说谎者。我能感受到他那几乎同阿尔芒一样强的魔力,粗鲁而且凶猛。
</P>

 楼主| 发表于 2005-7-17 15: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52 编辑 <br /><br /><P>                                                                  三</P><P> “‘你到巴黎来找我们,可后来你却独坐在这石阶上面……’他用一种安慰的口吻说道,‘你为什么不赶上我们?你为什么不对我们说,不跟我们谈谈你刚才提到名字的那个人呢?我知道他是谁,我知道他的名字。’
  “‘你不知道,没法知道。他是个凡人。’这时我说的话多半是出自本能而非自信。想到莱斯特,想到这家伙应该知道莱斯特的死,这些想法扰乱了我的思绪。
  “‘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考虑凡人,思考对凡人的公正吗?’他问道,但语气中没有任何指责和嘲笑的意思。
  “‘我是来这儿清静清静的。别让我冒犯你。就是这样,’我喃喃自语道。
  “‘可是在这种心境中清静,你甚至连我的脚步声部听不见……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上楼来。’他说着,慢慢地把我拽起来站到他旁边。
  “就在那时,阿尔芒的小屋门开了,从里面闪射出一道长长的光,照在楼道上。我听见他走来了,圣地亚哥放开了我。我正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时,阿尔芒出现在楼梯下面,手挽着克劳迪娅。克劳迪娅仍像我刚才与阿尔芒谈话的整个过程中一样,脸上一副木然的表情。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我记得自己注意到了这一点,尽管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这种感觉甚至现在也令人难忘。我迅速地将她从阿尔芒身边拉过来。她柔软的四肢靠着我,这使我觉得我们都像是躺在棺材中,处于麻木的沉睡状态一般。
  “接着,阿尔芒挥臂猛然有力地一推,将圣地亚哥推向一旁。圣地亚哥像是要往后仰翻下去似的,但他又站直起来,这样反而又被阿尔芒拖向楼梯的上头。所有这一切发生得那样迅捷,我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们的衣服在动,听见他们靴子的沙沙作响。后来,阿尔芒独自站在楼梯的最上面,我向上走近他。
  “‘今晚你们是不可能安全地离开这个戏院的,’他低声对我说道,‘他对你起了疑心。既然我已经把你们带到这儿来了,那他就觉得有权对你有更多的了解。我们的安全也全看这一点了。’他领着我又慢慢地回到舞厅。但接着,他转过脸来,把嘴唇几乎贴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我必须警告你。别回答任何问题。你问,然后再自己解开一个又一个的事实之谜吧。但不要,不要透露尤其是有关你来历的任何东西。’
  “这时,他离开我们而去,但招呼着我们随他进入了其余吸血鬼们集聚的黑暗之处。那些吸血鬼像群冷漠的大理石雕像焦立在那里,脸和手也完全和我们的一样。那时我才强烈地感觉到我们全都是怎样地用同一种材料做成的,而这样一种想法,我在新奥尔良的所有那些漫长岁月里只会偶尔想到。这种想法扰乱了我的心绪,尤其是当我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可怕壁画之间的长长镜子中映照出某一个或更多的吸血鬼的时候。
  “当我从那些雕刻的橡木椅子中间找到一张并坐进去时,克劳迪娅似乎醒悟过来了。她斜靠着我,很奇怪地说了些语无伦次的话,那些话似乎暗示着我必须按阿尔芒说的做:绝不要提我们的来历。这时我想和她讲话,但我发现那个高个的吸血鬼圣地亚哥正看着我们,目光缓慢地从我们身上移向阿尔芒。好几个女吸血鬼围绕在阿尔芒的身边,当我看见她们用胳膊搂着他的腰时,心中涌起一种骚动的感觉。当我看着他们时,令我吃惊的不是她们那因吸血鬼的本性而变得像玻璃般僵硬的优雅体型、娇美容貌以及优美的双手,也不是她们那此刻突然静下来盯着我的迷人的双眼,令我吃惊的是我自己内心的那种疯狂的嫉妒。我害怕看她们那么近地挨着他,害怕他转过脸来挨个亲吻她们。然而,这时,当他将她们带到我近前时,我却犹豫而困惑起来了。
  “埃斯特尔和西莱斯特是我记得的两个名字,两个瓷娃娃似的美人。她们以盲人特有的方式爱抚着克劳迪娅,她们的手在她的金发上面抚摸,甚至触摸她的嘴唇。然而她,她的双眸目光依旧迷蒙而深远,全然是在忍受着。她知道我也清楚而她们似乎无法捕捉到的东西:那样娇小的身躯中蕴育着一个同她们一样敏锐而清晰的女人头脑。令我惊奇的是,我看到她提着她那淡紫色衣裙在为她们转来转去,而且还对她们的羡慕报以冷冷的微笑。有多少次,我一定是忘记了,我一定是对她说过她就像是个孩子;我一定是过于放肆地爱抚过她,而且还曾以一个成年人的放纵把她揽进怀里。我的思绪分成了三路:一是昨晚在圣加布里尔饭店,那似乎是一年前的事了,她曾带着深深的积怨谈到过爱;二是对阿尔芒所讲的或没讲的那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的无限震惊;三是对我周围那些在怪诞奇异壁画下面的暗处低语的吸血鬼们的静静关注。因为我从不需要问任何问题就能从那些吸血鬼身上认识到很多东西,所以巴黎吸血鬼的生活正是我所害怕发生的一切,而上面戏院中的那个小小舞台已经表明了这一切。
  “屋子里那些暗淡的烛光让人无法回避,那些壁画完完全全地映入了人的眼帘,而且几乎每个晚上,当某个吸血鬼带来一幅由当代艺术家创作的新的雕刻或绘画作品时,就又多了一件。西莱斯特把她那冰凉的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带着对那些绘画作者们的不屑一顾说着什么,而埃斯特尔此刻正把克劳迪娅放在她的大腿面上。这些都在向我这个天真的殖民地来的人强调这样一个事实:吸血鬼们自己并未制造这样的恐怖,他们仅仅是在收集这些恐怖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人类可以远比吸血鬼们罪恶得多。
  “‘画这样一些画是罪恶的吗?’克劳迪娅用一种平板的声调轻声问道。
  “西莱斯特把她黑色的鬈发向后甩甩,笑了起来。‘能想得出就能做得出,’她很快地答道,目光中暗含着某种敌意。‘当然,我们以各种形式的杀害来努力与人类竞争,是不是?’她身子向前倾,拍了拍克劳迪娅的膝盖。但克劳迪娅只是看着她,看她神经质地笑并继续说。圣地亚哥走近我们,提出了有关我们在圣加布里尔饭店的房间问题。他用一种极夸张的舞台动作手势对我们说那里恐怕不安全。接着,他说了一个有关那些房间令人吃惊的情况。他知道我们睡觉的那个箱子,在他看来那根粗俗。‘到这儿来!’他站在楼梯上对我说,言语中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近乎孩子气的天真。‘和我们住在一起,不必这样假装了。我们有自己的守卫。告诉我,你们从哪儿来!’他说着,头低垂到膝盖上面,手抓着我椅子的扶手。‘你的声音,我知道那种口音,再说说看。’
  “想到自己带着口音的法语,我隐隐约约地恐慌起来,但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他的主观意志很强,而且有着明显的占有欲。他仰头看着我,那种极具占有欲的形象每时每刻都在我心中变得愈发丰满了。而这时候,我们周围的吸血鬼们谈了起来。埃斯特尔说黑色是吸血鬼衣服的颜色,而克劳迪娅那色彩柔和的漂亮衣裙虽然好看却没品味。‘我们与夜色融为一体,’她说道,‘我们有一种葬礼的光彩。’这时,她弯腰将脸颊紧靠克劳迪娅的脸颊。为了使她的评论柔和一些,她笑了。接着,西莱斯特笑了,然后圣地亚哥也笑了,整个房间似乎都充满了那叮当作响的超自然的笑声,那些超自然的声音在涂满绘画的四壁间回荡着,震得那些脆弱的烛火晃动起来。‘啊,可要把这些头发卷掩盖起来了,’西莱斯特抚弄着克劳迪娅的金发说道。这时我才意识到那早就很明显的事实:他们全都将头发染成了黑色,除了阿尔芒。那黑发连同那黑衣服使我那纷乱的印象加深了:我们全都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雕像。我已无法再更多地强调自己是怎样地被那种印象搅乱了心绪的。那似乎激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某种我无法完全捕捉到的东西。
  “我发觉自己离开了他们,走到了那些狭长镜子中的一面的面前,从镜子中我的肩膀上面看着他们。克劳迪娅在他们中间就像颗闪光的宝石,在下面沉睡的那个凡人男孩也会是这样的。我开始意识到,发觉他们在某种可怕的程度上很阴郁沉闷:我所看到的地方都很阴郁沉闷。他们那发光的吸血鬼眼睛令人生厌的千篇一律,他们的智慧也如同一只生锈的铜钟一般。
  “使我从这些想法中分神的只有那我想要知道的情况。‘东欧的吸血鬼……’克劳迪娅说着,‘那些可伯的怪物,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是些亡魂,’阿尔芒在隔得很远的地方轻声答道,他在用那准确无误的超自然的耳朵听着那更多的是内心的沉思而不是低语的东西。屋子里静了下来。‘他们的血不同,微不足道。他们像我们一样地繁衍,但毫无技巧或用心可言。在过去——’他突然停住了。我能从镜子中看见他的脸。那张脸莫名其妙地僵硬。
  “‘喔,告诉我们过去的事吧,’西莱斯特说道。她的声音尖厉,达到了凡人的音高。她的语调中有某种邪恶的东西。
  “而这时圣地亚哥又取而代之,摆出同样引诱人的姿态。‘对,给我们讲讲那些女巫的聚会和那种能使我们隐形的药草吧,’他说道,‘还有那炮烙之刑!’
  “阿尔芒的眼睛盯着克劳迪娅。‘当心那些怪物,’他说着,眼睛故意先扫过圣地亚哥,然后是西莱斯特,‘那些亡魂们,他们会当你们是凡人,会袭击你们。’
  “西莱斯特一阵发抖,蔑视地嘟哝了几句,那神情像是个贵族在谈论与她同姓的庸俗表亲。而我正在看克劳迪娅,因为她的双眼似乎又像刚才那样蒙眬起来了。她突然不看阿尔芒了。
  “其他一些吸血鬼的声音又大了起来,盖住了整个屋子里的声音。他们在交头接耳地谈论夜晚杀人的事,没有丝毫感情地描述着这个或那个遭遇,其间他们对彼此残酷的质疑声不时地如同雪亮的闪电般闪现着:有吸血鬼走向一个在角落里的又瘦又高的吸血鬼,跟他讲不要把凡人的生命浪漫化,不要没精打采的,不必拒绝做现成的最有趣的事情。他糊里糊涂耸耸肩,说话慢吞吞,然后又长时间呆乎乎地一言不发,他就像是被吸的血噎住了,站在那儿就像是刚刚去棺材里睡过一样。然而,他仍待在那里,被这个长生不死的邪恶团伙,一个遵奉者的俱乐部的压力操纵着。莱斯特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他来过这儿吗?是什么原因使他离开的呢?没有人支配过莱斯特——他是个小吸血鬼圈子的头儿,但他们又会怎样夸赞他的别出心裁,他对受害者那像猫似的戏弄呢?而‘浪费’……那个字眼,那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吸血鬼很重要的评价,也常常能听到。你‘浪费’了杀死这个孩子的机会,你‘浪费’了吓唬这个可怜女人或使那个男人发疯的机会,而这些是只需一个小小的戏法就能办到的。
  “我的头在发晕。一种常见的凡人的头痛。我渴望摆脱这些吸血鬼,只有远处阿尔芒的影子吸引着我,尽管他曾多次警告过我。这时他似乎已疏远了其他的吸血鬼,虽然他还常常和他们点头致意并到处招呼几句,看上去仍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的手只是偶尔从座椅的狮爪扶手上抬起来。当我这样看着他,看见在这一小群吸血鬼中没有人像我一样被注视,而且没有人像我一样能不时地吸引他的目光时,我的心情很兴奋。然而他仍旧远离我,只是用眼睛在看我。他的警告在我耳畔回响,可我不管它了。我渴望彻底离开这座戏院,我无精打采地站在那儿,终于得到了那无用而且无比乏味的消息。
  “‘可你没什么罪行,没有重大的罪行,是吗?’克劳迪娅问道。当我背对她站着时,她那紫色的眼睛似乎都在镜子中盯着我。
  “‘罪行!讨厌!’埃斯特尔喊叫着并用一个苍白的手指指着阿尔芒。阿尔芒在远处屋子尽头的地方和她一起轻声笑着。‘讨厌的是死亡!’她嚷着,露出了那吸血鬼的尖牙,于是阿尔芒以一种表示害怕和要摔倒的舞台动作将一只无力的手放在前额上面。
  “可两手背在后面观看着的圣地亚哥插嘴了。‘罪行!’他说,‘是的,有一种罪行!一种我们对另一个吸血鬼穷追不舍直至将其摧毁的罪行。你们能猜出那是什么吗?’他瞥了克劳迪娅一眼,然后看看我,接着又把目光投向她那张面具似的脸。‘你应该知道的,你对创造你的那个吸血鬼如此守口如瓶。’
  “‘可为什么呢?’她问道,眼睛是那样从未有过地眯缝着,两只手仍静静地放在大腿上面。
  “屋子里慢慢地、然后完全地沉寂下来,所有那些白白的脸都转向圣地亚哥。他站在那儿,一只脚伸向前,两只手在背后紧握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克劳迪娅。当他看见自己有发言权时,两眼炯炯有神。接着,他突然从站的地方走开,从我后面悄悄走来并拍拍我的肩膀。‘你能猜出那种罪行是什么吗?难道你的吸血鬼头儿没告诉过你吗?’
  “那伸过来的熟悉的手慢慢地牵引着我,随着那加快的心跳,他轻轻地敲打着我的心。
  “‘那是种无论哪个吸血克在哪儿犯下就意味着要死的罪行。那就是杀死你的同类!’
  “‘啊哈!’克劳迪娅喊叫起来,接着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大笑。她正旋转着紫色的丝裙并迈着轻脆响亮的步子穿过大厅。她抓住我的手说道:‘我真担心它要像来自泡沫的维纳斯一样诞生,就像我们似的!吸血鬼头儿!来,路易,我们走!’她向我点点头,拉着我走开。
  “阿尔芒在笑。圣地亚哥一动不动。当我们走到门口时,阿尔芒站了起来。‘欢迎你们明晚再来,还有后天晚上。’
  “我觉得一直跑到街上才喘了口气。雨仍在下,而所有的街道似乎都被雨水浸湿了,很凄凉,但却很美。几张散落的纸片在风中被吹刮着,一辆闪着微光的马车缓慢地经过,马蹄声嘚嘚,沉闷而有节奏。天空里淡紫色。我向前飞奔着,克劳迪娅在旁边指路。我大踏步向前,她终于坚持不住,让我抱了起来。
  “‘我不喜欢他们。’当我们快到圣加布里尔饭店时,克劳迪娅满腔怒火地对我说。在这拂晓前的时分,饭店那宽大而且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悄悄地从那些在桌旁低头打盹的职员身边溜过去。‘为了寻找他们,我已经走遍了整个世界。我看不起他们!’她甩掉斗篷,走到房间中央。一阵风雨敲打着那些落地窗。我不知不觉地将所有的灯火都——调大,并举起那个大枝形烛台凑近那些煤气灯的灯火,仿佛我是莱斯特或克劳迪娅似的。接着,我找到那把在那个地下室曾想到过的紫褐色天鹅绒椅子,滑坐进去,瘫倒下来。一时间,似乎整个房间都烧着了。当我双眼凝视那幅树淡水静的镀金镶框画时,吸血鬼的魔咒就被破除了。在这儿他们碰不到我们,然而我知道这是个谎话,愚蠢的谎话。
  “‘我处境危险,危险。’克劳迪娅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说道。
  “‘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对他干了些什么呢?再说,我们处境危险!你有没有想到过,我是不会承认自己的罪行的!而如果你是那唯一的……’这时,当她靠近之际,我伸手抓住了她,但她那双疯狂的眼睛盯着我,于是我两手向后一放,松开了。‘你觉得我会让你处于危险之中不管吗?’
  “她笑了。刹那间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你不会的,路易。你不会。危险把你拉近我……’
  “‘爱把我拉近你,’我温柔地说。
  “‘爱?’她说道,‘你说爱是什么意思?’后来,她仿佛看出了我脸上痛苦的神情,向我走近并用双手抚摸我的面颊。她冷冰冰的,很不满,就像我被那个凡人男孩挑逗了但很不满足那样,冷冰冰的,很不满。
  “‘你总是对我的爱想当然,’我对她说,‘我们已经结合了……’可即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仍感觉到自己原先的信念在动摇,又感觉到了昨晚,当她就凡人的情感而嘲笑我时的那种痛苦折磨。我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如果阿尔芒召唤你,你就会离开我而去找他的……’
  “‘绝不会……’我对她说。
  “‘你会离开我的,而他需要你就像你需要他一样。他一直都在等你……’
  “‘绝不会的……’这时我站了起来,朝那个箱子走去。门都锁上了,但它们难不倒那些吸血鬼。我们只有赶在灯灭之前起来才能将他们拒挡在门外。我转过脸,叫她来。她躺在我旁边。我想将脸埋进她的头发里面,想乞求她的原谅。因为,实际上她是对的,而我还是爱她,像从前一样地爱她。这时,当我把她拉近身旁,她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他甚至一言不发地对我一遍又一遍地说话。你知道他将我弄成神思恍惚的状态主要是为什么吗?那样我的眼睛就只能看着他,这样他就能像牵着我的心一样拖着我。’
  “‘所以你觉得……’我小声说道,‘所以那种感觉是一样的。’
  “‘他使我变得有气无力!’她说道。我脑海中又浮现出她倚靠着那些书坐在阿尔芒书桌上的样子,又看到她那松软低垂的脖子和僵硬的双手。
  “‘可你们在说什么?他跟你说话时,他……’
  “‘一言不发!’她重复道。我看见煤气灯变暗了,而寂静中的烛火却很旺。雨点打在窗玻璃上。‘你知道吗?他说……我应该死!’她低声说,‘我应该让你走。’
  “我摇摇头,但恐惧的心中却涌起一阵感动。她相信并且说出了这个事实。她眼中有种模糊不清的东西,晶莹透亮。‘他将我体内的生命活力吸入了他体内。’她说着,可爱的双唇那样颤动着。我不忍再看了,紧紧搂着她,但她眼中仍含着泪。‘丧失生命活力的那个男孩是他的奴隶,我丧失生命活力就会也成为他的奴隶。他爱你。他爱你。他会拥有你,而且他是不会让我挡道的。’
  “‘你不了解他!’我争辩着,吻着她。我想用吻湮没她,她的脸颊,她的双唇。
  “‘不,我就是太了解他了,’她甚至对着我亲吻的双唇说道.‘是你不了解他。爱使你失去了判断力,你被他的学识、他的魔力迷惑住了。如果你知道他是怎样吸食死亡,你就会比从前恨莱斯特更恨他。路易,你永远也不要再到他那儿去了,我告诉你,我有危险!’”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地离开了克劳迪娅。我深信那个剧院的吸血鬼中只有阿尔芒能靠得住。她很勉强才让我走,而我也深深地被她的眼神搅乱了心绪。她还不知道什么是脆弱,但就在她放我走的时候,我从她身上看出了害怕和打击。我赶忙去完成我的使命。我在剧院外面一直等到最后一个观众离开,看门人正要锁门。
  “他们怎么看我,我说不准。是像其他人一样,一个没卸装的演员吗?那没关系。要紧的是他们让我通过了。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舞厅里只有少数几个吸血鬼,他们没跟我搭讪。最后,我站到了阿尔芒开着的门口。他立刻就看见了我,毫无疑问,这长长的一路他已经先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马上表示了欢迎并让我坐下。他正忙着照应他的小男孩。那男孩正坐在书桌旁用餐,一个银盘子里面有鱼有肉,旁边放着一瓶白葡萄酒。尽管经过昨晚的事他有点发烧而且很虚弱,但他的肤色仍然很红润,他的体温和香味仍然折磨着我。阿尔芒坐在我对面靠近炉火的皮椅子里面,两只胳膊交叉搁在皮扶手上。那个凡人显然不用求助于他。男孩往杯中倒满了酒,微笑着,眼睛朝我眨了眨说:‘为我的主人。’但这杯是敬阿尔芒的。
  “‘为你,奴隶,’阿尔芒很动感情地深吸了口气,小声说道。然后,他看着男孩喝了一大口。我看见他在舔湿湿的双唇。当他把酒咽下去时,喉咙那里的肌肉牵动了几下。这时那男孩子夹起一小片白白的肉。行了同样的礼,然后慢慢咀嚼起来,两眼仍盯着阿尔芒。这一切就像是阿尔芒在他那只能用眼睛分享的那部分生活中饱餐痛饮似的。尽管他似乎已沉浸在其中了,但那却是精心安排的,并非那种几年前我站在巴贝特的窗外渴望过她那种凡人生活时经受的那种痛苦折磨。
  “等那男孩吃完,他两手搂着阿尔芒的脖子跪着,仿佛实际上是在品尝阿尔芒那冰冷的肉体似的。我还能记起莱斯特第一次走近我的那个夜晚,他的目光多么像是要燃烧,他苍白的脸多么兴奋发光。现在,你就知道对你而言我是什么了吧。
  “最后,这一切结束了。那孩子要睡觉了,阿尔芒锁上了他靠着的那两扇铜门。一会儿功夫,男孩酒足饭饱,打起盹来。阿尔芒在我对面坐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很镇定,而已看起来似乎很天真。当我感觉那双眼睛要将我拉近他时,我垂下了眼皮。我想看看壁炉的火,可那儿只剩下了灰烬。
  “‘你告诫我,不要讲出自己的身世,为什么?’我抬头看着他问道。他似乎能觉察到我的退缩,但这并没触犯他,他只是略有些惊奇地注视着我。但我很心虚,对他的惊奇太心虚了,于是我又把视线移开。
  “‘你杀了那个造就你的吸血鬼,是吗?那就是你为什么没和他一起到这儿来的原因吗?你为什么不说出他的名字呢?圣地亚哥认为你杀了那个吸血鬼。’
  “‘那么,如果这是真的,或者我们无法使你们相信的话,你们就会设法除掉我们吗?’我问。
  “‘我是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他平静地说,‘但正如我告诉你的,我不是如你所问的这儿的头儿。’
  “‘可他们相信你就是头儿,不对吗?而圣地亚哥,你两次将他从我面前推走了。’
  “‘我比圣地亚哥更有魔力,更年长些。圣地亚哥比你年轻。’他说道,语气很坦率,没有一丝骄傲。这些是明摆着的事实。
  “‘他已经开始行动了,’他说,‘但不是和我,而是和上面那些家伙。’
  “‘可他为什么要怀疑我们呢?’
