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耀镜の恶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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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莲花]系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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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23 19:01: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6-8-8 17:48 编辑 <br /><br />  第9节:梦中花园(8)
是不是大部分的人即使在离开这个世间的时候,心里依旧带着种种犹疑和困惑呢。她来不及思索完毕这个问题,便已扑入这个深渊。
……
她说,我来拉萨之前,曾经想过自己会如何死去。是在人流量通畅的公众旅馆里死去,还是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死去。如果在旅馆,身边的人发现尸体,会得以被处理和告知。即使他们只是一些陌生人。陌生人只对半死的人有恐惧感,因为他们畏惧负担责任,不能自理的一半生命,带给人危险。已死的,就只是清扫垃圾的问题。但如果在城市的高层小公寓里不为人知地死去,就只有宠物或蛆虫来啃食腐肉。
每个人都应该提前写好遗书,因为人随时会死。我的父亲,喝完早上的稀饭,在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脑子里的血管破裂,血充溢脑袋,瞬间就无法说话,无法移动。穿的衣服里,塞着记事本,里面罗列他这一天和后一天要做的所有工作,密密麻麻的事情,包括他的目标,计划,不满和自责。这一切挣扎和企图全部作废。他做了一次脑血清理手术,昏迷三天之后死去。死亡比生命更容易获得机会。我一直想知道他临死前的感受……
他说,但是很多人蒙住眼睛,以为自己会一直无损而长寿,甚或不朽。他们相信自己的手里永远都有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做浪费和后悔的事情。总是认为能够再次获得机会。
她说,我去纳木错的时候,带着一本在拉萨小书店里买的《中阴得度》。你已在脱离这个尘世之中,但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有生必有死,人人莫不如此。不要执着这个生命,纵令你执持不下,你也无法长留世间,除了得在此轮回之中流转不息之外,毫无所得。不要依恋。不要怯懦……我阅读这本书,在海拔4718米的高原半岛小旅店。深夜听到此起彼伏的凄厉狗吠。冰雹砸在帐篷顶上,发出响声。口干舌燥,呼吸困难,难以入睡。清晨推开门,看到湖边连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在阳光照耀下白雪皑皑。
如果我们在这个世间的光明已谢,是否会前往另一个地方。
6
坐在船尾,等待将近一个小时漫长的渡河时间。除了水流有规律地拍击木船,周围没有任何嘈杂。大片流云徘徊在天空与江河之间的开阔地。风很大,吹过来略带寒意。他们观望江水,以及江面边际云朵绵延的天空。沿途看到河滩,矮小土瓦房,狗,老人,孩子。大棵黄色阔叶树,映衬着透亮湛蓝的天色。秋日静谧悠然的田园风光,与拉萨有所不同。雅鲁藏布江平缓流淌,周围起伏高大而坚硬的山脉。船夫站在船头上,突然面无表情地唱起歌来。藏语民歌,嗓音粗砺,拖着风格性的蜿蜒长音。

 楼主| 发表于 2006-3-23 19: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48 编辑 <br /><br />第10节:梦中花园(9)
这是他们的习惯。她说,他们每次划船都唱,也许是出于寂寞,只是唱给自己听。她仰起脸,眯起眼睛看着天空,把脸完全暴露在午后剧烈明亮的阳光之下,享受紫外线在皮肤上的暴烈抚摸。阳光穿透云层,热辣辣击打下来,像直接的棍子打在脸上,留下灼热痕迹。她的脸已经被晒得黝黑,干燥,毛孔粗大,颧骨上渐渐出现和当地妇女一样的高原红晒伤斑。但是她从不回避太阳。她喜欢和它亲近。紫外线把她晒得像一只烤熟的面包,皮肤黑得似会发出光来。她只在小店铺里买过一瓶廉价的擦脸油,香气拙劣浓郁,但抹在脸上的油脂成分也觉得适宜。
她说,这是我的第16趟。我经常一个人来坐船去桑耶。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中国古人说,同渡一艘船还需要修上百年的缘分。从此岸到彼岸,要心意执着,目标相同。渡河看起来仿佛一个仪式。
他说,你去寺庙只是为了看壁画吗。
她说,是的。桑耶大殿1-2层转经廊内有西藏技艺最精湛的壁画。那些壁画等了1300多年,只为与有缘的人一期一会。有些破损得已经非常严重。因为光线昏暗不见天日,才得以保存到现在。
你在拉萨也经常去寺庙吗?
