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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8-12 04:24 编辑 <br /><br />云南,无艳遇。
我只是谢老眼前的一朵玫瑰,努力艳艳地开,挣扎着,强自镇定,得不到眼神的流连与深深的眷恋,他知不知,会不会,都已不重要。
我是在云南遇见绸玉的,她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头发略有些蓬松,指间挟着烟,微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打量我。绸玉并不是那种千娇百媚的女子,五官有一些清冷,这样的长相不容易老去,即使有皱纹,也能肆意得很美,绸玉二十七岁。
程喜也住在这家客栈,他包下了最好的一间房。程喜修长,斯文,脸上有着温柔气息,无一不妥贴,可以想像他坐在办公室听秘书汇报工作的样子,眉尖微蹙,神情坚定。
程喜二十九岁,是来渡假的,像很多都市白领那样,某一天突然厌倦了尔虞我诈的职场,想要摆脱固有的秩序,于是订了张机票飞往云南,我想,一定是这样。
很多人喜欢呆在丽江的原因,就是可以忘记,或者说,你根本不用去记起,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睡了吃,吃了睡,而太阳每天都起起落落,月亮也是,见到月亮的时候更多些。
在丽江,很多人都是一个故事,甚至传奇,谢老也是。谢老随随便便坐在你对面,你就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有无限往事籁籁往下掉。
谢老的真名已经没有人提了,很像唐诗宋词里的人物,谢文道,这名字不生活化,所以大家都随大流地叫一声谢老,有时绸玉也会无意识地叫他老谢。
同样两个字,颠倒一下就有截然不同的效果,谢老是尊称,仰着头,闪着金光的,而老谢则微微俯视,并含隐约的亲密。
谢老很有钱,具体数目没有人清楚,我怀疑他自己也不清楚。也没看他怎么努力去赚钱,但他就是有钱,钱也是势利的,喜欢扎推,越有钱的人赚钱越容易。
谢老常说,我年轻的时候。其实谢老正当年华,属于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光,过往经历都变成额间的皱纹,一幕幕沉淀下去,宽容,笃定,慷慨。
谢老这个英俊中年既不秃头,也没有啤酒肚,开车的样子又很帅,他有一辆三菱越野车,每半年都会去一趟梅里雪山。
像谢老这样的男人,女人都愿意承蒙他的照顾,与他培养感情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可以言词凿凿地说,我是喜欢他的人,而不是他的钱,语气之坚决,让傍大款的行为变得高尚而纯洁。
每天都有人入住或离去,每天谢老都会遇见一些女人,年轻美丽,对他颇有好感,但谢老仍然将绸玉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温柔地凝视着绸玉,温柔着承受着她漫不经心的冷漠,我当然能够理解感情的玄妙处,不确定,游移,飘忽,才维持更久。
我没有问绸玉是靠什么维生的,我想,随着了解的深入,以后自然会清楚。事实上,不消几天我就知道了答案,那个答案古老而有效,美色,也就是说,绸玉靠着谢老的爱而活。
谢老除了这家客栈,还有两家商铺。他的钱箱对绸玉是敞开的,绸玉随时可以去取一些,店员都把绸玉视作老板娘。
新鲜的是,绸玉将此视作友爱,她显然知道谢老对她的感情,她在谢老深沉宽广的爱里自由自在,谢老知晓她是怎样的人,从不给她压力。
她活得很好。
这让我想起了陀斯妥也夫斯基《白痴》里的纳斯塔霞,安于物质的舒适却不沉溺,随时可以脱卸繁衣,净身出户。
在这样的关系里,我饶有兴趣地揣摩着绸玉与谢老是否有肉体关系,私密的,偶尔的,或者是在醉酒的名义下,抑或谢老对绸玉保持着一种柏拉图式高贵的信仰。
谢老的客栈叫午桥,取自于陈与义的词,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都是豪英。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阕词,在我还是文学少年时,曾将它们写在笔记本上,以便时时吟诵,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弄笛到天明。
我在这家客栈驻足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午桥这个客栈名,我在心里想着,想着我与谢老有微妙的默契。
微妙的。
谢老在束河新开了一家酒吧,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家酒吧是送给绸玉的。真是没办法不艳羡,在我还生活在倒贴小白脸的黑暗岁月里,绸玉却有了这么一份昂贵的礼物,而且她还推三推四地不肯接受。
我能够理解为什么绸玉不接受,着实太烫手了,如若想心安理得成为酒吧老板娘,就要给予同等份量的承诺,而绸玉做不到,虽然谢老作为男友来说可谓二十四孝,但绸玉就是不能够去热爱他。
人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的,相反的,只能听从它的摆布。
即使绸玉拒绝了,那家酒吧仍在徐徐进行着,我和绸玉、程喜去束河看过几次,它们从一堆废墟慢慢变成初具规模的建筑,最后,里面有客人了。
束河是丽江的朴素版,更为安静,淡然。
我和绸玉常常去樱花屋吃饭,据说樱花是一对在云南相识的中韩情侣所开,大理也有一家。
樱花屋的纸灯上有许多留言,我站起来边看边念,绸玉沿窗坐着,点了根烟,似听非听的。楼下有纳西女人的对歌声,她们从这首唱到那首,把每首歌都唱成了同一音调。
程喜不和我们一起吃,他喜欢一家家地吃过来,他说每餐换地方,比固定在一家吃更有新鲜感,但也可能会撞见不愉快。
他曾经在一家西餐馆里吃到了光秃秃的意大利面,刚从水里捞出来,洒了些蕃茄酱,就敢端上来。
程喜扔下钱就走了,告诉我们时,我生气地说,那你干嘛付钱。
我没吃过霸王餐,程喜说。
可你根本没动筷子。
总不能为了十八块钱,在光天化日下和人拍桌子吧,绅士程喜说,那家店的桌椅设在河边,很多人来来往往。
你中饭没吃么?绸玉问他。
吃了丽江粑粑,程喜笑着说。
粑粑这种东西我是吃不惯的,云南有各种粑粑,分别以地名冠之,但万变不离其宗,变来变去都是一个味,细微的差异只证明了它们之间的亲戚关系。
像很多人所熟知的那样,在丽江最适合的事情是发呆,也正因为有丽江这样的地方,发呆这词才有了新的含义。
从前,我们说自己发呆都会羞愧,不务正业似的,但现在发呆变得很时尚,很人性化,发呆也就是山水画里留白,让一部分时间慢下来,空掉,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为,除了呼吸什么也没有。有一些道家的清静无为与超逸出尘。
我手里拎着相机,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闲逛,街上人不多,也不少,有导游小姐举着小旗子,领着一帮戴同样帽子的游客,导游小姐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着她已经烦透了的那些话。他们罗列而过,像一支支的小分队。
站在干净光滑的石板街上,迷迷惘惘地想,我是生来就站在这里的呢,还是偶尔经过。
这里,在若干年前是什么样的呢,商铺没有像风吹开每扇门般,呼拉拉地陆续开出时,这里是什么呢,在已经定格的繁华与喧哗前,这里,我所站的这里,是不是也有这样悠长的巷子默默伸向尽头,而那尽头是怎样的尽头。
我在丽江古城飘来荡去,买了两把梳子,店里的女孩说是上等的牛角梳,我不信,虽然不信,仍然买了,绸玉一把,我一把。
还买了淡蓝色的披肩,很多在丽江走动的女孩子都披着披肩,有一些上面绘了东巴文字,这样让她们看起来更像是游人,不可否认,煞是好看,那种有一点点装腔作势的好看。
基本上,披肩是生活闲适的女人才需要的东西,她可以整天坐在这里,站在那里,摆个风情万种的姿势,不需要挤公车,买菜,接小孩放学。
转个弯,往前就是一堵墙。我不知道纳西人管这堵墙叫什么,上面绘满了稀奇古怪的彩色东巴字,有点类似象形字,我在上面找到了羊头,鸡头,鸟儿,鱼儿,还有人类。人类是用极其简单的符号表示的,脑袋加四肢,就像小孩子的涂鸦。
我这个熟读张爱玲的人,看见了墙,难免会想起范柳原、白流苏在香港时,小范指着一堵破墙说,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
小范说得很张式苍凉,像我这样鹦鹦学舌的后来者重复得太多,竟嚼出周式无厘头来,被糟蹋得更严重的是《半生缘》里许曼桢的著名台词,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男女老少,每逢遇到点什么小情小悲小挫折,就会很流利地背诵这句,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张爱玲肯定没想到,原来这是一句很幽默的话。
我对着东巴墙,细细地拍了一张又一张,天色渐渐暗下来,天边有艳红的晚霞,酒吧和客栈亮起了红灯笼,四方街上传来了歌声。
夜缓缓地起来了,醉鬼们也开始迷离了,比如绸玉这样的。绸玉喝醉了闹得很凶,喜欢光着脚跳舞,也不知道跳的什么,直到后来我看了关锦鹏的《阮玲玉》,才知道是伦巴。
只有一次,她出奇的安静,拉着程喜的手,眼神痴痴地问,我美不美?