  “这时他似乎在思索,两眼低垂,握紧的拳头托着下巴。似乎经过很漫长的一会儿之后,他抬起头来。‘我可以告诉你原因,’他说,‘因为你太沉默寡言了。这个世上的吸血鬼很少,而且还生活在彼此争斗的恐怖之中。他们对那些新来的吸血鬼极谨慎小心,要弄清楚。他们很尊重其他的吸血鬼。这间屋里有15个吸血鬼,这个数字被很小心地保持着。而你对他们来说显然是有问题的:你感觉得太多,你想得太多了。正如你自己说的,吸血鬼的超然对你来说没多大价值。接着又是那个神秘的孩子: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永远也无法自给自足。如果此时那男孩的生命正处于相当的危险之中,他的生命对我来说是那么宝贵,可我是不会将他变成个吸血鬼的,因为他太小,他的四肢还不够强壮,他的血还几乎不能品尝。可你却带着那个孩子。她是吸血鬼用什么方式造就的,他们问,是你造就她的吗?所以,你看,你有这些问题而且有这种神秘感,然而你却完全沉默。这样,你就不可能被信任,而且圣地亚哥要找借口生是非。但还有另外一个比所有我刚才讲的那些更实际的理由。那很简单,就是:当你第一次在拉丁区遇到圣地亚哥时,你……很不幸……你说他是个小丑。’
  “‘啊哈。’我往后一倚。
  “‘如果你什么也没说过,那也许一切就会好得多了。’他笑着,知道我和他一样明白了这其中的讽刺含义。
  “我坐在那儿反思着他刚才说过的话,所有的想法中令我感到心事重重的就是克劳迪娅那些奇怪的劝告,就是这个目光温和的年轻人对她说,‘死’。还有除此之外,就是我对上面舞厅的那些吸血鬼们慢慢积聚的厌恶。
  “我觉得有种极强的欲望,迫不及待地要对他讲这些事。尽管当我看着他那双曾试图迷惑克劳迪娅的眼睛时,他的眼睛在说,活着。我无法相信这一切,但想到她的恐惧,不,还不能说。他的眼睛在说,学吧。喔,我多么想告诉他我无法理解的那一切;这些年我们是一直在寻找,而当我发现上面那些吸血鬼将永生当做时尚奇想的俱乐部和廉价的遵奉顺从时,我是多么吃惊啊。然而,经历了这种沮丧,这种困惑之后,我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为什么不应该是这样的呢?我期望的又是什么呢?我又有什么权利那么痛苦地对莱斯特感到失望而让他死呢!是因为他不肯告诉我我内心一定要寻找的东西吗?阿尔芒的话,是怎么说的?‘唯一的力量是蕴藏在我们自己心中的。’
  “‘听我说,’这时他说,‘你必须远离他们。你的表情什么也掩饰不了。如果我问你,你此时就会告诉我。看着我的眼睛。’
  “我没这么做,而是两眼死盯着他书桌上方那些小绘画中的一幅,直到那画在我眼中不再是那个《圣母与孩子》,而虚幻成了一片线条和色彩。因为我知道他对我说的是真实的。
  “‘如果你能,就阻止他们,告诉他们,我们没有任何伤害他们的意思,你为什么不能这么做?你自己说过,我们不是你的敌人,无论我们做过什么……’
  “我能听见他在叹息,轻轻地。‘我已暂时制止了他们,’他说,‘但我不想用控制他们的这种魔力来完全阻止他们。因为,如果我使用这种魔力,那么我就必须保护它,就会树敌很多。而当我想要在这儿完全拥有一个空间、一片安宁时,就将要永远和我的敌人们打交道了。或者我就根本无法在此立足。我接受了他们给予我的种种统治权,但还不是为了去统治他们,只是想离他们远一些。’
  “‘我应该早就知道这一点的。’我说着,眼睛仍盯着那幅画。
  “那好,你必须走开。西莱斯特有很多魔力,她是最老的吸血鬼之一,而且她很嫉妒那孩子的美貌。而圣地亚哥,就像你所看见的,他就只等着哪怕是一点点的证据来证明你是逃犯了。
  “我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他坐在那里,带着那种令人恐惧的吸血鬼的静止,就像实际上根本不是活的一样。时间过得很慢,我耳边又回响起他说的那些话来,仿佛是他又在重复似的:‘我在这儿所求的只是拥有一个空间、一片安宁而已。或者我根本无法在此立足。’我感到有种对他的渴望,这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我耗尽全部力量才克制住它。我只是坐在那儿凝望着他,内心斗争激烈。我的希望是这样的:不管怎样,克劳迪娅能安然地留在这些吸血鬼中间,他们也许从她或其他任何人身上都没发现什么罪,那样我就能自由了。而且只要他们欢迎,我就可以永远自由自在地留在这间小屋里面,甚至可以接受任何条件,以求被容忍、被允许在这儿呆下去。
  “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凡人男孩子,他没在床上睡觉,而是跪在阿尔芒身边,两手搂着他的脖子。那对我来说是爱的形象。你必须明白,我感觉到的那种爱不是肉体的爱。我说的根本就不是那种爱,尽管阿尔芒漂亮单纯,而且和他的任何亲密行为都从没令人反感过。对吸血鬼们来说,肉体的爱达到高潮时只有一种东西能使他们满足,那就是杀人。我所说的把我引向他的另一种爱完全是那种莱斯特从未给予过我的教师之爱。我知道阿尔芒从不拒绝传授知识。我将像透过一格窗玻璃似的看透他的内心,于是我就能充分享受其中的乐趣,吸取其中精华并成长起来。我闭上了双眼。我觉得像是听见了他在说话,声音那么小,我说不准。他好像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来吗?’
  “我又抬起头来看他,想着他是否知道我的想法,他实际上能否察觉到,而且是否可以相信这就是在他那种魔力范围之内的事。现在,经过所有这些年之后,我可以认为莱斯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无法告诉我怎样使用我的魔力的家伙,并且我也能原谅他。然而我仍渴望知道这些,而且我会毫不抵抗地陷入这种渴望之中。一种沮丧完全覆盖了这种渴望,我为自己脆弱而可怕的窘境感到沮丧。克劳迪娅在等着我。克劳迪娅,她是我的女儿,我的爱。
  “‘我怎么办?’我小声说,‘离开他们,离开你吗?这么多年了……’
  “‘他们与你无关,’他说。
  “我笑着并点点头。
  “‘你想干什么?’他问道。言语之间,用了一种最温和而且最具同情心的口吻。
  “‘难道你不知道?你没有那种魔力吗?’我问道,‘难道你不能像读书那样读懂我的想法吗?’
  “他摇摇头。‘不是你所说的那样。我只知道你和那孩子面临的危险是真实的,因为这一切对你是真实的。而且我也知道,即使有她的爱,你的孤独也几乎远不是你所能忍受的。’
  “这时我站了起来。起身,走到门口,然后飞快地跑过那个通道,这一切看起来似乎很简单,但我却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耗光了我所说的那种超自然的离奇古怪的东西。
  “‘我请求你把他们从我们身边赶走。’我站在门口说道,但我不能回头看他,甚至不想受到他说话的那种声音的干扰,以防使我又犹豫心软起来。
  “‘别走,’他说。
  “‘我别无选择。’
  “我在通道里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他离我那么近,我惊呆了。他就站在我旁边,眼睛平视着我,手中拿着一把钥匙,塞到我手里。
  “‘那儿有个门。’他说着,手指着暗处的尽头。我原以为那儿只是面墙。‘还有一段阶梯通向那条只有我自己走过的小路。现在你从这条路走,这样就能避开其他人。否则你这样走得很急,他们会发现的。’我立刻转身就走,尽管内心极想留下来。‘但让我告诉你这点,’他轻轻地将其手背压在我的心口说,‘运用你内在的魔力,别再厌恶它了。要使用!当他们在上面的街上看见你时,用那种魔力使你的脸戴上个面具,而且还要像盯着任何人那样盯着他们思考对策:要当心。记住我说的话,就当它是我送给你戴在脖子上的护身符。当你的目光和圣地亚哥或其他任何吸血鬼的目光相遇时,客气地对他们说你想说的话,但心里要想着那句话而且只想那句话。记住我说的话。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你很尊重那简单纯朴的东西。你懂得这一点,那就是你的力量。’
  “我从他的手中接过钥匙,但实际上我并不记得是怎样将它插入锁中或者又是怎样走上那些阶梯的了,我甚至也想不起来当时他在哪里或者他做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当我步入剧院后面那条黑暗的小路时,听到他在离我很近的某个地方很轻柔地对我说:‘可以的时候,到这儿来,找我。’我环顾四周,但却看不见他。这对我来说并不奇怪。他也曾在某个时候告诉过我,不能离开圣加布里尔饭店,不能给其他吸血鬼们留下丝毫他们想要的犯罪证据。‘你瞧,’他说,‘杀死其他的吸血鬼是很刺激的,那就是为什么要严禁这种行为并要处死罪犯的缘故。’
  “后来,当我站在风雨飘摇、灯火闪烁的巴黎街头,望着两旁林立的建筑物时,当我面对身后那扇已经关闭成一堵黑暗厚实的墙的门、并且阿尔芒也不在那儿了的事实时,我似乎清醒了。
  “尽管我知道克劳迪娅在等我,尽管当我经过饭店煤气路灯上面她房间的窗户时看见了那些蜡制的花瓣中间站着的小小身影,我仍从那条林荫大道走开了,任凭更加黑暗的街道将我吞没,就像我在新奥尔良街道上常常做的那样。
  “并不是我不爱她,相反,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太爱她了,而且我对她的爱和我对阿尔芒的爱又是同样的强烈。此刻我逃避了他们,任凭杀人的欲望像一场盼望的高烧似的在心中升腾,把我的意识、我的痛苦全都吓跑。
  “透过雨后的迷雾,我看见一个人正向我走来。我能记得,当时他像是在一种梦幻的境界里漫游似的,因为夜幕笼罩着我,很黑而且很虚幻。那座小山一定是世上任何地方都有的,而巴黎那些柔和的灯光在雾中胡乱地闪烁着。这人喝醉了酒,两眼直勾勾的,正盲目地走向死神的怀抱。他伸出颤动的手指抚摸着我脸上的骨头。
  “我还没发疯,没有绝望。我一定是对他说了‘走吧’。我相信自己肯定是说了阿尔芒送给我的那个词,‘当心’。然而我还是让他将其大胆而带着醉意的手臂滑绕到了我的腰际。我被他那可爱的眼神,被那恳求要立即为我画像而且提到‘温暖’二字的声音,被他宽松的条纹衬衫上散发出的浓重芳香的油画颜料味道俘虏了。我跟着他,穿过蒙马特。我低声对他说:‘你不该是死人中的成员。’他领着我穿过一个花草茂盛的花园,穿过芬芳潮湿的草地。当我说‘活着,活着’时,他笑了。他用手摸着我的面颊,拍拍我的脸,最后抓住我的下巴,将我扭向那低矮的门口射出的灯光。在油灯的映照下,他那变红了的脸更是油光发亮。门关上了,那种温暖的感觉慢慢地向我们四周渗透过来。
  “我看见他眼中那大而亮的眼珠在闪动,黑眼珠周围布满了血丝。当他领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时,他那只温暖的手使我内心那勉强忍住的饥饿感又燃烧起来了。接着,透过煤气灯的雾气,在闪烁的炉火映照下,我看见了那些画布上一张张放光的脸,仿佛置身于那间倾斜的小屋里就已经进入了一个色彩缤纷的仙境,从那里释放出的美真令人心驰神往。‘坐下,坐下……’他对我说着,两只滚烫的手按着我的胸口。我用手握住他的双手,但它们却滑向了一旁,于是我内心的饥饿感又在一阵阵地涌动了。
  “这时我看见他站在远处,两眼目光专注,手里拿着调色板。那张很大的画布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隐约看见他那只挥动的胳膊。我坐在那里,麻木而且绝望,任凭思绪随着他的那些画、那些迷人的眼睛不停地漂流,直到阿尔芒的眼睛不见了,克劳迪娅顺着那个石阶通道在奔跑,咔嗒咔嗒的鞋跟声离我而去,越来越远。
  “‘你活着……’我小声说道。‘是躯壳,’他答道,‘躯壳……’我曾在新奥尔良看过成堆的躯壳,那是从那些浅浅的墓穴中挖出来放入墓穴后面的那些房间里去的,这样另一个人就有可能被放进那狭窄的墓地里了。我觉得自己闭上了眼睛,内心的饥饿感变成了剧烈的痛苦。我的心在呼喊,呼唤一颗活着的心。后来,我觉得他在向前移动。他伸出两只手来拨正我的头——那致命的一步,那致命的突然前倾。我叹了口气,低声对他说:‘救救你自己吧,当心。’
  “接着,在他那张湿润的脸泛起的红光之中,事情发生了。有种东西透过他那脆弱的肌肤,从那些咬破的血管中将他的血吸掉了。他向后挣脱了我,画笔从手中滑落下来。而我却站起来向他压过去,感觉自己紧咬着唇,两眼紧盯着他的脸,两耳充满了他挣扎的喊叫声,两手紧抓着他那强壮而且在搏斗着的身体。最后我把他拉向我,没命地撕破了他的肉体,吸干了那赋予他生命的血。这时我松开他说道:‘死吧。’他的脑袋靠着我的衣服垂了下来。‘死吧。’我觉得他挣扎着要抬头看我。于是又吸,他又挣扎。终于他滑倒了,吓得瘫软在地上,快要死了。但他的眼睛仍然睁着。
  “我坐到他的画布前,精疲力竭,渐渐平静下来。我朝下看他,看他那模糊灰暗的眼睛。我自己的手很红润,全身都暖洋洋的,那么舒服。‘我又变成了凡人,’我低声对他说道,‘我活过来了,吸了你的血我又活了。’他的眼睛闭上了。我倚着墙向后仰坐下去,不知不觉盯住了那张画布上自己的脸。
  “他所完成的只是个初稿。虽然他只用了些粗重的黑线条,但已把我的脸和双肩勾勒得很逼真了。他已经开始泼抹了些颜料:我的眼睛是绿的,面颊是白的。然而当我看见画布上自己的表情时,我惊呆了!他很准确地捕捉到了我那种神情,但画上却看不出有丝毫恐怖的东西。粗粗勾画出的脸上,那双天真无知的绿眼睛正用一种强忍着的难以抑制的渴望不露声色地凝视着我。那种渴望他是不懂的。一个世纪前的路易在做弥撒,他的嘴自然地张开着,头发梳得很随意,一只手松松地握放在大腿面上,完全沉浸在牧师的布道之中。一个凡人路易。想到这儿,我相信自己是在笑,双手掩面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当我把手拿下时,那些手指上竟泪迹斑斑,而且还染有凡人的血。在我的内心已经开始有了那种杀了人的怪物才有的激动,而且我还要再杀掉那个正在收起那幅画,准备带着它逃出小屋的人。
  “突然,那个人从地上爬起,带着一种动物的呻吟站了起来。他死抓住我的靴子,但手却从那皮革上滑落下来。鼓起某种巨大的反抗我的勇气,他伸手向上抓住了那幅画并且用他那渐渐苍白的两只手紧抓不放。‘还给我!’他冲我吼道,‘还给我!’我们紧揪着那幅画,我们两个人。我盯着他和我自己的双手,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他试图拼命抢救的东西。他那样子像是要把画带到天堂或地狱去似的。我,是他的鲜血未能造就成人的东西,而他,是我的罪恶未能征服的人。接着,我仿佛不再是我自己了,很轻易地从他手中抢过那幅画,一只手把他揪起,挨近嘴边,一怒之下撕开了他的喉咙。”
  “走进圣加布里尔饭店的房间后,我把那幅画放在了壁炉台的上面,久久地看着它。克劳迪娅在那些房间里的某个地方,而且有其他人进来了,好像在上面的某个阳台上有个女人或男人站得很近,身上散发出一种很明显的个人的香水味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拿那幅画,为什么要抢那幅画以至于此时它比那个死人还要让我感到羞耻。但我为什么还要把它放在大理石壁炉台上呢?我垂下头,两只手显然在颤抖。后来,我慢慢地转过头来,希望那些房间在我身边。我想要那些花、那天鹅绒,还有那些在壁龛中的蜡烛。我想做个凡人,平凡而且安全。接着,仿佛是在雾中一般,我看见那儿有个女人。
  “那女人静静地坐在那张大桌子旁边。克劳迪娅在那儿抚弄着她的头发。她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丝毫恐惧。她那塔夫绸的绿袖子、她的裙子映在那些倾斜的镜子里面,于是她便不再是一个静止的女人,而成了一群女人。她那深红色头发中分并向耳后梳着,但还有十来个梳漏下的小发卷在两旁烘托着她那张苍白的脸。她正用两只平静的紫色眼睛看着我,一张孩子似的小嘴看上去几乎是冷酷无情地柔软,形状看似丘比特之弓,没有沾上任何化妆品或个性色彩。这时,那张嘴笑着说话了,那双眼睛似乎在喷火。‘没错,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已经爱上他了。他和你说的一样。’说着,她站了起来,轻轻地提着那深色塔夫绸的蓬松裙子,于是那三面小镜子中反射到的东西立刻全都消失了。
  “我完全糊涂了,而且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一扭头,发现克劳迪娅正坐在远处的那张大床上,那张小脸僵硬似的平静,但她那只紧握的拳头正揪着丝绸窗帘。‘马德琳,’她轻声说道,‘路易很腼腆的。’克劳迪娅漠然地在那儿看着。而当她讲这句话时,马德琳只是在笑。接着,马德琳向我走得更近了。她把两只手放在喉咙那儿的饰带边上,把饰带向外拉,这样我就能看到那脖子上的两排小小的牙印。后来,笑容在她的嘴角消失了,她的双唇立刻紧绷着变得性感起来。她眯缝着两眼吐出了那两个字:‘吸吧。’
  “我转身离开了她,惊愕之中举起了拳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可后来,克劳迪娅却握住了我的拳头,抬起头无情地看着我。‘吸吧,路易,’她命令道,‘因为我无法做到这一点。’她的语气异常痛苦而平静,那生硬而有节奏的腔调中包含着所有的情绪。‘我太小了,没力气!你造我的时候是知道的!吸吧!’