拉萨并没有太多可去的地方。看壁画是独自一人可以做的事情。寺庙的僧人已经认识我。他们把我当作当地人,不收我门票。那些壁画,大部分在讲述佛的生平,经变,古典经文中的故事和传奇。阐述他们对宇宙和人世的观点。壁画可算是他们宗教仪轨的一种。描画的本身就是一种敬仰,它不是一个过程。它是一种完成。
他们在黄昏时抵达,先趁着天光尚亮,进入寺庙看壁画。他跟着她沿着陡而窄小的石头阶梯慢慢往上走,听到她在前面发出轻轻的喘息声音。她对这座地形复杂的寺庙了如执掌,带着他沿着圆环形的转经回廊慢慢看了一圈。然后走进阴冷的殿堂里。在阳光剧烈的室外逗留太长时间,突然走进内深的房间,眼前一片黑暗,如同盲目。
他在暗中努力分辨那些陈旧的壁画。大幅大幅的壁画,被时光已经磨损得黯淡发黑。色彩华丽,精美绝仑,花纹反复,仿佛是被海洋覆盖之后沉船,带着时间另一个终结点的回音。那是另一个无法被进入的世界。佛像上剩余的金粉还在隐约闪烁。她伸出手指,借着昏暗的光线,在距离它们10厘米左右处轻轻模拟着抚摩。手掌在空气中无限尊崇缓慢移动。整个大殿里面空无一人,似乎被整个人间遗忘。酥油灯光苗微微跳跃。
她说,如果你即将要出发去墨脱,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去。
为何。这本来不是你的计划。
我无任何计划,只是滞留在拉萨而已。任何事情都可以临时做准备,这样才说明我们一直是在行动的准备之中。一切都不算迟。
他说,是。不算迟。

 楼主| 发表于 2006-3-23 19:01:42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48 编辑 <br /><br />第11节:梦中花园(10)
她说,你的朋友,是怎么留在那个地方的。
她起初在西藏工作,为地理杂志拍摄大峡谷的照片。进入之后,她留在那里教书。她是个胡作非为的人。她在隔绝的地方生活不觉得有任何不适。她不看报纸不看电视,认为繁杂的新闻报道与讯息其实与人真实的生活没有关系。大峡谷是她成年离开家乡之后,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比她抵达过的任何一个城市和地方,都要长久。
不管如何,这是需要付出极大意志的事情。
是。一直到现在,我也并不认为自己完全了解她。她的内心也许有一个跋涉苦行的云游僧,不需要世俗价值的赞同。但是我一直生活在城市之中,自认为健康和强壮。像所有城市中的人群,习惯享受物质和生活表相的愉悦。
你几岁的时候认识她。
13岁。我们始终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她把他带到大殿北侧一个被废弃的小房间,让他看墙壁上更为斑驳而破损的壁画。上面是诡异的兽类图形,边缘被磨损得模糊的莲花和佛像。打开一扇破旧的木门,正对空旷的平原。远处山脉之间隐约露出雪山峰顶,在暮色中寂静闪烁着蓝光。
暗淡阳光在墙壁上的图案中间跳跃,发亮。他走过去,调整视线的角度,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些古老拙朴的线条。她说,你看,只有这里的壁画采用纯粹天然的颜料。红色的是珊瑚,蓝色的是青金石,绿色的是松石。它们上千年都不损坏,只会败落。她靠在门框边上,看着远处的雪山,点起一根烟。飞快地抽了几口,又飞快地按熄。
走出房间,走廊上依旧是灼人眼目的烈日。在庭院的花园中,有一个僧人装束的男子在黑色木块上雕刻佛像,地上堆着更多的木块。他们站在一边观望。然后她悄悄地离开了他,走到转角的一段屋檐处,拿出手里的相机,拍下描绘在木门隔断上的清雅古典的植物。
她说,桑耶寺没有拉萨的哲蚌寺热闹。后者在雪顿节会有盛大的节日。在晒佛仪式上,他们在山腰的岩石之间展示巨型佛像唐卡,信徒和游客从拉萨的各个方向汇聚到此。人们燃烧松枝,唱歌跳舞,一直狂欢,仿佛时间没有尽头。而这里,总是那么寂静。很多旅客对它表示失望。他们没有关注这些壁画。不知道它们在岁月之中的坚韧和珍贵。
他问,这是你最喜欢的一处房间?
