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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8-12 06:24 编辑 <br /><br />过渡<br> 浩瀚怒海的一个孤岛上,不辨日夜,时光倒转。<br> 我大概是这场海滩的唯一幸存者,但似乎无望生还。<br> 还好,我发现荒凉的沙滩上有一只漂流瓶,至于里面曾装过法兰西热情的问候还是美利坚庸俗的广告我不得而知,因为事实上,瓶子里什么也没有。这令我大喜过望,于是掏出湿漉漉的救命钢笔和皱巴巴的纸写下求救信:谁来救我?我在荒岛。然后把纸条塞进瓶子,狠狠地扔回大海,耐心等待......<br> 不知过了多久,漂流瓶回来了,我打开一看,是英国人的回应:<br> 请告诉我你的准确坐标,我将带领我的船队营救你。<br> 格兰特船长<br> 开玩笑,我重新写了张纸条放出那只漂流瓶。很快,瓶子回来了,这回是俄国人的笔迹:<br> 科索沃危机期间,全部船队都在欧洲值勤,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我们会在危机结束后24小时内,给予救援。<br> 俄国防部<br> 我非常失望,但锲而不舍地再次写了张求救纸条,抛出那个漂流瓶。一会儿,海上出现了我的那个漂流瓶。我忐忑不安地打开塞子,是个日本少年写的:<br> 你在荒岛上很寂寞吧,我也是的,不如我们做个笔友吧。你觉得木村拓哉怎么样?<br> 寂寞的清水友友<br> 无聊,莫名其妙。我用最后一点希望重写了求救纸条,用力掷出了好远。<br> 过了许久,海上出现了一艘船,是来救我的吧,我欣喜若狂。甲板上一个严肃的外国人举着大扩音器说:“你胡乱抛掷废弃物,根据新通过的世界环保法则,将被国际法庭判处一年以上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请你跟我们走吧。”我被抓上了船......<br> 我是在我那荒唐的梦做到结尾处被余渔催命的电话吵醒的:“我没地方住了,收留我几天吧。”<br> “你要死啊,一大早报丧似的call。”平生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被人打扰了好觉,惺忪中的我以最恶毒严厉的语气朝电话尖叫。<br> “我就在你楼下,醒醒吧,来迎接我。”余渔不知愧疚地说。<br> 我扔了电话,一个翻身,两脚着地,身体仍趴在席梦思上,又睡了会儿,直到门铃大作。<br> 我赤着脚,半闭着眼跌跌撞撞地去开门。余渔蹦了进来,在我的左颊上猛地亲了一口,我被吓了一跳,这才清醒地睁开眼睛,发现余渔的那张脸竟涂得像蒲松龄笔下的女鬼。<br> “你把我这里当托儿所还是敬老院啊?即使是托儿所、敬老院也轮不到你来住啊!”我十分埋怨地数落余渔。<br> 余渔把她的箱子拖了进来,突然转身直楞楞地看着我,我的心一抽:“干嘛?”<br> “你最近缺维生素b吧。”余渔一本正经地问。<br> “不会吧,我很注意营养均衡的,天天服‘金施尔康’的。”我摸着胖胖的脸紧张地说。<br> “根据科学报道,维生素b缺乏的典型症状是罗——嗦——”余渔大笑,将脸上的白粉都抖落了。<br> 我踢了余渔一脚,跑进了卫生间,坐在抽水马桶上看加菲猫的漫画,想象着要是自己也能变成加菲猫一辈子心安理得地消受懒和谗该多好。<br> 余渔在外面拼拼砰砰了半天后大叫:“莫菲,你拉肠子哪?”<br> 我这才觉得腿确实有点麻了,于是丢下漫画书,系了裤子,慢吞吞地走了出去。<br> 乱糟糟的客厅已经变了样,一切都像编了码的程序一样整齐有致。这些都是余渔的功劳。我一点也不惊讶,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大概在我这儿是第六次故伎重演了:不容分说地住进来,讨好献媚似的帮我整理屋子,午夜幽灵般地出入,悄无声息地失踪。我有时是很讨厌她的,她有一身邪气,极不安分极折腾,从不考虑我的感觉。我至今没有弄清楚我是怎么和她缠上的。只记得大一那年我参加了个舞蹈扫盲班,她是我的老师,特别孟浪地拉着我和男生调情,我习惯性的尖叫就是那会儿学会的。还记得她嫌我没女孩味曾送给我一双据说是法国进口的皮鞋,结果第二天就让我把跟给走断了。