  “我挣脱开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腕,仿佛她已经将它灼伤似的。我能看见那扇门,对我来说,似乎立刻从那儿离开是最明智的。我能感觉到克劳迪娅的力量,她的意志以及那凡人妇女的那双似乎被同样的意志燃烧着的眼睛。但克劳迪娅吸引我的并非温柔的恳求,也不是痛苦的哄劝,如果那样倒能在我集聚自身力量时将那种魔力驱散而使我可怜她。她吸引我的是那种情感,那种透过她双眼的冷漠和她此时转身离我而去的样子所表现出来的情感,她几乎像是立刻被击败了似的。我弄不懂。她仰倒在床上,垂下头,狂热地自言自语,两眼往上扫视着四壁。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想去抚摸她,对她说她的要求是不可能的;我想去安慰她,平息那似乎要将她吞噬的内心的欲火。
  “那个轻柔的凡人妇女已经坐在了靠近炉火的一张天鹅绒椅子里面,她穿的那变幻斑斓的塔夫绸衣裙在沙沙作响,就像她那双正注视着我们的茫然的眼睛和苍白而发烫的脸一样很神秘。我记得自己转身走向她,径直去亲了她虚弱的脸上那孩子气撅起的嘴巴。吸血鬼的吻除了伤口外没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也没有在那浅粉色的肉体上留下不可变更的变化。‘在你看来,我们怎么样?’我问道,发现她两眼盯着克劳迪娅。她似乎被那个小美人刺激得兴奋起来,那令人崇敬的母爱已破那双小肉手纠缠住了。
  “她收住目光,抬头望着我。‘我问你……我们看起来如何?你觉得我们白白的皮肤、残忍的眼神很美很神奇吗?喔,我记得很清楚,凡人的视觉是模糊不清的,而吸血鬼透过那种伪装放射出的美又是那样强烈而诱惑人,那样十足地欺骗人!吸吧,你对我说。可就人间而言,你对你所要求的东西还一无所知!’
  “但克劳迪娅从床上爬起来,走向了我。‘你怎么敢!’她压低声音说,‘你竟敢替我们两个人做出这样的决定!你知道我有多看不起你!你知道吗,我是带着一种像害虫一样不断侵蚀我的爱在鄙视你!’她娇小的身体颤抖着,两手叉在那黄色长袍外打褶的紧身围腰上面。‘难道你没忽视我吗!每当你忽视我,你痛苦时我就心痛。你什么也不懂。你的罪恶就是你无法变得罪恶而我必须为此忍受。我告诉你,我再也不要忍受了!’她的手指掐进了我腕上的肉里面,我疼得浑身扭曲,挣脱开她向后退去。在她那张仇恨的脸面前,在她那双眼中冒出的像某些蛰伏野兽般的冲天怒火中,我踉踉跄跄。‘你们像一个让人做噩梦的童话故事中的两个可怕的怪物,把我从凡人中间抢走,你们这两个没事干的瞎了眼的父母!父亲们!’她啐着唾沫说着。‘让你眼里积满泪水吧。你对我的所作所为用你那些泪来忏悔是不够的。再有尘世的6年、7年或8年……我也许已经变成她那样了!’克劳迪娅说着,伸出的手指很快地指向马德琳。马德琳双手托着脸,眼中充满了哀愁。她的呜咽声中几乎全是克劳迪娅的名字。但克劳迪娅没听见。‘是的。那种样子!我也许就已经知道和你并肩而行是怎么回事了。怪物!让我在这种绝望的装束。无奈的外形下长生不老!’泪水在她的眼中打着转。话音渐渐消失,像是收进了她的胸腔似的。
  “‘现在,你把她变给我!’她说着,头低垂下来,鬈曲的长发倒披下来成了一幅遮挡的面纱。‘你把她变给我。要么这样,要么你就结束在新奥尔良的那个饭店里的那个夜晚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愿再带着这种仇恨活下去了,我也不想再带着这种愤怒活下去了!我做不到。我不想忍受了!’她甩开头发,用两手捂住耳朵,仿佛不想听她自己讲这些话。她急促地喘息着,热泪似乎灼痛了她的面颊。
  “我跪倒在她身边,伸出双臂似乎想拥抱她。然而,我不敢碰她,甚至不敢叫她的名字,唯恐自己内心哪怕一丁点痛苦的爆发都会倾泻成难以言喻的绝望的嚎啕痛哭。‘喔,喔。’这时她摇摇头,挤出的泪水顺着两颊流淌着。她把牙咬得很紧。‘我仍然爱你,那就是我内心的折磨。我从没爱过莱斯特,但却爱你!我爱你多深就恨你多深。爱和恨是一样的!现在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了吧!’她两眼红红的,扫了我一眼。
  “‘知道了。’我小声说道,低下了头。可她却被马德琳拥抱着从我身边走开了。马德琳拼命地拥抱着她,仿佛她能在我面前保护克劳迪娅似的。讽刺——让人可怜的讽刺——她自己能保护克劳迪娅。她正低声对克劳迪娅说:‘别哭!别哭!’两只手用力地抚弄着克劳迪娅的脸和头发,像她那样粗重的动作是会弄伤一个凡人小孩的。
  “可克劳迪娅似乎突然倚在她胸口沉醉了。她两眼紧闭,脸上很平静,仿佛所有爆发出的激情全被排遣掉了。她一只胳膊搭在马德琳的脖子上,头靠在那塔夫绸衣裙和饰带上低垂着。她纹丝不动地倚躺着,面颊上泪迹斑斑,仿佛这表现出来的一切已使她精疲力竭。她极想忘却这一切,似乎这房间,还有我都不存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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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17 15: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2015-12-14 12:34 编辑 <br /><br /><P>                                                              四</P><P> “然而,我们全都在那儿。一个温柔的凡人妇女在无休止地哭泣,她用温暖的臂膀怀抱着那个她不可能明白但却自信很疼爱的、白白的、凶暴的、像孩子模样的超自然的东西。如果我不替她着想,如果我不考虑到这个疯狂而鲁莽地挑逗我——一个被罚入地狱的灵魂的妇人的所有痛苦,那种我作为凡人自我时感觉到的痛苦,我就会从她怀抱中把克劳迪娅那个小捣蛋鬼抢过来了。我会紧紧抱住她,一遍又一遍地否认我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可我仍然跪在那儿没动,只是在想,爱就是恨。我仰靠着床,自私地想将那爱恨都积聚在自己心中并紧紧抓住它。
  “马德琳过了很长时间才发现,克劳迪娅早就不哭了。她一动不动像雕塑似的坐在马德琳的膝上,两只泪汪汪的眼睛盯着我,丝毫没感觉到披垂在她周围的那柔软的红头发或者那妇人的那只仍在抚弄她的手。我瘫靠着床柱坐着,回头凝视着那两只吸血鬼的眼睛,无法、也不愿说什么来替自己辩解。马德琳正对着克劳迪娅耳边低语,任凭她的泪水滴进克劳迪娅的长发里面。接着,克劳迪娅轻轻地对她说:‘你走吧。’
  “‘不。’她摇摇头,紧紧地抱着克劳迪娅。接着,她闭上了双眼,带着某种可怕的烦恼和痛苦而浑身发抖。但克劳迪娅把她从椅子上领开了。这时的马德琳很顺从。她惊得脸色煞白,绿色的塔夫绸衣裙在克劳迪娅那小小的黄丝绸衣裙旁像汽球似的鼓胀着。
  “在客厅的拱门处她们停了下来。马德琳站在那里似乎很迷惑,一只手摸着喉咙,像只翅膀似的拍着,然后又不动了。她环顾四周,样子就像那个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的吸血鬼剧院舞台上的不幸受害者。但克劳迪娅已去找什么东西了。我看见她从那些阴影中冒出来,手里拿着个看上去像大玩偶的东西。我直起身跪着看那东西。那是只玩偶,一个女的玩具娃娃,乌亮亮的头发,绿色的眼睛,身上装饰着花边和彩带,脸蛋甜甜的,眼睛大大的。当克劳迪娅把它放进马德琳怀中时,它那瓷做的脚还叮当作响。马德琳抱着那个玩偶,两眼似乎都直了。当她抚弄玩偶的头发时,她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她低声轻轻地笑着。‘躺下,’克劳迪娅对她说,然后她们一起躺了下去,像是陷进了那长沙发的坐垫里面,塔夫绸衣裙在沙沙作响。但后来当克劳迪娅和她一起躺下并用胳膊搂着她的脖子时,那沙沙产消失了。我看见那玩偶滑落下来,掉在地上,可马德琳的手仍在摸索着。她又抓住了它并且拎在那儿悬荡着。马德琳自己的头向后仰着,两眼紧闭,克劳迪娅的鬈发抚弄着她的脸。
  “我仰靠着柔软的床沿坐在地上。克劳迪娅正用一种几乎不高于耳语的低低的声音告诉马德琳要耐心,不要动。我害怕听到她在地毯上走动的声音,害怕那将马德琳关在门外的慢慢关门的声响。我们之间的仇恨就像杀人的毒气那样可怕。
  “可当我抬起头来看克劳迪娅时,她像是被钉住了似的站在那儿沉思着,所有的积怨和痛苦都从她脸上消失了,所以她的神情就像那个玩偶似的一片茫然。
  “‘你对我所说的都是事实,’我对她说,‘我该被你恨。从莱斯特将你推入我怀抱的最初时光起我就该着如此了。’
  “她似乎没注意到我,两眼充满了温柔的眼神。她的美使我热血沸腾,几难自持。接着她用惊讶的口吻说:‘那时你完全可以杀死我的,不用管他。你完全可以这样做。’她很平静地看着我。‘现在你还想杀死我吗?’
  “‘现在杀死你!’我用胳膊搂着她,把她拉近我。她那温柔的声音令我兴奋不已。‘你疯了吗?和我说这些?我现在会想杀死你吗?’
  “‘我想让你这样做,’她说。‘现在,你弯下腰来,就像你过去那样,把我的血一滴滴地吸干。你有的是力气,不要管我怎么想。我很小,你能杀死我的。我不会反抗你,我脆弱得就像朵花,你一捏就碎了。’
  “‘你说的这些当真?你对我说的当真吗?’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把刀对着这儿,你为什么不转动刀柄?’
  “‘你会和我一起死吗?’她问道,脸上露出一种狡黠的嘲笑。‘你真的会和我一起死吗?’她强调道,‘难道你不明白我出了什么事吗?那就是他要杀死我。难道你不明白那个已经奴役了你的吸血鬼头儿,他不会和我一起分享你的爱,哪怕一点点也不行吗?我在你眼中看见了他的魔力。我看出了你的痛苦、你的苦恼,还有你对他那无法掩饰的爱。转过脸来,我要让你用那双想要他的眼睛看着我,我要让你听着。’
  “‘别再说了,别……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对你发过誓,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不能把那个妇人变给你。’
  “‘但我要为自己的生活奋斗!把她变给我,那样她就能照顾我,她就能使我必须活着的借口更圆满!那么他就能拥有你了!我在为我自己的生活奋斗!’
  “我几乎要将她推开了。‘不,不,真是疯了,着魔了。’我说着,试图要反抗她,‘是你不想和他分享我的爱,是你想要每一点每一滴全部的爱。如果那爱不是来自我,就是来自她。他制伏了你、漠视你,是你想用你杀死莱斯特的方式要他死。当然,你不会让我参与其中,我告诉你,这一次我不愿参与!我不会使她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我不要因此让大批的凡人死在她的手上!你对我的压力被打破了,我不会那样做的!’
  “‘喔,如果她能懂就好了!’
  “我一刻也没真正相信过她那些反对阿尔芒的话,说阿尔芒完全可以以一种远胜过复仇的超然自私地希望她死的。但此时那对我已没有任何意义了,而远比我所能把握的某种可怕得多的事情正在发生。我刚刚开始明白,我的愤怒与这种事相比除了是一种嘲弄、一种反抗她固执意愿的无望企图外什么也不是。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恨我,她讨厌我。我的心在颤抖,仿佛她在剥夺那种已维系了我一生的爱时,给了我那凡俗的一击。刀子就对着那儿。我要为她死,为那种在莱斯特把她交给我的第一个夜晚,将她的目光对着我并告诉她我的名字时就有的,那种使我在自我憎恨中感到温暖并使我活下去的对她的爱而死。喔,莱斯特是多么理解这一点,但他的计划最终还是没能实现。
  “然而,当我在某些令我畏缩的区域犹豫徘徊时,这种爱便走向了极端。我会来回踱步,双手在两侧腰间张开又合上,觉得她那泪汪汪的眼中有的不仅仅是仇恨:那是一种痛苦。她已向我表明了她的痛苦!‘让我在这种绝望的装束、无奈的外形下长生不老!’我用手捂住耳朵,仿佛她仍在说这些话似的。泪水流淌了下来。因为所有这些年来,我一直完全相信她是冷酷无情、绝没有痛苦的!而痛苦正是她向我表明的、无法否认的。喔,莱斯特一定会怎样地嘲笑我们。那就是她曾把刀子摆在他面前的缘故,因为他一定是笑过我们的。要想彻底毁掉我,她只需表明那种痛苦。这个被我变成吸血鬼的孩子忍受了痛苦。她的痛苦和我自己的一样。
  “在另一个房间里有具棺材,那是给马德琳睡的一张床。克劳迪娅躲到了那里而让我和我所不能忍受的孤独呆在一起。我很喜欢那种寂静。在那晚剩下的不多的几个小时时间里,我不知不觉地站在敞开的窗前,感受着那雨夜中沉闷的雾气。雨雾蒙蒙,水珠在那些蕨类植物的叶子上,在那些成排低垂的最终从枝梗上垂落下来的可爱的白色花朵上面闪烁着。小小的阳台上栽满了乱七八糟的一大片花,雨点轻轻地敲打着花瓣。这时我感到很虚弱,而且非常孤单。今晚在我们中间发生过的事绝不会就此完结,而我对克劳迪娅所做的一切也绝不会这样结束的。
  “可令我自己迷惑不解的是我不知怎么的却完全没有一点后悔之意。也许因为这是在晚上,天上没有星星。在雨雾中凝固的煤气灯给了我某种奇怪的安慰,而这是我从未要求过而旦在这种空虚和孤单中也不知如何去接受的安慰。我孤单一人,我在想,我孤单一人。我拥有这样一种令人高兴的无法避免的形式似乎正是好极了。那时我想象着自己将永远孤单一人,仿佛在我死去的那个夜晚我就获得了那种吸血鬼的力量似的,我离开了莱斯特而且从没回去找过他,就像我离开他是他和任何其他人的需要所不能左右的那样。黑夜似乎已经告诉了我,‘你就是这黑夜,只有黑夜能理解你并拥抱你’。一个带着阴影的人。没有噩梦。一种莫名的平静。
  “但当我肯定地感觉到自己暂时的放弃时,我就能毫无疑问地感觉到这种平静的结束,它就像乌云散去似的被打破了。克劳迪娅那种失落的紧迫的痛苦压迫着我,跟着我,就像从这间乱七八糟而且奇怪的异国房间的角落中积聚出的一个幽灵。可在外面,甚至在夜色似乎要消融在一阵猛烈的狂风中时,我却能感觉到某种东西在呼唤我,那是某种我从不知晓的无生命的东西。我内心有某种力量似乎要回应那种力量,不是用某种抵抗力,而是用一种不可思议的令人颤栗的力量。
  “我默默地穿过那些房间,轻轻推开那些门。最后我看见了。在我背后那闪烁的煤气灯的暗淡灯光映照下,那熟睡的妇人躺在我影子中的长沙发上面,那只玩偶靠在她的胸前。当我准备在她身边跪下时,我发现她的眼睛睁着,而且能感觉到在远离她的暗中还有另外两只眼睛在看着我,那个不出声的小吸血鬼的脸在期待着。
  “‘你会照顾她吗?马德琳?’我看见她两手紧抓着那玩偶,把它的脸贴近她的胸口。然而甚至在她回答我时,我自己却也把手伸向了那个玩偶,尽管我不知为什么。
  “‘会的!’她拼命地重复道。
  “‘这就是你所相信的她吗?一个布娃娃?’我问着,手抓住了那玩偶的头,却感觉她在从我手中夺那玩偶。她紧咬着牙盯着我。
  “‘一个不会死的孩子!那就是她。’她说道,仿佛是在诅咒什么似的。
  “‘啊哈……’我小声说道。
  “‘我已经做够了布娃娃。’说着,她把那玩偶猛地推进了长沙发的靠垫中问。她在胸口摸索着什么东西,某种她想让我看而又不想让我看的东西。她的手指抓住了它但又把它盖住了。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以前也曾注意到过。一个用金别针固定的金属的项链坠盒。我真希望能描绘出那种改变了她那张圆脸的激情,她那张柔软的婴儿似的小嘴是怎样被扭曲变了形的。
  “‘那孩子真死了吗?’我望着她,猜道。我想象着一个玩偶店,店里全是些同样脸蛋的玩偶。她摇摇头,手使劲拽着那项链坠盒,于是那别针撕破了她的塔夫绸衣裙。这时我看出了她内心的恐惧,一种折磨人的恐慌。当她从那枚坏别针上取下并打开坠盒时,她的手流血了。我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个盒子。‘是我女儿’她小声说道,嘴唇在颤抖。
  “那是张画在小碎瓷片上的女孩儿的脸,像克劳迪娅那样的脸,娃娃脸。那是艺术家画在上面的对天真无邪的极甜美可爱的模仿,那是个有着像那个玩偶一样乌亮亮长发的孩子。而那位母亲惊恐极了,两眼盯着眼前的暗处。
  “‘令人痛心……’我轻轻地说。
  “‘我已经痛心够了,’她说着,两眼眯缝起来,抬头看我。‘如果你知道我有多渴望拥有你的魔力就好了。我乐意这样,我渴望这样。’她把脸转向我,深深地喘息着,于是她衣裙下的胸脯看上去就像要膨胀似的。
  “接着她脸上显出了一种极强烈的失望。她转身离开我,摇着头,晃动着她的鬈发。‘如果你是个凡人、男人和残忍的人!’她很生气地说,‘如果我能够向你展示我的魅力……’她邪恶而挑衅地对我笑道,‘我会让你要我,渴望拥有我!可惜你不是凡人!’她的嘴角松弛下来,说道:‘我能给你什么!我该怎么做才能使你给我你所有的一切!’她的手放在胸脯上面,像只男人的手要抚摸它似的。
  “那时真是很奇怪,我从没料到她这番话会在我心中引起那样的情感,从没料到我当时会那样着迷地看着她那迷人的细腰,看着她那浑圆丰满很具曲线美的胸部,还有那两片娇嫩的撅起的嘴唇。她做梦也绝不会想到在我刚刚吸完血之后的内心里,那种凡人的欲念是怎样地在折磨我。我的确很渴望拥有她,而且远比她知道的要强烈,因为她并不明白杀人的本质是什么。以一个男人的自尊而言,我很想证明给她看,很想为她刚才对我说的话,为她那种挑逗以及此刻假装不看我的眼睛表现出的可怜的虚荣心而羞辱她。但这是不理智的。这些并非给予她不朽的生命的理由。
  “接着,我很冷酷而很肯定地对她说:‘你爱这个孩子吗?’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当时的那张脸,忘不了她内心的狂热,那种绝对的仇恨。‘爱,’她几乎是嘶嘶地对我说出了这个字。‘你怎么敢这么说!’甚至在我还抓着时,她就伸手来抢那个项链坠盒。折磨她的是内疚而不是爱。那是一种内疚——克劳迪娅曾对我描绘过的那个玩偶店,那层层架子上那个死去孩子的模拟像,但那是一种完全能理解死亡的终结的内疚。她心中有某种同我内心的罪恶感一样难以忍受的东西,某种同样强烈的东西。她把手伸向我。她摸到我的背心,在那儿张开了手指,按住了我的胸口。而我跪着,慢慢靠近她,她的头发拂弄着我的脸。
  “‘当我吸你血时要抱紧我,’我对她说着,看见她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如果晕厥得最厉害时,就使劲听我的心跳,抓紧并反复说“我要活”。’
  “‘好的,好的。’她点着头,心儿兴奋地怦怦直跳。
