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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8-12 04:24 编辑 <br /><br />他跪着,却以为自己坐着,坐在紫红绒面的琴凳上,小小的他,高高的琴凳,白衣裳,蓝裤子,黑的白的琴键,音乐从手指下流出,清水一样,在银色的月光下,金色的阳光下,橙色的灯光下,慢慢地淌。
作为一个贼,石头太英俊了。
所以他没把握,那女人的回头。从提款机开始,过行人天桥,等 27 路公车,三个站,下车,他跟得不着痕迹,且漫不经心,他英俊得不象话,哪像个贼,那样大心肝的女人,眼睛好像不看东西似的,空荡,无辜,抓着提款机吐出的十几张百元大钞,随手团成个粉红的卷儿,塞袜子似的塞进背囊,拉链没拉紧,粉红色的一点边角,夹在出口的饵,钓他的心。
那样大心肝的女人,怎能看出他是个贼?可她回头,看,打量,张望,再来一次。他并不躲,迎着目光,很平静,静得有点冷酷,他早就知道,做贼,是不能心虚的,他没露底,可是这一路,也下不得手。
那女人的道行,未必看出他是贼,那么她的回头,也许只因为他的英俊,想到这儿,石头是有些得意的,就像孔雀爱惜翎毛,他也一直以此为傲。
得下手了,前面是个小市场,路窄,人往来得密,那女人慢悠悠地走,他慢慢接近,很好,这个速度,位置,光线,他要出手了,——突然,那女人回头来。
她的眼睛那么近,近得成为威胁,第一个念头石头想跑,可他看看前面,闲逛着走来两个联防,他要跑,她一定会叫,念头飞快地转着,他忽地笑了。
那女人仍紧紧地看他,让他也不由地认真看回去,她是耐看的,二十五、六的年纪,有过几缕沧桑,添了味道,却不足以成为世故,甚至她的随意还可以看成是一种无邪。
“我想我认识你。”她语气肯定,又有些小心地察看他的反应。
石头只是淡淡地笑,这是在他没拿准事情之前的表情。
“你是周明,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弹得一手好钢琴,当然了,你妈妈是音乐家,还有你爸爸,省报的大记者,难怪你的作文总是获奖呢!你不记得我,我是你小学的同学,新风小学五年二班,我坐你前面,我是林红妮,梳一根粗辫子的,是不是,你们后面的男生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神鞭'那个,记不记得起?”女人一口气地说,期待在眼睛里谦卑成恳求,恳求他认领她。
她是绝对认错人了,他上八辈子都没叫过周明这个名字,爸爸妈妈,他从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只有一个老姑妈,她说他是石头蹦出来的,至于钢琴,真是讽刺,他见过吗?
可是他仍然淡淡地笑,笑里又添了几番思索,好像真的在配合她,极力找出相认的证据。
“你好好想想,我还去过你家听你弹琴呢,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也许是急了,那女人情不自禁地拉住了他的手臂,像个痴心的孩子,她的手指温凉柔软,微妙又舒适的触觉,她急得要哭了。
“呃我记起了,你,林红妮,呵呵,‘神鞭'。”石头张口说,这话让自己心里都纳罕,他舍不得什么呢,是这女人背包里的那卷钞票,还是她此刻的眼神和手指,她如此信任、殷勤、娇痴、甚至楚楚地依赖,不曾有一个正经女人对他这般热情过,这感觉很新鲜,新鲜得让他眷恋。
“记起了,记起了!”那女人欢喜地跳起来,快乐让她变得迷人,“我有多久不见你了,你考上了重点中学,又读了政法大学,现在是律师吧,上次小学同学聚会,大家都在说你,说你还是那么优秀,也还是那么骄傲,连聚会都不来参加!”
