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耀镜の恶魔城

楼主: 风之无形

夜语阴阳(关于阴阳师的故事)BYE夜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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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3 23:07:1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二 少年游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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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从没见过这般怪异场景,博雅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看来是全都到了。”少年冷静地说道。此刻他的神情完全不象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而是超乎寻常的沉稳、凝重。一手按唇,另一只手伸出,在四周团团绕了一圈,火圈倏地腾起,变作火墙,把蜘蛛挡在了外面。


一旁的武士坐不住了。“我能做些什么?”

回答他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呆着。”于是武士只能不甘心地又坐了回去。


火墙对于蜘蛛而言,似乎有相当的威慑力。尽管来势汹汹,却一直不敢越雷池半步。有几只个头较大的想要冲入,一沾上火星立刻往后退去。但少年的面色仍旧没有丝毫放松,薄唇翕动,连绵不绝的咒语便充盈的空气中。

双方就这样僵持对峙着,差不多持续了半个时辰。蜘蛛仍然没有后退,少年的咒语声却开始小了,额头也冒出了汗珠。这样的情况在之前武士跟着晴明一起驱魔除妖的时候很少发生,对于晴明,武士一直有着异乎寻常的信心,无论什么事到了他手上,总会得到解决。然而这一次不一样,望着少年吃力地念着咒语维持火圈的模样,博雅的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突然,耳畔风声响起,博雅猛地回头,发现火圈有了一处缺口,一只巨大的蜘蛛踏过缺口,紧接着,一团带着腥臭的粘液喷出,在空中凝固成坚韧的蛛丝,飞快地结成蛛网,向着自己笼罩下来。

博雅大吃一惊,就在此刻,少年右掌扬起,掌心一道符咒闪闪生光,随即霹雳一声,将空中的蛛网震得粉碎,蜘蛛也八脚朝天地飞了出去。然而缺口已经形成了,火圈失去了阻挡的效力,更多蜘蛛从缺口一拥而入,仿佛立刻就要将两人吞噬。


正在这关键时刻,远处传来一声鸡啼,从厚重的夜色中露出一缕淡淡的晨曦。少年登时松了口气,脸上的神色也从紧张变得缓和。这光线虽然微弱,对于那些蜘蛛却象是催命符,来不及向两人进攻,它们掉转了头,飞快地向暗处爬去,不一会儿就完全消失了,正像来的时候那样突然。有几只来不及逃跑,被朝阳照着,立刻从原先磨盘大小的怪物变成了指甲大的普通蜘蛛。


“还好,总算撑到了天亮。”少年的语气尽管一如既往的轻松,仍然可以听出一些庆幸的味道。

“老天!”惊魂未定的博雅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怎么回事?”

“不能见光呗。这些不是普通的蜘蛛,是那家伙炼化的妖物,不过道行不够,一到白天就得现形。”

“原来如此。不过那火圈为什么会有缺口?”

“嗯,刚刚念错了咒语。”少年面不改色地说道。

“啊?”

这个回答简直是震撼性的。博雅张大了嘴,手指着少年的鼻子,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也会念错咒语?”

“这有什么希奇?”少年翻了个白眼。

“可是晴明……”

“嘘。”

少年有点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提问。


“怎么?”

对方不再说话,只是独自凝望眼前的风景。太阳从一片迷雾中升起,温暖的阳光照着这片广袤的秋野。衰草上的寒露在日光映衬下变成了无数闪耀的光点,折射出五彩缤纷的颜色。

“真美……”武士衷心地赞叹道,同时取出了叶二,开始吹奏起来。

少年起初有点惊愕,随即便静静地侧耳倾听。微风吹拂着额上的乱发,太阳照射着高高的额角,发出异常明亮的光来。在清扬婉转的笛声中,他停止了一切动作,微微张开双唇,脸上是一派沉醉的神色,仿佛全身心都融化在这音乐里。琥珀色的双眸中有忧伤,更多的却是对这世界的欢喜与眷恋。

余音缭绕,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博雅转过头来,惊讶地发现少年的目光出奇地纯净透明,宛如初生婴儿一般清澈。


“我……”

“啊?”

“嗯,是说那个我,能经常听到这样的笛声吗?”

“当然。和你一起坐在廊下,看着小院里的风景,看着看着就想吹笛子了。有的时候你也会说,‘博雅,吹奏一曲吧。’那表情跟现在,真的很象啊。”博雅兴致勃勃地描述起回廊下的情景,沉浸在对往事——或者说是未来——的回忆中。

“难怪……”少年没有说下去,只是露出了微笑。“博雅,很高兴能听到你的笛声。”

“我也一样。”武士郑重地说。“很高兴晴明喜欢我的笛声。”


天色已经完全放亮,少年俯下身,仔细察看地上的痕迹,然后说道:“走吧。”

“去哪里?”

“那家伙的老巢,看上去离这里不远了。”

“什么?”被刚才那一幕折腾得心有余悸的武士叫了起来。“还要去?!”

“是啊。”少年回答得理所当然。“事情还没结束。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专业范畴,既然做了,就要了结它。”

“可是很危险……”

“唔。不过也很有趣……没有危险,趣味就会少了很多。何况一到白天,它的法力就小了不少。昨晚没有立刻去找也就是这个缘故,倒没想到它们居然会先发制人。”少年停顿了一下。“要是你害怕,就留在这里。”

“得了吧。”

“那好,一起走?”

“一起走!”

“好。”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3 23:08:33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二 少年游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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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来到一处石洞,遍布的荆棘挡住了入口,长长的蛛丝从树上挂了下来,随风荡动,凝结着细小珍珠一样的露水。洞口有几具尸骨,分辨不出是什么动物,血肉已经化尽,白骨上无一例外地缠绕着厚厚的蛛丝。


少年左手掌心向外,右手掌心向内,食指相交,竖在胸前,念动咒语。一道强烈的光束从双手相交的位置射了出来,直照进洞内。过不多久,洞口的荆棘和灌木丛开始燃烧起来,火光腾起,烟雾弥漫了整个山洞。

“站远一点。”少年提醒着博雅,“那家伙就快出来了。”

没等他的话说完,“呼”地一声,日前所见的那只巨大蜘蛛从山洞里显出了身形,舞动着长有黑毛的腿向少年扑来。少年沉着而灵活地闪避,每当蜘蛛从口中吐出蛛丝的时候就以符咒上的火予以击退。很快地,蜘蛛身形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动作也逐渐迟缓下来。


“差不多了。”少年满意地说,走近了瘫在地上吐着气泡的庞然大物。就在此刻,那蜘蛛突然闪电般地伸出一只腿来,将少年撞倒,紧接着最后一缕带着青色血液的蛛丝吐了出来,紧紧缠住少年的脖子。

“晴明!”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博雅什么也顾不得想,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向蜘蛛扔了过去。“啪”地一声,那东西在半空中映着日光,闪闪发亮,正照上了蜘蛛的头部。蜘蛛翻滚着,在地上扑腾起飞扬的烟尘,终于松开了少年,一动不动。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没顾得上看博雅一眼,连忙去捡起地上的东西。

“你没事吧,晴明?”博雅担心地问道。

少年一声不吭。

“嗳?”

迎上他的是一双愤怒的眼。

“笨蛋!”

“什么?”武士懵头懵脑地问道。

“你看!”

少年将手里的东西直送到博雅眼前。方才博雅用来击打蜘蛛的正是那面铜镜,此刻已经摔裂成了两半。

“啊,摔坏了。”

“摔坏了?就这么简单吗?告诉你,你回不去了!”

“可是你说过,这里应该还有一面镜子,不是吗?……”

“不是!”少年突然扭过了头,咬紧了嘴唇。

“不是?”

“对。我骗你的。没有什么第二面镜子,从哪儿来就得从哪儿回去。”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没有得到回答。少年依旧把脸扭向一边,在阳光映照下,眼里有一点奇怪的闪光。

“……你哭了?”