大概我们之间最有奠基意义的事件就是那次我被同学勒紧裤带请的一碗路边大排面害得上吐下泻,脱了水。她不知怎么知道,半夜三更跑到我宿舍,威吓两个睡在暖被窝里的女生把我抬到了医院,陪了我两天三夜。至此,我们象征性地互揭了老底:她,父母双亡的空中小姐;我,荣华富贵的留守女儿。我有一套没人住的房子的秘密也是在那会儿给她知道的。从此,她就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粘在我身上,而我也犹如一个腰肌极度劳损的病人既依靠着膏药的效用,又嫌恶着它的气味。我们不清不楚地时常生活在一起。<br> “尝尝我的新手艺。”余渔端出两盆西米蛋汤。<br> 我二话没说像台高效率的水泵把我的那碗汤吃光了,“这顿早饭还真不错。”我啧着嘴说。<br> “什么呀,这可是中饭了哦。你怎么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br>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余渔那张妖冶的京剧脸,心生一计。我把她推进卫生间,用我最贵的那瓶shu uemura引诱她先卸妆。然后,我回到餐桌边将她的那碗西米汤吃了。<br> 余渔再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我正斜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乜了她一眼,惊异地发现不化妆的她竟如此憔悴:黄黄的皮肤,深陷的眼眶,苍白的嘴唇。<br>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吃下了她那碗甜汤,只是不规不矩地蹦上我的沙发,捏了一把我脸上的肉,说:“瞧瞧你,都有双下巴了。”<br> 我最讨厌别人讥讽我的胖了。是的,我自从上了大学以后就像宏观失了控似的发起胖来。但我是个对自己和别人都要求不高的人,于是我很轻易地原谅了自己的好吃懒做,并且十分喜欢和胖乎乎的男生在一起。因为他们是不会嫌弃我不苗条的,我的心情会很好。余渔的话多多少少打击了我,我颇有点气愤地刻薄她:“谁像你满额都是抬头纹。修一辈子都修不来我这可爱的‘婴儿胖’。”<br> 她嗤嗤一声笑,然后便躺倒在我的沙发上,大概折腾累了吧。<br> 我关了电视,“躲进小楼成一统”,坐到电脑前敲我的那篇陈腐爱情小说。<br> 直到晚上六点,我又听到屋外拼拼砰砰的声音,就急匆匆地给我的小说收了个大团圆的尾。然后迫不及待地冲到客厅,看着余渔把一盆盆的方便菜煮得香香的端上餐桌。<br> 我们边吃边聊。<br> “我真该给你保姆费。”我嬉皮笑脸地对余渔说。<br> “我可没房租给你。”余渔夹了一把头发似的海菜。<br> “准备住几天?”我只是随便问问。<br> “不知道,大概住到结婚吧。”余渔头也不抬地说。<br> “什么?”我明显感到两颊一颤。<br> 余渔放下筷子,煞有介事地说:“过个把月吧,我会结婚。”<br> “开玩笑,都没听说过你谈恋爱,跟谁结婚啊?”我真的很孩子气。<br> “结婚跟爱有什么关系,”余渔仰到椅子背上说,“爱就是爱,婚姻是需要,何必假惺惺地装成感情的归宿呢?”<br> 我噎着一口饭望着余渔,不是惊讶。如果生活之呈现仅仅作为一个事实,是不需要令人信服的,而且事实时常是难以置信的。我从不深究我习以为常的荒诞。自从我迷上加菲猫,我就常常会在抽水马桶上为自己的理智而羞愧。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余渔是个不速之客,但也不失为一个天才保姆,并且没有她的打扰,我的生活句单调得寒碜了。<br> 我说:“你出嫁了,我一个人的世界会不会太小?”<br> “两个人的世界会不会太大?”余渔说,像是问我,也像是问自己。<br> 我没心没肺地将一桌子的饭菜全吃光了,又尽情享受了余渔为我削的两个苹果,一个菠萝。<br> 余渔去整理她那个朝北的房间了,我端了盆热水边泡脚丫子边看译制片。<br> 余渔从房里一出来,就尖叫:“你竟然不每天洗澡,只是泡泡脚?”<br> “干嘛?”我满不在乎地继续盯着电视机。<br> “像个农民。”<br> 我嗤了一声,看着她一扭一扭进了浴室。<br> 我没等她出来就擦干净脚进了卧室。<br> 半夜,也可能已是凌晨,我的手臂突然被一个冰冷而瘦削的身子抱住。