程喜不知所措地点头。她很满意,踉踉跄跄地回房去了,途中还撞到了柱子,她摸摸额头,回过头对我们重复一遍,我很美。
第二天,我取笑她,一遍遍地告诉她,你很美你很美,你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谢老不想绸玉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打算带她去梅里雪山待几天,绸玉轻轻笑,进山不是照样喝么。
我和程喜也跃跃欲试想搭顺风车,沾沾绸玉的光。谢老同意了,不要我们承担油费,食宿 AA即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程喜笑着对我说,你得去买点衣服啊。
他一说,谢老立刻盯上了我,阮白,你穿这点衣服可不行。
那要穿什么啊?我问。
羽绒服啊。
为了进雪山,我就要去买件羽绒服?我才不要,我坚决地说。
那也得穿棉袄棉裤什么的,程喜说。
你们不如杀了我吧,我拉长了脸说,杀了我也不穿成粽子。
进雪山最怕感冒,一感冒就完了,以前我有个朋友刚进去就倒下了,直接拉到德钦医院,不跟你开玩笑,在高原上,这是有生命危险的事,谢老严肃地说。
我才没那么脆弱呢,我嘀咕着。
可你都瘦成肉片了,程喜打趣。
肉片,这是什么词啊,我霍地一声站起来,朝程喜喝道,你见过这么香艳的肉片吗?
一下子笑炸了锅,绸玉更是笑得喘不过气。
以后,每逢我说你很美你很美,她就立刻用你很香艳你很香艳来反击我。
然后,程喜在边上就低声说,两个都够无耻的。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我和绸玉联手去欺负程喜,起先还只是扯扯他头发掐掐他脖子,可有一次绸玉发展到去拉程喜的裤子拉链。程喜发觉有异,立刻推开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拉上了,绸玉倒在我身上大笑。
出发前一晚,谢老问我有没有买好衣服了,我白了他一眼,现在商店都打烊了,去跟鬼买啊?
靠啊,你前两天都干嘛去了啊?
前两天你也没催我啊,我理直气壮地说。
谢老顿了顿,回头对程喜说,听听,这倒是我的错了。
程喜笑,谢老啊,你这服务意识还有待加强啊。
把我给气的,谢老坐了下来,算了,反正路上也有店,然后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穿什么鞋?
鞋?我惘然地看着他。
不要告诉我就你脚上这双高跟鞋!
我默不作声。
谢老等得不耐烦了,说话啊!
你叫我不告诉你的!
谢老看着我,努力压住了内心的火,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明天再买双鞋。
我正要回房去,程喜在身后问,阮白,你怎么什么也没带就要进雪山呢?
我又没准备进雪山,我本来只打算在丽江城里发呆,我很委屈地冲他俩喊。
躺回床上,我心里觉得不舒服,想着明天到底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梅里雪山,看谢老的样子,好像带着我是个麻烦,一会担心我冻死,一会又怕我病死。
我承认我穿得是少了点,但为了不穿成北极熊,我容易么,而且身上这件黑色兔毛大衣,抗寒指数也不低,凭什么要被棉袄替代呢,我都十年没穿棉袄了。高跟鞋是离谱了点,天杀的,我没告诉他们,我以前从来不穿高跟鞋,这双还是为了来丽江才买的。
之所以在谢老提醒之后仍然没有去买衣服,因为我有一个怪癖,不喜欢出门带许多行李,倘若购置了那些衣物,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累赘,我不想为累赘而花钱,更不想穿那些厚实沉重的衣物,我总想保持一种轻灵的状态,并不是单纯为了风度翩翩,更多的是心理洁癖。胖了会看上去蠢一些,穿得多了,也会蠢一些。
没办法让谢老理解我这些细微的念头,他一定会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翻来覆去地想,还是不要进雪山了。想着想着,哀怨起来。
第二天一早,程喜就来拍我的门,阮白,起来啦!
我整晚都没有睡稳,被他一喊就醒了,心里嘀咕着,不去了不去了。
他在门外继续说,你倒是醒了没啊,谢老说,你要是再不起来就允许我踢掉门!
孙子,这么暴力,我立刻大喝一声,起来了!
我收拾好东西出来,院子里只有绸玉和程喜在聊天。
谢老呢?我问。
他去把车从新城开过来,绸玉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我们走吧,差不多了。
绸玉和程喜都是双肩登山包,而我傻傻地拎着只行李包,绸玉笑着说,阮白,你一看就是来渡假的。
我本来就不是驴子,我说。
我也不是驴子,这包是新买的,程喜笑,绸玉算是驴子了吧。
绸玉不置可否。
我们三个有说有笑地朝古城口走去,路上买了几只馒头,在点心店前我取笑程喜,我以为你不吃粑粑就活不了呢。
程喜朝我竖眉毛。
谢老的车是三菱越野,据说这种车开起山路来很牛。程喜坐副驾,我和绸玉坐后排。
谢老叮嘱我们说,在我车上谁也不许吸烟啊,否则把我烟瘾勾上来,安全就不敢保证了。
你也要洁身自好,晚上不要喝酒,绸玉提醒他。
那当然,手里捏着这么多条性命呢,谢老说。
我从小就有晕车的毛病,头靠着窗,努力吸气。程喜看了看我,怎么了,一上车就蔫了?
我不想让谢老知道我晕车,否则他更会觉得我是麻烦,于是默默忍着,忍了会,在包里翻 MP3,摸到一盒晕车含片,我差点忘了这个。
急忙拆了包装,取一片含着,药效真是立杆见影,很快我就活过来了,看着窗外大片不知名的红色植物,觉得对事物的感知又回来了。
绸玉在问行程,第一晚住哪?德钦如何?