“呸!”

“不对,你是哭了。”在仔细观察之后,博雅非常肯定地说。

少年猛地站起身来,把自己的身体背对着博雅。

“骗你是因为……”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很低。

“是因为不想我很快离开这里?”武士替他说出了下半句。“是这样吧?”

少年转过头,眼神有点惊讶。“你知道?”

“嗯。其实有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晴明的想法。比如说,那个在廊下独自喝着酒的晴明,偶尔也会觉得很孤单吧……”

“可你……”

“呃,”武士有点为难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朋友之间有很多事是没必要说出来的。何况,有些话我不知该怎么说……所以,就这样不说话,静静地陪着你一起喝酒,也很好啊。”


听到这句话,少年猛然抬起头来。

“陪我喝酒?”

“是啊……哦,我是说,另一个你。”

“等一下!既然你记得有关那个我的事情,那么,你一定还是回去了。否则的话,和我喝酒的那个博雅会比现在年长,而不是如今的样子……”

因为想通了这一点,少年的眼睛闪闪发光。“对,一定有办法!”


“可是,那镜子……”

“别管那镜子。”少年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独自冥思苦想。“另一面……尽管是无意中说出的话,也许真相便是如此呢……”

“什么意思?”

“是这样,起作用的是咒,而不是镜子本身。如果能够破解镜子的咒,就可以直接让你回到将来的时刻。”

“咒……”

听到这个熟悉而令人生畏的词,博雅不禁缩了缩脖子。在和阴阳师相处的漫长岁月里,这个字的本身,就有着让武士头痛的力量啊。

“是啊,是咒。”没有发现博雅异常之处的少年仍在兴致勃勃地解释。“镜子碎了,咒还在,只要能找到另一面镜子让咒附着在上面,它依然可以发挥效力。跟我来!”


两人绕过山洞,走到一处山脚下。一泓深潭静静地镶嵌在那里。

“就是这儿了。”少年满意地点点头。“现在,你看着潭水。”

潭水清幽冷洌,无风的时候波平如镜,可以清晰地照见两个人影。一个是博雅,另一个是少年。

“拿着。”少年取出镜子,交到博雅手上。“待会儿我来作法,把镜子上的咒语移到潭水中。”

“这样行吗?”

少年重又抬起下颌,眼中露出傲色。“当然。”

他把手指放在唇边,正要念咒,博雅叫了起来。

“等等。”

“什么?”

“你……”武士迟疑地说。“要一起走吗?”

少年的眼中露出惊愕的神色,只一刻功夫,又恢复了平静。

“不可能。从哪个世界来,最终还是会回到那个世界去。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所以……”一丝微笑浮现在少年的脸上,那是完全属于晴明的微笑。“博雅,再见。”


“……总有一天,会再见面。”

这是武士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此后他的世界就被缤纷凌乱的色彩和扰攘繁杂的声音包围了,最终失去了知觉。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3 23:08:53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二 少年游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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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嚏!”武士被自己的喷嚏震醒了。他揉了揉眼,发现眼前的景物已经回到了冬天。自己很不雅观地伸直手脚躺在廊下,一旁火炉里木炭烧得正旺。

“果然回来了!”脑海中清晰留着刚才的影像,博雅大叫着跳起身来。

“嗯,回来很久了。”

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这样回答道。

“晴明!”


廊下那人转过身来。白色狩衣,红润如涂丹朱的双唇,一双琥珀色的细长凤眼中满含着笑意。

“晴明,真是你吗?太好了!”

“唔?”对方脸上现出难得的困惑。

“呃……能回来可真好啊!又见到这样的晴明了……”

细而黑的长眉略微皱了一皱。

“博雅,我并没有出远门,能回来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吧?”

“不是说你,是说我。”博雅连忙解释。“刚刚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你?去哪里?”

“这件事,说来话长啊!”博雅兴致勃勃地说道。“就算是晴明,也猜不到的。”


“有这样的事吗?”阴阳师不动声色地打开了折扇,观赏扇面上的字画。

“告诉你吧,我到了过去,还见到小时候的你。”

“过去?”

“对。小时候的你,是个比现在还别扭的家伙,偶尔乱发脾气,还会哭……不过,其实也挺可爱的。”

“哈哈,很有趣呢。”

“是啊是啊,真是很有趣的经历。”武士随声附和着,沉浸在方才的兴奋中。

“我是说,真是很有趣的梦。”

“梦?”


博雅怔住了,张大了嘴,看着对方含笑的脸。

“不可能!是梦还是真事我可分得清。”

“很难说。听过庄周的故事吗?一个人在梦里发现自己变成了蝴蝶,却去想是否蝴蝶在梦里变成了庄周。反之亦然。你就是那个在梦里变成了庄周的蝴蝶吧?”

“蝴蝶……”完全被搞懵了的武士喃喃念道。“是有只蝴蝶……对了,是蜜虫。不过还有蜘蛛……”

“蜜虫?这个季节召唤她出来可不合适啊。”

“不是说这个蜜虫,而是以前的……”博雅费力地解释道,然而这解释的结果只有让自己更加糊涂。


“嗯,我来帮你整理一下思路。”阴阳师好心地说道。“你在这里等我,然后就睡着了,做了一个有关回到过去的梦。梦里有我,也有蜜虫,还有蜘蛛,是这样吧?”

“是……呃,不是!我是说,不是梦,是真的。”

突然,武士想起了一个关键的人物。“芦屋道满!是他!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他也来了,还给了我一面镜子……是啊!镜子!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一面说着,博雅一面如释重负地伸手到怀里去取那面镜子,但随即表情就僵住了。

“没有吗?”一直注意观察他神色的晴明问道。

“怎么会这样?!”武士苦恼地抱住了头。

“当然是这样。这就证明,你在做梦。”

“可是,我是的的确确看到了道满,他还喝光了你的酒……”

鼓起最后一丝勇气,博雅抬起头盯着桌子——在那里,香鱼好端端地摆放着,丝毫没有被洗劫的迹象,而晴明的酒盏里也还有着余沥。


“嗳……”轮到武士抱着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了。

“听我说,博雅。”晴明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管你怎么想,那的确就是梦,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有的时候,梦会让人信以为真,但说到底,毕竟是没有凭据的东西,你明白吗?”

“可这个梦,实在是太奇怪了……”

“不奇怪,既然是梦,那就什么可能都有。”晴明的表情十分诚恳。“大概是你这一段时间太过劳累的缘故,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

“好吧。”博雅终于站起了身,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快要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

“但是那少年……那少年真的很象你……晴明小时候,是那样的吧?”

阴阳师无可奈何地瞟了他一眼。

“那是梦。”他简洁地答道。


门关上了,博雅的身影也消失了。晴明取过案上的酒盏,轻轻啜了一口,目光中带着迷离的笑意。他把手伸向袖中,再次伸出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面古镜,镜面光洁,镜身有一道长长的裂纹。

“唔。就当是一场梦吧。”

明亮的镜中映出了阴阳师脸上一闪即逝的笑容,看起来就象个孩子。


(完结)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3 23:09:2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三 朝露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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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这事与我无关。”

“喂!”


说这话的人有些气恼地停住了脚步,摆出责问的态度,但另一人却丝毫不受影响,径直向前走去,迫得先前那人也只有尾随。

“说这种话,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嗯。这是你的想法。”

“那么你呢?”

“博雅。”

白衣人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但眼光却并没有看着对方,而是投射在未知的远处。

“算了,是我多管闲事。”武士说道,语气中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

“的确是。”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冷得刻骨,让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脸色也有点发青。

“但那孩子病得很重!如果你不肯怜念她的心情,至少也要顾惜她的生命!”

“生命……”阴阳师的眼光突然变得有些飘忽。“生与灭,只是一个过程罢了。连神灵都无法说出顾惜的话,我又怎么能够?”