“刚好忙。”谎言开始了,像打毛衣,他要一针一针地、密不透风地织下去,“有个官司,要跑来跑去。”
“我就知道你忙,不是摆架子,你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对不对,我一直这样认为,现在也是,我看得出来。”她宠昵地看他一眼,好像两人突然秘密地亲近了许多。
2
这是不是有点失常,钱没到手,自己的电话号码却留给她了,石头想。
一个贼,让人记住电话,就好像被人踩住了尾巴。
但是在林红妮那里,他是律师不是嘛,他是律师,一个叫周明的律师,妈妈是音乐家,爸爸是大记者,他会弹钢琴,写得一手好文章,外表骄傲,内心火热。
石头直了直背,在路边的一块玻璃窗前,他看到自己模糊的侧影,他带着一种陌生的眼光来看自己,假设自己是一个出身良好的律师。
还是像的,他这么英俊,亦可以俊得这么正气,他像个律师一样扯扯夹克衣角,突然觉得这夹克太低档了。
夜来了,满城的灯火,荔湾广场有个演出,他从看热闹的人丛里挤出来,口袋里已经多了两个钱包,他躲进洗手间,熟练地数钱,其他的都丢进**筒。
石头在新大新百货买了套很贵的西装,西装使他老气,但是一穿上,身份就来了,他在穿衣镜前皱着眉佯装不耐烦地看自己,心里是欢喜的,他喜欢这样伟岸高贵的形象,岂止像个律师,还像个经理,像个主管,像个什么长,像那些个事业成功、有头有脸的男人。
这美好的感觉在心头上荡漾了数日,甚至有时心情正好着,连眼皮底下的活儿也不干了,挤公车那小子的钱夹在裤子后袋里框出一个鼓鼓的正方形,石头微笑着望他一眼,带着些傲慢的宽容和恩赐,你小子走运了,老子今天不想动你。
他甚至干了一件从没干过的事,他去书店,竟只偷了一本书,《法律基础知识》,这事让他有点窘,还偷书呢,妈的不小心成了雅贼了,和那些大学生一样!
这窘里不是没有自豪的。
而林红妮的电话一个星期之后才来,这时石头的美好心情已经渐渐淡了,他的西装挂在出租屋的最高处,已经小小地落了微尘,此刻他和几个同乡在发廊里打麻将,很吵嚷,除了麻将和小姐的声音,连酒红色的走马灯也是喧闹的,所以电话响了五遍,他才掏出来大声地喂,谁啊。
“周大律师,这么快又忘了我!”电话那头的声音是纤小的,那样细细地一缕在手心,好像随时都要中断。
石头脸上一热,急忙说,“林红妮,哪能忘了你呢!”
电话那边快乐地笑了,“你那边很吵,你在忙吧。”
石头站起来向外边走,“没什么,你说。”
“想麻烦你点儿事啊,有个亲戚,想离婚,法律上有些问题托我问问,你明晚有空吗?”林红妮温柔地商量着。
石头迟疑着。
“我想请你来我家吃晚饭,我家就我一个,来吧,好吗?”林红妮的声音很轻,就好像她的气息毛茸茸地扎在耳朵上,“怡景小区 11 栋 302 房,六点,我等你。”
他没有力气说不。
3
不过是三楼,石头却感到累了。
那是,他要一路控制自己的东张西望,鬼鬼祟祟,还有对手袋和门锁的窥探本能,他每隔五秒就对自己说一遍,看前方,挺胸,抬头,不斜视,大大方方,你是个律师,你去做客,不是作案。
门嫣然开启,和红妮的笑容一样嫣然。
看得出她今天很精致,藕荷般的淡紫色裙,轻盈地穿在她身上,当她转身,斟茶,或者一阵风似的旋到厨房关水,裙摆就是一个涟漪,她走过的空气,有细细的甜香,让人不敢呼吸,怕热气化了它。
“你答应来,我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红妮站在窗子前,微微地低了头,含着羞。
石头笑,“你请我来,我也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
“真的!”红妮叫起来,“看看,呵你的眼睛布满血丝,好像昨晚真是没睡啊!”
