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耀镜の恶魔城

楼主: 有须秀树

狼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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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6 13:36:07 | 显示全部楼层
已近中午,高原的毒日把空心绿草针晒没了锋芒,青草大多打蔫倒伏。小狼又开始受刑了,它张大嘴,不停地喘,舌尖上不断地滴着口水。陈阵将蒙古包的围毡全部掀到包顶上去,蒙古包八面通风,像一个凉亭,又像一个硕大的鸟笼。在包里他可以一边看书,时不时向外张望照看小狼,只是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帮帮它。草原狼从来不惧怕恶劣天气,那些受不了严寒酷热的狼,会被草原无情淘汰,能在草原生存下来的都是硬骨铁汉。可是,如果天气太热,草原狼也会躲到阴凉的山岩后面的。陈阵听毕利格老人说,夏天放羊遇到凉快的地方,别马上让羊停下来乘凉,人先要过去看看草丛里有没有狼“打埋伏”。
  陈阵不知道该如何帮小狼降温解暑,他打算先观察狼的耐热力究竟有多强。吹进蒙古包里的风也开始变热,盆地草场里的牛群全不吃草了,都卧在河边的泥塘里。远处的羊群,大多卧在迎风山口处午睡。山顶上,出现了一顶顶的三角白“帐篷”。羊倌们热得受不了了,就把套马杆斜插在旱獭洞里,再脱下白单袍把领口拴在杆上,用石头压住两边拖地的衣角,就能搭出一顶临时遮阳帐篷来。陈阵在里面乘过凉,很管用。帐篷里往往是两个羊倌,一人午睡,一人照看两群羊。三角白帐篷只有在草原最热的时候才会出现。陈阵渐渐坐不住了。
  小狼已被晒得焦躁不安,站也不是,卧也不是。沙地冒出水波似的热气,小狼的四个小爪子被烫得不停地倒换,它东张西望到处寻找小狗们,看到一条小狗躲在牛车的阴影下,它更是气急败坏地挣铁链。陈阵赶紧出了包,他担心再这么曝晒下去,小狼真成了糖炒栗子,万一中暑,场里的兽医决不会给狼治病的。怎么办?草原风大,只有雨衣,没有伞,不可能给小狼打一把遮阳伞。那么推一辆牛车来让小狼躺到牛车下?但牛车的结构太复杂,弄不好,小狼脖子上的铁链会被轱辘缠住,把小狼勒死。最好是给小狼搭一个羊倌那样的三角遮阳帐篷,可他又不敢。所有野外的人畜都干晒着,有人竟为狼搭凉棚,这是什么“阶级感情”?那样全队反对养狼的牧民和知青就该有话说了。这一段大家都忙,几乎都已忘掉了小狼,偷养小狼不可张扬,陈阵再不能做出提醒人家记起小狼的事情。
  陈阵从水车木桶里舀了半盆清水,端到小狼面前,小狼一头扎进盆里,一口气把水舔喝光。然后竟然迅速钻到陈阵身体的阴影里,来躲避毒日。它像个可怜的孤儿,苦苦按住他的脚,不让他走。陈阵站了一会儿,马上就感到脖子后面扎扎地疼,再不离开就要被晒爆皮。他只好退出狼圈,打了半桶水泼在狼圈里,沙地冒出揭屉蒸笼般的蒸气来。小狼立即发现地面温度降了不少,马上就躺下来休息,它已经一连站了好几个小时了。可是,不一会儿沙地就被晒干,小狼又被烤得团团转。陈阵再没有办法了,他不可能连连给它泼水,就算能,那么轮到他放羊外出时怎么办?