  “她抱着我脖子的两只手在发烫,手指扣进了我的衣领中。‘看着离我很远处的灯光,别把目光挪开,一刻也不要挪开,并且要反复说:“我要活。”’
  “当我咬开她那肉体时,她气喘吁吁。温暖的血流进了我的体内,她的胸膛挤压着我,她的身体从那长沙发上无助地在向上拱起。即使我闭上了眼睛我也能看见她的眼睛,她那嘲弄的、挑逗人的小嘴。我抱着她,费力地吸着。我能感觉到她在慢慢地变虚弱,她的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抱紧,抱紧。’我边吸吮着她的热血,边小声说着,耳畔听着她那猛烈的心跳声,她的血液在我饱腻的血管中涌动。‘那盏灯,’我低声说,‘看着它!’她的心跳慢了,停止了,她的头离开了坐在天鹅绒椅子上的我的身体向后仰倒下去。她的双眼暗淡迟钝,她快要死了。一时间,我似乎动弹不了了,但我知道我不能不动。仿佛有其他人在扶着我的腰把我扶起来。整个屋子在旋转、旋转。当我舔着自己腕上的血时,我好像是在盯着那灯光,就像我刚才要她做的那样,然后我用力把血挤进她的嘴里。‘吸吧,吸吧,’我对她说。可她躺在那儿像是死了。我把她拉近我,把血倾泻在她唇边。后来,她睁开了眼睛,我感觉到她嘴唇在轻轻地动,接着,她双手抓紧了我的胳膊开始吸吮起来。我摇晃着她,低声对她说着,试图拼命减轻我的晕厥感,接着我感觉到了她用力的牵拉。我的每一根血管都感觉到了。我被她的牵拉穿透着。这时我的手紧抓着那长沙发,她的心靠着我的心在狂跳,她的手指深深地掐进了我的胳膊和我伸开的手掌。当那种牵拉继续时,它刺痛着我,使我伤痕累累,于是我几乎喊叫出来了。接着,我挣脱开她向后退去,然而却又拉上了她。我的生命从我的胳膊上流逝着。随着她的牵拉,她呻吟喘息着。而那些线,那些被牵拉的烧焦的电线,是我的血管,它们越来越费力地牵扯着我的心。最后,当我摆脱她时已心如刀绞,没有意志也没有方向。我用自己的手紧握住那滴血的手腕,离开她倒了下去。
  “她盯着我,张开的嘴唇上沾满了血。当她凝视的时候,那种死亡似乎消失了。我模模糊糊看见她变成了两个、三个,然后倒下变成了一个颤抖的模糊的人影。她把手移到嘴边,但她凝视着,眼睛没动只是瞪大了。后来她慢慢站了起来,但似乎不像是凭借自身的力量,而像是被某种此时控制她的看不见的力量从长沙发上抱了起来。她瞪大了眼睛,不停地旋转着,她那蓬松的大裙子转得绷紧起来。她独自一人仿佛音乐盒上的某个大的雕刻饰物似的随着音乐在无助地旋转起舞。突然她往下盯住了那塔夫绸衣裙,紧紧地抓住了它并把它压在两手之间,这样衣裙便沙沙作响。接着她又松开手任凭裙子飘坠下去。她很快地捂住耳朵,两眼紧闭,然后又大睁开来。后来,她似乎看见了那盏灯,远处在另一个房间里的那盏低矮的煤气灯。那盏灯透过两道门射出一道很暗淡的光。她奔向那盏灯,站在旁边看它,好像它是活物似的。‘别碰它……’克劳迪娅对她说,然后轻轻地领她离开了。可马德琳已经看见了阳台上的那些花,这时她正走近它们。她伸出手掌去拂弄那些花瓣,然后将花上的雨水用手拍在脸上。
  “我徘徊在屋子的边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怎样摘花并将花在手中揉碎,然后把花瓣抛洒在她四周,看她怎样用手指尖顶着那面镜子,然后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我自己的痛苦已经停止了。我用手帕包扎住伤口,我在等待,等着看此时大脑一片空白的克劳迪娅下一步怎么做。她们正在一起跳舞,在那闪烁不定的金黄色灯光下,马德琳的肤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了。她把克劳迪娅拽进怀中,克劳迪娅围着她转着圈儿。在马德琳那笑容背后,克劳迪娅自己的那张小脸神色警觉而谨慎。
  “后来,马德琳变得虚弱了。她向后倒退几步,似乎要失去平衡了。但很快她自己站稳了,让克劳迪娅轻轻地落在地上。克劳迪娅踮起脚尖拥抱着她。‘路易,’她小声地向我示意道,‘路易……’
  “我示意她走开,而马德琳似乎都没看见我们。她在凝视着自己两只伸出的手。她的脸变得煞白而且扭曲了。突然,她在擦她的双唇,并且盯着自己手指尖上那些黑色的血痕。‘不!不!’我轻轻地警告着她,我抓着克劳迪娅的手并且紧紧把她搂在身旁。马德琳的嘴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呻吟。
  “‘路易,’克劳迪娅用那种马德琳还无法听见的超自然的声音低声说。
  “‘她要死了,那是你这种小孩头脑无法记住的。你没经历过它,它没给你留下任何印象。’我小声对她说,把她的头发向耳后梳理着。我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马德琳,她正从一面镜子走向另一面镜子,泪水正不住地在她脸上流淌,她的躯体在脱离生命。
  “‘可是,路易,如果她死了……’克劳迪娅哭了。
  “‘不会的。’我跪了下来,看见她那小脸上一脸的忧虑。‘她吸进去的血够使她强壮有力的,她会活。不过,她会害怕,相当害怕。’我坚定地轻轻握住克劳迪娅的手并亲吻了她的脸颊。她于是用既疑惑又害怕的眼神看着我。当我被马德琳的哭声吸引并向她走近时,克劳迪娅也用这种神情望着我。这时她踉跄着伸出了双手,我抓住了她的手并把她抱紧。她的两眼中已经燃起了那种怪异的光,一种紫色的火花映在她的泪眼里面。
  “‘这是凡俗的死亡,仅仅是凡俗的死亡而已,’我轻轻地对她说。‘你看见那天空了吗?现在我们必须离开它而且你必须紧抱着我,躺在我旁边。我的四肢将会死一般地沉沉睡去,我不能安慰你了。而你将躺在那儿并且苦苦挣扎。但你要在黑暗中抱紧我,你听见了吗?你要握紧我的手,只要我有知觉我就会尽可能长时间地握住你的手。’
  “那时在我的凝视下她似乎迷失了自己。我能感觉到那困扰着她的迷惘,我能看到我眼中的光辉是怎样的绚烂,而所有这些绚烂的光芒又是怎样因她而格外映照出来的。我轻轻地把她领到棺材前,再次叫她不要害怕。‘等你再起来时,你就是长生不老的了,’我说道,‘任何致死的自然原因都不能伤害你了。来,躺下吧。’我能看出她对棺材的恐惧,看见她在那个狭长盒子面前的退缩,那里面的缎子也让她很不舒服。她的皮肤已经开始发光,已经有我和克劳迪娅都有的那种光泽了。这时我知道她是不会让步的,除非我和她一起躺下。
  “我抱住她,并透过房间里那长长的通道看着克劳迪娅站的地方。她正站在那个奇怪的棺材旁望着我。她眼睛一眨不眨,但那目光很阴郁,带着隐约的怀疑,一种冷冷的不信任。我将马德琳在她的床旁边放下,走近克劳迪娅。我静静地跪在她身旁,把她抱在怀里。‘难道你没认出我吗?’我问她,‘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了吗?’
  “她看着我说:‘没有。’
  “我笑了并且点点头。‘别对我有什么恶意,’我说,‘我们彼此彼此。’
  “听到这话,她把头偏向一边并且仔细打量起我来,然后好像是要笑而且要点头称是似的。
  “‘你瞧,’我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对她说,‘今晚在这间房子里死的并非那个女人。她要过很多天,可能很多年才会死。今晚在这个房间里死的是我内心人性的最后残余。’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片阴云。很清楚,她的镇静就像是幅借用的面纱。她张开双唇,但只是短短地吸了口气。然后她说:‘好吧,那么你是对的。没错儿,我们彼此彼此。’
  “‘我想烧掉那个玩偶店!’
  “马德琳这样对我们说。她正在把她那死去女儿的衣服折叠起来送进壁炉火中,那白色的花边,米色的内衣裤,皱巴巴的鞋子,还有那散发着樟脑球和香囊味的帽子。‘这些都毫无意义了,这些都是。’她退后站着,望着那炉火熊熊燃烧。她用那种胜利的、疯狂投人的眼神看着克劳迪娅。
  “我不相信她,我是那么肯定——尽管夜复一夜,我不得不将她从那些她无法再吸干的男人和女人们身边带走,因为她已被早先杀掉的那些人的血撑得很饱了。尽管激情之下,她常常会将其受害者们抛举起来。当她吸血时,毫无疑问地会用她那象牙色的手指碾压他们的喉咙。我是那么肯定——迟早她这种疯狂的程度会减弱,她会理解这场噩梦的装饰,她自己那发冷光的躯体,这些圣加布里尔饭店里豪华气派的房问。她会大叫着清醒过来,要自由。她不懂这绝非实验。她对着那些镶金边的镜子露出了刚刚冒出的尖牙。她很疯狂。
  “但我仍然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疯狂,多么惯于梦想,所以她不会为现实而大声呼喊,相反,她会用现实去满足她的梦想。她仿佛是个恶魔小精灵,在用手纺车纺织世上的芦苇,所以她就能编织出她自己的那个网一样的世界。
  “我刚开始明白她的贪婪,她的魔力。
  “她通过和她的老情人一起反复制作她那死去孩子的复制品而有了做玩偶的手艺,我就会知道那些复制品塞满了我们即将去看的那家店铺内的所有货架。除此之外便是一个吸血鬼的技巧和深度。所以有一天晚上当我把她弄走、不让她再杀人时,她带着那种同样贪婪的需要,用几根木头棍还有凿子和刀子做出了一只很棒的摇椅,那种形状和比例是给克劳迪娅靠炉火坐的,使她看上去像个妇人。至于那些必须增加的东西,随着一个个夜晚的逝去,有了张同样大小的桌子、一盏从玩具店拿来的小油灯、一只瓷杯子和茶托,还有一本从一个女士提包中发现的小皮面笔记本,但那笔记本在克劳迪娅手中却变成了很大的一册。在那小小空间的边缘,界限打破了,不存在了,那里很快扩变成了克劳迪娅的化妆室:那里面有张床,上面的招贴画才到我胸口的纽扣处,那些小镜子只能照到一个庞大的巨人的腿部。我不知不觉陷入了这些东西中问。那些画挂得很低,适合克劳迪娅观看。最后,我看见她那小小的梳妆台上有副适合她小细手指戴的黑色晚会手套、一件低胸漆黑的天鹅绒长袍、一件儿童化装舞会上用的冕状头饰。克劳迪娅,这个最大的宝贝,一个在她那小小天地的众多陈设中漫步的仙后,露着雪白的双肩,头发柔软顺滑。我从门口处入迷地看着,笨拙地伸展四肢躺在地毯上面。这样我就能用手臂托着头,然后仰头凝视而将一切收入眼底,看着她们在这种圣殿的完美中暂时神秘地变得温柔起来。她穿着黑色花边的衣裙多美啊,一个冷漠的、有着亚麻色头发和丘比特式娃娃脸的女人,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正凝视着我,那么安详。她看得那么久,毫无疑问,我一定是被她遗忘了。当我躺在地上梦想时,那双眼睛想必是在看某种不同于我的其他东西。那是一种不同于我周围那粗陋世界的东西,它此时已被曾深受其苦的某人划分了出来而且废弃了。那人曾一直深受其苦,但现在她似乎不想忍受了。她在倾听那仿佛是玩具八音盒叮叮当当声音的钟声,她正把一只手放在那玩具钟上面。我看见了梦幻中那缩短的时针和小小的金色分针。我觉得自己是疯了。
  “我两手托着下巴,盯着那盏枝形吊灯。要让我自己从一个世界脱身而进入另一个世界是很难的。而马德琳却坐在长沙发上,带着惯有的热情在劳作,仿佛长生不老并非可以想当然地意味着休息似的。她在替那张小床用的淡紫色缎子缝上米色花边,只是偶尔停下来擦去那从雪白的前额滴下的带血的汗水。
  “我不知道,如果我闭上眼睛;这个小人国会毁掉我周围的这些房间吗?我会像格列佛①一样,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手脚被缚,成了一名不受欢迎的巨人吗?我看到了那为克劳迪娅造的房子,在那里,老鼠成了庞然大物,还有那小小的马车,那些多花的灌木丛变成了大树。凡人们将会那样为之着迷,他们会跪下来看那些小小的窗户。它就像张蜘蛛网,会吸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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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Gulliver,英国作家乔纳森·斯维夫特18世纪的讽刺小说《格利佛游记》中的主人公,经历了大人国、小人国等一系列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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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手脚被绑在了这儿。不仅仅是因为那梦幻般的美——克劳迪娅那雪白双肩的优美神秘,那些珍珠的强烈光泽,那迷人的柔情。小小的一瓶香水,这是个细颈小瓶,从中那能许诺乐土的符咒被放了出来——我被恐惧绑住了手脚。在那些房间外面,在那想象中应该是我负责安排对马德琳的教育——那些关于杀人和吸血鬼本性的古怪谈话的地方,如果克劳迪娅曾表示过她想担当此任的愿望的话,她肯定会指导得比我更轻车熟路——在那些房间外面,在那每晚克劳迪娅用温柔的亲吻和满足的神情向我保证她曾一再表露过的仇恨只会一去不复返的地方——在那些房间外面,我会发现,根据我自己草率的承认,我真的被改变了:我内心的凡俗部分是我曾经爱过的部分,我敢肯定。那么我怎么看阿尔芒,那个我为他把马德琳变成吸血鬼,我为他曾想要我自己的自由的家伙呢?一种难以理解而且困扰人的距离吗?一种阴郁的痛苦吗?我又看见阿尔芒呆在他那修道士似的小屋里,看见了他那深褐色的眼睛,又感觉到了他那种令人恐惧的吸引力。
  “然而我并没有去找他。我不敢去发现自己可能已经迷失的程度。我也不想将那种失落感与其他一些难以忍受的认识分开来:在欧洲我没能找到可以减少孤独感和改变绝望情绪的任何法则。相反,我只是发现了我自己那小小灵魂深处的内心活动,发现了克劳迪娅的痛苦,发现了自己对一个可能比莱斯特还恶毒而且我也会为他变得跟莱斯特一样恶毒的吸血鬼的爱恋。然而在他身上,我也看到了在我所能想象出的所有罪恶中唯一仅有的善的希望。
  “最后,一切都离我远去了。于是那只钟又在壁炉台上嘀嗒嘀嗒地响着。马德琳可怜巴巴地要求去吸血鬼剧院看演出,并且还发誓要保护克劳迪娅使其免受任何胆大的吸血鬼的袭击。可克劳迪娅说到了行动计划,她说:‘还不能去,现在不行。’我带着某种程度上的安慰躺在后面,观察马德琳对克劳迪娅的爱,那种盲目贪婪的爱。喔,在我的内心或脑海中,我对马德琳的同情是那么少。我想,她看到的才是痛苦的第一特征,她还不懂死亡。她是那样容易变得敏锐,那么容易被推向恶意的暴力。我以为,在我那极端的自负和自我欺骗中,我自己那对死去兄弟的哀痛才是唯一真挚的情感。我听凭自己忘却我曾完完全全爱上过莱斯特那双光辉灿烂的眼睛,我曾为了一种色彩缤纷而且发冷光的东西出卖过我的灵魂,我想着那反射性极强的表面传递的是某种能在水上行走的魔力。
  “耶稣要怎么做才能使我像马修或彼得那样跟随他呢?首先要穿戴得好。然后要有那满满一头护理过度的黄头发。
  “我恨我自己。她们的交谈似乎常常要使我进入半睡眠状态——克劳迪娅在小声谈杀人、速度以及吸血鬼的技巧,马德琳正弯腰低头缝纫——那时似乎我所仍能拥有的唯一情感就是对自己的恨。我爱她们。我恨她们。我不在乎她们是不是在那儿。克劳迪娅两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仿佛带着往日的亲昵想告诉我她内心的平静。我不在乎。那儿有阿尔芒的幻影,那种魔力,那种令人心碎的清晰。那幻影似乎就在一面镜子的那边。我握住克劳迪娅调皮的手,当她原谅我——那个她又爱又恨的我时,我平生第一次理解了她的感受:她几乎没什么感觉了。”
  “过了一个星期,我们才陪马德琳去完成她的任务,去将那平板玻璃窗后面的玩偶世界付之一炬。我记得,我沿街漫步着离开了那个玩偶店,转了个弯,拐进了一个狭窄的黑乎乎的洞穴中,那儿只有落雨的声音。可后来,我看见了那冲天闪耀的红光。钟声铿锵有力地敲响了,人们在喊叫,而克劳迪娅却在我旁边轻柔地谈着火的本性。那闪耀的火光中升起的滚滚浓烟使我心烦意乱。我感到恐惧。那不是一种疯狂的凡俗的恐惧,而是某种像在我身边的圈套一样使人战栗的东西。这种恐惧是——皇家大街上那烧着的老城小屋,那烧着的地板上以睡觉姿势躺着的莱斯特。
  “‘火会净化……’克劳迪娅说道。而我却说:‘不对,火只会毁灭……’
  “马德琳已经从我们身边跑过去了,她在街的尽头漫步着,像个雨中的幽灵。她召唤我们,那白白的手在空中拍打着,仿佛白萤火虫的白色弧光一般。我记得克劳迪娅离开我向她跑去了。当她叫我跟上时,我看见了她那枯黄缠结的黄头发。一根带子掉在了脚下,在一个黑水旋涡中漂浮着。我弯腰去捡起那根带子,可另一只手伸向了它。这把带子捡给我的人是阿尔芒。
  “在那儿看到他,我大吃一惊。他离得那么近,那个站在门口的‘死亡先生’的形象奇迹般地变成了现实。他穿着黑斗篷,系着丝绸领结,然而却如同他那一动不动的影子似的飘渺不定。他的眼中闪着最微弱的火光,那红光将那里的黑色变成了更加浓厚的褐色。
  “我突然醒悟过来,好像刚才一直在做梦似的。我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他的手握着我的手,他的头歪着,仿佛要让我知道他希望我跟他走似的——我意识到了自己因他的出现而产生的兴奋感觉,那种感觉毫无疑问地折磨着我,如同在他那间小屋里的感觉一样。这时我们一起走着,走得很快。快到塞纳河了,我们那样快而巧妙地穿过了一群人,以至于他们几乎都没看见我们,我们也几乎没看见他们。我很吃惊自己能轻而易举地跟上他。他在迫使我承认自己的种种魔力,这样我曾正常选择的那些路是凡人走的,我不必再跟着走了。
  “我极想和他讲话,极想让他停下来,把两手按在他肩膀上,只想像以前那个晚上那样再看看他的眼睛,在某个时候和某个地方凝视着他,这样我才能平息自己内心的激动兴奋。我有那么多话想告诉他,有那么多要向他解释。然而我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者为什么要说,只有那种强烈的感觉继续在宽慰我,使我几乎落下泪来。这就是我所害怕失去的。
  “我不知道这时我们是在什么地方,我只知道以前我在闲逛时曾经到过这里:这是条房屋很古老的街道,有很多花园围墙,马车进出的门,还有头顶上的那些塔楼以及那些拱门下的铅条玻璃窗。那属于其他世纪的房屋,扭曲的树木,那种意味着众人不得入内的陡然的茂密和无声的平静。一小撮凡人住在这有着很多高屋顶的房间的大片地区;石头吸纳了凡人呼吸的声音,这是所有生命存在的空问。
  “这时阿尔芒站在一堵墙的顶上,胳膊靠在一颗树伸出的大树枝上。他把手伸向我,我立刻站到了他旁边,那湿漉漉的叶子拂过我的脸。往上面,我能看见楼房一层层地伸向那夜色中几乎看不清的滴雨的孤零零的塔楼。‘听我说,我们要爬上那个塔楼,’阿尔芒说道。
  “‘我不行……那不可能……!’