是的。坐在这里时间长了会入睡,房间很阴冷。我怀疑这是小喇嘛的休息室,你看那些壁画,和大殿里的不同。它们显得格外天真忧伤。仿佛是他梦中的花园。
7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听到她站在木门之外,用手电筒轻轻拍打他的床所紧贴的墙壁。手电筒的光头朝下,圆柱形直光在地板上扩散出光晕。身边的少年们在酣睡中蒸腾出皮肤和头发的热气。他悄悄在洒进房间的月光里起身,穿上卡其布长裤,白衬衣,球鞋。拿起身边装着广口玻璃瓶的书包,一根手工制作的纱布扑罩,走出房间。

 楼主| 发表于 2006-3-23 19:01:59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48 编辑 <br /><br />第12节:梦中花园(11)
她等在楼梯口,穿白色裙子,光脚。长长黑色发辫和赤裸着的小腿在昏暝微光中隐隐发蓝。伸出食指轻轻堵在嘴唇上,示意他跟在她的身后。寺院的走廊长而狭窄,只有她为他打过来的手电筒光圈照耀前路。他手里拎着球鞋,每迈出一步,听到上百年的腐朽樟木承受不住重量,发出吱咯吱咯结构分化的声音。心跳如撞鹿。来。来。善生。跟着我来。他内心略有犹疑,但是已经来不及。窗外隐约扑过来的大海的潮声。转过脸,看到一道倏然而至的洁白闪电划过夜空。
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深夜的海滩。这片被浩淼海水包裹着着的岛屿,在东南海域被传言为一个圣地,佛教传说观音曾在此修行。整座岛上建满面向西方的寺庙。一年的不同季节,这里都是旅行者和朝圣者的聚集地。夏天的时候,来冲浪的旅客会更多。他记得的它的样子,是他13岁时参加校际夏令营的夏天。是他来到这个岛屿唯一的一次。
大海。一轮黄色圆月照耀海面。闪烁出鳞鳞碎银般的波光。潮汐在月亮的牵引之下,重复着它的起落轨迹,不断地汹涌上前,在岩石上拍打出浪花,又缓慢倒退,留出一片冲刷之后起伏不定的沙滩。低沉的回声。似乎还在撞击之后的情欲欢愉中轻轻呼吸。
他的脚陷入冰冷的泥浆之中。一步一步,走向夜色。前面的女孩子,手里撩着裙摆,轻盈跳动地奔跑。细碎的笑声,无一幸免被潮音覆盖。她的洁白身影,一次次奔向大海,又一次次转身逃遁回来,陶醉在旁若无人的游戏里面。潮水打湿裙子,紧紧包裹住幼小的身体。遥远的海天连接处,有渔船灯火。他看到一个浪潮紧紧跟至她的背后,把她追逼到沙滩上。她发出快乐的尖叫。空气粘稠湿热。是八月的盛夏。
在通往树林深处的小径入口,她停下来,转过脸来看着他。两只球鞋被用鞋带连接起来,搭在脖子上。赤裸的脚和小腿缠满海藻绿丝以及泥浆。额头上的刘海全部湿透,发丝粘在脸上。因为奔跑,脸颊上的细小血管全部膨胀,像盛开了两朵烂醉的花。
她说,你害怕了吗。她的上嘴唇有一处微凸的边缘微微牵动,看起来很温柔,却又带着微薄嘲讽的设定。这始终是她面对他时无法改变的一种肌肉习惯。仿佛在置疑这一个问题的时候,她并未分清设定的对象。仿佛她对他的置疑,同时也是对自己的置疑。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她的对面。他的沉默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涵盖。不用区分他或她。不需要解答。她始终是信心不足的那一个。他虽然貌似可疑,但却比她更清楚自己的选择所在。如果说有惶惑,那也只来自夜色本身的神秘。黑色的树林在她的背后,仿佛一处洞穴。深入之后完全不知归途。但是他跟随着她进入。
在潮湿闷热中,他闻到百里香刺鼻的气味。走入灌木丛中,繁杂枝叶扑面而来,摩擦过手臂和脖子上的皮肤。有生硬的小小蛾类张开翅膀仓皇地飞离,撞疼了眼睛。他紧紧地跟随着她的手电筒光圈,以及光圈之中跃动着的白色身影。直到他们在一条小河边停下脚步。