还是奔子栏吧,谢老拍板说。
奔子栏是什么?我问绸玉。
一个地名,绸玉说,奔放的奔。
程喜拿出云南旅游指南,一页页地翻,我凑过去看,你准备工作很充分啊。
嗯,程喜说,我有羽绒服,还有跑鞋。
靠,我咬着牙想,程喜这孙子现在已经懂得不动声色地取笑我了,功力见涨。
那你还有什么?我冷冷地问他。
还有这本旅游指南,孙子扬了扬手中的书。
我不搭腔了,转头继续看窗外的风景,在植物的掩映里,能看见当地人的木屋,他们宁静地生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与坐在车上飞驰而过的我是两种生活里的人,我们只有这么一瞬汇拢,而后,再无别的意义了,也许意义这样的词根本不必有。这只是生活本身,就这么流淌,不需要讯问与答案。
车子开到了一个小镇,谢老将车停在路边,回头对我说,阮白,我带你去买衣服鞋子,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的我很识相地下车了。
货架上还真有不少东西,棉衣棉裤一应俱全,全是均码的,谢老说,阮白,你赶紧挑,我在外面等你。
他一走,我立刻把棉衣扔下,只拿了条棉裤,继续去找鞋子,全是像小船一样的深绿色的解放鞋,我找不到 36码的。
老板娘嚷嚷地说着什么,我跟她还价,棉裤便宜点好么?
她双手笔划来笔划去,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她也不知道我想干嘛,我们面对面站着,站成了不同语言之间的隔阂。
眼见是无法交流了。
谢老在喊我的名字,我急忙应了一声,掏出二十块钱塞在她手里,正当我转身时,我听到她很清楚地对我说了句,谢谢你。
字正腔圆,让我啼笑皆非。
他们问我买好了没,我淡淡地说撒着小谎,只有棉裤没有棉衣。
然后,很真诚地说,关于鞋子真是爱莫能助,它们全是男式的尺码。
我用了爱莫能助这个词,绝对不是我用错词了,之所以去买这些保暖衣物,全是为了满足谢老的心理作用。甚至于将来去穿,也是为了他,他看到我穿得饱饱厚厚,脸上一定会绽放出快乐的笑容。
中午我们在路边一家小饭馆吃饭,窗外就是滔滔江水,我搞不清那几条江,澜沧江,金沙江,怒江,它们长得都一个样。
谢老叫老板娘烧了只火盆,指着我和绸玉说,你们伫着干嘛,去点菜啊。
云南菜我不熟,我皱了皱眉。
绸玉拉着我往厨房走,点我们自己爱吃的就行,不用管他们。
菜单呢?我问。
哪有什么菜单,现点。绸玉回过头笑。
一进厨房我就傻了,好些植物都没见过,要不是摆在厨房,我全把它们叫野草,绸玉在它们中间挑了几样,问我想吃什么。
我在架子的角落里发现了几只孤零零的蕃茄,好像见到了老朋友,高兴地说,蕃茄炒蛋!
在饭桌上,每上一道菜,我就要问谢老这叫什么,过了一会就忘了,想再问一遍,又怕谢老嫌我笨。只好旁敲侧击地问程喜,你最喜欢吃哪一盘?指望程喜能说个菜名,他却答,蕃茄炒蛋。
我很快就吃完了,趴在窗口看风景,其实也就是江水和两岸民居。
程喜问我,阮白吃饱了?
我嗯了声。
吃得太少了啊,谢老说。
我心里默默地讥讽他,谁跟你似地一顿能吃三碗啊,农民伯伯种庄稼不辛苦啊!
减肥吧,这年头没一个女的不嚷着要减的,谢老一副很懂行情的样。
我鼻子里抽着冷气,不屑置辩,不屑置辩。
绸玉笑着说,我没嚷过吧。
你又不肥,谢老就像排练过一样迅速地答。
我听了,更气不打一处来,很想跳起来抓着谢老的衣领问,难道我很肥吗?但,一二三,我要忍,否则像谢老这样**的人,指不定回头再逼我买棉衣。
谢老问我们要不要去长江第一弯?
绸玉否决了,她说,直接去纳帕海草原。
到了纳帕海草原,倒抽一口冷气,完全看不到一棵草,简直是一片黑灰色的广阔土地,近处有些稀稀拉拉的栅栏,里面站着几匹马。
谢老去跟当地人聊天了,我们四个就走进去,藏民问我们要不要骑马,我兴致勃勃地跟他们还价,所有的藏民都拒绝,哪怕便宜一块钱都不肯。
不知道是太有原则,还是不会做生意。谈不拢,我们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面走。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往前走,前面什么也没有,连目标都没有。
程喜指着某个方向告诉我,在秋季,那里会有很多飞鸟, 黑颈鹤,黄鸭,斑头雁……
于是我默默地开始了幻想,幻想这里 草海起伏,野花遍野,雪山倒映于湖泊。
我们走出草原时,谢老已经气定神闲地坐在车里了,笑着问我们,怎么样啊。
意淫了一下,程喜说。
他用词真够直接的。
开盘山路需要司机注意力高度集中,路上有太多拐弯,而且转弯的地方都没什么预兆性,很忽然地就来个一百八十度拐,二百七十度拐。稍有不慎,就会跌入山崖。
我看得提心吊胆,很想拉着程喜一起惊呼,可程喜掠了一眼,就继续看他的旅游指南,我只好像一个刚进城的乡下人,自己独个儿害怕着。风从脸上刮过,崎岖的盘山路缠缠绕绕,像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我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危险。
我觉得危险。
这样的危险又有些享受,它是刺激的,比在平直大道上更有不确定性,如果对盘山路的熟悉程度不够,那么前面一个不可思议的大转弯就会让你来不及后悔。
我喜欢不确定性。
贴着车窗,俯看已经开过的那些路,它们挨着山体缓缓上升,远远地望去,是一条淡白色的线,很窄很窄,窄得让你恍恍惚惚,觉得上面只能放只苹果,甚至一根烟。
翻过一座座山,一座座山。
谢老放了张 CD,是刀郎的,去年刀郎还没有红,我有个音乐圈的朋友,将刀郎的歌在网上传给我,他说,你一定要听,这个人将会红遍大江南北。
我听了两句就关掉了,并对我朋友的鉴赏力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但,刀郎真的大红大紫了。这是我第一次长久地听他的歌,悬崖峭壁苍松傲立间,刀郎朴实的声音和粗犷的景致相得益彰。
云南让我觉得胸腔里有一种放声长啸的冲动。天高地阔,崇山峻岭,让人心生敬畏。造物主的神奇,更让人觉得自己不过是千万苍生中,可以忽略不计的渺小的那一个。
车子开过德钦的时候,有很好的阳光,人们或汉服或藏服,脸上有一种安详,我隔着窗,好奇的目光投射在他们身上,没有任何答案。
其实我不知道我想问什么,对我所不知的生活,我想问什么。看到异族的人总是没来由地激动,也许是因为陌生,因为未知,所以挑起心中那根对世界充满困惑的弦。
德钦对我来说只是一条视力所及的街,然后,就是在盘山路上俯看它时的一个遥远缩影,它在我的眼睛里变得很小,白色的,密密麻麻地堆积着房屋,随着地势的高低,起起伏伏。
告别德钦重新上路,从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驰向前方的荒僻,就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着,偶尔会在寂静处看到藏民的房子,或独自出来吃草的牛,我陷在这种天苍苍野茫茫的感动里,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原始感动,似乎自己也很想像独狼一样,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挣扎,一个人疯狂,然后,一个人死亡。
关于弃世始终只是虚无意念,这肉身强烈地想要握牢俗世里的物质。想要一个人的,只是灵魂。灵魂没办法与别的灵魂共处,所以,它撒腿狂奔,遗世孤立。
不知不觉就到了奔子栏,奔子栏不够繁华,足够生活。我们住在奔子栏的一家旅馆里,我和绸玉一间,程喜和谢老。
不得不说,谢老是一个有极强自律性的男人,上午我还对他颇有微词,而黄昏的时候,看着他的背影,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敬意。