  “‘你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种种魔力的、你可以很容易地爬上去。记住,如果你摔下来你也不会受伤。像我一样去做。但要注意这点。这间房子里的居民已经认识我有一个世纪了,他们认为我是鬼魂,所以,如果他们碰巧看见你或者你透过那些窗户看见他们,记住他们相信你是什么,并且丝毫不要表露你对他们的意识,免得你使他们失望或迷惑。你听见了吗?你是绝对安全的。’
  “我不能肯定是什么令我更恐惧,是爬塔楼本身还是被看做鬼魂的想法,但我没时间去说些令人鼓舞的打趣的话了,甚至是对我自己。阿尔芒已经开始了,他的靴子踩在石头的缝隙中,他的双手在那些裂缝中像爪子一样爬着。我跟在他后面,紧贴着墙,不敢往下看。我紧紧抓着一扇窗户上面厚厚的雕刻拱门稍作休息。我瞥见了屋子里面,那舔动的炉火对面有一副深色的肩膀,一只抽纸牌的手,一些人影在晃动,全然不知受到了注视。走。我们越爬越高,最后爬到了塔楼本身的那个窗户。阿尔芒很快地扭开了窗户,他的长腿从窗台上消失了。我跟在后面站了起来,感觉他伸出手臂搂住了我的肩膀。
  “当我站在那个房间里面时,无所顾忌地叹了口气,揉搓着两个上臂,环顾着这个潮湿的怪地方。塔楼下面的那些房顶是银色的,通过那大片摇曳作响的树梢可以看到四处矗立的一个个塔楼,还有远处有路灯的林荫大道那断断续续闪烁的光链。这房间似乎和外面一样潮湿。阿尔芒在生火。
  “他正从一大堆发霉的家具中把椅子挑出来,尽管那些椅子的横档很厚,他仍很轻易地将它们劈成了木材。他周围有种很怪的东西,这种东西因他那苍白的脸的优雅和镇定自若而变得更尖锐起来。他做了任何吸血鬼都能干的事情。他把这些厚木材块劈成了碎木材片,但他做的是只有吸血鬼才能干的事情。他浑身似乎没有一点人类的东西,甚至他那英俊的容貌和黑发也成了一个仅在表面和我们余下的吸血鬼相似的可怕天使的象征。特制的外套只是个幻象。尽管我觉得很迷恋他,也许比除了克劳迪娅以外的任何活着的生物更强烈地被吸引着,但他却是用其他极似恐惧的方式令我兴奋。我并不感到意外的是,当他忙完后,为我放好了一把重重的橡木椅子,自己却回到大理石壁炉台前,坐在那儿,把两手放在炉火上取暖,炉火的火焰将红光映在他的脸上。
  “‘我能听见这房子里居民的声音,’我对他说。那暖洋洋的感觉真好。我能感觉到我的皮靴子在变干,我的手指也暖洋洋的。
  “‘那么你也知道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喽,’他轻声地说。尽管这句话里没有一丝责备之意,我还是意识到了我自己说的话中的种种含义。
  “‘如果他们来呢?’我仔细打量着他,坚持说道。
  “‘难道你就不能像我这样说他们不会来吗?’他问道,‘我们可以在这儿坐整整一晚上而绝不谈他们。我希望你知道,如果我们谈到他们,那也是因为你想这么做。’我一言不发,也许看上去有点像被斗败的样子,这时,他温和地说他们很早以前就将这塔楼封起来了,而且从来没人上来过。事实上,即使他们看到这烟囱里冒出的烟或窗户透出的光,在天亮之前,他们也没人会冒险爬上来的。
  “这时,我看见在壁炉的一边有几架子书,还有一张写字台。书桌上的几页纸已经枯黄,但桌上还有个墨水台和几支钢笔。如果不是像现在这样下着暴雨或等火将这里的湿气熏掉,我能想象这间屋子还是个挺舒服的地方。
  “‘你瞧,’阿尔芒说,‘你真不必住在那个饭店的房间里。事实上,你需要的只是很小的一块地方。但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决定自己需要多少。这座房子里的那些人给我起了个名字,他们遇到我的事被传说了20年。在我的时代里,他们仅仅是毫无意义的一个个孤立的瞬间而已。他们不会伤害我,而我利用他们的屋子来独处。吸血鬼剧院中没人知道我来这儿。这是我的秘密。’
  “当他说这番话时,我专注地望着他,那些曾在剧院那个小屋里出现的想法又浮现在我脑海里。吸血鬼是长生不老的,我想知道他此时这张年轻的脸以及举止和一个世纪或两个世纪前的可能会有什么不同,因为他的脸,尽管没因成熟的经验变得深沉,却毫无疑问不像个面具,这张脸同他那温文尔雅的声音一样,似乎极富有表现力。最后,当我充分剖析其中原因时,我又茫然若失了。我只知道自己仍像过去一样强烈地被他吸引着。在某种程度上,我此时说的话只是某种托辞。‘但是,又是什么把你吸引到吸血鬼剧院去的呢?’我问道。
  “‘一种需要,很自然地。可我已经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他说,‘你为什么回避我?’
  “‘我从没回避过你,’我说着,竭力想掩饰他这些话在我内心产生的那种兴奋。‘你知道我得保护克劳迪娅,她只有我。或者至少说以前她只有我直到……’
  “‘直到马德琳来和你们住在一起……’
  “‘是的……’我说。
  “‘可现在克劳迪娅已经放开了你,而你却仍和她呆在一起,而且紧紧盯住她,仿佛她是你的情妇似的,’他说。
  “‘不,她不是我的情妇。你不明白,’我说道。‘相反,她是我的孩子,而且我不知道她会放弃我……’这些想法是我脑中反复出现的。‘我不知道孩子是否有这种力量去放弃他的父母。我不知道自己会不受她束缚,因为只要她……’
  “我顿住了。我想要说,‘只要她还活着’,但我意识到那是句空洞的凡人的陈词滥调。她会永远活着,就像我也会永远活着一样。然而对那些凡人父亲们而言,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他们的女儿会永远活着,因为这些父亲死在她们前面。我突然茫然不知所措了,但却始终意识到阿尔芒是怎样在听。他在用一种我们想象着其他人也正在听的方式听我说着,对我讲出的每个字,他的脸上似乎都有反应。但他没有吃惊地探头捕捉我那最轻微的停顿,没有断然地说出他对我那些没讲完的想法的理解,也没有以一种急迫而强烈的冲动去为那些常常是无法对答的事情而争论。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说:‘我需要你,胜过需要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东西。’
  “刹那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我被他这句话彻底地俘虏了,那种我和他共同生活的难以言喻的幻想膨胀起来,冲淡了我头脑中的所有其他想法。
  “‘我说我需要你,我需要你胜过需要世界上其他任何东西。’他又重复了一遍,只是面部表情有了些细微的变化。然后,他坐在那儿等着,看着。他的脸像往常一样的平静,那没有丝毫梳理痕迹的一团乱蓬蓬的金棕色头发覆盖着他白色光滑的额头。他那双大眼睛看着我,嘴唇一动不动。
  “‘你想要和我在一起,然而你又不来找我,’他说。‘有些事情你想了解,可你又不问。你发现克劳迪娅要不辞而别离开你,可你似乎又无力去阻止这件事,然后你就会促成这件事,然而你却什么也没干。’
  “‘我无法理解自己内心的那种种情感。也许你对它们要比我更明了……’
  “‘那是你还没开始认识到你的神秘!’他说。
  “‘可至少你对自己了解得很透彻。我却不敢说,’我说道。‘我爱她,但我和她并不亲密。我的意思是,当我就像现在这样,和你在一起时,我觉得自己对她,对其他任何人都是一无所知。’
  “‘她对你来说只是个阶段,是你生命中的一个阶段。如果,或者当你和她分开,这时你离开的只是那个唯一和你共度这个阶段的时光的人。你会恐惧、害怕那种孤立,那种负担,那种永恒。’
  “‘是的,那没错儿,但那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那个阶段对我的影响不是很大。她赋予了那个阶段某种意义。其他吸血鬼一定也经历过,成百上千的这种阶段过去了,而他们仍然幸存下来。’
  “‘但他们没有幸存下来,’他说。‘如果他们都幸存下来的话,这个世界就要被吸血鬼塞满了。你对我是这里或其他任何地方最老的吸血鬼怎么看?’他问道。
  “我想了想,然后大着胆子说:‘他们是因暴力而死的吗?’
  “‘不,几乎从来没有过。那没有必要。你觉得有多少吸血鬼能有那种长生不老的精力?他们一开始对长生不老有着最阴郁的种种看法。然后在他们渐渐变得长生不老的过程中,他们又希望自己生活中的所有形形色色的人或物都像他们一样固定下来而且永不腐蚀;那些照同样可靠的样式做的马车,那些按他们的尺寸合体裁制的衣服,那些衣着谈吐均符合他们历来理解并尊重的方式的人们。但事实上,当除了吸血鬼自身以外的所有一切都在改变,都在不断腐朽并且扭曲时,很快,在某种固执的看法中,或者甚至常常是在最灵活的头脑中,这种长生不老就变成了一种疯人院里的忏悔般的刑罚,那里面的人和物都是那么令人绝望地难以理解而且毫无价值。有天晚上,当一个吸血鬼起来并且意识到了也许是他数十年来所害怕的东西,他便简直不想以任何代价再活下去。那曾使他迷恋长生不老的无论哪种风格、样式或形态的生活方式都已统统被他从尘世表面一扫而光。除了杀人之外没有什么能使他从绝望中解脱出来。于是那个吸血鬼就出去寻死。没有人会找到他的尸骸。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去向。而且他周围常常是没有人的——他应该还在寻找其他的吸血鬼做件——没有人知道他正处于绝望之中。他会在很早以前就已经避而不谈他自己或其他任何东西。他会突然消失。’
  “我坐在后面听着,他说的话中那显而易见的事实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然而与此同时,我内心的一切都在反抗那种前景。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希望和恐惧的程度,我那些情感同他描绘的那种情感的差异是多么大,那些情感同那种可怕的毁灭性绝望的差异又是多么大。突然间,那绝望中有某种令人反感而可憎的东西,它使我无法忍受。
  “‘可你不会允许这样一种思想状态发生在你身上的。看看你,’我不知不觉地答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艺术品能留下……然而它们却有成千上万……如果没有一种自然美……如果这个世界变成了一间空空的小屋和一支弱不经风的蜡烛,我就不得不看着你,看你仔细研究那支蜡烛,被它那摇曳的烛光吸引,看那色彩的变化……可那又能让你维持多久呢……它会给你什么机会呢?我错了吗?我是这样一个疯狂的理想主义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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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17 15:05:00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52 编辑 <br /><br /><P>                                                              五</P><P> “‘不,’他答道。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短暂的微笑,脸上闪过一阵喜悦的红晕。但接着,他又径直说下去:‘可你觉得自己对这个所爱的世界有一种责任,因为对你而言,这世界仍很完美。可以想象,你自身的敏感会成为疯狂的工具。你提到艺术品和自然美。但愿我能有那种艺术家的魔力为你再现15世纪的威尼斯。我主人的宫殿在那儿,还有那种当我还是个凡人男孩时对他的爱,那种当他将我变成吸血鬼时,他对我的爱。喔,如果我能为你或为我自己找回那些时光多好……哪怕就一会儿!那一切会有什么价值?对我来说,令人沮丧的是时间无法冲淡那段日子的记忆,相反,在我今天所见的这个世界的映衬下,那些记忆反而变得更加深厚,而且更加神奇了。’
  “‘爱?’我问道,‘你和造就你的那个吸血鬼之间有爱吗?’我身子前倾。
  “‘有,’他答道。‘那种爱是那么强烈,所以他都不允许我变老而且死去。那种爱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我强壮得足已在黑暗中再生。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和造就你的那个吸血鬼之间没有爱的联系?’
  “‘没有。’我很快地答道,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仔细端详着我。‘那么他为什么要给予你这些魔力呢?’他问道。
  “我向后一仰。‘你把这魔力看成礼物!’我说道。‘你当然会这么看。原谅我,你这种想法令我吃惊。在你这种复杂的头脑中怎么会有如此严重的简单想法?’我笑道。
  “‘那我该受到羞辱喽?’他笑了。他的所有举动只会更肯定我刚才说的一切。他看上去那么天真。我这才真正开始了解他。
  “‘不,不会被我,’我说。当我看着他时,我的脉搏加快了。‘你是我变成吸血鬼时所梦想的一切。你却把这些魔力看成礼物!’我重复道。‘但你告诉我……你现在还感觉得到你对这个赋予你不朽生命的吸血鬼的爱吗?你现在能感觉到吗?’
  “他看上去在思索,接着,他慢慢地说:‘为什么这一点那么重要?’可他又继续说:‘我不觉得自己曾有幸感受到对许多人或物的爱。但是,没错,我爱他。也许我不像你所说的那样爱他。看起来,你轻而易举地就把我搞糊涂了。你真是个迷。我不需要他,这个吸血鬼,不再需要了。’
  “‘我被赐予不朽的生命、出色的洞察力以及杀人的欲望,’我很快地解释说,‘是因为这个造就我的吸血鬼想要我所拥有的那幢房子和我的钱。你能理解这样的事吗?’我问道。‘啊,可是在我说的这番话后面,还有那么多其他的东西。它使我明白得那么缓慢,那么不彻底!你看,这就像你已经为我砸开了一扇门,灯光从那门里流泻出来,我渴望去捉住它,去把它推回头,然后进入你说的那个灯光后面的地方!而事实上我又不相信它!那个造就我的吸血鬼是我真正相信的一切罪恶:他阴郁、刻板、贫乏,不可避免地永远令人失望,如同我相信的罪恶应有的本来面目!现在我知道了。但是你,你却是完全不同于那种概念的某种东西!你替我开门,一路上替我挡住那种光线。给我讲讲威尼斯的那个宫殿,讲讲你和那个魔鬼的爱情故事。我想弄懂它。’
  “‘你在欺骗自己。那宫殿对你毫无意义,’他说。‘现在,你看,那门口通向我,通往那种你像我一样和我共同生活的日子。我的罪恶有着无限的不同阶段;但是没有罪。’
  “‘是的,一点儿没错,’我小声嘀咕着。
  “‘这会使你不开心,’他说。‘你到我的小屋来找我,你说只剩下唯一的一种罪,那就是故意剥夺无辜凡人的生命。’
  “‘对……’我说,‘你肯定是一直在嘲笑我……’
  “‘我从没嘲笑过你,’他说,‘我无法嘲笑你。我是通过你才能将我自己从那种我向你描述过的、如我们的死亡一般的绝望中拯救出来,我是通过你才能将我自己同这个19世纪联系起来并且以一种会使我新生的方式慢慢理解它,这是我如此迫切需要的。我是为了你才在吸血鬼剧院一直等待。如果我知道有个凡人,有那样的敏感,那种痛苦,那种注意力,我就会立刻把他变成吸血鬼了。然而这种事极少能做成。不,我不得不为你等待和观望。现在我要为你而斗争。你看我坠入爱河时有多残酷?这是你所指的那种爱吗?’
  “‘(口欧),可你会犯一个可怕的错误。’我说着,看着他的双眼。他的话音在慢慢地低下去。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感觉到那种极折磨人的挫折感。我无法如想象的那样令他满意。我无法使克劳迪娅满意。我也从未能令莱斯特满意过。就连我自己那凡人兄弟,保罗,我曾多么阴郁、致命地令他失望过!
  “‘不。我必须同这个时代接触,’他平静地对我说。‘我能通过你这样做……不是向你学习那些我只要在美术馆看一会儿或拿那些最厚的书读一小时就能懂的东西……你是灵魂,你是心脏,’他坚持道。
  “‘不,不。’我举起了双手,正要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苦笑。‘难道你不明白?我不是任何一个时代的灵魂。我同所有事物都不一致,而且历来如此!我从没和任何人属于过任何一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地方!’这一切真是太痛苦,太真实。
  “可他的脸只是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微笑在放光。他似乎差一点又要笑我了。接着,带着这种嘲笑他开始耸动了肩膀。‘可是路易,’他轻轻地说,‘这正是你这个时代的灵魂。你难道不明白吗?所有其他人的感觉同你的一样。你这种宽厚和忠实的堕落已经是一个世纪的堕落了。’
  “我被他这番话弄得大吃一惊,于是便坐在那儿盯着炉火看了好长时间。那炉火已几乎烧掉了那块木柴,变成了一堆闷烧的木柴灰的废墟,一幅拨火棒一碰就塌的灰色和红色的风景画。然而,它很温暖而且仍发出强有力的光。我用全面的观点看清了我自己的生活。
  “‘那些剧院的吸血鬼们……’我轻声问道。
  “‘他们用一种玩世不恭的方式来反映这个时代。他们无法理解可能发生的死亡,无法理解自己对拙劣模仿超自然的堕落有着极富经验的嗜好,而那种堕落的最后庇护便是自嘲和造作的无奈。你看到了他们,你这辈子已经知道了他们。你以不同的方式来反映你的时代。你反映了它破碎的心。’
  “‘这是不幸。你还没开始理解的不幸。’
  “‘我对此深信不疑。告诉我你此刻的感受,是什么使你不快乐。告诉我,为什么有7天你都不来找我,尽管你那时正心急火燎地想来。告诉我是什么使你仍和克劳迪娅以及另一个妇人待在一起。’
  “我摇摇头。‘你不知道你在问什么。你看,让我把马德琳变成个吸血鬼的举动对我来说是极困难的。我违背了自己许下的绝不再做这种事的诺言,我自己的孤独也绝不会让我再这么做。我不认为我们的生命是魔力和礼物。我认为它是种诅咒。我没有勇气去死。但却有勇气去造就另一个吸血鬼!将这种痛苦带给另一个人,宣判所有那些以后将被那个吸血鬼杀掉的男男女女死刑!我违背了重誓。而这样做时……’
  “‘可如果这样做对你来说有任何的安慰……毫无疑问,你会意识到我曾插手此事。’
  “‘那样做我就能离开克劳迪娅,就能脱身去找你……是的,我明白了。可最终那责任在我!’我说。
  “‘不。我是说,直接责任。是我让你干的!那天晚上你干这件事时,我就在你附近。我施加了最强的魔力促使你干的。难道你不知道这一切吗?’
  “‘不。’
  “我低下了头。
  “‘我会把这个妇人变成吸血鬼的,’他轻声说,‘可我觉得最好还是由你亲自动手。否则你不会放弃克劳迪娅。你必须知道,你需要这样做……,
  “‘我憎恨我所做的!’我说。
  “‘那么你就恨我吧,别恨你自己。’
  “‘不,你不懂。当这一切发生时,你几乎毁掉了你在我心目中的有价值的东西!在我甚至还不知道是你的力量在我身上起作用时,我曾竭尽全力地抗拒过你的诱惑。某种几乎已在我心中死去的东西!情感几乎在我心中死去!当马德琳造就出来时,我差点被毁了!’
  “‘可那种东西再也不会死,那种情感,那种人性,那种无论你想怎么称呼的东西。如果它不存在,那你此时眼中就不会有泪水。那你声音中就不会有狂怒了,’他说。
  “一时间,我无法回答。我只是点头。后来我又努力地开口说:‘你必须绝不强迫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你必须绝不施加这种魔力……’我结巴起来。
  “‘绝不会,’他立刻说道,‘我肯定不会。我的魔力在你内心的某个地方就不起作用了,在某些限度上。在那儿我毫无魔力。可是……马德琳已经造就出来了。你自由了。’
  “‘你满意了,’我说,重新把握着自己。‘我并不想太苛刻。你拥有了我。我爱你。但我被蒙蔽了。你满意了吗?’