<br> “做什么?”我很警觉地清醒过来。<br> “有点冷,你胖,红外线辐射强,暖暖我。”余渔说。<br> “* * *!”我很粗俗地骂了句脏话,抱着枕头,翻身下地。<br>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把一个热水瓶塞插在地上,后来就长出了一个大热水瓶。”余渔继续在说话,全是些不切实际的呢喃,与白天现实无比的她判若两人。我分不清她迷糊还是清醒,就顺手把她一推,推入我焐得热烘烘的半边被子里。然后跑到她的房间里睡下,一夜无梦。<br> 天亮。<br> 天亮从不意味着我要起床,我的生活很自由,一周十五节课,并且学校就在马路对面。我有足够的时间睡觉、吃东西、胡思乱想。但那天早晨,我被余渔的喷水闹钟淋醒了。<br> 好歹早起了一回,我勤劳地叠了被子。不想发现了一张被我睡得皱巴巴的枫叶书签,背面有首诗:“我的翅膀准备展翅高飞/我却去意徊徨/如果我永远地停留在这儿/我的好运气一去不回。”落款是“高翔”。我抓着这张书签跑到余渔床上,狠狠一捏她的鼻子,弄醒了她。<br> “这等俗物,哪儿来的?”<br> “一个飞行员送的。”<br> “帅不帅啊?”我很“三八”地问。<br> “死了。三个月前死于空难。”余渔利索地穿好了衣服,坐到梳妆台前化妆。<br> “他不是你恋人吧?”我有时比究根刨底的孩子还烦。<br> “你昨天忘了吃‘金施尔康’啦?到现在还不去清肠?”余渔很明显地逃避我的问题。不过我真的是个迷迷糊糊的人,人家跟我扯几句叉,我就自己忘了主题。<br> 我跑到卫生间,照例坐到抽水马桶上,发现加菲猫的漫画没了,我大声尖叫:“余渔,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加菲猫’?”<br> 余渔跑过来,扔进来一本书,不是加菲猫,是本里尔克的语录,可能是余渔的。我没什么兴趣,胡乱翻翻,有一页折着角,是个小故事:有个人花了全部的钱买了一根羽毛,并把它插在帽子上。有一天戴着帽子出去亮相,突然刮起一阵风,吹走了那根羽毛。那个人只好戴着顶没有羽毛的帽子黯然地回家去。<br>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个故事的意思,只觉得挺好玩的。<br> 接下来的几天,由于学校有个学术节,我又被系领导砸馅饼私的砸中了去扛大梁,于是乖乖地回校住了三个礼拜。斯时,余渔挂着我的钥匙,看管我的家。<br> 学术节结束那天下午,我正躺在宿舍里补充睡眠,不想该死的余渔穿着天蓝色的制服闯进我的宿舍,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校警来抓人呢。<br> “明天我又要飞了,今天晚上介绍你认识我的未婚夫。”余渔喘着气说。<br> 我立刻就从床上坐起来:“这么快?”<br> “你在家等着吧。”余渔有些得意。<br> 我暗自猜想一定是个帅哥吧。<br> 晚上六点,准时有人敲门。我衣着整齐地走到门口,打开门锁,看到余渔依然穿着那套制服,只是脸上涂了油彩,妖娆得不得了。旁边是个40岁左右的胖男人,我敢打赌,他是我所认识的胖子中最胖的一个。人还没进来肚子就进来了;人已经出去了,屁股却还在门里。更令我无法忍受的是,他长得实在丑陋,一双眼皮烂得红红的,一个酒糟鼻子我恨不得找块“创可贴”贴住。不过看得出,他已经经过了精心的打扮。头发油光光的,西装革履,甚至还散发着优雅的男士香水的气味。<br> 我挺有礼貌地招呼他俩进屋,然后没等余渔介绍我们两个认识,我便抱着饼干筒进了我的卧室。<br> 余渔没有介意,更没有责怪我,我一晚上都听到她咯咯咯地笑。直到深夜十二点,她端着一盆进口橙子到我的房间来和我告别。<br> “怎么找了这么个又老又丑的胖子呢?”我有些忿忿不平地问。<br> “胖子不挺好吗?你也是个胖子嘛。”余渔是开玩笑,我知道。<br> “我是说我们不应该和公认的不但胖而且丑的人在一起。”我说。<br> “算是压制异己?”余渔理解得很怪。<br> 我又迷迷惑惑地不知能说什么了,只得换个话题:“真不知该恭喜你还是同情你。”<br> “这是因为你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余渔说。<br> 我想了想说:“那就祝福你吧。”<br> “是啊,结婚就像新大楼剪彩,谁知道日后有没有质量问题。