对某人有好感,是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往往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个眼神,忽然地,开启了那道门。
我看着谢老挺拔的背影,很想抱着他,心念一牵,立即狠狠按住,我不能这样没有出息。好感这个东西很脆弱,它只是初初生长,在可以控制的范围,我这样告诉自己。
房间和平常住过的那些宾馆并无不同,只是没有热水,拉开窗帘,外面就是广袤天地,山体冷峻。绸玉脱去外衣,半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抽烟。
我洗手洗脸,也倦倦地倒下。
很想问绸玉,关于她和谢老,可又不知怎么措词才能掩饰我提问的居心,我有何居心,我不敢奢望谢老像宠爱绸玉一样喜爱我。我只想听听关于谢老的事,至少目前如此。
想了一会,我用陈述语气说,谢老的驾驶技术真不错。
绸玉嗯了一声。
我继续说,开得这么好,应该开了好几年了吧。
绸玉起身去桌上拿遥控,快速地换着频道,选定了一个台,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显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于是我安静地躺着,闭上眼,回想关于谢老的那些片断,搜来索去,我确认还未与谢老单独相处过。
谢老常常出去,我不知道他每天都去了哪里,只有晚上他才会出现在午桥,穿得很悠闲,笑起来眼角有深深浅浅的皱纹。喜欢说笑,也表现得很随和。谢老其实是锐利的人,也许,男人到了一定年龄,有了相当自信,就会不在乎很多东西,所以随和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想起谢老,就会想起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想起汗味,就想到他的身体,他强有力的双臂,想起了双臂,就想被他抱着。
抱着就很好。
晚饭在附近的小馆子吃,我和程喜去点菜,程喜很有耐心地问着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又很有耐心地提出自己的想法,这个菜要怎么怎么烧。我看他这样有见地,就回到桌边磕着瓜子。
瓜子是黑色的,很小,磕起来颇费力,而且里面的瓜子仁已经软掉了,没有加盐,又没有炒熟。我还是很高兴地吃着,因为它们和我过去吃的瓜子是不一样的。
饭后散步回旅馆,奔子栏的夜街是一个斜坡,慢慢地一路往下,我很想一直一直地走下去,呼吸着奔子栏的清新空气,抬头看星空。关于星空已经是很久违的事了,城市的污染使我不记得满天星空是什么模样。
回房后我和绸玉闲聊了会,各自睡去,睡得颇香,当我醒来时,天已经是微蓝色了。我轻声喊,绸玉,绸玉。隔了会,她嗯了一声,仍然闭着眼睛。
于是,我就看着她的脸,我不知道她美在哪里,她不是常见的那些美人,皮肤不够细腻,有浅浅的雀斑,嘴有一些大,眼睛却不够大。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迷人,也许这才是最致命的。
我尚如此,何况谢老。我有些淡淡的惆怅,我要控制我自己,不能让好感再泛滥,否则只会领受悲伤与屈辱。
大家对早饭都很满意,因为吃到了香喷喷的煎饼。继续上路,又是长长的盘山路,和深不可测的山崖。只要轮胎一打滑,我们四个人所有的梦想都会上天堂。
谢老问程喜,昨晚你去哪了?
我立即睁开半眯着的眼,耳朵也竖起来,在这穷乡僻壤,程喜难道去哪儿销魂了吗?
就在对面看别人跳舞啊,程喜说。
跳舞!我叫起来,怎么不叫我?
我是很喜欢这种民族特色的东西的啊,奔子栏的舞会,想想看,多么丰富的夜生活,可耻的程喜,就一个人偷欢去了。
对面闹得很凶啊,他回过头,你们都没听见吗?
我对自己昨晚睡得那么香沉很不满意,当藏族人民载歌载舞时,我却睡得跟猪一样,太没有生活情趣了。我错过了一个多么美妙的夜晚啊,也许亲历了也不过如此,但它活在无法实现的过去里,因为错失,我扼腕不已。倘若远在天涯也就罢了,偏偏只有一窗之隔,叫我怎么不郁闷。
途中看到一辆残破的卡车孤零零地停在路上,车头几乎被撞没了,可想而知,司机会有怎么样的命运。谢老叫绸玉扔一块钱下去。
绸玉照做了。
我惊奇地问,什么意思?
谢老解释说,看到车祸现场,我都会这样,刚才那辆车开错道了,车子还没来得及拖走。
这一路的海拔几乎都是三四千的,但没有人有高原反应,谢老预备好的红景天也没有用武之地。
程喜迷惑地看着我,阮白你没有高原反应吗?
我瞪了他一眼,你别急啊,等我一有不对劲,马上向你汇报。
我们这一车人还都挺强悍的啊,我以前认识一个姑娘,据说才到丽江就飘了,丽江海拔才多少啊,程喜说。
谢老发表权威性意见了,其实高原反应什么人有、什么人没有,很难讲,我一哥们身体特棒,他们两车人去西藏,女人们都挺正常的,反而他倒下了,他老婆说你太丢人了,后来司机说,这是你老公身体好啊,身体差的平时对氧气要求不高,上了高原,氧气稀薄点也没什么感觉,但身体好的人就严重缺氧。
原来还有这说法,程喜哈哈大笑地说,那我要赶紧晕一下。
我很想体会一下什么叫高原反应,我神气地说。
你要不就在高原上呆两年,晒两酡高原红算了,程喜很利索地说。
我被他呛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敬才好,过了会,我问绸玉,反应迟钝算高原反应吗?
算啊,绸玉说。
我点点头,默默地宽慰自己,这不是我应变能力逊于程喜。
忽然程喜回头对我说,下雪了。
真的,外面正扬扬地飘着洁白的雪花。我立刻振奋起来,拿出相机,摇下车窗,啪啪地拍,程喜随口问了句,你的卡是什么容量?
不知道,我茫然地把相机递给他,他取出卡,立刻大笑着说,牛人,带了 16的卡上云南!
谢老和绸玉也放声大笑,他们好像一辈子都没这么快活过,笑声此起彼伏,我极其恼羞成怒又摸不着头脑。
对付这帮以嘲笑他人为乐的孙子要用默杀的办法,我抿紧嘴,转头看窗外的雪。
你知道我的卡多少的呢?见我不说话,他们渐渐也收敛了,程喜主动搭腔。
我不理他。
他继续说,我的是 128的,小了,绸玉是256的,也小了,谢老是一兆的吧。
谢老嗯了一声。
我还是不说话,受辱了,受辱了。
你是怎么买到这么小的卡的?程喜的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隔了一个世纪,我才答,买相机时送的。
说完后,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就像在丽江被谢老问衣服时的感觉一样,于是我大声说,我第一次用数码相机,不知道卡的容量还要分什么大小啊,怎么啦,不行啊!
这帮孙子都被我震死了——当我告诉他们,我因为嫌数码相机的充电器和充电电池太重而故意不带时,已经没有人笑了。
他们着着实实地明白,我是不按理出牌的人。
车子开到白茫雪山时,在我和程喜的热烈呼吁下,谢老将车停在路边,大家下车远眺白茫雪山。
程喜快步朝后走,我跟了几步,他诧异地回头看着我。
你去哪?我跳上前问他。
他笑,唱歌。
唱歌?我迷惑不解,唱歌要跑那么远吗?
他飞也似的逃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雪扑在我脸上微微的凉,忽然,我明白唱歌是什么意思,笑得弯下腰去,绸玉在车那边叫我过去拍照。
我跑过去,凑近绸玉问,你知道唱歌什么意思?
当然知道,绸玉笑,你刚才是不是想跟程喜一起去,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了啊?
我刚才不知道嘛,我说。
正说着,程喜从山那边过来了。
我朝他笑,洗手了没?
他不想答这个,又想表明自己很爱清洁,勉强地说,抓把雪不就行了。
不久就到了垭口,谢老说,这是我们走过的路中海拔最高的地方,你们要不要下去拍个照什么的?