石头道,“你以为我骗你的。”
他确实没睡,看书,整整三十页一章的《婚姻法》,差不多都塞进脑子里,他感叹,如果当初学习有这么刻苦,也许他早是个律师了。
“你以为我信,你肯定为你那些官司忙来着,哪儿轮到我啊。”红妮半嗔着给他续茶,“当年几乎全班的女生都暗恋你,可是你谁也没正眼看过,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
石头一闪而过的茫然,“我有那么高傲吗?”
红妮眯起眼睛用手指点着他,“还说没有,还说没有——”
“呵呵,小学的事情,太远了,很多都忘了,你多说说,让我想想。”石头掩饰着。
“我就猜你忘的差不多了,不知班上的同学你还能记得几个。”红妮笑着。
“小学的毕业相片,你这儿有吗,我那张,搬家弄丢了。”石头装得蛮像,说实在地,他非常好奇。
“我真是懒得帮你翻,多少年的杂物一大箱子,我也不帮你翻,就让你想,想不出来让你惭愧!”红妮突然想到汤够火候了,忙向厨房去了。
石头有闲心打量这房子,不大,但很温馨,阳台边两张白色的摇椅,坐上去,微风一阵阵地,人摇荡着要睡去,他累了,好想就这么睡一觉,堂堂正正地坐在椅子里,很泰然,很安全,鸡汤的香味又暖又腻地氤氲在空气里,平常小家的幸福气息,如果这是个妙不可言的梦,那么他愿意就这么睡死过去,这一刻,他真的想。
楼上的钢琴,断断续续的钢琴扰醒了他,红妮一边上菜一边说,“云姐的小孩又在练琴了,好好的曲子,就这么让他一块一块宰割了 。”
石头仰头望望,琴声很近,就好像在头顶上。
“你说我能忘记你吗?”红妮忽然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这钢琴就在我脑袋上,每次听,我就想起你,小学毕业晚会上,你弹得肖邦,《离别曲》,听得人掉泪。”
石头有些迷惘,只是淡淡地笑。
红妮叹着气牵了他一只手,他的手指洁白纤长,“天生的弹琴的手,不是吗?”
石头不自然地合起手指,“好久不弹了,手生了,忘得差不多了。”
红妮无奈又宽容地笑笑,“好吧,你也饿了,吃饭吧。”
屋子黑着,只餐厅一把大桔子灯,红融融的一团温暖,晚餐很可口,胃离心最近,一块儿吃了一顿好饭,好像两个人已经很熟了,两个熟人,小学同学重逢,本来不是这样吗?
红妮在厨房洗碗,水声响亮,石头悠闲地在屋里转悠,鞋柜顶上一只钱夹,随意地敞着,几张百元钞票晒在上面,很耀眼。他感觉手指有些热,很热,慢慢走近,把那钱夹起来,一张一张地端详,好像从来没见过似的,然后,他一张一张原样放回去,尽量不动声色地。
走的时候好像无意地,他提醒红妮,“钱得放好啊,看你随随便便往那儿一晾!”
红妮笑着推他一下,“怕什么,你还能偷我的啊!”
4
那晚红妮没问她亲戚离婚的事,石头也没主动提,怕她问,又有些怅恼她不问,又不知她以后会不会问。
隔天,他又顺便在法律书店偷了本婚姻法的专著,其实这种书,看下去也能看出点意思来,虽然那天搭档油条仔揶揄他道,“还学法呢,学法也得先学刑法,以后进宫了,至少知道判几年。”
以后的事情,是他不想的,今天往往来不及想,只好单单想明天,最多想想下星期,都觉得远得玄了。
可是日子多了红妮,就多了许多想头,如豆子上一夜长起的芽,嫩细洁白的,干净得无辜得,让他心软。
红妮又叫他去吃饭,“同乡刚送来的大海虾,我一个人哪吃得完,你来帮帮我好吗?”