祝福真好。”余渔说,带着一种反常的心事忡忡。接着她低头亲了我一下,转身欲走。<br> “你不会今晚就迫不及待地和他共度初夜吧?”我放肆地问。<br> “我不是处女了,但对他来讲还会有新鲜感。”余渔耸耸肩无所谓地走了。<br> 三个月没碰到余渔。她的一些东西还在我这里,包括那张枫叶书签,那本里尔克的语录。<br> 我无暇过多地想她,只是偶尔记起她还欠我一顿喜酒。<br> 唯一一次梦见她是又一个月后的一个平静的暑假午后。那个梦荒唐得很:<br> 有人敲门,我赖在床上尖叫:“余渔,开门。”余渔不肯,她说她穿着睡衣,满身汗味没脸开门迎客。可是几分钟后,余渔去开门了,赤裸着全身。她刚洗完澡,觉得自己可以见人了。<br> 我的梦一向荒唐,我醒来有些害羞。<br> 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个又老又丑的胖子打来的,我以为是要请我喝喜酒了,没料到胖子说:“余渔今天下午死了,是肝癌。”<br> 我忘了我是怎么放下电话的。<br> 我在余渔住过的朝北房间的床上坐了一夜,手里拿着那张枫叶书签,膝上摊着里尔克的那页故事,直到被余渔的那个喷水闹钟淋得满手是水。<br> 我站起来,走出屋,空腹到医院做了肝功能的化验。我和余渔亲密地生活了一段时间,我怕被传染。<br> 下午去拿化验单,全是阴性。我会很健康地活好久,我想。就当余渔嫁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了,我又想。<br> 但我已泪流满面。<br> 一年后,我大学毕业。这意味着青春的某种转变,是休止。<br> 最后一晚我是在学校度过的。入睡前一直都在反思着有生的日子里的得失,竟惊愕地发现自己既没得到什么也没失去什么。这样挺好,至少证明我是个很简单却很执着的人。----那是我有史以来最认真的一次反省,却还是漏了一些很重要的注册,譬如对浑噩一如既往的执迷不悟。譬如余渔。<br> 但是很意外,我在梦中邂逅了一切。<br> 浩瀚怒海的孤岛上。不辨日夜,时光流转。<br> 我和余渔是那场海难的两个幸存者。<br> 我在荒岛上找到一个漂流瓶,我说:“我们有救了!”<br> 余渔说:“没人理你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渡的海。”<br> 我不信,不停地写着求救的纸条,却不断被人或者漠视着,或者玩弄着。<br> 余渔很安详,她坐着说:“海总是那么浩瀚呀。爸爸妈妈是耕牛,一下海就死了;最爱的高翔是羽毛,被风无端地刮走了;胖子是个大元宝,抱着就沉了;我是美人鱼,终归要死的;只有莫菲不会死,因为她是条木船。”<br> “你瞎说什么哪!我们都不会死的。”我焦急地说。<br> “童年是为了过渡,少年是为了过渡,青春是为了过渡,大概一生也就是为了过渡吧。但过渡有什么意思呢?我永远得不到什么呀!”余渔依旧不知所云地说着。<br> “不失去什么不就行了吗?”我边写纸条边说。<br> “你真是个庸常的孩子。”余渔说。<br> “什么?”我还在不停地写纸条。<br> “有人玩弄你,有人敷衍你,有人不理解你,你完了。除非你的耐心足够好,运气足够好,会有一艘船荒唐地将你带走。可你还是你吗?”余渔跃身跳入海中。<br> 我被窗外的雷电惊醒了。已经是中午时分。我望着窗外瓢泼的大雨,黯黯地想:不会有人与她相同或者仅仅只是相像的。<br> 三年后,我接受了一位有点胖的“mr perfect”的求婚。他对我说:“喜宝说她想要爱,好多好多的爱,如果没有就要钱,好多好多的钱,如果再没有就要健康。你呢?”瓢泼<br> 我说:“我什么也不要,因为我什么都有了。”<br> “要是什么都没有呢?”他问。<br> 猛然间,我想起了余渔,想到了大学毕业那年梦中的她,觉得挣扎中的凌利是那样锥心刺骨。<br> 过渡人生,以前是因为懵懂,现在是因为世故。无法过渡人生,像余渔一样的毁灭。我说不清哪一种更勇敢些。<br> “我也不知道。”我像只加菲猫似的说,然后又顿时想起好几年前余渔最后一次住在我家时厕所里那本加菲猫的漫画一直没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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