程喜说,我想下车走走。
海拔多少?我问。
四千多吧,你要是在这没问题,就能去西藏了,谢老说。
垭口是一片茫茫的雪,除了雪,我不记得还有什么。从程喜拍的照片来看,还是有一块石碑的,上面写着海拔高度,程喜像个傻逼一样搂着那块碑,好像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一样。
我没有下车,当他们下去后,我看到谢老坐在驾驶座不动,于是心念一牵,也坐着不动,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谢老回过头问我,怎么不下去?
我说,太冷,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果然,谢老立刻念叨起衣服的事,我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谢老语气温和了些,其实,我的年龄就是你的长辈。
我抬眼看谢老,他已经侧过身去了,他鬓边已经有白发,想必是前半生辛苦所致,纵然脸上没有表情,也皱纹纵横。我知道,谢老已经不年轻了,但,这不重要。
不重要。
路况越来越坏,越往前,越看不到直直的水泥路,全是颠簸狭窄的土石路,到处能看到滑坡。谢老将车速降得很低,我睁大眼睛,看着车身颤颤地经过那些似乎很容易就会蹋方的路面,扬起些微的灰。
有两个藏族老妇人在路边坐着,手里不知在做着什么,很专注的样子。
谢老叫我们猜猜她们在做什么。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她们坐在那里做什么呢,边上就是悬崖,亦不是等人等车的期盼样。
程喜倒蒙对了,在修路吧。
对,这一带经常蹋方,路对于当地人非常重要,谢老继续说着关于修路老妇人的事。
我眼眶微微湿了,听到这样的事,除了默默流泪不知道如何反应。怎么说呢,是被一种高贵的情操感动了,被平凡人身上表示出来的大义震憾了。没有人叫她们来修这些破损的路面,也没有人来问候她们,更不会有报酬,她们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坐下来敲敲打打,她们说不出什么凛然的话来,只是做着这样的事。
纯粹的做。
终于到了马骅出事的地段了,边上就是波涛汹涌的澜沧江,关于马骅,我不知道提到他是否妥当,可我还是想要提一提。马骅毕业于复旦, 2002年只身来到 明永村做义教, 2004年夏,他从德钦搭车回明永村,途中遇了车祸,吉普车掉入澜沧江,被滔滔江水卷走。这里的江水通往越南,马骅生前说要去越南。
他在明永村写下了很多诗,一个人撑起了一所学校,没有拿过一分钱,他教村民说简单的英语,那次去德钦的原因之一是去拿粉笔。
他曾经很惧怕那一段路。
关于某个人的一生,关于诗人的心灵,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很多事情,我们永远也不会知晓。
路尽头有两条选择,向左是明永,右拐是雨崩,雨崩的路看起来更烂些,车辆很难顺利进去,可以预见的是,雨崩更偏僻些。
程喜指着书对我说,雨崩神瀑很不错。
到了明永村,第一件事就是找饭馆,也没什么可选择的,明永村很小,我们在村口第一家的饭馆坐下来。
等菜的时候,谢老低头看了看我的皮鞋,阮白,你坐马上去吧。
有马啊,太好了!我高兴地说,我正愁着呢。
我转头问他们,你们要坐马吗?
绸玉点了根烟,不。
程喜犹犹豫豫的,我知道他很想坐马上去,又觉得不能跟我一样没出息,而且,我还有皮鞋的幌子。
明永冰川是中国纬度最低的冰川,按理说纬度这么低,水流凝不成冰川。山下的树上系着许多匹马,八十块钱跑一趟来回。我随便挑了一匹坐上去,一个藏族男孩牵着绳子在前面领路,马蹄答答地跑起来了,速度不快不慢。
我跟年轻的藏族男孩聊起天,他能听懂一些汉语,我问他名字啊年龄啊,他回答的时候头低着,显得很腼腆。
他告诉我说,其实这不是马,是骡子。
马比骡子要高大,也没有骡子这么温顺,在所有家畜里,骡子是最值钱的,八百块,因为它肯干活,猪牛羊都没有骡子贵。
藏族男孩很自豪地说,他的骡子脾气是最温和的。
随着高度的上升,我越来越害怕了,骡子上山有它自己走惯的轨迹,而它所熟悉的那条路偏偏又是紧贴着悬崖边的,它的步伐很慢,当蹄子抬起来还在空中时,从我的角度看下去,将会一脚踩空。
我知道骡子也不会想寻死,可是焉知它不是正恨着我呢,也许它会想,这种懒人,把她摔下崖去得了。
我攥紧了骡背上的皮套,用哭腔哀求藏族男孩快把骡子往里面拉拉,男孩笑着拉一拉,过一会,骡子又会继续挨着崖边走。
我看着底下深不可测的树林和草丛,惊恐莫名,更可怕是坡度越来越陡,这折磨简直是双重的。想起电影里烈马竖起身体将背上的人甩下来的场景,时刻担心着骡子也会对我不耐烦。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惹恼了它。
当我已经习惯了坐骡子时,男孩说,到了。前面是一座小小的寺庙,边上挂满了彩色经幡,非常藏族的感觉。寺庙有两个藏族老太太,我就掏钱买了把香。
寺庙很残破,边上有一块石碑,我明明看了那些字,但记忆丢失了,无论怎么想,都记不起碑上写了些什么。
很久以后,我在网上查看明永冰川的资料,那里有两座寺庙,一座叫太子庙,一座叫莲花寺,我为了考证自己朝拜过的寺庙到底是哪一座,找了许多照片以及别人的游记,细细地看照片,并与我自己拍摄的相比较,仍不能做出肯定的判断,即使有文字的描述,也觉得论据不够。
直到看了马骅 2003年写的《通往神迹的旅程》一文,我才确信那一座是太子庙, 藏语是乃弄庙。
我很不喜欢当时那个对云南一无所知没有敬畏的自己,就像将人参果囵囫吞枣的猪八戒。暴殄天物。就算我离开云南后,再努力地去了解云南,也不能弥补身在此山中的混沌。
程喜最后一个上山,他竟然也是坐了骡子的,起初爬了一阵,揣摩着体力不济,折回去坐骡子了。我不免将他取笑一番,他知道我会取笑他,一笑置之。
我们从太子庙后面取道,继续往上,路两边是树林,挂着五彩经幡,同样,也要到以后我从马骅文章里,才得知这是藏族的尸陀林,也就是藏人埋骨灰的地方。
如果一直往上,是能够到莲花寺的,但我们径直步向观景台。观景台由层层栈道组成,一弯绕一弯,似无止境,扶手深绿,栈道淡黄。
拾级而上,双腿发软,爬了一会,绸玉和谢老就放弃了,他们爬山费了太多体力。我和程喜继续埋头苦爬,好几次我哀嚎着问程喜快到了没,他头也不抬地说,早呢。真正到了观景台的最高处,看见面前闪光的冰川,我已经忘记了体力的衰竭。
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冰川,气势汹涌,厚厚重重,广阔的沉默的冰。它的凝结,是一个神迹。如同明镜般出现在身边,惘然地看着,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而我除了领受来自它的凛冽寒意外,别无其它。
面对神迹,人类是何等的渺小无力。
透过木板与木板的缝隙间,能望见深不可测的谷底,走在上面有微微的惧意,总觉得随便跳几下,生命就会受到威胁似的。
程喜笑道,阮白,你一定是第一个穿着高跟鞋上明永冰川的人。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满灰尘的皮鞋,也笑了起来。
直至如今,我闭上眼,仍能想起明永冰川,特别是在山脚的溪边,我抬头仰望它,它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圣洁白练,亘古不变。
为了早晨能看到 卡瓦格博,我们从明永村返回飞来寺的方向,并没有夜宿飞来寺,谢老选择了梅里客栈。因为天色昏暗,一路开得有些危险,我们都不敢和谢老说话,怕他分神。
当车停在客栈门口时,天色迅速地黑下来。
一下车,我就打了个哆嗦,冷得完全没办法在室外站着,连忙逃进客栈,我从来没有这样经历过这么冷的天气。就算是东北,也不曾冷成这样。
竟然这样冷,我暗暗想,谢老果然不是吓唬我的。
我很喜欢这家客栈,它高高大大宽宽广广,透着一股藏族文化的豪迈感。我们要了三间房,虽然没有卫生间,但床上有电热毯,简直是寒夜里最大的恩赐。
我微笑着坐在床边,用绸玉的话来说,就是脸上挂着对生活充满了感恩的笑容。
下楼去吃饭的时候,发现客栈生意好的很,四张大圆桌全部坐满,留给我们的是一张方桌,我们便挤在一处。绸玉要了个火盆放在桌下,然后翘起二郎腿,点了根烟,她总是以这个姿势来表示对周围的满意。
谢老问服务员有没有土鸡,得到了一个抱歉的答案,卖完了。
程喜奇怪地问,你们每天准备多少只呢?