她是个多妥贴的人,明明自己请客,却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亏欠。
上楼梯的时候,后面一个中年女人跟上来,扭头看看他,见他停在红妮门口,突然站住,脸上开了朵花儿似地笑了,“先生,你是红妮的朋友吧,我是她邻居,住楼上的,云姐。”
石头笑笑。
“哎你懂电器吗,我家的那套山水音响不知怎么给小孩鼓捣坏了,你帮我看看行吗?”云姐笑着。
这时红妮开门来,亲昵地推推他,“男人干的活儿,你去帮云姐看看。”
石头只得跟了上去,音响没什么,想是遥控器按错了,他也懂不了多少,胡乱按了几下,倒好了。
云姐笑得更殷勤了,连声说谢,又张罗倒水,嘴里不停歇地闲扯下去,什么音响虽然不错但难买到正版 CD ,主要为了培养小孩的音乐素养买的,你是红妮的男朋友啊,认识多久了,干什么的,律师啊,真是人才,又这么帅……什么你要走了,喝杯水嘛,真谢谢你,有空来玩啊,别客气啊。
石头好不容易逃下来,红妮背靠在门口,扎着豆青色的围裙,笑眯眯地等他。
这次石头自然多了,他可以自觉地出入厨房拿碗筷,从冰箱里拎出啤酒,一边按电视频道一边用牙齿咬开瓶盖。
白灼海虾很鲜美,啤酒的作用,红妮也两颊灼灼,她红着桃花似的眼皮,歪着头看他,“周明,你那位肯定比我漂亮多了。”
石头笑一声,“我那位,我那位在哪还不知道呢。”
红妮打他的手背,“骗我吧,你以为我信?”
“真的没有。”石头连连赌咒。
“我也没有。”红妮低下头,“我连段恋爱也没有,我爱的男人不爱我。”
石头脸热了,“可不能这么讲,我就觉得你不错。”
“可又是哄着我玩呢。”红妮深深看他一眼,笑容转瞬落下,红红的眼皮已经兜满了泪似的。
她又满满喝了一杯酒,仰着头,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那天,你穿着白衣服,蓝裤子,黑色的钢琴,肖邦的《离别曲》,我抱着鲜花,不敢上台送给你,因为我哭了,哭得好难看,胭脂全花了,你从我身边走过,一眼也没有看过来,一眼也没有。”
她一笑,笑出了泪花,“那以后,我就完了,得不到你那一眼,我宁愿谁也不要,一个人到死——”
“我喜欢你,你知道吗?”红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醉了,轻得像张纸鸢,栽进石头怀里,石头抱着她,抱着她的柔弱和暖,眼泪和香,他不禁低声地连道,“我也喜欢你,真的。”像哄一个要睡觉的孩子。
“骗我的吧——”她喃喃地。
“不骗你,我发誓,如果我骗你——”他突然顿住,惊骇了一下。
然而她已经睡着了,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脸庞上酒意与泪痕,委屈地,可怜爱地。
石头抱着她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手臂还依在他颈上,怕他走。
低头看,她睡得沉,这么安然,放心,仰仗,相信,这么乖。
他感动着,这感动赢了许多冲动,于是这晚很美好,很安详。
他就这么抱了她一夜,不忍心放下,怕惊动她,也舍不得,抱得两臂和脖子都麻了,抱得他和她的呼吸体温都彼此均一了,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粉红的虾壳散在餐桌上,连狼藉都是鲜艳而迷乱的。
5
石头知道自己是疯了,他想学钢琴。
还有两周是红妮的生日,他打算了多次,送她一件贵的首饰,最好是把那个曲子亲自弹给她听,虽然她没要求过,但她一定是想重温的,钢琴,楼上的云姐有,可以借用一会儿,红妮坐在阳台的白色摇椅上,琴声从他的手指流出,从她头上淌下来。
他找到一家钢琴培训班,这座红色的小楼四处都是婉转的琴声。
他贸贸然闯进一间琴室,钢琴教师是个扎着马尾的男人,还有几个七八岁的琴童。
“我想学弹琴,我想学肖邦的《离别曲》。”石头说,他的语气因为急切而忘了讲究。
钢琴教师并不觉得突然,“以前弹过吗?”