无数的萤火虫在半空中带着光亮飞行,栖息在树枝和草丛之中。她的头发和裙子上有发亮的萤火虫停在上面。闪电更加频繁地掠过天空。清凉有力的雨点开始打落在他的嘴唇上。他看着这个黑暗神秘的全新世界,心剧烈跳动,几近从胸腔跃出。这样疼痛难忍。他跌跌撞撞地在走入河流之中。水面上的月光抖动着。被捣碎的水银。周围寂然的山峦黑影,是匍匐而沉睡的野兽。
就在此刻,他看到她沉默地脱下身上的白色裙子,像一条鱼,扑通一声,俯身跃入了水面。

 楼主| 发表于 2006-3-23 19:02:15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48 编辑 <br /><br />第13节:黑暗回声(1)
第二场黑暗回声
1
她曾教给他捕捉以及饲养蝴蝶的方法。丑陋的蛹虫被放在青翠绿叶的树枝上,需要适宜湿度和温度,透过封闭的纱罩,可以看到幼小蝴蝶破蛹而出,日日吸吮小树枝的新鲜汁液,在里面抖动绽放的翅膀,尝试莽撞飞行。她对幼小的异体生命充满好奇,似乎是探索静默的同类。她渴望了解和沟通一切真实的事物。她对他说,我们和蝴蝶都是由相同的物质组成的。在生命的分子核心,蝴蝶的本质与人类相同。
他们一起饲养过一种灰绿色的小粉蝶。而她最为向往的是绿鸟翼蝶。这类蝴蝶有一对屏风般坚定的紫蓝色翅膀,只存活在巴西的热带雨林之中。翅膀上有华丽得令人晕眩的圆环性花纹,两条深绿色的粗壮触角。狡黠的眼睛。难以轻易寻觅和观望的事物,构建成她内心超越现实表相的信念。她从不服从任何生活的表面。
13岁。他说。她插班到我所在的学校读初中。春日阳光淡泊的午后,出现在班级里的陌生女孩,老师让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努力伸长了手臂,来回选择,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个偏僻位置里,写下笨拙幼稚的三个字:苏内河。一笔一划,认真执着。手腕上戴着一只粗重的圆环形银镯子,在她的手臂上起落。再转过身来,她穿白衬衣,蓝色布裙,光脚穿着一双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她是瘦而拘谨的女孩,右脸颊有一颗大而浑圆的黑痣。多年之后,他在一个电影女星的脸上,发现与她同样位置同样的黑痣。非常神奇。那个女星长得很漂亮,来自江南桃花般鲜活的面容。他一直觉得她们很像,经常观看她拍的电影,是她秘密的影迷。他始终不清楚她们哪里像,肯定不是漂亮。苏内河从来都不是漂亮的女子。
女星从16岁演戏演到30岁,始终保持一种少女的姿态。她们不止有一颗相同位置的痣。她们的气质,都有一种逼取便逝的苍老天真,像被扔在深深海底封在瓶子中的灵魂。这灵魂属于同一个时期和质地,在被封禁的时候就停止了一切生长和成熟。只是在逐渐地死去。她们不会变老。不会衰竭。只会消失。

 楼主| 发表于 2006-3-23 19:02:28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48 编辑 <br /><br />第14节:黑暗回声(2)
只有她会对他说,善生,看。看天空西南面的那团云。于是他就抬起头,看到城市的开阔天际线被夕阳晕染的晚霞,绵延伸展,花团锦簇。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骑着自行车,开始追着那团云,上坡下坡,飞快疾驶,掠过的风把地上落满的樱花花瓣成片地惊动起来打转。一直追着云团骑到月湖边上。
年少青春活力充沛,从来不知道时日长久。两个人做作业,或者各自在房间里默默看书,在学校里都是寡言的孩子,对彼此聊天却滔滔不绝。只是彼此厮守在一起。他渐渐觉得倦了,自己也不知道何时爬上床,兀自睡了过去。半夜醒来,发现她还没有走,睡在他的身边,背对着他。一头黑发湿漉漉蒸腾出热气,脸埋在枕头里面,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窗外照射进来的洁白月光,笼罩着一对不知时日久长的少年。