一片寂静中可以听得见有什么东西咔咔作响,那是武士捏得越来越紧的拳头。

“是我看错你了,晴明。”

转过身去,武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片春野,剩下白衣人独自负手而立。晨雾散尽,数朵朝颜在风中绽开了娇嫩的花容,花瓣上凝结着珍珠似的露水。太阳越升越高,渐渐地,露水也消失了。


**************************


“真是看不出,居然是那么无情的人呢!”

“对呀,太奇怪了。照一般想法,即使对那女的没有好感,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说不定阴阳师就是这样的,经常跟妖鬼在一起,难免要沾惹上邪气……”

“是啊是啊,听说母亲是狐狸……”

“可惜了,那样风雅美貌的男子……”


“啪”地一声,琴弦断了,帷屏内外顿时鸦雀无声。过了很久,帷屏内传来一个女子温和的声音。

“喜爱乐器的手,不会做出伤害它们的事。”

“对不起!”还在发愣的博雅终于清醒过来,向帘内俯身施礼。

“无妨。”帘内所坐的人正是博雅的姨母,也是先皇的女御。“不过,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令你乱了心神?”


“呃……没,没什么。”

不善掩饰的武士这句话说得勉强无比。

“难道是为了那位阴阳师的事?”帘内的语气略有不屑。“阴阳师虽能沟通阴阳,驱使鬼神,却并不是可以信赖的人。今上当年,就曾经被一名精通阴阳术的女子迷惑,好在日后幡然醒悟。对此类人,只可敬而远之啊。”


倘若这句话从其他人的口中说出,博雅必然立刻跳起反驳。然而此人地位极高,为人和蔼可亲,又是自己从小尊敬的长辈,便只得将话闷在心里。想了一想,武士突然说道:“有件事,想要请教。女子恋慕男子的心情究竟是怎样?和男子对于女子的恋慕有何不同?”

“这样的问题……”帘内的女御显然怔了一下,随即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博雅是有了意中人了吧?”

“不是。”武士脸色有点发红,却没有说出原因。

“若要打个比方,前者如水,后者如火。水性柔,火性刚,然而后者终不如前者久长。”

这似乎是比咒更加深奥的道理,武士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么,身为女子,对男子的薄情作何感想?”


“难以回答呀……”女御停顿片刻,说道,“不妨来说个故事。唐时有位亲王,在战乱中身亡,留下了一位庶出的女儿,因为母亲身份低微,母女二人便被逐出家门,沦落为歌姬。”

“女子长相既美,人品又高洁自重,一时间名动京城,也引来了一位风雅才士,两人诗歌酬唱,定下同心之盟。翌年,男子因为要去别处为官,只得暂时离开,并约好半年后前来迎娶。”

“然而过了很久,仍无消息。女子牢记誓约,苦苦等候,直到三年之后,辗转得到男子重回京城的消息,才明白了不来迎娶的原因——男子早已另娶了貌美尊贵的夫人。单在家人眼中,那女子的歌姬身份毕竟也是甚为低微的吧。”

“女子因此一病不起。有位黄衫客,与女子素不相识,听说了此事,决意要为她主持公道,便将男子挟持,逼迫他来见这名女子。一面之后,女子便死去,临终之时,留下了一句话。”

说到这里,女御停住了。

“是什么话?”


帘后传来悠然的声音,一字字清晰可辨。

“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这遥远的诅咒用如此优雅的语气说出来,竟然有一种阴森刻骨的感觉。博雅愣了一愣,突然扔下手中的和琴,一句话也不说,站起身冲了出去。


*********************


夜色中的土御门宅第,大门紧闭。正逢朔,天上无星无月,一切都渺不可见。

“开门!”门外传来了愤怒的叫喊。

“承认吧,你在里面,对不对?别装作没听见,就想打发我走。你不能就这样躲着,事情得解决。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今晚你是非去不可!”

门内鸦雀无声,只有几只枝头的宿鸟被喊叫声惊起,扑楞着翅膀盘旋不去。

“晴明……这不是你,我熟悉的晴明不是这样无情的人。哪怕见一面……对她说安慰的话,让她不必那样悲伤……这么简单的事你也做不到吗?”

夜风寒冷,但博雅此刻却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涌到了头上。

“好吧,这是你逼我的!听好,我要撞门了!”


仍然没有回答。博雅瞪圆了眼睛,往后退了几步,深吸一口气,猛地向木门冲去。就在此刻,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撞也没用。因为我的确不在里面。”

“啊?”

在收不住脚的情况下,博雅又向前冲了两步。好不容易稳住身体,瞠目结舌地转过头来。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辆牛车,晴明从车辕跃下,手中抱着一个人,全身用衣服包裹了起来,只有一头长长的黑发露在外面,看上去是个女人。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3 23:09:5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三 朝露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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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廊上重又燃起了灯火,微黄的光弥散在初春的夜里,仿佛水乳交融,有着奇特的和谐。鸟儿回到了树上,偶尔发出咕咕的低鸣,想必正继续方才被无端打扰的清梦。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安宁,连两个人在廊下喝酒的姿势,也似乎恒久不变。时间在此刻是完全静止的,这一杯酒,便象是喝了千年百年,却总也不醉。


“嗳……”武士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叹息。“真不错……”

“的确不错。这是用香茅浸过的新酒,香气非常浓郁呢。”

“不是说酒,是说你。”博雅抬起头,正色道。“我毕竟没有看错晴明。”

“唔。错和对,并没有太大关系。”晴明低下头啜饮杯中酒,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高耸的额角和微扬的眉。“我不需要对别人的看法负责。”


这冷淡的语气迥异寻常。武士惊愕地抬起头来。

“说这样的话……”

“是实话。”晴明的语气淡然,并没有恼怒或者负气的成分,但这样的语气不知为何,却令人不安。

“可是听起来不像晴明啊。”

“不需要象。因为的确是我说的。”

“好吧,随你怎么说。”博雅摆出了一副妥协的姿态。事情能以这样的方式解决在他看来已经是意外惊喜,那么对方的行为完全可以视为做了不情愿的事之后作为补偿的小小牢骚。


“不过你今天看起来,是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

“嗯,有点心事重重……”

的确,对方的脸色看上去苍白而疲倦。唇角边春风一样的微笑消失了,眼光也有些失神,偶尔对上博雅的目光,却空洞而迷茫。这不是阴阳师惯常的姿态,这样的表情和态度,与其说让人心生疑惑,不如说是令人心中发凉。


“博雅。”

“呃?”

“……没什么。”

突如其来地,武士的手握住了晴明的手。那只手是完全冰冷的,如同没有生气的雕塑。

“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是吧?无论如何,你得告诉我。”

“既然说没什么,那就是没什么。”阴阳师有点不耐烦地甩开了博雅的手。

“可那表情……是在害怕吗?”

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武士纯粹是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含义。晴明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屋内传来了一丝细微的声响。


“暂且失陪。”

放下了酒盏,晴明走进了内室,不一会儿,隐隐约约传来了两个人的对话。

“是那个梦吧?没关系。你看,的确是梦啊。”这声音是晴明的,温和中带着一种可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可是晴明君……”女孩的声音细小却清晰。

“唔。我在这里,就在你身边。一直在。”

内屋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化作呢喃不清的叹息与絮语。博雅突然发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屋门口,连忙退了回去,正襟危坐,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过了很久,室内的声音消失了,门口出现了阴阳师沉默的身影。武士立刻站起身来。

“得回去了。”

“别走。”

这个回答迅速而含有命令意味,博雅不禁愣住了。阴阳师又加了一句:“至少今晚,不要走。”

“呃……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方便打扰了。”

晴明没有说话,径直坐下,在两人的酒盏里倒上了酒。整个过程中不曾抬头看博雅一眼。

“晴明?”博雅试探着问了一句。如果说之前阴阳师的个性如飘浮不定的云朵,昨日至今,他的态度便如同晨雾,迷离不辨方向。

“唔。”酒盏停留在了唇边,一丝熟悉的微笑浮现出来。“突然之间,很想作通宵畅饮。博雅,愿意作我的酒伴吗?”