石头摇头。
钢琴教师笑了,“你先过来,摸摸琴。”
石头走过去。
“你能告诉我, C 音在哪里吗?”
“不知道,好,那你听我弹这个音,是什么?”
“也不知道,好,你知道肖邦,还知道《离别曲》,那你想花多少时间学。”
“两个星期?哈哈。”钢琴教师乐不可支地摇晃着身子,他笑起来像个女人,“一个月你能弹《致爱丽斯》就不错了,还肖邦——”
几个孩子也在老师的感染下疯狂地笑起来。
钢琴教师不在意石头阴沉的脸,拉开一旁的抽屉,摸出一张表格,抽屉很满,手机和提包都塞在里面,推了几下才推上。
“有志不在年高,先填个表,回头给我。”说完钢琴教师转过头欢快地喊,“孩子们,现在是休息时间,大家到茶点室吃点水果,这个主意好不好。”
他们嘻嘻哈哈地涌出去,琴室静下来,石头捻着那张表格,捻得心都有点疼了,终于他决然地把表格团成个纸球,流畅地抛出窗子。
他拉开抽屉,动作轻巧敏捷。
红妮的生日越来越近了,他每天只为这事忙。
他给红妮定做了条白金项链,坠子是自己设计的,画了一个晚上,一颗绕着星子的心,小小的心,更小的星子。
嫌工匠造得不够细致,来来去去又改了几次,又陪了些工钱,时间,好话,最后脾气收不住,还险些动了手。
他一心一意地想一个女人快乐,他在这念头里也高昂地快乐着。
但还是有些不足,那支赋有意义的钢琴曲,他怀着遗憾又有点冒险的兴奋,推开音像城的玻璃门,肖邦最贵的那张原装进口 CD ,要三百多块,他要了。
是付钱买的,其实他完全可以偷,但那样会消解这礼物的神圣感,等店员打单,收银,消磁,从口袋里掏钱包,付钱,找零,拎着轻飘飘的包装袋走出来,两边的防盗门屁都没放一个,——光明正大买的,为她,他觉得很自豪。
他在憧憬钢琴曲从红妮头上淌下的情景。
云姐的那套山水音响也不错,他想。
6
石头喜欢这女人惊喜的样子,他笑眯眯地欣赏着她慌乱得有些笨拙的快乐,
红妮捧着玫瑰花,沉甸甸的一大扎,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去接生日蛋糕。再看石头打开红色锦盒,把那根白金项链轻轻地拴在食指上悬起她瞧,她只会笑,也只能笑,笑得和玫瑰花一样绚烂。
“你来,坐下,我给你戴上。”石头把她轻轻按在阳台的摇椅上。
白金项链清凉地绕过她优美的脖颈,他的手指却根根都是烫的,烫得有些抖。
红妮转头望他,满心的话开在笑里。
石头温柔地,有些羞涩,“生日快乐。”
“我很快乐,真的,谢谢。”红妮的眼皮桃花般泛了红,又兜了汪泪似的。
这空气含情脉脉地,像一块奶糖融化在午后的阳光里。
突然记起什么,石头按了按红妮的肩膀,“我还有一件礼物给你。”
“我要为你弹奏当年那支《离别曲》。”
红妮诧异地看着他。
石头有点激动,“你不是说,那只曲子令你哭了,伤心了很久,那么今天,我要让你留下的是幸福的眼泪。”
红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去楼上云姐那,问她借一下钢琴,你就坐在这儿别动,答应我别动,只是听着就好,闭上眼睛。”