然后她也醒了。坐起来梳理头发,把黑亮的发丝细细地编起辫子。凌晨四点半。她得回家。她干干净净的发辫搭在腰背上,仿佛来时一样。他睡眼惺忪在暗中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过于明亮,浸润在水光之中,仿佛那里随时就会有眼泪滴垂下来。他内心惘然,忍不住摊开手心伸向她的眼睛。
她已经站起身来,说,善生。我要走了。背好书包,打开房间的门。
他送她到小花园的围墙下。那是23年前的春日凌晨。故乡花园里茶花正在绽放。鲜红繁复的花瓣,一层一层铺垫。这样扎扎实实地开着,沉浸在露水中轻轻呼吸。她折下一朵,用嘴巴咬住花枝,把书包挂在胸前,灵活地攀上围墙。骑在墙头上,呼出一口气,脸颊因为用力而变红。站在下面一脸紧张的他,困意已消。站在清凉晨风中,看到天边渐渐绚烂起来的朝霞。
让我们去小河边看日出。善生。她说。她再次试图诱惑他。他摇头,你该回家睡觉。你太贪玩。她咯咯地笑起来,仿佛早就预期到这个答案,只是把那朵茶花随手插入发辫里,翻身下墙,转眼便不见。只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善生,再见。再见,善生。她骑着自行车咯哒咯哒的链条声音,很快就消失在发亮的春日天色之中。
2
他在梦里见过她的家乡。她对他描述过她来到城市之前生活的地方,一个海边的村庄,名字叫儒雅。
母亲在分娩之前,在梦中曾见到一条汹涌翻腾的大河。她说。这是外婆从小就对我说过多遍的回忆。母亲看到的河,由高山顶上的雪水和雨水融化而成,平静宽阔,闪烁宝石般璀璨的银亮光芒,跋涉过山峦平原,穿越村庄,漫过家里的门槛,当堂穿行而过。河面上绽放出一朵一朵的莲花,像粉红色的灯笼,漂浮着远行。大河就如蛇般缓慢滑行,出了后门,蜿蜒离去。诡异的梦魇在阳光剧烈的酷暑午后发生,母亲醒来之后满头大汗。她跟的是母亲的姓。她在那一年的7月出生。

 楼主| 发表于 2006-3-23 19:02:54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48 编辑 <br /><br />第15节:黑暗回声(3)
她对他描述过这个东海边的村庄。并不遥远,只离城市100多公里。它依旧存在。春天的山坡开满紫色的木兰和洁白梨花。山上有茂盛的枇杷树,柑橘,满山的杜鹃,海棠和野兰花。夏天有浓香扑鼻的栀子,茉莉,一大池塘的红色荷花。蜻蜓多得会飞进家里的庭院,停栖在晒衣架上休息。
孩子们从小就一起结伴去海边摸螺蛳,捉螃蟹,捞鱼,晒海苔和紫菜。去山上采果实,打鸟以及捕捉昆虫。他们站在岸边对着停靠过来的渔船和货船欢呼,它们带来外界的消息和物品。带来包装精美的上海饼干,电影海报,报纸,邮件,和书籍。有时船夫会允许他们爬上船舱。
他们习惯了一起走几十里的山路,翻越山岭去另一个村庄交换食物,走累了就在竹林里休息,用竹筒舀清凉的山泉畅饮。所有的生活都敞开在天地大海之间,存在的方式自然而然,就如同这个村庄已经存在了上百年一样。
儒雅居民的祖先是一位战胜的将军,因为他的勇气和战绩,被准许老了之后带着他的后代来到此地繁衍。古老的祠堂现在还供奉着他身着全副盔甲的塑像,香火不断。历代家谱也在那里。儒雅的孩子是他的后代。她说。我们并不畏惧天地之间的变化无常。我们是海边长大的孩子。是将军和大海的后代。
因为可以停泊船只,儒雅成为远近闻名的商业繁盛之地,临近村落的人都会聚集过来交换食物和货品。每个月初一,十五的集市,是非常热闹的。她说。集市是盛大的宴席,充满人间烟火的喜乐和熙攘。鹅卵石铺成的主干街道,挤满人群和摊贩。蔬菜,肉类,水果,海鲜,各类腌制品,熏品,干果,各种金银器,瓷器,布匹,家制的甜品,酒,糯米粉点心,手工纺织的布匹……全都摆上街。孩子们带着狗,一路穿行木房子林立的幽暗巷道,奔向人山人海阳光明亮的大集市。
除了集市,儒雅另一个如同天堂的记忆,是每年夏天的台风。大雨滂沱,下足三天三夜,她说。如果正逢海洋潮水上涨,奔腾海水会漫过沙滩和堤岸,垮过木头房子的门坎,覆盖地板,穿越墙壁,直扑向村庄的主干街道。鹅卵石街道,全部被带着白色泡沫的咸味的海水淹没,漂浮着从房间里冲出来的食物,物品,狗和鸭鹅在水面上游泳。整条街道成为海水汇集的河流,孩子们兴奋地冲到室外,淋着倾盆大雨,在缓缓涌动的潮水之中,大叫,嬉笑,玩耍,奔跑……天地阴暗,闪电和轰雷交向辉映。村庄幽暗曲折的石头巷道和窄窄的台阶,一次一次被雨水覆盖。