“这样啊,当然可以。”见到那样的笑容,心中顿时一块大石落地,博雅放心地端起了酒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小竹……那姑娘没事吧?”

“睡着了。”

“嗨,这样多好。我就知道,你能治好她的。”

“哦?”

晴明抬起了双眼,看着博雅。对方的笑容有些暧昧不明。

“不是说,心病要用心药来治嘛。”

“不是心病。”晴明喝了一口酒,又添了一句。“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那么……”

“是中咒。”

“中咒?”武士瞪大了眼。

“嗯。”

“哈哈,那就更没关系了。这世上,还没有晴明不能解的咒吧?”

“可能吧。”


毕竟是春天,连夜色也显得温柔许多。偶尔吹过一阵清风,竟带着些许暖意。因为饮酒的缘故,人如同浸浴在温水池中,有一种恍惚的飘浮感。仿佛只要插上双翼,便可作逍遥游、凌空舞。我欲乘风归去,说的便是这样的状态了。


晴明解开了狩衣,斜躺在廊下,执杯的手随意搭在右膝之上。因为微醺,白皙的脸浮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红色。武士仍然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只是说起话来,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了。

“我说,晴明……”

“嗯?”

“真喜欢这样的日子啊。”

“喜欢?”

“对,和你一起,在这里喝酒。什么也不去想,季节就这样悄悄变化,酒的滋味却一点不变……”

“呵呵。”

“晴明呢?你也喜欢,对吧?”

“此生如朝露,杯酒不足欢。”

“嗳?”

“嗯,听说过露水之蝉吗?”晴明眯起了眼睛,目光停留在夜色中。

“什么意思?”

“蝉见朝露而欢歌,却不知道它自身的寿命也很短暂。”


“即使那样,也不能不唱歌啊。”博雅搔了搔头,说道。“何况,唱歌的时候,心里一定觉得喜悦吧。”

晴明的目光收了回来,投射到好友脸上。

“博雅是这样想的吗?”

“正是。”博雅毫无心思地答道。“就象吹笛子,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喜欢,所以就吹出那样的调子来。如果这世上没有喜欢的东西,没有值得牵挂的事,毕竟是乏味的啊。”


仿佛春风一般暖洋洋的微笑从薄唇边漾开了。

“说得不错,博雅。”

“那么晴明呢?有过喜欢的东西、牵挂的事情吗?”

“大概有过吧。”阴阳师随随便便地答道。“博雅,这样的时候,很想听你吹笛呢。”

“好。”


春夜的笛声,听上去分外朦胧,如同晨雾下的丽人倩影,又象是旖旎缠绵的梦境。阴阳师闭着眼静静听着,不知不觉中手里的杯子滑落在地上,残余的酒水溅湿了衣裳。慢慢地,武士也感觉到了倦意,笛声停止了,博雅倚在廊柱上,进入了沉沉的梦乡。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而对面的晴明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两个空了的酒盏,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3 23:10:1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三 朝露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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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真不够意思啊。”武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嘟嘟哝哝地抱怨。

“说了要喝个通宵,自己却先躲起来睡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因为宿醉的缘故,头还有点晕沉沉的,没仔细想就开始叫了起来。“晴明!”


呼喊没有得到回答,但叫的人自己停住了。“不对……那姑娘在屋里,这么大呼小叫的,会惊吓了她。”

若有人当面对武士说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恐怕此人立刻便要涨红了一张褐色的脸膛,觉得不可思议而羞愧起来。但实际上,表面粗犷的武士,一颗多愁易感的心比之闺中女子,怕也不遑多让。


于是武士赶紧闭住了嘴,同时竖起耳朵谛听屋内的声响,结果毫无动静。反倒是门外传来了车马的粼粼声,紧接着一个男子焦急的声音叫道:“晴明大人!大人在家吗?”

门并没有自动打开,博雅只得走了过去,拉开门环。门口出现的是前川幸永,典药寮的医药博士,也是小竹的父亲(以上人物与相关故事见卷九《竹上秋霜》)。

“哦,博雅大人也在。小竹她……还好吧?”

对方有些气喘,想是一夜未眠的缘故,双眼也红通通的,可以想象得出,身为父亲,即使只是养父,对这个女儿的感情也是相当深厚的。

“放心吧,有晴明在,不会有事。”博雅非常肯定地说。

“啊,这就好。”幸永舒了一口气。“说起来还是得多谢您啊。”

“别这么说。”因为受到了不恰当的感谢,博雅有些脸红。“事情都是晴明自己的主意,我可没帮上什么忙。”


“这孩子……那天出门回来,就不吃不喝,成天那么昏昏沉沉的。给她诊治,什么毛病也没有;问她原因她也不说。侍女给我看她最近的画作,画的全是同一个人的面貌,我才明白原来是心病。但晴明大人的为人……相当难以亲近,百般无奈之下才想到向您求助。”

“心病……”博雅突然想起了晴明昨天的话。“不过,晴明说是中咒。”

“中咒?”幸永睁大了眼。“怎么可能?难道……”


他突然闭住了嘴,眼神中流露出惶恐之色。

“难道什么?”武士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继续追问着。

“嗳……能让我见一见晴明大人吗?”

“稍候。”


于是幸永留在门外,博雅自行来到内室门前。但过不多久,医药博士便看见武士一脸疑惑地走了过来。

“奇怪,好像不在……可是这么早,去哪里了?”

“不在?”

“是啊。”偌大的宅院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人迹。

“至少也该和我说一声……”博雅继续发着牢骚。但突然,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晴明昨夜说着朝露之蝉时有些迷茫的眼光。


记忆中晴明并非如此。即使是微笑,那眼神也是锐利明澈的,仿佛可以洞彻人心。那样的晴明……几乎从未见过。

“不对!”武士脱口而出,猛地伸手,抓住了幸永的肩头。后者猝不及防,立刻吓得呆住了。

“不对……昨晚的晴明和平常不一样。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我?”

被摇晃到喘不过气来的老头儿断断续续地说。“不知道……不过要是为了小竹,我倒想起一个地方……”

“在哪儿?”博雅几乎大吼着说道。

“我带您去。”


***********************


庭院幽雅寂静。细密的蓬草已经悄悄湮没了路径,看得出罕有人至。一泓清泉静静流淌着,潺潺的水声更增添了几分寂寞,仿佛早已被世人遗忘。然而春天却并没有忽略这里,泉水流过之处,蓝紫色的朝颜盈盈绽放,若不胜风力,尽管无人观赏,依然显露出怡然自得的楚楚风姿。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了出去,似乎想摘取那朵花,却又犹豫着。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谢谢你。”

这声音优雅温柔,略带着沙哑的倦意,就象是扑面而来的春风,带着饮酒一般的微醺。

手的动作停住了,过了很久,才传来了不带任何感情的回答。

“您不必客气。”


水珠溅上朝颜柔嫩的花瓣,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令人不敢相信这样平凡的花朵,也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


***********************


“这是……啊,我来过这里!”