“可是这会儿云姐的小孩正和老师学琴。”红妮担心地说了一句。
“没关系,那就让他们借我几分钟。”石头挤挤眼睛,很帅。
他蹬蹬蹬地跑上楼,一步跨两三个阶梯,很急地按门铃,云姐打开门见他马上笑了。
“云姐。”他叫得很甜,笑得也是,他相信没有哪个女人不吃这套。
云姐果然很殷勤。
“这张 CD 您看看,当然是正版,德国原装进口,三百多呢,肖邦的钢琴曲,你小孩听最好不过了。哪买的,你也想买,不用,我送给你好吧,没什么没什么,只求你帮个小忙。”
石头用故作夸张的烦恼语气说,“红妮让我给她弹个曲子,我懒,没练会,现在她让我上来借你家的钢琴弹,她在下面听,她今天生日,不能生气,您说我怎么办。”
云姐笑着接下去,“所以你就想偷偷放 CD 蒙混过关,真贼啊——哎,红妮今天生日吗,我还以为她上个月已经过了生日。”她努力回想着什么。
“是今天,没错,等会儿下去吃蛋糕,小孩也一块儿去,好大的蛋糕,我们吃不完。”石头恳求地笑着,“帮忙给我保密,麻烦你了云姐。”
“没问题,没问题。”云姐爽快地答应。
石头忙帮着她打开音响,取出 CD ,这时房间里传来断续的钢琴练习曲。
云姐摆摆手,“等等,我小孩和老师上课呢,我让他们休息一会儿。”
石头已经把 CD 推进碟槽,非常流利圆滑地。
钢琴响起来,第一串音符,轻轻地怯怯地,像怕吵醒离人的足尖,又像临别强作平静的一瞥,一个在半空忽然抬起又悄悄收回的手势。
然后乐声如水,从他身后缓慢涌来,是那种岸边的水,进一步退两步的,那般踟蹰,行止缠在心事里,迟迟地,欲言又休。
世界静了,天地空了,他半跪在地上,察不出冰冷。
他跪着,却以为自己坐着,坐在紫红绒面的琴凳上,小小的他,高高的琴凳,白衣裳,蓝裤子,黑的白的琴键,音乐从手指下流出,清水一样,在银色的月光下,金色的阳光下,橙色的灯光下,慢慢地淌。
他不知道台下有多少人,他看不见他们,他谁也看不见,看不见有谁到厅里倒水,有谁匆匆地躲在房间里耳语,有谁小声地惊呼压抑地制止手忙脚乱地拨打电话。
水从四面八方围拥他,淹没了出口
他把一切忘了,肉身在音乐的潮水里浮沉,浪头把他托到最高处,云在手边,星星在耳畔,水花晶亮地碎了满脸。
最后一个音符,像不小心跃上露台的一粒水珠,圆,剔透,孤单,那叹息的标点。
他早已泪流满面。
7
然后他突然惊觉屋子里有这么多人。
他瞪着眼睛一个个辨认他们,他好像不认识他们很久了。
云姐,云姐的小孩,等等,扎马尾的钢琴老师,他怎么会在这儿,还有两个,他们拿出的钢铁玩意儿是什么,不对,那是手铐!
警察已经冲上来按住了他的脊梁,他的手被铐住,他想站起来,刚才那个姿势腿脚很累,他们以为他反抗,一拳已经打了上来。
他哀求,“别打脸——”他深爱自己的英俊,这个时候也是。
“就打你脸!让你去骗人!”他的叫声反而提醒了拳脚。
他弓着腰被人押出去,还挣扎着去看云姐,“云姐求求你,别告诉红妮。”
云姐脸上蒸腾着怒气和正气,“我还没说呢,这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团伙犯罪呢!还说是律师,他要是律师我不成了省长!”