大棵的樟树,梧桐树,柳树被劈倒吹断,长满绿叶的树枝随潮水漂浮,散发出辛辣的清香。晚上睡觉,床要被放在高高搭起的桌子上。没有电。只能点蜡烛。整个房间都在水波之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冲散而去。这样的台风天气,持续到雨过天晴。然后潮水就会迅疾地消退。街道和台阶又浮现出现。烈日白光预示酷暑盛夏真正拉开序幕。

 楼主| 发表于 2006-3-23 19:03:08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48 编辑 <br /><br />第16节:黑暗回声(4)
她对着目瞪口呆的他,讲述完毕,然后俯身撩起裙子,给他看她腿上的伤疤。卷起衬衣的袖子,手臂和肩膀上也有。那是在潮水大雨中玩耍被木头或石块撞伤之后留下的痕迹。一些零星分布的红色小伤疤。在左边肋骨的下侧,有一条长约5厘米的缝线疤痕,色泽倒是淡了,但依旧触目惊心。她说,被一块木板上的铁钉划开的,缝针之后打了一星期的吊针才好。这样的伤疤清算,让他平淡无奇的巷子中的童年,实在是相形见拙。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之心,轻描淡写地推开她,说,好了,我要去做功课了。于是结束这根本就不能对等的聊天。
3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她在暗中对他的轻声呼唤。她靠近他,明确地识别他。他是一个沉默孤僻的少年,只关注考试总分在整个年级里的排名。而她探究广泛的事物,百无禁忌。9月天体星座会发生如何的改变,候鸟如何飞越它们的漫长旅行。恐龙可以分为蜥臀目和鸟臀目,有571种种类,在中生代末全部灭绝……他们的目标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同两条来自同一条源头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
她需要可以用来彼此印证的分享者。也许她识别他并不自知的向往。她诱惑他。印证胜过结局。她不负责任的态度,在一开始就带着浪迹天涯的叛道者特性:带着无法被理性处置的痛苦进入任何一种可能性。纵身扑入。直到这种可能性成为她虚空的提前设定。所以她制造不同时段不同类型的牺牲品。她不为这分享设定权利,也无解释说明。
他们去树林收集萤火虫并且彻夜没有归队。老师和同学全部出动,寻找他们。这样的事情,在这所重点中学里几乎史无前例。桀骜不驯,个人主义,自我中心,脱离组织集体,没有秩序和服从……他们使身边的人遭受恐慌和愤怒的折磨。次日被找到的时候,老师被气得嘴唇发白,当即呵斥内河,要给她处分。
他被有共识地忽略了。她甘心情愿接受惩罚。她捕获了他,强行侵入他的世界,不容置疑。只听到吱呀一声,门缝开启,光线瞬间照亮所有被隐藏起来的蠢蠢欲动。他从未预期到引领的力量如此强盛。她捕获了他的心灵,带他跌跌撞撞,疼痛难忍地进入她所知觉的世界。
他只知道他将依旧并且始终地需要她。她是截然不同的介质,出现在他的对面,让他看到从自己身上延伸出来的另一个自我。虽然他总是犹豫不定,并不确信这另一个自我是否被内心需要。那个在深夜悄然起身,忍受着剧痛心跳,扑入大海和黑暗树林的出逃者,和穿着白衬衣在全校师生面前担任升旗手缓缓拉起旗帜的优等生,哪一个是他更心安理得的真实灵魂。他的荣誉和羞耻,他的典范和错误,纠结在一起,年少单纯的他,不能够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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