六只,小姑娘笑盈盈地答。
那么,就吃个火锅吧,谢老说。
菜陆陆续续地上来,我们心无旁焉地吃着,程喜看着另外几桌人,具体地说,是另外几桌上的姑娘们。在我吃第二块牛肉时,他终于忍不住了,跟我们说,要去问问别人的路线,径直跑向姑娘最多的那一桌。
那桌大约挤了十来个人,非常热闹,有两个女孩子长得还挺漂亮。也不知道程喜搭讪的开场白是什么,反正两三分钟后,程喜和他们相谈甚欢,相恨见晚,还坐下来喝了几杯。我都疑心程喜跟他们是旧相识。
绸玉笑着说,我们赶紧吃,留点汤给程喜。
谢老比绸玉还要狠心,他秀色可餐去了,甭管他。
程喜回座的第一句话是,谢老,晚上去泡吧!
我问,这里有酒吧?
旁边就有,谢老答道。
我跟那桌上的女孩子约好了,晚上八点一起泡吧,为了掩饰他对美色的垂涎,他还加了句,好久没喝酒了哦!
我嗤之以鼻, 你中午才喝过。
饭馆喝和酒吧喝的感觉不一样的嘛!程喜振振有辞地说。
你想死啊,叫我喝酒!谢老拍了拍桌子说。
啊,差点忘了,那绸玉一起去吧,程喜对绸玉说。
接着程喜向我们汇报他刚才的调查情况,那桌其实是三拨人,在这客栈里遇上的,其中有一拨呢,又是前天才凑成堆的,一个上海女孩,两个马来西亚人。有两拨是包车进梅里的,另一拨则是搭了货车。那个上海女孩准备明天去雨崩,她说进梅里不到雨崩看神瀑,就像最后一程没走一样,不甘心。
你想去雨崩?我问他。
程喜用试探的眼神看着谢老。
谢老手一挥,很痛快地否定掉,雨崩得徒步一两天,我们这种情况没法去。
晚上他们去泡吧了,我在房里看了会电视,是一个缉毒的节目,百无聊赖,于是拿着牙刷与脸盆下楼去。
一大排水龙头在饭厅后面的院子里,天气呵气成霜,我从厨房提了瓶热水兑着自来水洗脸。
有个男人从对面的厕所里走出来,我看了看,心跳啪答一声,是谢老。
他站在我面前问,水冷吗?
我直起身体,废话。
他笑,怎么不跟他们去泡吧?
不喜欢。
不喜欢?他有些惊奇,你在丽江不是经常泡吧吗?
经常做,也不代表喜欢啊,我用毛巾将脸抹干,从来不做,也不代表不喜欢。
谢老顿了顿,那怎么证明是喜欢呢?
我想了想,又把问题绕回去,有时候,行为能证明,有时候则不能。
你说的也是废话,谢老笑着说。
我们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说着这些话。深蓝苍穹,星辰密集,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夜空。很想和谢老在星空下接吻,想必这样的气氛,会很荡气回肠。
事实上我们各自回房,我继续看那个缉毒节目,电视屏幕上都是大片的原始森林,我没有勇气去敲谢老的门。如果真踏出那一步,将会很尴尬吧,就让喜欢放在心底,不去证明,不用行动证明吧,我静静入梦。
似乎还是夜晚,从窗户里看出去除了黑还是黑,上下三层的房灯全部亮着,所有的房客都起床了,卡瓦格博的日出是每个进梅里雪山的人都期待的一幕。
他们都在念叨着,不知是否能看到卡瓦格博的日出,生怕遇上雨雪天气,生怕周围有日本人——据说只要有日本人在场,卡瓦格博是不会露面的。
这里面有很深的缘故,就表面情况来简短概括,就是日本登山队想征服卡瓦格博,而卡瓦格博是藏民心中的神山,没有人可以征服。
谢老说,他进梅里雪山这么多次,只看过两次日出,机率很小,卡瓦格博终年都有云雾绕于山顶。我很有信心,觉得自己一定能看到卡瓦格博,没有什么理由,就是这样觉得。
程喜全副武装,戴了帽子手套围巾,穿得像只北极熊,被我耻笑了一番,走出客栈,我才知道程喜是对的。太冷了,冷得让人以为自己是冰做的。
我瑟瑟缩缩地跟在他们后面,在朝拜卡瓦格博的崖边伫立着一座座的白色小塔,上面挂满了五彩经幡。到处都是人,面朝卡瓦格博,等待天一点点亮起来,有的架起了三角架,有的占住了有利地形,开始拍合影。
我不知如何描述卡瓦格博出现在我面前的场景,语言不够,照片不够,连录像也不够,只能站在他面前,仰望它的圣洁与伟大。
《南方周末》以前有一句广告词,总有一种力量使你泪流满面。
面对卡瓦格博,我就是这样的感觉,我无法描绘他,因为种种语句都配不上他,生怕 亵 渎了他。我很想流泪,可天气太冷了,冷得连泪水的凝洁都缓慢了起来。我多么想像藏人那样,跪在他的面前,吻这陌生的土地,然后,将余生交给这片天地。
我甚至不想离开了,就在这梅里雪山做一辈子的藏人,千思万念皈依了他。一定是没有信仰的生活,使我找不到灵魂的安宁处,一定是灵魂深处本来就有着虔诚的渴求,过去的生活让我充满了怀疑与不屑,而神,而卡瓦格博,以他这样的姿态让我闭嘴,让我呼吸,让我平静,让我在某个瞬间变得干净,心无尘埃地面对圣洁的他。
云层在周围轻轻飘移,梅里雪山十三峰,威严神秘,仁慈博爱。
日照金山,日月同辉。
当阳光遍洒太子十三峰,它们于是披上了金裳,天空中除了太阳,还有月亮浅浅的痕迹,这样日月同辉的情景,一年中出现的次数亦不多。
我激动得全身微微颤抖,我并不期望能看到这样完美的场面,我不知此次梅里之行还有什么缺憾。
此生无憾。
当壮观奇景渐渐淡去,云层开始变得厚重,卡瓦格博回到了神秘的笼罩里去。有人买了香扔在炉子里,还在边上跳舞,周围喧哗一片。
谢老招呼我们吃早饭,是一家小小的店铺,两个藏族妇女微笑着端上滚烫的酥油茶,你喝过酥油茶么,在凛冽的清晨,捧着一碗奶白色的酥油茶,是多么幸福的事。我们围坐炉边,看着妇人烤出一张张烙饼,香气溢人。香气,使人牢牢记住那个了无遗憾的清晨,我们四个人举着手里的酥油茶相互敬祝。
我很快乐。
事实上,每当我念这一句我很快乐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是阮玲玉,她遗书上的最后一句就是,我很快乐。
以我心度之,她在临死前说自己很快乐,是指决定抛下尘世所有后的轻快,心无所系,无挂无牵,从此,不必再做人,觉得快乐。
做人很辛苦,一定是这样。苟活于世,可能不过是怕死,而不是贪生。怕着那个,所以勉强着这个,而不出自喜欢,阮玲玉下定决心后,觉得豁然开朗。
那么,我不快乐,我参不透,放不下,大多数时候我不快乐,为琐碎的事烦恼的事渺茫的事。真正能感觉得快乐的时候,一定是生活的片断细节。
只有片断,只有细节。
从梅里去香格里拉是一段很漫长的路,程喜和绸玉昨晚没有睡好,一上车就垂着脑袋打瞌睡,而且,还真的睡着了。
我和谢老是清醒的,清醒又怎样呢,我一路痴望着窗外的风景,沉默无言,我的清醒,使我知道与谢老不会有任何故事发生,他的心太满了。我不要一颗已经住人的心,我没有能力清空它。
它的主人根本不打算改变,他对我友善,对绸玉却是宠爱,他会给绸玉拢拢吹乱的头发,会耐心地给她拍照,会吃她吃剩的东西。