  “‘我怎么能不满意呢?’他问道,‘我当然满意。’
  “我站了起来,走向窗户。炉火那最后的余烬要灭了。灰色的天边开始泛白。我听见阿尔芒跟着我到了窗台边。这时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身旁,我的眼睛变得越来越适应那天上的光辉,所以现在我能看清他的侧面以及他那盯着落雨的眼睛了。雨声到处都有,而且各不相同:有雨顺着屋顶流入阴沟的哗哗淌水声,有雨滴在瓦上的嘀嗒敲击声,有雨缓缓沿着雨中那亮晶晶的层层树枝滑落的声音,有落在我双手前面的斜石窗台上的淅淅沥沥的雨声。各种声音轻柔地混杂在一起,将夜色中的一切都浸没而且掩盖起来了。
  “‘你能原谅我吗……因为我用那个妇人强迫你?’他问道。
  “‘你不需要我的原谅。’
  “‘但你需要,’他说,‘所以,我也需要。’他的脸总是那么惊人的平静。
  “‘她会照顾克劳迪娅吗?她会忍受得了吗?’我问道。
  “‘她很完美。疯狂。不过这些天她还是完美的。她会照顾克劳迪娅。她这辈子还从未有一刻独处过,对她来说,全心全意地照顾她的伴侣是很自然的。她爱克劳迪娅,无须什么特别的理由。然而,除了她的需要外,她的确有些特别的理由。克劳迪娅那漂亮的外表,克劳迪娅的安静,还有克劳迪娅的支配和控制。她们在一起很完美。但我想……她们应该尽可能快地离开巴黎……’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圣地亚哥和其他吸血鬼在怀疑地监视她们。所有吸血鬼都见过马德琳,他们怕她是因为她了解他们而他们不了解她。他们不会让了解他们的其他人独处的。’
  “‘那么那个男孩,丹尼斯呢?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他死了,’他答道。
  “我大吃一惊,因为他的话和他的平静。‘你杀了他?’我气喘吁吁地问道。
  “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但是他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似乎完全被我,被那种感情,那种我并不想掩饰的震惊吸引了。他那温柔的难以捉摸的微笑似乎要把我拉近他。他的手握着,放在湿湿的窗台上的我的手上面。我发觉自己的身体正转而面向他,向他靠得更近了,仿佛我是被他而不是由我自己控制着向前移动的。‘那样最好。’他温和地向我让了步。然后他说:‘现在我们必须走了……’他瞥了一眼下面的街道。
  “‘阿尔芒,’我说道,‘我不能……’
  “‘路易,跟我来,’他小声地说。然后他站在窗台上面,停住了。‘即使你会掉下去,掉在那些大鹅卵石上面,’他说,‘你只会受一会儿伤。你将会那样快而彻底地痊愈,以至于在白天你露不出丝毫痕迹,你的骨头将随着你皮肤的痊愈而痊愈,所以你要让这认识解放你,做你已经能如此轻易就做的一切。现在,往下爬。’
  “‘什么东西会杀死我?’我问道。
  “他又停住了。‘你尸骸的毁灭,’他说道。‘难道你不知道这个?火,肢解……太阳的热量。别的没有了。你可能会有伤疤,是的,但你能恢复成原来的形状。你是长生不老的。’
  “我透过静悄悄的银色雨幕往下看那黑暗处。接着,晃动的树枝下面出现了一盏摇曳的灯,苍白的光束照亮了街道。潮湿的大鹅卵石,马车车厢上挂铃铛的铁钩,那攀上墙头的藤蔓。一辆马车黑色庞大的笨重身躯擦过了那些藤蔓。后来灯光变暗了,街道由黄色变成银色并且突然一起消失了,仿佛全被黑压压的树丛吞没了似的。或者,相反,那街道似乎已全部被夜色驱走了。我感到头晕眼花。我感觉那建筑物在转动。阿尔芒坐在窗台上往下看我。
  “‘路易,今晚跟我来,’他突然带着一种急迫的变调低声说道。
  “‘不行,’我轻声说,‘这样太快了。我还不能离开她们。’
  “我看着他转过身去,看着黑色的天空。他似乎要叹气,但我听不见。我感觉他的手紧挨着窗台上我的手。‘很好,’他说。
  “‘再多给我点时间……’我说。他点点头并且轻轻拍拍我的手,似乎说,那也行。接着,他摆动着两条腿消失了。我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也被我怦怦的心跳嘲弄了一会儿。但接着我爬过了窗台,开始急忙跟着他往下爬,但绝不敢向下看。”
  “当我把钥匙插进饭店房门的锁眼时,天色已快要大亮了。四壁的煤气灯在闪烁。马德琳手中还拿着针和线,已经在壁炉旁睡着了。克劳迪娅站在阴影中一动不劝,透过窗旁的蕨类植物望着我。她手中拿着发刷。她的头发闪闪发亮。
  “我站在那儿,很吃惊,仿佛这些房间里所有的感官愉悦和困惑都像波涛似的从我身旁涌过,而我的身体被这些东西浸透了。这种感觉同阿尔芒以及我们刚才待的那塔楼房间里的魅力是那样的迥异。这里有某种令人欣慰的东百,然而它也很使人困惑。我在找我的椅子。我坐在椅子里面,两手捂着太阳穴。后来,我感觉到克劳迪娅离我很近,而且她的唇贴在我的前额上面。
  “‘你和阿尔芒在一起了,’她说,‘你想跟他走。’
  “我抬头看她。她的脸是多么温柔而美丽,我心中一下子涌起了那么多感慨。我毫不后悔地屈从了自己想摸摸她的脸颊、轻轻摸一下她的眼皮的强烈欲望——那种自从那晚我们吵架后我还没对她表示过的爱抚和特权。‘我会再看到你的,不是这儿,是在其他一些地方。我总能知道你在哪儿!’我说。
  “她搂住了我的脖子。紧紧被她抱着,我闭上双眼,把脸埋进了她的长发中。我正用吻湮没她的脖子。我抓着她那圆润结实的小胳膊。我亲吻着,亲吻着她臂弯处那柔软的肌肉压痕,亲吻着她的手腕,她那张开的手掌心。我觉得她的手指在抚摩我的头发、我的脸。‘你想怎样就怎样,’她发誓说,‘随你便。’
  “‘告诉我,你开心吗?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吗?’我恳求她说。
  “‘是的,路易。’她搂着我,衣裙紧贴着我,手指紧紧接着我的后脖颈。‘我有了我想要的一切。可你真的明白你想要什么吗?’她用手扳起我的脸,这样我就不得不正视她的眼睛。‘我担心的是你,你很可能是在犯错误。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离开巴黎呢?’她突然说道,‘我们拥有那个世界,跟我们来!’
  “‘不。’我从她怀抱中挣脱出来。‘你想要把它变成和莱斯特一起时一样吗?它再也不能那样了。不会。’
  “‘和马德琳一起,它会有些新的不同。我不会要求再像过去那样的。是我了结了那一切的,’她说。‘可你真的明白你在阿尔芒那里选择了什么吗?’
  “我转身离开了她。在她对他的厌恶和不解中,有着某种固执和不可思议。她会又说他希望她死,可我不信。她没意识到我所意识到的东西:他不可能希望她死,因为我不想那样。但我又怎样用那听上去并不夸大而且也不盲目的对他的爱向她解释呢。‘那是注定的。那几乎是种倾向。’我说道,仿佛在她那种种怀疑的压力下,我刚刚想清楚这一点似的。‘他一个人就能赋予我那种使我成为真正自我的力量。我不能再继续孤独地活着,受着痛苦的折磨了。要么我跟他一起走,要么我死,’我说,‘还有某种其他原因,那是非理性的而且无法解释的,那种只会让我满意的……’
  “‘那是什么?’她问。
  “‘那就是我爱他,’我说。
  “‘毫无疑问,你爱他,’她沉吟道,‘可是,你甚至也爱我呀。’
  “‘克劳迪娅,克劳迪娅。’我紧紧地搂着她,觉得她坐在我膝上很沉。她抬起头,贴近我的胸膛。
  “‘我只是希望,当你需要我时,你能找到我……’她小声说。‘那样我就能回到你身旁……我过去曾常常伤害你。我已经给你带来了那么多痛苦。’她的话音慢慢消失了。她一动不动地靠着我歇息。我能感觉到她的重量,她在思索。过了一小会儿,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现在我只想抱紧她。在这样简单的事中总是有这样的愉悦。她的身体紧靠着我,一只手搭在我的脖子上。
  “好像有某个地方的灯灭了。在那阴凉潮湿的空气中,很多灯光突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我像是在做梦。如果我是个凡人的话,我肯定会很满足地睡在那儿。在那种昏昏欲睡的很舒服的感觉中,我产生了一种凡人常有的奇怪感觉,觉得不久太阳就会轻轻把我唤醒,而且我会像往常一样清楚地看见那阳光下的蕨类植物,还有阳光下那晶莹的雨水珠。我沉醉在那种感觉里,半闭上了双眼。
  “后来我常常想设法重温那些时刻的记忆。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只想重新唤起我们在那些房间里休息时的那种感觉,于是那种想法就开始搅乱或者已经搅乱了我的心绪。那时我是多么轻松自在,不知怎么地我甚至都觉察不到那些想必一定发生过的细微变化。在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每当我的沮丧、失落和痛苦超过了那种种最不切实际的梦想时,我就会让那段美好时光的感觉渗入心田。那是一段令人昏昏欲睡的静悄悄的清早时光,壁炉台上的钟几乎很难察觉地在嘀嗒作响而且天色也变得越来越亮了。我所能记得的——尽管我拼命地想延长并且凝固那段时光,我伸出双手想使钟停住——我所能记得的只是那灯光轻柔缓慢的变化。
  “如果警觉一些,我就绝不会让那段时光消逝的。我被一些更大的忧虑欺骗了,没有注意到它。一盏灯灭了,一支蜡烛被它自己那熔化抖动的热蜡液浇灭了。我两眼半闭着,后来感觉到了那逼近的黑暗,感觉被黑暗笼罩住了。
  “后来,我睁开了双眼,不去想灯或蜡烛。可那已经太晚了。我记得自己笔直地站在那儿,克劳迪娅的手从我胳膊上滑落下来,我看见一大群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和女人穿过那一个个房间向我们走来,他们的衣服似乎要把光从每一个镀金的边上或涂了漆的表面敛聚起来,似乎要把所有的光都排放走一般。我冲他们大声喊叫,呼喊着马德琳。我看见她大吃一惊地醒来,像个受了惊吓的雏鸟,紧紧抓着长沙发的扶手。后来当他们伸手抓她时,她跌跪在地上。这时向我们走来的有圣地亚哥和西莱斯特,在他们后面是埃斯特尔和其他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吸血鬼,他们全都映在那些镜子里面,挤在一起成了一排排晃动的令人恐怖的阴影墙。我在大声叫克劳迪娅快逃,并且已经替她拉开了门。我猛地把她推了出去,接着使横在门中间,等圣地亚哥走近,把他踢了回去。
  “以前我在拉丁区遇到他时,那种虚弱的防御境况同我现在的力量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那时的我太无能,我敢说当时我可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但那种要保护马德琳和克劳迪娅的本能是无法抗拒的。我记得自己先是往后踢倒了圣地亚哥,然后又打倒了那个企图从我身旁溜走的很有魔力的漂亮的西莱斯特。克劳迪娅的脚步声在远处的大理石阶梯上响着。西莱斯特摇晃着,用手抓向我。她抓住我并且抓破了我的脸,于是鲜血流到了我的衣领上。我能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血在燃烧。这时我正迎面遇上圣地亚哥,同他周旋着。我意识到他抓着我的那两只胳膊是多么可怕而有力,那两只手企图要抓住我的喉咙。‘跟他们打,马德琳,’我在大声呼喊她。可我所能听到的只有她的啜泣。后来我发现她处在一片混乱之中,惊慌失措,所以被其他吸血鬼们包围了。他们在笑,那空洞的吸血鬼的笑声像是金属丝或银铃发出的声音。圣地亚哥在抓他的脸。我的牙把他的脸咬出了血。我捶他的胸,打他的头。疼痛烧灼着我的胳膊,有某种东西像两只胳膊似的抱住了我的胸膛,我用力摆脱它,听到了身后破碎的玻璃掉在地上的声音。可还是有别的东西,别的人用两只胳膊抓住了我的胳膊而且正顽强地用力在拉我。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慢慢变虚弱的。我不记得当其他任何人的力量征服我自身力量时的任何一个转折点。我只记得自己寡不敌众。令人绝望的是我被那绝对的数量和固执止住了、包围了,而且被赶出了那些房问。在一堆拥挤的吸血鬼中间,我被迫沿着走廊向前走,接着便跌下了楼梯。我刚想在饭店那狭窄的后门前面喘口气,却又一次被包围而且被牢牢捉住了。我能看见西莱斯特的脸离我很近,我想,如果能抓住她,我肯定会用牙咬伤她的。我的血流得很多,一只手腕被勒得发麻。马德琳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地啜泣着。我们全被塞进了一辆马车里。我不停地被他们打,但仍然没有糊涂。我记得自己顽强地保持着清醒。当我躺在马车的地板上时,我仍感觉到这些落在我后脑勺的重击,仍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被血浸湿并旦鲜血还在顺着我的脖颈慢慢往下流淌。我只是在想,我能感觉到马车在动,我还活着,我还清醒。
  “当我们刚被拖进吸血鬼剧院时,我就大声呼叫阿尔芒的名字。
  “我被放开了,只是为了让我在地下室的阶梯上蹒跚行走,前后都拥着一群吸血鬼,他们用那些令人恐怖的手推搡着我。突然,我抓住了西莱斯特,她尖叫起来。有人从背后打了我一下。
  “后来我看见了莱斯特——那一击比任何的打击都沉重。莱斯特站在舞厅的中央,笔直地,那灰色的眼睛目光锐利而且专注,嘴咧得很大,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像往常那样穿得完美得体,披着黑亮的斗篷,穿着漂亮的内衣,像过去一样,很潇洒。可那些伤疤仍刻满了他那白色的肌肤。又细又硬的疤痕划破了他唇上、眼睑上还有光滑的额头上的细嫩肌肤,使他那光洁英俊的脸扭曲变了形。他那双被一种无声的狂怒燃烧的眼睛充满了自负的神情,一种可伯残酷的自负眼神,仿佛在说:‘看看我是谁。’
  “‘这就是那个家伙吗?’圣地亚哥猛地把我向前一推。
  “可莱斯特却猛地把身子转向他,用一种刺耳的声音低低地说:‘我告诉过你,我要的是克劳迪娅,那个孩子!她才是那个家伙!’这时我看见他的头随着他的情绪发作而不自觉地晃动起来,他的手伸了出来,仿佛要去抓那椅于的扶手。当他又站直起来时,闭上了看我的眼睛。
  “‘莱斯特,’我开口说道,看见了一线生机,‘你还活着!你没有死!告诉他们你是怎么欺骗我们的……’
  “‘不,’他拼命地摇着头。‘是你回到我身边来了,路易。’他说。
  “一时间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即便我在恶狠狠地放声大笑时说:‘你疯了!’内心某种更加清醒、更加愤怒的意识却对自己说:‘同他理论。’
  “‘我会救你一命!’他说着,眼皮随着加重的语气在颤动。他的胸部在上下起伏,那只手又伸了出来,无力地在黑暗中抓握着。‘你答应过我,’他对圣地亚哥说,‘我可以把他带回新奥尔良去的。’然后,当他把我们周围的吸血鬼们挨个看了一遍后,他气喘吁吁,变得疯狂起来,接着他突然吼道:‘克劳迪娅,她在哪儿?我告诉你们,她就是那个曾杀过我的人!’