刚一来到庭院门前,博雅便叫了起来。那是去年秋天,小竹遭人劫走的时候,晴明曾带他到此。依稀记得,这里住着一个神秘的女人。

“博雅大人既然来过,”幸永低着头说道。“想必已经知道了小竹的身世,如今世上,知道此事的也就只有晴明大人和你我,所以,还请您守秘。”

“身世?”博雅一头雾水地问道,然而就在此刻,传来一阵奇异的乐声。


那是七弦琴的声音。清冷高远,仿佛并非来自世人,而是出自广寒宫中。有清风自琴底飘出,弥漫在天地间。那悠然的韵律每一下都象是在拨动人的心弦,再没有别的声音可以与之颉颃。

博雅张大了嘴,痴迷地听着 ,不知不觉便向着声音来处走去,完全没有察觉四周的景物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草叶在一瞬间绿了又黄,再重返青葱,眨眼便经历了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循环。淡淡的烟雾升起,笼罩在空中,让一切都变得虚幻缥缈。


突然,他站住了脚。一片烟雾之中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白色人影,即使面对着这样的幻景,即使置身于这样的幻觉,这熟悉的人影也不会认错。

“是你吗?晴明?”

对方并没有回答,准确地说,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长袖乍展,随着琴声起舞,那白色的身影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又象是随心所之,御风而行。尽管看不到面貌,却仍能感觉出那一派肃穆虔诚,举手投足之间,舞姿化作了和天地对话的语言。与此同时,连绵不绝的吟咒融入到琴音中,汇合成奇妙而庄严的声浪,操纵着身边的一切。


“晴明……”

武士跌坐在地上,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眼皮越来越重,仿佛自己正在经历的,是一个梦境;而那白衣高冠的舞者和来自天籁的琴声,只是梦中出现的幻影。


不知过了多久,博雅才慢慢清醒过来。有片刻光景他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但逐渐地,记忆又回到了脑中。眼前一切都不见了,没有晴明,也没有琴声。

“怎么回事?”

博雅站起身来,瞠目结舌地望着周围。风吹过,卷起了帘幕,一片已经变作暗红的枫叶从帘内悠然飘起,越飞越高,渐渐融入澄明的天空。就在此时,传来一声极细的嘤咛。

“是……小竹啊!”

身后的幸永突然叫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将身体探入帘内。软榻上躺着一个身穿浅绿衣衫的女子,容颜如雪,手腕因为久病而显得细弱,但神智却是相当清醒,缓缓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谢天谢地,你醒了?真是神明庇佑啊。”幸永高兴地说着,因为见到女儿无恙,刚才的担心全都化为乌有。


“可是晴明……”武士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四处张望。室内空无一人,一张简陋的几案上零散地摆着几朵花、几张纸人,角落里有一张木纹斑驳的古琴,如此而已。

“晴明去了哪里?”

几乎是吼叫着,博雅站起了身,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拉开帷屏的垂布,屏后也是空的,但立刻他发现了帷屏后的小小隔扇。伸手试了一下,并没有从里面锁起,于是猛地一拉。


是一间光线黯淡的屋子,只从纸隔扇上透出些微光线。乍一开门,由亮处进入,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博雅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终于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室内。

“晴明?”他试探地叫了一声,那人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博雅立刻走了进去,然而就在他离那人还有大约十步之遥的地方,那人开了口。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3 23:10:4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三 朝露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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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过来。”

那声音的确是晴明的,即使在困惑惶恐之中,博雅也不会听错;但语气则完全不象晴明。无论是面对强敌,还是身处困境,晴明总会用随意中带着刻薄戏谑的口气轻松应付。然而此刻黑暗中的声音,沙哑、微微颤抖,流露出一丝完全陌生的软弱。


“呃……”武士倒抽了一口凉气,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有得到回答。忠厚的武士决定不管好友的警告,直接走过去察看他的情况。但没走两步,他突然停住了:晴明并非一个人坐在那里。逐渐适应黯淡光线的眼睛看到,阴阳师低垂着头,右膝盘起,膝上横躺着另一个人。长发如云委地,脸则深埋在阴阳师的怀中,一动不动。明暗不定的光线将这一幕定格为剪影,尽管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在人类所有感情之中,大约也只有悲伤这个词,与之相近。


武士轻轻拉起了隔扇,随后,在门口坐了下来。尽管心中纷乱惶惑,却没有打扰室内的两个人。过了很久,屋中终于有了响动,他回过头,正看见阴阳师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面容沉没于阴影中。

“走吧。”

自始至终,这是晴明唯一说过的话。


**********************


曙色微明,晨雾弥漫之中,现出武士高大的身影。独自一人,没有携带侍从,一只手里提着一桶香鱼,另一只手中则是一篮鲜嫩的草菇。这两样毫无风雅可言的东西与博雅的皇室贵人身份并不相称,但对于住在土御门小路的某人来说,却是再合适不过的礼物。

木门紧闭,这不啻是当头一盆冷水。不甘心的武士伸出手去,意欲敲门,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犹豫着放手。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吱呀的声响——门开了。


“晴明!”喜出望外的博雅踏进了院子,叫道。窄廊上的人并没有回答,独自坐在那里,目光有些茫然,仿佛没有听到朋友的呼喊。

“呃……”察觉到气氛的怪异,武士有些难为情地解释。“本不想这么早来打扰你,可是,正好看见相当肥美的香鱼,这个季节并不多见,所以……”

阴阳师充耳不闻,眼神迷离空洞。晨风吹起白色的衣角,只有这一样是动的。除此之外,整个人便象一尊雕像,完全与世隔绝。


“好吧,我承认,不是香鱼的缘故,是因为你,因为不放心。”武士低下了头,声音也放轻了。“别这样,晴明。这样的你让我觉得害怕。我是说,不知所措。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你是我的朋友,要我看着你这种情形什么也不做,我办不到……也受不了……”


迟疑片刻,武士把手伸向好友的肩头,然而却拍了个空:随着“啪”地一声击掌,白衣的人影化作一张纸片,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板上。就在声音的来处,站立着一个同样的白衣人,琥珀色眼中带着一闪而过的笑意。


**********************


“真不象话!”博雅大为生气。“亏我为你担心了整整一晚上……”

双眼的确是红通通的,还带着血丝,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他来得这样早。

“嗯。因为还没起身,又听见你来了,就弄了个式神先陪着你。”阴阳师毫无惭愧之色地解释道。身上随意披了一件外衣,衣领敞开着,的确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用这种方式欺骗我,只是为了自己睡懒觉?”博雅瞪大了眼,腮帮象青蛙那样鼓了起来。“再这样的话就绝交!听清楚了吗?绝交!”

“好吧好吧,对不起,博雅。”晴明这样说着,但闪烁的目光和唇边隐隐的笑容都看不出一点悔过的诚意,口气就象是在应付任性的孩子。“呐,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晨雾已逐渐散去,鸟儿开始在枝头鸣叫,一切都生机勃勃,充满了春天所特有的那种浮躁却快乐的气氛。

“博雅最喜欢春天吧,记得你说过。”阴阳师眯起了眼,随意地说道。

“是啊。”博雅满足地看着眼前的绿树和青草。“再过几天,樱花就要开了……年年都可以看到樱花,心里就会想,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唔。”

“晴明呢?不喜欢吗?”

“谈不上。”

“听你说句老实话真难……”武士抱怨道。“喜欢还是不喜欢,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没有出声。后者接着说道:“是我的话,就会说出来。憋在心里我可受不了。”

“呵呵。”

“……笑得真奇怪。”

“小院里的那位,是小竹的母亲。”


突然听到了正题,武士一口酒呛住了。

“咳咳……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你还说过是她……”说到这里博雅停住了,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晴明说“是她教会我爱恋这个咒”时有些奇怪的眼神。(详见卷九《秋霜》)

“嗯。”

“那么,她也是阴阳师了?”

“女子是不可以作阴阳师的,但她的阴阳术不在我之下。”

“这么厉害!可是,为什么要让幸永收养小竹呢?”

“那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难道说,你是小竹的父亲?!”

武士指着晴明,叫了起来。相对于当时访妻的风气,男子有一些流失在外的子女是很常见的。但以晴明的面貌而论,作为小竹的父亲似乎过于年轻了些。


“不是。小竹的父亲是身份十分尊贵的男子,当初也曾盟下天长地久的誓约,最终却背弃了。女方那时已将临盆,怨恨之下,对孩子下了血咒。这孩子出生之后,不得见父母,见之辄死。”

“这咒语真无理啊!孩子并没有过错,为什么要记恨自己的子嗣?”