她所有的一切,他都觉得好,即使是她的错,她的不是,他也觉得本该如此。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的。
香格里拉的问世,缘于 英国人詹姆士的《消失的地平线》一书,他说香格里拉是人间最殊胜的地方,是 永恒、和平、宁静之地。
确定香格里拉到底在哪里,足足用了半世纪之久,尼泊尔、印度都曾宣布香格里拉在他们的国境内。直至 1995 年,考证的重心才回到了中国云南。怒江,稻城,丽江,中甸,众说纷坛。 1997 年, 香格里拉这个名字终于回到了它的故乡—— 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迪庆包括中甸,维西,德钦三个县,中甸为其首府。 2001 ,中甸更名为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不仅是地理位置的世外桃源,也是精神上的,它宁静优美,平等自由,是每个人心中的理想。
松赞林寺是一座藏式雕楼建筑,通身都闪着熠熠的光泽,周围有成片的鸟群。
程喜和绸玉睡饱了,精神抖擞地爬一层层的台阶,而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谢老在云南呆久了,任何情况都如夷平地,看着谢老矫健的步伐,我想,这是中年男人最好的状态了吧,就像许亚军——我一直觉得许亚军是四十岁男人最好的样本。
在大殿遇到几个旅游团,导游小姐指着绘满图案的墙壁说着每一幅的喻意,大殿里到处点着明晃晃的酥油灯,还搭出一间间的小房子,有喇嘛住在里面,铺着床,收拾得整整齐齐。
身披栗色袈裟的喇嘛坐在殿前,香客们跪着拿出首饰请他开光,随意放一些纸币,他拿起一串手链,念念有词一番,呈给香客。
我亦拿到一串,是串木头珠子,后来偶尔用来扎头发,丢过几次,最终都找回来了,我有一些相信某种神秘的力量。我希望不远千里的跪求,能够有所佑护,佑护我平静安宁无灾无难无病体之苦,太奢望了。
回到大殿前的广场上,谢老站在那里,神情略有些遗憾,他说,活佛今天不在。
谢老的手腕上戴了十几串木质珠子,他说,每来一次松赞林寺都会求一串,他求的是平安。
程喜想买几把藏刀送人,于是我们便去了附近一个藏刀市场,那是一幢不起眼的房子,二层楼,并没有什么客人,程喜无疑是一个阔绰豪客。绸玉帮他还价,我与谢老坐在二楼阳台上晒太阳,楼下有几只黑色小猪在追逐打闹,打累了,也躺着晒太阳,和我们一样。
谢老和我闲闲地说着话,我微眯着眼睛,享受着这一刻,听着谢老的声音,低沉浑厚,仅仅听着这样的声音,就会喜欢他吧,我胡思乱想着。
这是不应该的,我睁开眼,默默打量着边上的这个男人,很想找出他的缺点,从这一点开始讨厌他整个人。但,没有收获。相反的,我觉得谢老说话时的手势很有感染力。
我永远都记得最后一晚,香格里拉天生桥温泉,飘着雪的夜晚,客房门前是温泉游泳池,他们两个男人大声唱歌。
我在旁边的小木屋里泡温泉,单人间,窗帘总是被风吹起,但又有什么关系,根本没有人会趴在那里偷看。
隔壁是一群藏族女人,她们有时说话有时唱歌,歌声婉转,比谢老他们的歌声更让人心醉。
我心醉地将整个身体伏在水面下,啊,我是多么幸福,几天的疲惫与风尘一一洗去。
拿着手机给朋友发短信,告诉他们,我在香格里拉泡温泉,这九个字一定能杀死很多过着日复一日平淡生活的人。
他们都说我是最能泡的人,竟然能安静地泡在温泉里长达两小时。
他们不知从哪搞来了青稞酒,我尝了一小口,没品出与白酒有何区别。我们笑着闹着,相互碰杯,我亦有一些醉,也恐怕只有我一个人醉。
推开门,风深露重,细雪轻飞,温泉上面飘浮着虚幻的薄薄热气,像仙境一样。
谢老又脱了衣服跳下水,**着树看他,他向**近又离我而去,他变换着泳姿,最后,像一片叶子般飘浮在水面上,他凝望着星空,我凝望着他。
我头重脚轻,喉间有呕吐的感觉,我想,我一定要忍住,忍住不叫他的名字,不傻傻地借着醉意对他说出不应该的话,不将这良辰美景演变成痴怨背景。
我独自悲哀,越想越哀,终于俯身呕吐。
第二天,零下十度,路上有残雪的痕迹,我们踏上归途。程喜玩兴不减,还想去虎跳峡徒步,绸玉虽然以前去过了,但她想了想说,再去一次。
他俩在桥头下车,搭车去虎跳,我和谢老继续开回丽江。我一个人坐在后排,没来由地觉得感伤,亦有窃窃的喜。
我是不去虎跳的,虽然他们都说虎跳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凶险,随着徒步的人越来越多,简直可以算是国内时尚徒步路线之一,只要有导游带着,不自己别出心裁地创造奇僻的路,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我仍然不想去,并不全是因为高跟鞋的关系。
看到程喜和绸玉一同跳下车时,我心里有一些疑惑,我想,这样的疑惑恐怕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有。
我们在拉市海逗留了会,很奇怪,云南经常会将一些湖泊称之为海,听起来很壮阔遥远。所谓的拉市海不过是一片小小的湖泊,但它确实很美,那种蓝,似乎不是真的,极致,纯粹,飘逸而空灵,绝非凡俗所能想像,亦不能为颜料所调制。
风吹过,风吹过,风吹起了树叶,飞翔的鸟群。
我只记得拉市海的蓝。一闭眼,就想起那种美,美得旁若无人,一池纯净的天堂水波,什么样的人配得上以它为裙,以它为秋波呢。它心中有白云片片淡淡地移。
搁浅的小船停靠着,分明是被弃的船,却不觉得它是多余的,相反,只觉得拉市海除了空灵的姿势,还有岁月的份量。
我转头看谢老,而谢老凝望着蔚蓝明澈的拉市海。
晚上,收到了程喜的短信,只有一句话,他说,这里有很好的月亮。
我按着手机键,长久地看着这句话,觉得 隽 永而温暖,又有一些意外,对程喜会在看月亮的时候想到我而觉得意外。寻思半响,没有回复。
第二天傍晚,他们回丽江了,程喜把他的数码相机给我看,我一张张看过去,说着那些他想听的赞美。
后悔没去了吧,程喜神情有些骄傲。
我坚决地说,不。
我知道我错过了壮观的风景,但,错过又如何呢,我错过的东西还少么。
人生本来就是残缺的遗憾的破损的,所以,不去虎跳亦无谓。这实在太消极了,消极得我不愿意对他人细表。
我很想从程喜与绸玉身上找出什么蛛丝蚂迹,以证明他们之间确实发生了什么,恍恍惚惚迷离不定。我常常以洞察力过人自诩,但这一次惊觉远不是那么回事,我不知道谢老和绸玉真实关系的定位,也不明白绸玉和程喜的。
绸玉对我来说是一个谜。
自从香格里拉醉酒后,我正式加入醉鬼行列,在这样的地方,不喝酒还能做什么,不喝酒就配不上这里,众人皆醉你独醒,亦无趣的很,不如随波逐流。