  “‘迟早会抓到的,’圣地亚哥说。当他伸手去抓莱斯特时,莱斯特向后一缩,几乎失去了平衡。他找到了自己所要的那个椅子扶手,站在那儿紧紧抓着它,闭上双眼,重新控制住了自己。
  “‘可他帮助她,成全了她……’圣地亚哥走近他。莱斯特抬起头来。
  “‘不,’他说,‘路易,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来。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关于那天晚上在沼泽地的事。’可后来他又停住了并且又环顾了四周,仿佛他被囚禁了,受了伤,而且很绝望。
  “‘听我说,莱斯特,’这时我开始说话了,‘你放过她,让她自由吧……我会……我会回到你身边的。’我说着,那金属似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洞。我想向前跨一步,靠近他,想使我的目光变得冷酷而难以捉摸,想感觉我那从双眼中射出的两道光束似的力量。他在看着我,仔细打量我,内心始终在同他自己的脆弱作斗争。西莱斯特用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你必须告诉他们,’我接着说,‘你是怎样欺骗我们的,所以我们不知道那些法则,她也不知道其他的吸血鬼,我说。我在冷静地思考着,那机械的声音便脱口而出:阿尔芒今晚必须回来,阿尔芒一定要回来。他会阻止这一切,他不会让这种事继续下去的。
  “后来我听到一种什么东西被拖过地板的声音。我能听见马德琳那已精疲力竭的哭喊。我四下看看,发现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当她看见我在注视她时,她的恐惧似乎加剧了。她想站起来但被他们阻止了。‘莱斯特,’我说,‘你想要我的什么?我会给你的……’
  “接着,我看见了那发出噪音的东西,而莱斯特也已经看见了。那是一口正被拖进屋子的棺材,棺材上有把大铁锁。我立刻明白了。‘阿尔芒在哪儿?’我绝望地说。
  “‘是她杀我的,路易。她干的。你没干!她得死!’莱斯特说着,声音变得细而刺耳起来,仿佛是费劲挤出来的似的。‘把那东西从这儿拿走,他要和我一起回家,’他狂怒地对圣地亚哥说着。而圣地亚哥只是笑,西莱斯特也在笑,他们的笑声似乎要感染所有的人。
  “‘你答应过我的,’莱斯特对他们说。
  “‘我什么也没答应过你,’圣地亚哥说。
  “‘他们捉弄了你,’当他们打开那个棺材时,我痛苦地对他说。‘你这个傻瓜!你得去找阿尔芒,阿尔芒是这儿的头,’我突然大声喊起来。可他似乎一点也不明白。
  “后来发生的一切很令人绝望、忧郁而且痛苦。我踢他们,拼命挣脱双臂,怒斥他们说阿尔芒会阻止他们的行为,说他们不敢伤害克劳迪娅。然而,他们强迫我进了棺材,我疯狂的挣扎对他们毫无作用,只是使我远离了马德琳的哭喊,那可怕的嚎啕痛哭声。我害怕随时都会听到克劳迪娅的哭喊声加入其中。我记得自己曾在走投无路时顶着压倒的盖板站起来,撑了一会儿,然后又被他们强行关压了进去,并且随着金属和钥匙的吱吱嘎嘎声,被他们锁了起来。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话,那时莱斯特在我们三人曾争吵过的很远的无忧无虑的地方微笑着尖叫:‘一个快饿死的孩子很可怕……而一个快要饿死的吸血鬼更加可怕。他们在巴黎就能听见她的尖叫声。’我又湿又抖的身体在令人窒息的棺材里瘫软下来,心里在说,阿尔芒不会让它发生的,他们还没有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来安置我们。
  “棺材被抬了起来,外面有皮靴的嚓嚓声。棺材从这边晃到那边,我紧抱着双臂,抵着棺材两边。我可能闭了一会儿眼睛,我说不准。我对自己说,不要伸手碰棺材两边,不要去触摸那棺盖和脸之间的薄薄空隙里的空气。当他们上楼梯时,我感觉棺材在摇晃而倾斜。我徒劳地想听出马德琳的哭声,因为她似乎在哭叫克劳迪娅,在呼唤她,仿佛她能来拯救我们大家似的。喊阿尔芒来,他今晚必须回来,我绝望地想。然而只要想到这种自己的喊叫和自己一样被关在里面,锁在里面,只会充斥自己的耳朵的可怕而羞辱的想法,我就喊不出来了。
  “可即便在我想到下面的话时,另一种想法已又涌上了心头:如果他不来呢?如果他在那幢房子的某个地方有个可以藏身的棺材可睡呢……这时,身体受到思想的控制,我突然垮了下来,没有任何预兆。我敲打着四周的木板,拼命想翻过身来,用后背的力量去撞棺盖。然而我不行:棺盖太紧了。我仰面躺倒在棺板上,汗顺着我的背和身体两侧直流下来。
  “马德琳的哭喊声消失了,我所听到的只有皮靴的嚓嚓响和我自己的喘息。那么,明天晚上他会来——是的,明天晚上——他们会告诉他,而他会找到我们并把我们放掉。棺材倾斜了。我的鼻孔中充满了水的味道,水的凉意明显地透过了棺材里的闷热。接着,随着水的味道而来的便是深层地下土的气息。棺材被重重地扔下了,我的四肢被撞得很疼。我用手摩擦着两个上臂,努力不去碰到棺盖,不去感觉它有多紧,唯恐我自己的害怕上升为惊慌、恐怖。
  “我以为这时他们会离开我了,可他们没有。他们就在附近忙碌着,接着,另一种陌生的味道又钻进了鼻孔里。可后来,当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时,我才意识到他们在砌砖,而那种味道是从砂浆中散发出来的。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把脸擦干净。即便在我的双肩似乎被那棺材板磨肿的时候,我仍在心里劝自己,好的,那么就等明天晚上吧,那么,好吧,明天晚上他会来的。然而直到那时我才发觉,自己仍只是困在自己的那个棺材里,我已为这一切付出了夜复一夜的代价。
  “然而我却泪如泉涌,不知不觉地又在不停地敲打着棺木板,头从这边转到那边,思绪冲向明天、后天的晚上,还有再后天的晚上。后来,仿佛是为了从这种疯狂状态中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想到了克劳迪娅——只想感受一下在圣加布里尔饭店那些房间的阴暗灯光中,她搂着我的感觉,只想再看一眼灯光下她面额的柔美曲线,她那眼睫毛懒散温柔的颤动,她那很具丝绸感的光滑的嘴唇。我浑身僵硬,双脚蹬踢着棺板。砌砖的声音以及纷乱的脚步声都消失了。我大声喊叫着:‘克劳迪娅。’直到我翻来覆去,脖子被疼痛扭曲为止。我的手指甲掐入了手掌心,渐渐地,睡意像股寒流似的向我袭来,我快要失去知觉了。我想喊阿尔芒——愚蠢而又绝望。当我眼皮发沉,两手瘫软时,我只是隐约意识到此刻他也在某个地方睡着,正一动不动地躺在他休息的地方。我作了最后一次挣扎。我看见那黑暗,双手触到了棺木。可我很虚弱。再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被一个声音喊醒了。声音很遥远,但是很清楚。它喊了两次我的名字。我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一直在做梦,梦见了某种绝望的东西,那东西没留一丝线索,很恐怖地彻底消失了,不知那是什么;我还梦见某种我很想放开的可怕的东酉。后来我睁开了双眼,摸到了棺材顶。所幸的是,与此同时我明白了自己是在哪儿。我知道是阿尔芒在喊我。我答应了他,可我的声音和我一样被困在里面,那声音在里面震耳欲聋。我感到一阵恐怖。我想,他在找我,而我却无法告诉他我在这儿。可后来,我听见他对我说话,叫我别害怕。然后我听见了一阵很大的噪声。接着又是一阵。那是种裂开的声音,接着便是砖头砸下来的轰鸣声。好像有很多砖头砸到了棺材上。然后我又听见那些砖头被一块一块地搬了起来。听声音他好像是在用手指拉掉那锁链似的。
  “棺材顶上那块坚硬的木板在吱吱嘎嘎作响,针尖大的一线光在我眼前闪烁着。我吸了口气,感觉脸上突然渗出了汗。棺盖吱吱嘎嘎地被打开了,我眼晕目眩了片刻。接着我坐了起来,透过手指缝看见了一盏灯射出明亮的灯光。
  “‘快点,’他对我说,‘别弄出声音来。’
  “‘可我们要去哪儿?’我问。我看见从门口被他破开的地方延伸出一条高低不平的砖头通道。沿着整个那条通道的是像这扇门似的一道道曾经封死的门。我立刻看见了那些砖后面的棺材,那些在那儿被饿死而且腐烂的吸血鬼的棺材。可阿尔芒在把我往上拉,又嘱咐我别出声。我们沿着那通道在往外爬。他在一扇木门前停住了,然后熄灭了灯。顿时,这里一片漆黑,后来门下面透出的光照亮了我们。他那样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铰链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此时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我想屏住气。我们走进了那通往他小屋的更低的通道。但当我跟在他后面走时,我开始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在救我,但只是救我一个人。我伸出手去拦他,但他只是拉着我跟他走。最后,我们站在吸血鬼剧院旁的小街上时,我才拦住了他。即便是那时,他也仍是要继续走的样子。甚至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开始摇头了。
  “‘我无法救她!’他说。
  “‘你真的不是希望我抛下她不管!他们把她关在那里!’我万分恐惧。‘阿尔芒,你必须救她!你别无选择!’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问道。‘我没这个力量,你必须明白。他们都会起来反对我。他们没理由不这么做。路易,我告诉你,我无法救她。我只能冒着失去你的危险了。你不能回去。’
  “我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我除了阿尔芒再没别的指望了。可我可以实事求是地说,我早就已经不害怕了。我只知道我得找同克劳迪娅,或者在此努力中死去。那真是很简单,根本无须什么勇气。我也知道,我可以列举出种种事实来说明阿尔芒的消极,比如他说话的样子。如果我回来,他会跟着我,还有,他不会阻止我。
  “我是对的。我转身冲进了通道,而他就在我后面,我们朝着通往舞厅的楼梯走去。我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巴黎的交通噪声。上面剧院地下室里的声音听起来极像一个集会。然后,当我走到楼梯的顶层台阶时,看见西莱斯特站在舞厅的门口。她手里抓着一个那种舞台面具。她只是看着我。她看上去并不吃惊。实际上,她看起来是那样奇怪的漠然。
  “如果她冲向我,如果她像平常那样大声惊叫起来,我倒能理解她的这些反应。可她什么也没做。她向后走进了舞厅,旋转着,似乎要欣赏她裙子那微妙的移动,似乎是出自对自己裙子展开的喇叭形的爱好在转动。她渐渐越转越大,飘到舞厅中央去了。她戴上了面具,然后躲在那涂了油彩的骷髅后面轻柔地说:‘莱斯特……是你的朋友路易来找你了,看清楚,莱斯特!’她扔下了面具,从某个地方传出了一阵阵笑声。我看见他们全都在屋子四周,那些朦胧的东西,到处坐着或站在一起。莱斯特坐在一把扶手椅中,两个肩膀耸着,脸扭向一边。他似乎在用手摆弄什么东西,某种我看不清的东西。他慢慢抬起头来,满头的黄发披散在眼前。他的眼中带着恐惧,那是无法否认的。这时他看着阿尔芒。阿尔芒正默默地迈着缓慢沉稳的步子穿过屋子,所有的吸血鬼都从他身边向后退去,望着他。‘晚上好,先生。’当他经过时,西莱斯特躬身向他施礼,手中的面具像个节杖。他没有特意看她。他低头看着莱斯特。‘你满意了吗?’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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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17 15: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52 编辑 <br /><br /><P>                                                              六</P><P> “莱斯特那灰色的眼睛似乎很惊奇地看着阿尔芒。他的双唇颤动,努力地想说什么。我能看见他双眼含满了泪水。‘是的……’这时他小声答道。他的手在和那藏在他黑斗篷下面的东西扭打着。但接着他又看着我,泪水从脸上淌了下来。‘路易,’他说着。这时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似乎经历着难以忍受的挣扎。‘求求你,你必须听我说,你必须回来……’后来,他垂下了头,羞愧地做着鬼脸。
  “圣地亚哥在某个地方大笑着。阿尔芒在温和地对莱斯特说他必须出去,离开巴黎。他被驱逐了。
  “莱斯特坐在那里双目紧闭,脸痛苦得变了形。那人似乎成了莱斯特的替身,某个我从来不认识的受了伤的好动感情的家伙。‘求求你,’他说。当他哀求我时,那声音温和而且很有感情。
  “‘我无法在这儿跟你谈!我无法让你明白。你要跟我来……只要一会儿……直到我再次成为我自己?’
  “‘这是疯了!……’我说,突然举起双手捂住我的太阳穴。‘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环顾四周,看着他们那些静止的消极的表情,那些不可思议的笑容。‘莱斯特。’这时我把他转了过来,抓着他那黑色的羊毛小翻领。
  “后来,我看见了他手里的东西。我知道它是什么了。我立刻把那东西从他手中撕扯过来,两眼瞪着它,那脆弱的丝绸物是——克劳迪娅的黄色衣裙。他用手捂住嘴,把脸扭向了一边。他向后坐了下来,当我盯着他、盯着那件衣服时,一阵轻轻的压抑的呜咽突然从他那儿传了出来。我用手慢慢抚摸着那衣服上面的泪斑、血迹,我的手紧握着,在颤抖。我将它紧贴在胸前。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我只是站在那儿。时间已和我无关,也和那些在灯下晃动的吸血鬼们无关,那些难以捉摸的笑声灌满了我的耳朵。我记得自己想着要用手捂住耳朵,可我却不能放开那件衣裙,无法停止地将它攥紧攥小并试图将它完全捏在手中。我记得有一排蜡烛在燃烧,高低不齐的一排,一个接一个地照着绘有图画的四壁。一扇门向雨中敞开着,所有的蜡烛被风吹得噼啪作响,仿佛那些火焰是从烛芯被吹上来的。但它们全都紧紧依附着烛芯,全都安然无恙。我知道克劳迪娅是从那个门口穿过去的。蜡烛在移动。那些吸血鬼抓着它们。圣地亚哥手里抓了根蜡烛,正向我低头施礼,并且做手势让我通过那道门。我几乎没注意到他。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或其他的吸血鬼。我在心里说,如果你在乎他们,你会发疯的。他们并不要紧,真的。她要紧。她在哪儿?找到她。他们的笑声远了,那声音似乎有形有色,但最后什么也没有了。
  “后来,我透过开着的门看见某种东西,那是我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看到过的东西。除了我自己以外,没人知道我多年以前曾看见过这个东西。不,莱斯特知道。但那没关系。现在他不会知道也不明白。那是我和莱斯特站在皇家大街的那间砖砌的厨房门口看见的情景:那厨房地板上,两个曾经活着的湿漉漉缩成一团的东西,那已被害死的相互搂抱着的一对母女。可眼前这两个躺在柔风细雨中的是马德琳和克劳迪娅。马德琳那漂亮的红头发和克劳迪娅那金黄色的头发缠在一起,蹿入敞开着的门里的风吹动着那些头发,那些头发在闪闪发光。只是那活的东西已经被烧毁了——不是那头发,不是那空空的天鹅绒长裙,也不是那血迹斑斑的镶边小圆孔上有白色花边的小无袖衬衫。那已熏黑、烧焦而且变形的东西是马德琳。她仍残留着那张活着的脸的痕迹,她紧抓住那孩子的手已完全像只木乃伊的手了。可那孩子,那个远去的人,我的克劳迪娅,已成了灰烬。
  “我大喊了一声,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哭喊如同那狭窄地方的风在上升。那风卷着雨,冲涤着那些灰烬,抽打着那推着那些砖头的一只小手的痕迹。金色的头发被吹了起来,那些松松的衣楼也被吹了起来,向上飞扬。就在我哭喊之时,我被猛击了一下。我抓住了那个我确信是圣地亚哥的人。我挤命地猛击他,扭着他那龇牙咧嘴的脸,要致他于死地。我用手死死抓住他,使他无法挣脱。他骂着,喊叫着。他的喊叫声和我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他的靴子往下踩进了灰烬之中。当我把他从那群吸血鬼中拎出来往后一扔时,我自己的眼睛也被雨水和自己的泪水模糊了。最后他离我远远地,躺倒在后面。就在他伸出手时,我也伸手抓住了他。然而和我撕打的那个人竟是阿尔芒。那个把我从小小的墓穴中挖出来,带到那舞厅的眩目色彩中、哭喊声中、各种混杂的声音中,还有那银铃般的冷酷笑声中去的阿尔芒。
  “莱斯特在大声喊着:‘路易,等等我。路易,我必须和你谈谈!’
  “我能看见阿尔芒那深褐色的眼睛在靠近我,我感到浑身无力,并且模模糊糊意识到马德琳和克劳迪娅已经死了。他的声音轻柔地,也许是默默地传了过来。‘我无法阻止那一切,我无法阻止……’她们死了,就是死了。我慢慢失去了知觉。圣地亚哥就在她们一动不动的那地方的附近某处。那头发被风吹了起来,掠过那些砖、那些解开的锁链。可我却慢慢失去了知觉。
  “我无法把她们的尸骸捡起来,无法把她们弄出来。阿尔芒用胳膊搂着我的背,手放在我的胳膊下面。他几乎是挟带着我穿过了那些空洞的有回音的木头空问。街道的种种气息出现了,我闻到了马匹和皮革的清新味道,那儿停着一些闪闪发光的马车。我的胳膊下夹着一副小棺材,我能清楚地看见自己沿着嘉布遣林荫大道奔跑。人们在给我让道,露天咖啡馆拥挤的桌旁坐满了人,还有一个人举起了胳膊。那时我好像糊涂了,那个阿尔芒用胳膊抱着的路易,我又看见了他那望着我的褐色眼睛,我觉得昏昏沉沉。然而我在走,在动。我看见了我自己走在人行道上的那闪亮的皮靴子。‘他疯了吗?他对我讲这些?’我问起莱斯特,声音尖利而生气,但却甚至能给我一些安慰。我在笑,大笑。‘他这样跟我说话,完全是疯透了!胡说八道!你听见他说话没有?’我问道。阿尔芒的眼神在说,你睡吧。我想说点关于马德琳和克劳迪娅的话,说我们不能把她们扔在那里,我感觉那呐喊声又在我内心升腾起来,那呐喊冲破了其他所有东西的阻挡。我紧咬牙关,努力挡住它,因为我知道那呐喊是那样强烈,一旦我任凭它吼出来,那就会毁了我自己。
  “后来我完全清醒了,明白了一切。这时我正在漫步,那是男人们喝得烂醉而且对他人充满仇恨、自己又以为是天下无敌时常有的一种盲目好斗的漫步。在新奥尔良我第一次遇到莱斯特的那天晚上,我就是这样漫步着。那种攻击一切的醉醺醺的漫步居然奇迹般地走得很稳而且没走错路。我看见一个醉醺醺的人,他的两只手在不可思议地划着一根火柴。火苗碰着了烟斗,烟吸了进去。我正站在一家咖啡馆的橱窗旁边。那人在吸烟。他根本没醉。阿尔芒站在我身旁等着。我们是在拥挤的嘉布遣林荫大道或者那是圣殿林荫大道?我说不准。她们的尸骸还留在那邪恶的地方,我很痛心。我看见圣地亚哥的脚践踏着那曾经是我的孩子的那熏黑烧焦的东西!我大声喊了出来,那人已从桌旁站了起来,呼出的热气喷散在他面前的玻璃窗上。‘走开,’我在对阿尔芒说,‘该死的你下地狱去吧。别靠近我,我警告你,别靠近我。’我从他身边走开,上了林荫大道。我看见一男一女走在我旁边,那男人伸出胳膊搂护着那女人。
  “后来我跑起来。人们看着我在跑。我很想知道,在他们眼中我看上去像什么,那疯狂的白色的东西在他们眼前飞逝而过。我记得,等我停下来时,我浑身无力而且很不舒服。我的血管在灼烧,好像是饿了。我想到了杀人,但这想法使我内心充满了厌恶。我坐在一座教堂旁边的石阶上,那些嵌入石头里的小边门旁边,那些门晚上都拴起来并上了锁。雨已经小了,或者似乎是小了。尽管有个人拿着把又黑又亮的伞走过了很长一段路,但整个街道仍是静悄悄的,阴郁而沉闷。阿尔芒站在远处的树下面。在他后面似乎有扩展出的一大片树林和湿湿的草地,还有那像是从暖热的地面上升腾起来的雾气。
  “但只要想到一件事,我便能恢复平静了,那就是我的胃和头部的疼痛还有喉咙的绷紧。等这一切都消失的时候,我又感觉清醒起来,我又意识到了那发生过的一切,我们离开那剧院的遥远距离,还有仍留在那儿的马德琳和克劳迪娅的尸骸,那两个互相搂抱在一起的大屠杀的受害者。我感觉离自己的毁灭很近,但很坚定。
  “‘我无法阻止这事,’阿尔芒温和地对我说。我抬起头,看见他的脸有说不出的沮丧。他把目光移向一旁,仿佛他觉得要想向我证明这一点也是徒劳似的。我能感觉到他那极严重的沮丧,那种近乎被打败的情绪。我有种感觉,我想如果我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他身上,他也几乎不会做出什么反抗我的举动来。我能感觉到他那内心充满的孤独和消极,那便是他一再对我说‘我没法阻止这事’的根本原因。
  “‘喔不,可是你能阻止的!’我轻声对他说道。‘你完全知道你能行。你是头儿!你是唯一知道你自身力量的局限的人。他们不知道。他们不懂。你的领悟能力远胜过他们的。’
  “他静静地看着旁边。但我能看出我这些话在他身上所起的作用。我能看见他脸上的疲倦,他眼中那黯然失色的沉闷沮丧。
  “‘你能支配他们。他们怕你!’我继续说,‘如果你愿意使用那种魔力,即便是超过了你自己所说的那些局限,那么你早就能阻止他们了。你不能违背的是你对自己的意识。你自己那对事实的宝贵认识!我完全理解你。我从你身上能看见我自己的影子!’