“好在老师机警,要不然我们家都得给他们偷光!”小孩子很懂得讨好老师。
“我正找他呢,喝,还有这么张狂的贼,光天化日之下跑人家屋子里,看他仪表斯文地,败类,上次偷了我壹千多块,两张信用卡,还有新买的手机——”
马尾在算账,这账终于算到头上了,他从前不想将来,如果将来是这样的。
他知道这天会来,有许多例子演给他看,逃不过的,然而他宁愿自己登时就死了,不,早前就早早地死了,也不愿这样被人拖着扯着厮打着,经过她的门。
满楼道都是张望的脸和眼睛,贼是过街的老鼠。
只有她的门紧紧地闭着,像从没有人在里面住过。
一直静悄悄地闭着。
她从阳台上,看见他被人塞进警车,警车是新的,蓝的白的车身,红的警灯,很漂亮很神气,那个高个子警察也很神气,还有点帅,她一直喜欢帅的男人,这个习惯总是改不掉。
她看着警车一路尖啸着穿过街市,心头有点淡淡的茫然,然而眼角很干,她哪有泪。
高个子有点帅的警察留下来,云姐在他身边指点着,他们一起仰头望上看,她往里缩了一缩,心又跳起来,那个帅警察会来找她谈谈吧。
她有了一点兴奋。
8
她让门铃响了一会儿,她要梳一下头,补一点粉,喷一点香水。
她微笑着请他进屋,帅警察有点害羞,他还年青吧,见了漂亮女人,发自心底地不自在。
他细细地看着她的身份证,又迷惑地看看桌子上完好的生日蛋糕,“今天你生日吗,身份证上怎么是 2 月 6 日。”
她拿出一个小女孩般的随兴,“这有什么嘛,想什么时候过就什么时候过呗!”
帅警察笑了,好像宽容她的任性。
他们聊得很愉快,他不凶也不威严,她又非常合作,知无不谈。
“好了,谢谢你的合作,我可以确认你也是受害者之一。”帅警察站起来,要走的样子。
“对了,还有这个。”她低下头,飞快地扯了颈子上的白金项链,“这是他刚送的,谁知哪里偷来的,你快帮我拿走。”
帅警察点点头,想走,然而还是没动。
她突然直直地看住他,“等等,我想我认识你。”她语气肯定,又有些小心地察看他的反应。
帅警察不懂她的意思。
“你是李阳,我小时候的邻居,那时候你住外婆家,天天爬了墙头上我家玩儿,你小时候就喜欢打篮球,有一回市体校的老师还看上了你呢,也难怪,你爸爸的篮球也打得很棒,还是市府机关队的中锋呢!你那时真淘气,总把篮球往女孩子身上砸,你爸打你也不哭!想不到你现在当了警察,还长这么高,这么帅!”她咯咯地笑了,“你一进来我就觉得眼熟,以前见过的,想不到是老街坊了,你不记得我吗,我是妮子姐姐啊,小时候梳着两个羊角辫,你们那些小屁孩总是叫我山羊姐姐——”
帅警察惊讶又为难地看着她。
“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她的眼神那么纯净,焦急,你要说不,就是残酷。
帅警察还是开口了,像做了错事儿似的,“对不起,我想你认错人了,我叫孙国光,我不会打篮球,虽然我长得高,我只打羽毛球。”
他紧张地望着她眼里的光芒一下子黯下去,心里后悔极了,忙说道,“不过我妈说我有一个失散的兄弟长得和我很像,我觉得你可能是碰见了他。”
她舒了口气,眼睛又弯弯地笑了。
他们站着又聊了很久,聊他失散的兄弟,聊他的几次抓贼经历,站了好长时间,都不觉得累,后来还是帅警察的手机响了,所里要他回去,这才真的下决心走。
当然他们互留了电话,还约定,周末去体育馆打羽毛球。
临睡前收拾屋子,看见那个还扎着彩带的蛋糕,她才想了一下送蛋糕的人。
她坐下,把蜡烛全插上,点着了,细细的火苗,疼似的颤抖着,照见蛋糕上过了钟点的字,风一来,断断续续地全熄灭了,只有微辣的几缕轻烟。
她觉得无聊,有什么法子,一个没了爱的女人,就是这么无聊,除了偶尔发神经吧,耍点儿这样的感情把戏,随便找个人,你情我愿地糊涂疯癫一场,还能干什么?
有时候故事编得太像,自己都分不出真假了。
只是这年头,谁又把谁当真啊,黑暗里她嗤地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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