“也许吧。但怨恨男子薄情的女子,心情迥异常人,所以,尽管日后也很悲伤后悔,立下的咒语却不能更改了。”


听到此处,博雅突然想到唐传奇里那女子的诅咒,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再说话。晴明继续说道:“如你所见,父母和子女的亲情是割不断的。小竹长大之后,对自己的身世略有所闻,便开始追查。某一日竟跟踪老侍女来到了母亲所住的地方,于是见到了母亲。”

“这就是中咒的由来?”

“嗯。”

“原来你早知道原因……可是,为什么不肯救她?”


“因为要解这个咒,只有一个办法:源自亲人的怨恨只有用至亲的性命来交换。也就是说,要救小竹的话,另一个人就必须死。”

“必须……死?”尽管太阳已经升起,这样不带感情的语气仍令博雅全身发冷。

“对。不见父母,如父母中有一人死去,这个咒才可以解开。”

“原来如此……”博雅恍然大悟。先前阴阳师怪异的行为有了答案:倘若拯救小竹,则相当于自己亲手将曾经爱慕过的人送入了地狱。


“可是,还有那个薄情的男人,如果女方真的恨他入骨,可以用他的性命来交换小竹的命,不是吗?”

“假如想要那男人的命,早就这么做了。”晴明不在意地说。“既然当时没有,那么现在也不会。”

“真是令人迷惑的女人……”博雅感慨道。

“嗯。”

“那么后来呢?为什么又答应了?”

“是她的要求,我不能拒绝。

两人都不说话了。晴明转过头,看着庭院。绿草丛中出现了一棵小树的幼苗,刚刚舒展开一片柔嫩的叶子,看起来是枫树。

“那是……”

“对。”

“啊!”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朝露之蝉吗?那时你的答案是,唱歌的那一刻是快乐的。我想她也是如此。对于她来说,小竹便是那滴露水。”

“是这样……”

“现在,你都知道了。”

“等等,还有一件事,那男人是谁?你说他身份尊贵,那么,我是否认识?”

“那男人……”晴明站起身来,向庭院走去。“那男人就是那男人吧。”

“嗳?”

“呵呵。博雅,以后来这里,记得经常吹笛子给她听吧。”阴阳师俯下身,注视着树叶上凝结着的朝露。“那一个世界,毕竟是寂寞的啊。”


(完结)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3 23:11:1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四 花煞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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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男子端坐在廊下,面容瘦削而英俊,薄唇紧抿,脸上表情严肃坚毅。在他的对面,坐着另外两人。一人身着白色狩衣,肤色如美玉,微微弯起细长的凤眼,手中的折扇遮住了大部分面孔。看不清神色;另一人则是诚朴忠厚的青年武士,轮廓如刀劈斧削般鲜明。

三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一片静默之中蕴含着一种诡异甚或肃杀的气氛,笼罩在土御门小院的上空,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连星星点点的飞花,也似心怀忌惮般飘离窄廊,不去招惹这三个人。


突然,一只黑猫的脑袋从黑衣男子的怀中倏地探了出来。更奇怪的是,它说的居然是人类的语言。

“我说,还磨蹭什么?要让这家伙帮忙就趁早说,再这样耗下去,要耽误我的约会了!”

“住口!”黑衣男子恼怒地说道,一把薅住了黑猫的后脖子,将它从暖和的怀里揪了出来。“再罗嗦,就关你的禁闭,让你没法跟那只母猫穷叫唤!”


“真粗鲁!唾沫星子喷上我的脸了!”黑猫不满地抖动着自己的细胡子。“纯粹是你的欣赏品味太差,在我看来,那声音可比女人们念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和歌好听得多呢。”

黑猫正是猫又,也就是黑衣男子贺茂保宪的宠物及式神。关于贺茂保宪,想必不需我多费唇舌,总之,此人是安倍晴明的师兄,后世传说中另一位颇为神秘的阴阳师。


“嗳,不必动怒。”名叫安倍晴明的阴阳师放下了扇子,慢条斯理地说道。“猫又说的有理。既然是同门,帮忙也是应该的。不妨说出来吧。”

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但如果是和阴阳师特别熟悉的人,也许会注意到红润唇角那一闪即逝的笑容,含着不引人注目的幸灾乐祸意味。


“事情是这样的……”

保宪刚刚开口,猫又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别问啦,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女人!”

“混帐!”恼羞成怒的保宪将手一扬,猫又立刻飞了起来。但这样的特技对猫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分叉的尾巴在半空轻轻一甩,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真没良心!我可是在帮你……”

下面的声音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声。那是晴明,非常及时地扔出了一块香鱼,作为封嘴的代价。


“女人……”博雅睁大了眼。“什么女人?”

“是……”保宪突然变得吞吞吐吐。“那位……”

“那位?”这回是晴明,同样也竖起了耳朵。

“唉。”

“哦。”


问话的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而问题的关键人物则一脸沮丧。

“能让男人叹气的女人……”

“没错,就是她了。”

“嗯。发生了什么事?说起来你们二位,可不是旧识啊。”

“……我……我跟她定了亲……”

“定亲?!”博雅失声叫了起来。而保宪脸上的表情,就象是被蜜蜂蜇了一下,五官全都皱到了一起。


“真是可喜可贺呀……”

晴明淡淡说道,不动声色地将保宪面前的酒盏倒满。

“是那位相扑司的纪海之女?”博雅不识时务地追问了保宪一句。后者立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显露出快要发狂的神色。


说起纪海的大名,京都中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年的相扑节会上,只要有纪海参与,他人便別想得到利物。而他的这个女儿也极为特殊,自小如男孩般教养,并不象一般女子娇怯文雅,而是豪爽仗义,武艺高强——倘若按照当时的眼光看来,简直就是粗鲁不文,令人望风而逃的可怕女人了。


“凡是总有前因后果,”晴明打开扇子摇了摇,态度悠闲之极。“不妨说说前因。”

“没什么好说的。”保宪的态度一反寻常地忸怩不安。“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这么回事……就是说,已经和那女的同寝啰?”

“没有的事!”保宪几乎是大吼着瞪向博雅。

“嗳,不必动怒。说起来,成家立室也是理所当然吧。”

“我可不想有束缚,”保宪的表情相当痛苦,让人禁不住要寄予同情。“何况是这样厉害的女人……一定会被缠得头昏脑胀,再也没有人生乐趣了。”


“说不定也别有一番情趣啊……”见到对方拉长的脸,晴明知趣地打住了。“不过这件事,恕我爱莫能助。”

“为什么?!”

“嗯……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你也知道。何况我的专长是对付鬼怪,对付女人么,并不擅长啊。”

“只要让她不再缠上我,用什么方法都行。”保宪作了个恳切的手势。“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这事儿只有你能帮上忙。”

“待我考虑一下。”

“别忘了,你也有不愿他人知晓的事……”

“好吧。”晴明不露痕迹地打断了保宪的话。“就这样了。”


得到肯定的允诺,一人一猫便悄然离开了土御门宅第。窄廊上只剩下晴明与博雅二人。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博雅目送着保宪的背影,发着牢骚。“不过被那样的女人缠上,也怪可怜的。”

“传闻的话,并不都可信。何况那样的女人也很有趣。”

“呃?”博雅有点奇怪地瞥了晴明一眼。“很少听见你这样评价女人。”

“嗯。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就象庭院中的这些花草,自由自在地生长。保宪是如此,那女人也是如此吧。单独看来,谁也没有错,只是取舍之间会很困难。”

“可是保宪什么都不肯说。阴阳师都是这样不坦率的人么?”