忍把功名,都换了浅酌低唱。
在雪山之下的美丽小城,古香古色的客栈里,喝茶泡吧,睡到自然醒,每一天都是无所事事的悠闲,如果说有痛楚有挣扎,如果有那些无以回避的悲伤,皆是爱的缘故。
我很想与爱人在云南这个美仑美奂的地方过一辈子,穷一些也无所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要的生活是这样的,我爱着他,他爱着我,有着共同的志趣,买一间小小的屋,种菜养花,天天看书看碟,闷了就周游云南全省,比如楚雄,思茅。我们可以写游记赚钱,或者没有功利心地做一些关于云南的调查或考据。
当然,最好是开家客栈,实现了自己的田园梦,又能风雅地赚钱,还可以结识五湖四海有趣的人。
午桥是谢老的,这里有的只是他和绸玉的回忆,我的梦想是无论如何不能嫁接在他们的土壤上的。
我想要的生活,没有男主角。
程喜终于要离开丽江了,绸玉送他去车站,我只送到了客栈门口。
他们的身影消失后,一阵风吹来,我觉得孤单极了,转身去拿拖把,将红色的木质走廊来来回回地拖了一遍又一遍,我觉得孤单极了,拿了抹布细细地抹桌子椅子栏杆窗户,把玻璃擦得通体透亮,我觉得孤单极了,把院子里的植物浇了一遍,浇完了没事做,又拿剪刀去修剪多余的枝叶,我觉得孤单极了孤单极了孤单极了。
**近水灵灵的娇艳玫瑰,低声碎碎念,那么早,玫瑰就开遍了,那么早。
后来,很久都看不到谢老了,最初只是三五天不回来,说是和别人在新城谈生意,后来和绸玉一起去束河,或者泸沟湖、大理,一去就是多日。
古时候深宫里的弃妇也是这个样子的吧,觉得自己被人嫌弃于是踌躇不前,千呼万唤,那个人都不会将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了,心念从灰到灭。
我却,连弃妇都不如。
我默不作声等了许多时日,日复一日,已经忘了多少天,只觉得天气变了,午桥的客人也一直在变,我与他们说话,他们不知我底细,我不与他们说话,他们更不知我底细。
我觉自己是午桥的幽魂一缕,大抵如此。
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城墙上发呆,风吹过我的脸庞。
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纳西古乐会里,在没有节目的时候古乐会是可以随意出入的,我坐在场中央,偶尔有游人进来窃窃地说话,我亦不回望。
有时候我一个人在望古楼看月亮,每天的月亮都有细微的差别,这个恐怕只有我知道。
有时候我一个人在木府门口站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站在那里,我从来没有进去过,要收十块钱门票,所以我就站在门口,看一批批的游人进去出来,我看着他们,他们有说有笑地,很喜欢以木府大门为背景拍照,我就稍稍站远些。
有时候我一个人在酒吧里坐着,将留言本一页页看过去,都是曾经光顾过的客人写的,大多数是讲述心情,比如我和某某来到云南很高兴,下次还会来,比如我失恋了,来这里散心,如果有缘的人看到可以拨打电话多少多少,也有长篇大论讲述自己故事的,很有些发泄的意思。
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四方街坐着,茫然地坐着,等天色变暗,等他们升起篝火拉起手快乐地跳舞,我只是这样看着。
有时候我一个人真的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我不想和别人说话,也不会疯到自言自语。
忧伤的人会去养一只小动物,猫猫狗狗什么的,看牢宠物天真的眼,喃喃地说着自己的心事,既满足了倾欲诉,又不会被人打断,被人拒绝,被人窃取了内心的秘密。
忧伤的人,像《花样年华》里的梁朝伟,会低下头对着树洞低低诉说,低低地将心事托付给诚实的植物,我还没有奢侈到搭飞机去 柬埔寨 一吐为快的地步。
忧伤的人,会在网上找一个陌生人,或者发匿名贴,将悲伤痛苦尽数倒出,这是没有危险的,反正在网上谁知道你是谁,谁又在乎你是谁。
忧伤的人,像我这样的人有失语的危险,之所以不选择倾诉,因为和谁说,怎么说,说不说,都没有区别,都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
只招来无益的同情与悲悯,我不需要他人的安慰,在没有爱上谢老之前,我就知道他的心满满地装了别人,我现在的忧伤咎由自取。
对方不爱自己,人鱼公主下不了狠心杀死他,只能自己跳下海。人鱼公主变成蔷薇泡沫,变成泡沫的时候还是能够看到天上的明月吧,大海是亘古不变寂寞的黑,将一切尽皆吞噬。
悲切的质问,都被寂寞的黑淹没了,也许我根本不需要答案,只要知道那个人真的不爱我,已经足够,足够让转身的姿势决绝些,彻底些。
离开的那一天,谁也没有告诉,我不想听那些假惺惺的祝福,不想让自己的离开附带着别人的反应,犹然记得当初是怎么走进这家客栈的,遍地阳光,微风拂过。
午桥没有变,变的是我的心情。
飞往昆明。
飞机冲出跑道腾空跃起时,我比自己料想得还要平静,这种平静带着尘埃落定的绝望,终于结束了,放下了,解脱了。
身体已拨地而起,而心念仍在午桥萦绕徘徊,倾听着那里的余音。他会想起我么,偶尔,不经意想起,有隐约的怀念。
我不奢望他关心我的去向,仅仅是祈盼着,有那样的时候,他在某一刻想起我,推开我住过的屋子,看上那么一眼,惆怅的一眼。
一边喝着空姐递来的茶,一边翻着昆明当天的报纸,天气很好,温度宜人。我转头去看机窗外,那里有一片雪白的云海,让人有种想要踩踏的欲望,同时又知道是不可能的事,踏在上面就是从高空摔死,看着这样美丽的云海,浮起惧意。
云南,无艳遇。
我只是谢老眼前的一朵玫瑰,努力艳艳地开,挣扎着,强自镇定,得不到眼神的流连与深深的眷恋,他知不知,会不会,都已不重要。
对他来说,无论怎么样的我,都不重要。
云南不是我的云南,是绸玉的,不是我的。
他连悲伤的抛弃都不会施予我,做弃妇,也要有资格。
我将脸埋在报纸里,如果在梅里雪山凛冽的星空下,在蔚蓝明澈的拉市海边,我勇敢地去拉他的手,吻他的脸,会不会离弃妇略略近一些,会不会,有一些真切的痛,有一些着着实实的故事。
现如今,关乎于他的回忆,全似飘渺的一个不存在的梦,如在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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