  “他的目光慢慢移动过来和我的目光相遇。但他什么也没说,脸上的痛苦很可怕。那神情因痛苦变得软弱而绝望,他正处在某种他自己无法控制的显然可怕的情感边缘。他害怕这种情感,而我不。他正以他那种胜过我的使人着迷的极大魔力在体会我的痛苦。我却没在体会他的痛苦。那和我没关系。
  “‘我就是太理解你了……’我说。‘我内心的那种消极已全然成了痛苦的核心,那真正的罪恶。那种脆弱,那对一种残存的愚蠢道德的拒绝妥协,那种可怕的自尊!正因如此,当我知道错时,我还是使自己成了这样一种人;正因如此,当我知道错时,我仍使克劳迪娅成了她变成的那种吸血鬼;正因如此,当我知道错了,知道那正是她的祸根时,我仍旁观着,任凭她杀了莱斯特而没伸出一个指头去阻止。而马德琳,是我让她变成了那样,而我是绝不该将她变成像我们自己一样的家伙的。我知道那错了!好吧,我告诉你,我将不再是那个消极脆弱的家伙了,再不会一次次将罪恶编织成一张又大又厚的网而自己去继续成为它那愚蠢可笑的牺牲品了。那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了。我警告你,不管你今晚在把我挖出那个我也许早就死在里面的坟墓时对我表现出了怎样的仁慈,不要再回到你那吸血鬼剧院里的小屋去了,不要再去靠近它。’”
  “我没等得及听他的回答,或许他从来也没有打算要回答我。我不知道。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他有没有跟着我,我没感觉到。我也不想知道。我不在乎。
  “走到蒙特马特的墓地时我退却了。为什么那地方比起大都市来又黑又静,我说不清,只知道它离嘉布遣林荫大道不太远。蒙特马特当时是农村地区。我在那些有菜园的低矮房子中间漫游,我杀了人,但没有丝毫的满足感。然后我又在墓地里找出了那个白天我可以躺进去休息的棺材。我用两只手把那里面的尸骸挖了出来,然后躺下来睡在那张味道难闻的潮湿而又有着死人恶臭的床上。我不能说这棺材使我很舒服,相反,它只是我想要的东西。被关闭在那小小的黑暗空间里,嗅着泥土味儿,远离所有的人和所有活着的各种形态的人,我沉浸在所有侵袭并压抑我感官的东西中。而这样做,我也使自己沉浸在悲痛之中了。
  “但那是短暂的。
  “第二天晚上,当冬天那冷冷的灰色太阳落山时,我醒了。我感觉那冬天常有的令人感到刺痛的麻木感很快消失了,棺材里住着的那些黑色生物在我周围乱窜,逃避我的复活。我慢慢地出现在那暗淡的月光下面,欣赏着那块我设法逃出来的大理石平板的冰凉和绝对光滑。接着,我漫步走出了那些坟墓和那片墓地,脑中又想到了一个计划。那是个我情愿用我的生命和一个真正不在乎他的生命并有非凡的勇气情愿去死的人的极大自由去赌的计划。
  “我在一个菜园里看见了什么,那东西在我的脑海中很模糊,直到我用手抓住它。那是把小小的长柄镰刀,它那锋利的卷刃上面仍沾着上次割下的绿草。一旦我把它擦干净并用手指顺着利刃拭摸后,那计划就仿佛在我心中变得清晰明了了,我也就可以去完成其他的事了:找到一辆马车还有一个白天能按我的意旨办事的车夫——他会被我给他的钞票以及更多的许诺而迷惑,他会把我的箱子从圣加布里尔饭店搬到那辆马车里去,接着设法搞到我所需要的其他一切东西。然后在夜晚那漫长的时光中,我可以假装同我的车夫饮酒,陪他聊天并且获取他的通力合作,即在拂晓时分将我从巴黎拉到枫丹白露。我睡在马车里面,虚弱的身体决定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受到任何惊扰——这种隐私是那么重要,以至于我巴不得就在已经付给他的报酬上再加一大笔钱,好让他连我马车车厢上的把手都不去碰一下,直到我自己从里面出来为止。
  “当我确信他已经同意并喝得大醉,醉得忘记了一切,而只知道抓紧缰绳赶往枫丹白露时,我们小心地缓缓驶进了吸血鬼剧院那条街,并且待在离剧院一段距离之外的地方,等着天慢慢亮起来。
  “那剧院在白天到来之际关闭并且上了锁。我向剧院爬去,可那空气和天色告诉我,我最多只有15分钟去执行我的计划。我知道,远处那关闭着的剧院里面,那些吸血鬼们已经躺进了他们的棺材。即使有个晚睡的吸血鬼徘徊着正要上床睡觉,他也不会听见这些最初的准备工作。我很快地将一些木板堆放在那些上了门栓的门前,然后又很快地用力把钉子钉进去,那样就从外面把那些门封住了。一个路过的行人注意了一下我在干什么,但很快又走掉了。他一定是相信我可能得到了主人的准许,在把那个住宅用木板封起来。我不知道。然而我的确知道,在我干完之前,我可能会碰到那些卖票员,那些引座员,那些随后打扫的人。他们可能会留在里面,看护那些白天睡觉的吸血鬼。
  “当我指引着马车上了阿尔芒的那条小街,并将马车扔在那儿时,我在想着那些人。我拎着两小桶煤油到了阿尔芒的门前。
  “如我所愿,那钥匙一下子就把门打开了。一走进那更低的通道里,我就打开了他小屋的门,发现他不在那里。那棺材不见了。事实上,除了那些家具陈设,包括那死去男孩封闭的床,那儿什么也没有了。我急忙打开了一桶煤油,又把另一桶放在前面,让它滚下楼梯去。我急急忙忙地走着,用煤油泼溅在那些露出光线的地方,泼向其他小屋的那些木门上面。那煤油的气味太呛了,比我弄出的任何可能使他们警觉的声音都更引人注意。尽管我纹丝不动地拎着煤油桶和镰刀站在楼梯上听着,我什么也没听见。没有任何我以为那儿会有的警卫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吸血鬼自己的动静。我紧握着镰刀柄,大胆地慢慢往上走,直至舞厅的门前,然后我站住了。那儿空无一人。我将煤油洒在马鬃椅子上,那些帷幕上。我在那个马德琳和克劳迪娅被杀的小院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喔,我多想打开那扇门。那扇门是那样诱惑着我,以至于有一会儿我几乎忘记了我的计划。我几乎扔下了煤油桶去转动那门把手。但是我看见了从那扇门上的旧木板缝中射出的光。我知道我不得不走了。马德琳和克劳迪娅不在那儿。她们死了。如果我打开了那扇门,我又会干些什么呢?我要再次面对那些尸骸,那缠在一起的乱蓬蓬的金发吗?没有时间了,也没有意义。我跑着穿过那些我以前从未发现过的走廊,将煤油浇在那些旧木门上。毫无疑问,那些吸血鬼肯定躺在里面。我蹑手蹑脚冲进了剧院,一道清冷的灰色光线从那拴上的前面入口处渗透进来。那光线促使我加快动作,将那大大的天鹅绒舞台帷幕和那些有椅垫的椅子以及门廊的门那儿的帷幕都泼上了黑乎乎的煤油。
  “最后,煤油桶空了,被我扔在了一边。我拨出了自制火把,将火柴凑近那浸过煤油的破布条,点燃了那些椅子。当我朝舞台奔去并将点燃的黑色窗帘抛入冷冷的倒吸气流的通风口中时,那些舔动的火苗正在吞没那些椅子上厚厚的丝绸和椅垫。
  “剧院顿时随着那日光燃烧起来。当火焰吼叫着蹿上四壁,舔着舞台前部的拱形墙以及那悬吊着的包厢上的石膏花体字时,整个剧院的框架似乎都要吱吱嘎嘎地发出呻吟了。但我无暇去赞美它,去欣赏那种味道和声音,也无暇去看那强烈的光亮中即将燃烧的每个偏僻角落,而那些光亮很快就要将它们吞没掉。我又逃到了更低的地板上,把火把扔进舞厅那马鬃长沙发里面、帷幕里面,以及所有能燃烧的东西里去。
  “上面的舞台那儿有人在砰砰地敲打着——在那些我从未看见过的房间里面。接着,毫无疑问,我听见了那开门的声音。可那太晚了,我紧握着火把和镰刀对自己说。整个建筑物都烧起来了。他们会被烧毁的。我跑向楼梯,一阵遥远的喊叫声超过了那些火焰的噼啪声和吼叫声。我用火把刮擦着上面那些浸过煤油的椽子。火焰裹住了那些旧木头,烧着的椽子在那潮湿的天花板下卷曲着。我可以肯定,那是圣地亚哥的叫喊声。接着,当我敲着下面更低的地板时,我看见他在上面。他在我后面顺着楼梯跑下来,浓烟灌满了他周围的楼梯井。他的眼睛呛得流泪,喉咙呛得说不出话来。他结结巴巴,伸手指向我说:‘你,你……该死的你!’我愣在那里,两只眼睛被烟熏得眯缝起来。我感觉眼里涌出泪来,感觉两眼在灼烧,但我的目光绝没有片刻离开过他的身影。那个吸血鬼正使出浑身解数向我扑来,速度之快,几乎看不见他的影子。等他那黑色的衣服冲下来时,我挥起了长柄镰刀,看见镰刀砍中了他的脖颈并且感觉到了他脖颈的重量,接着便看见他向旁边栽倒下去,用两只手捂着那可怕的伤口。空气中充满了哭喊声和尖叫声,一张白色的面孔赫然出现在圣地亚哥头上,那是个令人恐惧的面具。其他一些吸血鬼在我前面冲过通道,向小街那个秘密的小门冲去。但我却镇定地站在那里,盯着圣地亚哥,看着他忍着伤痛爬起来。我又挥动了镰刀,一下子就击中了他。这次没有伤口了,只看见有两只手在黑暗中摸着那早已不存在的一颗头颅。
  “那颗头颅和鲜血从那砍断的脖子上滚落下来。在熊熊燃烧的椽子下面,那头上的一双眼睛疯狂地圆睁着,黑亮光滑的头发纠缠在一起被鲜血浸湿了,落在了我的脚下。我使劲用靴子踢它,将它沿着通道踢飞起来。我跟着那黑发向前跑,把火把和镰刀扔在了一边。我伸出两手,捂住自己的头,从那已经淹没了通往小街的楼梯的白色火光中逃出去。
  “那雨像闪闪发光的银针似的落下来,掉进我的眼里。我眯着眼睛看见那远处天空下马车的黑色轮廓在闪光。听到我嘶哑的命令,那瘫倒的车夫直起身来,笨拙的手出于本能地去抓握马鞭。我拉开车厢门,马车突然歪了一下,马飞快地向前奔去。我抓着那个箱盖,身体重重地倒向一边,两只灼热的手滑落进那用来覆盖的冰凉的丝绸里面。箱盖落下来,我被浸入了隐蔽的黑暗中。
  “离开那个燃烧着的建筑物的一角,马跑得快起来了。甚至在我的手和前额都被射出的第一缕阳光灼烧的时候,我还能闻到那烟火味。它使我窒息,烧灼着我的眼睛和肺。
  “但我们在往前行驶,远离了那烟雾和哭喊声。我们要离开巴黎了,我已经完成了计划。吸血鬼剧院已被焚为平地了。
  “但当我感觉自己的头往后仰倒时,我仿佛又看见了克劳迪娅和马德琳在那个阴森的小院里相互搂抱着。我好像在弯腰看那烛光下闪闪发光的柔软的发端,轻柔地对她们说:‘我无法把你们带走。我无法带你们走。但他们全都会毁灭并且死在你们周围。如果火不能烧掉他们,他们也会被太阳烤死。如果他们没被烧死,那么他们也将被那些来救火的人们发现,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但我向你们保证,他们全都会像你们一样死去,每个关闭在那里的吸血鬼在这个拂晓都会死掉。他们的死亡是我这漫长一生中唯一所造成的既愉快又美好的一次。’”
  “两个晚上以后,我回来了。我得看看那雨水淹没的地下室。那里的每块砖都烧焦了,一碰就碎。一些骨架似的柱子矗在那里直刺天际,仿佛是些火刑柱似的。那些曾经围绕舞厅四壁的恐怖壁画已被烧毁得残破不堪,纷落在瓦砾堆中,东一张画的脸,西一片天使的翅膀,成了唯一残存下来的能辨认出的一些东西。
  “我拿着晚报,挤到了街对面一家拥挤的小剧院咖啡厅的后面,在那些昏暗的煤气灯光和厚厚的烟雾笼罩下,读着有关那大屠杀的报导。在烧毁的剧院里几乎没找到几具尸体,但却看见衣服和演出服装散落得到处都是,仿佛那些著名的吸血鬼演员们实际上在大火发生很久以前便匆忙撤离了剧院似的。换句话说,只有年轻些的吸血鬼留下了他们的尸骸,那些古老的吸血鬼忍受了全部毁灭的痛苦。没有提到一个目击者或一个幸存的受害者。怎么会有呢?
  “然而有某种东西很使我烦恼。我并不害怕任何已经逃脱的吸血鬼。如果有,我也没有欲望去把他们都一一找出来。我能肯定他们中间大多数都已经死了。可为什么那儿没有一个守卫的凡人呢?我很清楚圣地亚哥提到过守卫,我曾猜想是那些引座员和看门人,是演出前被剧院雇用的。我甚至曾准备带着我的镰刀和他们遭遇。可他们并没在那儿。很奇怪。我内心被这种怪异搅得有些不舒服。
  “可是最后,当我把那些报纸放在一边,坐着把这些事又考虑一遍后,那种怪异就没什么要紧了。要紧的是我这辈子在这个世上将比我过去还要更加彻底地孤独。克劳迪娅死了,没有任何缓刑的余地。比起以前,我便更没有理由,更没有欲望活下去了。
  “然而那痛苦并没压倒我,实际上也并没有向我袭来,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使我变为深受折磨的绝望的家伙。也许要承受那种当我看见克劳迪娅烧焦的尸骸时所经历的痛苦是不可能的。也许去了解它并使其在任何一段时间都存在也是不可能的。我隐约感到奇怪,随着时间的消失,咖啡馆里的烟雾变得愈发浓厚。那用灯光照明的小舞台上,那褪了色的帷幕升升降降,那些强壮的女人在那儿唱着歌。她们佩戴的人造珠宝首饰在闪闪放光,她们那醇厚温柔的歌声常常很痛苦而且极忧伤——我隐约感到奇怪,感受这种失落、这种暴行并且证明它是对的,值得同情和安慰,那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是不会将我的痛苦告诉一个活着的家伙的。我自己的眼泪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那么,如果不去死,又能去哪儿呢?很奇怪,那答案是怎样在我心中产生的,那时我又是怎样漫步出了咖啡馆,在剧院废墟周围转悠,最后走向了宽阔的拿破仑大道,并沿着大道向卢浮宫走去。那感觉就像是卢浮宫在召唤我似的,但我却还从来没进去过。我曾上千次地从它那长长的正面经过,曾希望自己能像一个凡人那样活着,有朝一日能穿行于那些众多的房间中并欣赏那些众多精美的绘画作品。这时我正转身向它走去,脑子里只有个模糊的想法,那就是,我能从艺术作品中找到一些安慰,而且不会给那些没有生命但却极好地反映了生活的真谛的东西带去任何死亡。
  “在拿破仑大道的某个地方,我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阿尔芒的脚步声。他在发暗号,让我知道是他来了。我只是放慢了脚步,让他跟上我。我们一起走了很长一会儿,没说一句话。我不敢看他。当然,我一直都在想着他,想着如果我们是人,克劳迪娅是我的情人,想着我也许最终会无助地倒进阿尔芒的怀抱。那种想要共同分担一些悲伤的需要是那样强烈,那样折磨人。那心中的堤坝这时好像要崩溃了,然而它并没崩溃。我麻木了,并且像个麻木的人那样木然地往前走着。
  “‘你知道我干了什么,’最后我说道。我们已经从那条大道拐了弯,我能看见前面那皇家博物馆正面长长的一排双层柱子了。‘因为我的警告,你搬走了你的棺材……’
  “‘对,’他答道。我从他的声音中感觉有种突然的毫无疑问的安慰。它使我变得脆弱。但我只是因为痛苦而太冷漠,太疲惫了。
  “‘可你现在又和我在一起了。你想为他们复仇吗?’
  “‘不,’他说。
  “‘他们是你的人,你是他们的头儿,’我说。‘可你没像我警告你那样去警告他们,说我会去找他们?’
  “‘没有,’他说。
  “‘但你肯定是鄙视我这么做的。毫无疑问你尊重某些原则,尊重对你自己同类的某种忠诚。’
  “‘不,’他温和地说。
  “令我吃惊的是他的反应是那样的有逻辑,尽管对此我无法解释,也无法理解。
  “从我自己那些残酷想法的边缘地带,我悟出了某些东西。‘那里有守卫,他们是那些睡在剧院里的引座员。为什么我进去的时候他们不在那儿呢?他们为什么没在那里保护那些睡着的吸血鬼呢?’
  “‘因为他们是我雇的,我遣散了他们。我把他们送走了,’阿尔芒说。
  “我停住了。他毫不在乎我面对着他。我们的目光一相遇,我就希望世界不再是一个充满灰烬和死亡空洞的黑色废墟。我希望它清新而美丽,希望我们都活着而且彼此相爱。‘这是你干的。知道我打算干什么吗?’
  “‘知道,’他说。
  “‘可你是他们的头儿!他们信任你。他们相信你。他们曾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你爱怎么想都可以,’他平静而敏感地说。他好像不想用任何责备或蔑视的话来刺伤我,但只希望我不加夸张地考虑这件事。‘我可以想出很多理由,想到你需要的并且相信的那个,就像其他任何人也会这么做一样。我会告诉你我那么做的真正理由,但那是最不真实的:我要离开巴黎。那剧院是属于我的,所以我遣散了他们。’
  “‘可是你知道的……’
  “‘我告诉你,这就是实际的原因,但听上去是最不真实的,’他耐心地说。
  “‘你会像你让他们被毁灭那样把我毁掉吗?’我问道。
  “‘我为什么要这样呢?’他问。
  “‘我的上帝,’我小声说。
  “‘你变多了,’他说,‘但在某种程度上,你仍然没变多少。’
  “我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然后在卢浮宫的入口处停了下来。一开始,我觉得它的很多窗户似乎都是黑乎乎的,在月光下和细雨中变成了银白色。可后来,我觉得自己看见窗户里面有一线微弱的光,仿佛是个在珍品中间巡回的守卫。我非常羡慕他。我很残酷地打着他的主意,那个守卫,我盘算着一个吸血鬼会怎样接近他,怎样杀掉他,拿走他的灯笼和钥匙。这个计划很混乱。我无法实现很多计划。我这辈子只完成过一次真正的计划,而那个计划已结束了。
  “最后我投降了。我转身又面向阿尔芒,两眼紧盯着他的眼睛。我想让他走近我,就好像他想使我成为他的牺牲品一样。我低下头,并且感觉到他用力抱住了我的肩膀。我突然一下子想起了克劳迪娅的话,那些几乎是她留下的最后一番话——她承认,她知道我会爱阿尔芒,因为我甚至爱上了她——那些话使我觉得含义深刻而且很有讽刺意味,远比她所想到的要更有意义。
  “‘没错儿,’我温柔地对他说,‘那是最大的罪恶,即我们甚至可以为了彼此的相爱走得那么极端,你和我。其他还有谁会向我们表示一点爱、一点同情或怜悯呢?还有谁会知道,我们彼此相互了解,只要不毁掉我们自己,我们就可以不顾一切呢?然而,我们却能彼此相爱。’
  “过了很长时间,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他向我靠得更近了,头慢慢偏向了一边。他的嘴张了张,好像想说什么似的。但后来,他只是笑笑并且轻轻摇摇头表示他不懂。
  “但我没有再多去想到他。我度过了一个那种罕见的似乎什么都不想的时刻。我的思绪很乱。我看见雨停了。我感觉那空气清新而凉爽。那条街灯火通明。我想进卢浮宫。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阿尔芒,问他能否帮我做些在拂晓前占有卢浮宫必须做的事情。
  “他觉得这是个很简单的请求。他说他只是奇怪我为什么等了那么久才提出来。”
  “在那以后,我们很快离开了巴黎。我告诉阿尔芒说我想回到地中海——不是去我已经梦想了那么久的希腊。我想去埃及。我想去看那里的沙漠,更重要的是,我想去看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帝王的坟墓。我想去和那些盗墓贼接触。他们对那些墓穴的了解胜过学者们。我想下到那些还没打开过的墓穴中,看看埋在那里的帝王,看看存在那里面的陈设和艺术品,还有那些墓墙上的壁画。阿尔芒正巴不得。我们没有拘泥于丝毫的礼节,在一个傍晚早早离开了巴黎。
  “我还干了件应该提起的事情。我曾经回过圣加布里尔饭店里我的那些房间,是为了拿走一些克劳迪娅和马德琳的东西,把它们放入棺材里,然后将棺材埋入蒙特马特墓地那准备好的墓穴里。但我没那么做。我在那些房间里呆了一会儿。那里已全被服务员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仿佛马德琳和克劳迪娅随时会回去似的。马德琳的绣花绷和那几股绣花线都放在一张椅子旁边的桌上。我看着那绣花绷,还有其他所有的东西。我的任务似乎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走了。
  “但是,在那儿我也想到了些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是我早已意识到的一些东西变得更清楚了。我那天晚上到卢浮宫去是为了交出我的灵魂,寻找某种能够忘却痛苦甚至能忘却自我的超常愉悦。我已被这种愉悦鼓起了勇气。当我站在饭店门前的人行道上,等着马车带我去见阿尔芒时,我看见了那些走路的行人——林荫大道上那些川流不息、穿着讲究的绅士淑女们,卖报纸的小贩们,扛行李的搬运工们,还有马车夫们——这些全都沐浴在一种全新的光芒下。以前,所有的艺术已使我拥有了更深切地理解人类心灵的希望;现在,人类的心灵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没有贬低它。我只是把它忘了。卢浮宫那些精美的绘画不是为我画的,它们和那些创作它们的画家关系密切。他们尽情享乐,然后死去,就好像是一群走向墓碑的孩子。就像克劳迪娅,离开了她的母亲,穿戴着珍珠和打制的真金首饰活了数十年。就像马德琳的那些玩偶。当然,也就像克劳迪娅和马德琳,还有我自己。我们也全都会化为灰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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