“这倒没关系,总会查清的。不过确实很棘手就是了。”


“那你为什么还答应他?”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来向我求助。”嘴角的笑意泄露了阴阳师真实的想法。“光是看到那样的表情,也值得帮这个忙了。”

“……原来如此。”

传闻中两位阴阳师本是水火不容的竞争对手,如今看来,未必水火不容,但传言也非空穴来风。

“只是,要怎样着手呢?”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的眼神都有些发直。


“要让一个女人放弃对男人的爱慕……”博雅仰起头,喃喃地说。“该用什么方法?”

“应该有很多吧。”阴阳师胸有成竹地说。

“嗳?你想到该怎么办了?”

“唔……得看是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爱慕。”

“说的有理。”博雅频频点头,模样甚是佩服,但随即又疑惑地盯着对方。

“不过……好像还是等于没说……”

“其实这个问题,不如去问那女人自己。”


说完这句话,晴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站起身来。

“去不去?”

“去见……那个女人?”

“嗯。”

“呃……”

“不必担心,”晴明笑容可掬地望着对方为难的神色。“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啊。”

“呸,难道我会害怕女人?”

“那就一起走吧。”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3 23:11:4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四 花煞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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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海的部屋就在三条附近,那里有不少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弟子。晴明与博雅到达之时,纪海刚刚结束了当天的教习课程。赤身,挽着发髻,看上去高大雄壮,正是铁塔一般的巨人。博雅已魁梧于常人,与纪海一比,仍然矮了一个头,若论起壮硕程度,则前者简直可以用苗条瘦弱来形容了。

“嗳,真不愧是纪海先生啊!”博雅以赞赏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人。相扑节会上也曾见过,但如此逼近来看,感觉又是不同,惊叹之余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古时候所谓力能拔山的壮士,不过如此吧。”


“哪里,您过奖了。”纪海矜持地由手下披上了外衣。“二位来这里,有何贵干?”

“这个……”

还没等博雅说话,晴明已经抢先开口。

“我等来此,是希望与小姐一晤。”

“要见小女?”

“正是。博雅三位久仰小姐美名,正所谓相思刻骨,欲抑不能抑。因此尽管明知冒昧,还是前来此处,寄望有缘相见,一解愁肠。”阴阳师一本正经地说道。

“啊?!”

毫无准备的博雅张大了嘴,瞪向晴明。晴明举起扇子,斯文一脉地摇晃着,装作看不到他的目光。


“哎呀,这可真是……小女拙陋之姿,能得大人青睐,实在是诚惶诚恐。”看得出纪海的表情确实颇为惶恐。“只是真不凑巧,小女已经许嫁了。”

“原来如此。”晴明一脸遗憾地说道。“但不知许的是哪一位?”

“此人晴明大人想必认识,便是您的师兄贺茂保宪。”

“保宪师兄吗?嗳,竟然不曾听说啊。”阴阳师表情诧异,仿佛实有其事。“他是何时与小姐结缘的?”

“就在十日前。说实话我也甚为奇怪,如两位一样,是他自行上门,向小女提出请求,而小女竟慨然应允——不瞒两位,山妻去世得早,我这女儿便自小随我长大,未免缺了管教。性子娇纵,对婚姻之事从不放在心上,曾说过要独自终老。因此这一次她能答应,我也是喜出望外。”

“那么,先生有没有问过缘由?”

“当然问过。不过她只说天命不可违逆,除此之外,再无别话。”

“是说天命吗……”听到这个词,晴明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


从部屋出来,博雅便一直拉长着脸。

“真不像话。”

一般这句话便意味着接下来滔滔不绝的牢骚抱怨,阴阳师索性举起扇子遮住了脸,充耳不闻地加快了步伐

“竟然开那种玩笑……万一给那女的知道,岂不难堪?”

“唔。”

“本来没有的事,说得却好像真的一样;这样信口开河,对纪海先生也是失礼的!”

“嗯。”

“何况那位小姐……”说到这一句时博雅想起了纪海那魁梧雄壮的体魄,不禁打了个寒颤。如果这女子长得就像纪海那样,那么保宪的恐惧便值得理解和同情了。


“呵呵。这才是你真正的想法吧?”晴明终于回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好友。“生怕留下追求恶女的名声,对吗?”

“呃……我可不是……”

“就算是也没什么。”

“……好吧,的确是。”

“哈哈。”


两个人此刻已经走到较为热闹的集市之上。临街的低矮木屋挂着蓝布门帘,街上行走着叫卖货物的小贩和脸孔通红的醉鬼。小户人家的女子头上戴了斗笠,将衣服扎在上面作为遮挡,偶尔也有服色艳冶的游女,故意从帘后露出色彩缤纷的衣袖,以作招徕。


突然,博雅觉得身体被人碰了一下,转过头,便看见一个个子相当矮小的孩子从身边飞速跑开,灵活得象条泥鳅。

“怎么回事?”

奇怪的事发生了。正当孩子的背影就要消失在街头拐角处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这似乎不是出自他的意愿,而是某种神秘力量牵引着他。尽管不甘心,他还是一步一步往后退,一直退到了两人站立的地方。

“问他吧。”晴明若无其事地说道,同时收回了下咒的手指。


“有妖怪!”那孩子恐惧地叫了起来。他看上去有十三四岁年纪,身材比同龄的孩子更加矮小,衣裳褴褛不堪,一双眼却灵活得很,不停打转。

“如果不拿出你方才偷的东西,妖怪是不会走的。”

“什么?!”

听到这句话博雅才反应过来,把手伸向衣袋——果然,钱袋不见了。

“嗨,原来是个小偷!”

一把提起了那孩子的衣领,将他的身体举了起来。正准备质问,突然手臂一酸,手也不由自主松了下来。


“嗳……”

打中博雅的是一颗小小石子,但正好击在了关节处的软筋,所以才有这样的效果。博雅吃惊地转过头,立刻瞪大了眼。

在他身后是个少女。身材出奇地高挑,并没有穿戴华丽的女装,只是随随便便地挽着头发,着一件男子的素色便服,越发显得修长利落。眉宇艳丽之中带着逼人英气,双目便如同秋水寒星,光彩熠熠。


“你是……”

“欺负孩子,太过分了!”那少女毫不示弱地说道,声音也如人一般,清脆爽朗,决不拖泥带水。

“可是……”

“可是什么?有我在,你就别想动他一下!”女子根本没有给博雅解释的余地,便这样打断了他,同时拍了一下那孩子的肩膀。心领神会的孩子立刻拔腿奔逃,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可是他拿了我的钱……”

被少女气势震慑住的博雅此刻才完整地说出了这句话,话音刚落,一只系着黑色缎带的钱袋向他飞来。

“是这个?给你。”少女就好像施了法术一样,根本没看清她刚才是如何从孩子那里拿回了钱袋。

“呃……”博雅已经完全怔在那里。而晴明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态度,袖手旁观。

“那只是个孩子,身为武士,即使有缘故也不能欺凌弱小,听清楚了吗?”

少女大剌剌地教训道,就好像面对自己的弟子。

“不是,你误会了……”

可是少女已经转过身,根本没有给博雅解释的机会。正当博雅懊丧不已的时候,她又回过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扫了博雅一眼。

“别靠近牛车。”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便转身走了,背影婀娜刚健,亭亭如松。


“喂。”

阴阳师含笑招呼着。博雅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嗯,原来保宪所说的是这个女子。”

“什么?”

直到此时博雅才回过神来,同时长出了一口气。“你是说她是纪海的女儿?”

“是啊。除了她,恐怕也不会有别人吧。”晴明答道。“何况,你没有看见她身上的衣服?纪海部屋里的弟子都是这样的打扮。”

“真的?”实际上刚才博雅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少女本人,而完全忽略了她的服饰。

“呵呵。”

“真是奇怪的女人……不过,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爱上了?”

“呃……什么?!”如梦方醒的武士瞪着自己的好友。“别开玩笑,这可是刚刚见面。”

“一见钟情的事情也是有的。”晴明不在意地说道。“和这样特殊的女子交往,想必很有意趣。虽说有些蛮横,但为人方面,也颇多可取之处,是相当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子啊。”

“呃……确实……”看见好友嘴角牵起的笑意,武士连忙补充道:“是说确实印象深刻,可不是说一见钟情什么的。”

“差不多吧。”阴阳师不理会他的辩解,继续向前走去。

“喂!该不是想让我追求她,用这种方式来解决保宪的问题吧?”博雅怀疑地问道。

“哈哈。博雅有的时候,也相当聪明呢。”

“怎能这样!感情的事情,可不象烤香鱼那么简单!那姑娘已经有了心上人,不会接受我的!”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3 23: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四 花煞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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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说,你这一边是没有问题的了?”

“……我可没这么说。”发觉上了好友的圈套,博雅懊恼地闭上了嘴。

“嗯。承认了也没什么。既然保宪希望结束两人之间的关系,对女方而言,毕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有了你的追求,或许能安慰她的心。这样的结局,对谁都好。”

“可是,总有一种被你出卖的感觉……”

“是么?”


“对了,让我不要靠近牛车,她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唔。”

阴阳师收起了调笑的神色,眼神变得若有所思。“这便是这女子与众不同之处啊。如果我猜得不错,她拥有我和保宪都不具备的能力。”


**********************


天色已经黑了,博雅独自一人漫步在回家的路上,手中把玩着叶二。似乎想吹支曲子,但拿到唇边又放下。


“呃,晴明所言,也不无道理。”单纯的武士甚少这般思索过什么问题,于是便决定从朋友的话想起。“虽说是传闻中那样可怕的女人,不过……”

黑暗的夜色中,那两点寒星一般闪耀清冽的眸子又浮现在眼前。这样的幻觉之所以出现,和一种名为相思的情愫有关,尽管当事人兀自懵然不觉。

“保宪这家伙,真不象话。再怎么坚强也还是女人,倘若得知自身被所爱之人如此嫌恶,只怕会无法承受吧。这般烈性的女子,即使是厌弃人世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不由自主替她担忧起来。前文已说过,武士的为人,特别在对待女子方面,心肠之软简直是匪夷所思的,此刻想到那少女日后的命运,竟不由自主湿了眼睛,完全没有考虑到对方是否也作同感。


正在此时,前面传来一阵低沉的号子声,打断了博雅的思路。他循声望去,却是一辆看上去甚为简陋的牛车,陷入了路边的泥沼。有三个仆从打扮的人正在出力推车,车身横在路上,正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这位武士老爷,您来得正好。”其中一个人招呼道。“请您帮个忙,就差一把力,可怎么也推不动。”

“啊,好。”

博雅走上前,同时将叶二插入身后的腰带,衣袖掖起,双手抵在车上,开始用力。就在这个时候,边上那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突然拔出博雅腰间的佩刀,另一人则从背后摸出了一根木棍,向着博雅的头顶击去。


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博雅本能地侧了一下身,棍子从他耳旁掠过,击在了肩上。随即,拔刀者双手举起佩刀,在空中划出冷冽的寒光,直向手无寸铁的博雅劈去。

猝不及防之下,武士连忙向后退。突然身后触及一个硬物,发出“叮”的一声,百忙之中回头一看,却是第三人面目狰狞地握着匕首。

“混帐!”武士鼓起勇气大喝一声。“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举刀那人冷笑道。“当然是没本钱的买卖。”

“好吧,要钱的话我给。”衡量眼前的局势,博雅做出了妥协的决定。

另两人犹豫了一下,都把眼睛望向持刀那人,很明显那人是首领。

“不能留!这家伙看样子是朝臣,又认得我们的模样,放了他一定会缉拿我们!”

做出了这个决定之后,三人重又围上前。

“居然死在这里……”武士心里想道,奇怪的是却并没有害怕的感觉。混乱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了那少女说着“不要靠近牛车”这句话时的眼神。


正在此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三人和博雅之间,突然出现了一只翩翩飞舞的彩蝶。随即极快地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转眼间满天都是五色斑斓的蝶翼,如同神奇的梦幻世界。

“啊!”

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很快就在他们上空飘散起如雾一般细密的蝶粉,吸入鼻中便开始作痒。终于,“哈啾”一声,为首的那个忍不住打出了喷嚏,从此便接二连三,一发不可收拾。三人扔下了手中的武器,鼻涕眼泪满脸地打着喷嚏,什么也顾不上,开始拔脚奔逃。


“晴明!”武士凭着直觉,不假思索地喊出了好友的名字。满天的蝴蝶不见了,蜜虫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她的身后站着身穿白色衣裳的阴阳师,脸上挂着同样的微笑。地上撒落了一地的纸屑,想来便是刚刚的蝶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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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古怪,”博雅一边揉着方才被木棍击中的右肩一边说道。“那姑娘怎么会知道牛车的事呢?”

“嗯?”

尽管两人是相当亲密的朋友,性格怪异的阴阳师却从不肯去博雅府上作客。这次也是如此,虽说出事地点相距武士家更近一点,在晴明的坚持下,两人仍然回到了土御门小院。

“咦?你不会忘了吧?今天那姑娘对我说,小心牛车什么的,结果真出了事。”

“那个啊,”晴明毫不在意地啜了一口酒。“早知道了。”

“早知道?你该不是说,袭击我的匪徒跟她有关?”

望着武士瞪圆的眼睛,阴阳师扬起了眉毛。

“是啊,有这可能。你不是说过,那样的女子很可怕吗?说不定就是女匪。”

“我可没说过她可怕!”博雅愤愤不平地说道。“这样的猜测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

“呵呵。心中如果有了恋慕的念头,想法也会不一样啊。”

“什么?”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小院的门打开了,蜜虫带着另一个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个长身玉立、眉眼英秀的少女,正是纪海家的女儿。

“啊!”

突如其来的相见让博雅一下子跳起身来,而那少女没有正眼看他,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毫无顾忌地盯着阴阳师。

“为什么带我来?”声音清脆冷冽,如同寒冰撞击。

“劳驾了。”晴明的态度彬彬有礼,尽管少女的目光锐利如刀,他却似乎丝毫感觉不到刀锋的存在,依然笑容可掬地说道:“是我这位朋友,博雅大人想见你。”


“你?!”

少女微微扬起下巴,从头到脚打量着博雅,透出一股不屑一顾的味道。“钱袋不是还给你了吗?”

“呃……我不是……不是我……”被朋友当成挡箭牌的武士猝不及防,根本招架不住她的目光。

“哼,无聊的家伙!”

少女抛下了这句话,转身便走,小院中立刻刮起了一阵疾风。


“那么,”眼看着少女即将走到门口,晴明悠然开口。“不希望知道令堂的去向吗?”

这句话似乎有什么魔力,风骤停,少女站住了,一脸惊讶地回过头。

“你……你知道?”

“嗯。我知道。”


廊下此刻坐着四个人,相比起以往的二人对饮,略显局促了一些。蜜虫正为少女端上酒盏,少女看了一眼,却不去接,伸手拿过桌上的酒壶,一仰头,便喝得涓滴不剩。

“啊?”

这声不知轻重的惊呼又惹来了少女的白眼。博雅这才察觉自己的失礼,连忙尴尬地低下了头。


“说吧。”少女干脆地说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单从这句话便可以知道,这女子并不象表面上那样粗心大意,她其实是相当聪明的,在对方未表明意图之前,没有透露任何有关自己的信息。

“不算很少。”阴阳师也用一种模棱两可的语气说道。“当然也有些事情不清楚,比如说,为什么今年春天,山里面没有下雨。”

这是一句相当突兀的话,奇怪的是,少女却立刻怔住了,手中的酒壶也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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