  陈阵进了包,看不下书去,他开始担心小狼晒病、晒瘦,甚至晒死。他没想到,拴养小狼保证了人畜的安全,却保证不了小狼的生命安全。要是在定居点,把小狼养在圈里,至少还可以得到一面墙的阴影。难道在原始游牧的条件下真不能养狼?连毕利格老人也不知道如何养狼,他没有一点经验可以借鉴。
  陈阵始终盯着小狼,苦思苦想,却仍是一筹莫展。
  小狼继续在狼圈里转,它的脑子好像也在不停地转,转着转着,它似乎发现了狼圈外的草地,要比圈内的沙地温度低很多。小狼偏着身子,用后腿踩了几脚草地,大概不怎么烫,小狼马上就把整个身体躺到圈外的草地上去了,只把头和脖子留在圈内的烫沙上。铁链被小狼拽得笔直,它终于可以伸长着脖子休息了。虽然小狼还在曝晒之中,但却大大地减少了身子下的烘烤。陈阵高兴得真想亲小狼一口,小狼这个绝顶聪明的行为,给了陈阵一线希望。他也总算想出了一个办法,等到天更热的时候,他就隔些日子给小狼换一个有草的狼圈,只要狼圈里又快被踩成了沙地,就马上挪地方。陈阵在心中叹道,狼的生存能力总是超出人的想象,连没娘带领的小狼,天生都会自己解决困难,就更不要说那些集体行动的狼群了。陈阵半躺在被卷上开始看书。
  蒙古包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匹快马卷着沙尘,顺着门前20多米远的车道急奔。陈阵以为这只是过路马倌,没太注意是谁。没想到,两匹马跑近蒙古包的时候,突然急拐弯,离开车道朝小狼冲去,小狼立即惊起后退,绷直了铁链。前面那个人,用套马杆一杆子就套住了小狼的头,又爆发性地狠命一拽,把小狼拽得飞了起来。这一杆力量之大,下手之狠,完全是为了要小狼的命,恨不得借着铁链的拉劲,一下子就把小狼的脖子拽断。小狼刚刚噗地摔在地上,后面那个人又用套马杆的套绳,狠狠地抽了小狼一鞭子,把小狼抽得一个溜滚。前面那人勒住马,倒手换马棒,准备下马再击。陈阵吓得大叫了一声,抄起擀面杖,疯了似地冲出去。那两人见到陈阵一副拼命的样子,迅速骑马卷沙扬长而去。只听一人大声骂道:狼在掏马驹,他还养狼!我早晚得杀了这条狼!
  黄黄和伊勒猛冲过去狂吼,也挨了一杆子。两匹马向马群方向狂奔而去。
陈阵没有看清那两人是谁,他估计有一位可能是挨了毕利格老人批评的那个羊倌,另一个是四组的马倌。这两人来势凶猛,打算好了要对小狼下死手。陈阵亲身领教了蒙古骑兵闪击战的可怕。
  陈阵冲到小狼身边,小狼夹着尾巴吓得半死,四条腿已抖得站不稳了。小狼见到陈阵,就像一只在猫爪下死里逃生的小鸡扑向老母鸡那样,跌跌撞撞地扑向陈阵。陈阵哆哆嗦嗦地抱起小狼,人与狼马上就抖到了一起了。他慌忙去摸小狼的脖子,幸好脖子还没有断,但是脖子上的一片毛被套绳勾掉,下面是一道深深的血印。小狼的心脏怦怦乱跳,陈阵连哄带抚摸,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小狼和自己的颤抖。他又进包拿出一小条肉干,安慰小狼。等小狼吃完了肉条,陈阵又抱起小狼,把它脸贴脸地抱在胸前,他摸了摸小狼的胸口,狼心已渐渐恢复平稳。小狼余悸未消,它盯着陈阵看,看着看着,突然舔了陈阵的下巴一下。陈阵受宠若惊,他这是第二次得到狼的舔吻,也是第一次得到了狼的感谢。看来狼给救命恩人叼去七只野兔的故事不是瞎编出来的。
  但是陈阵的心却沉得直往下坠,他一直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养狼已得罪了绝大部分牧民,他感到了牧民对他的疏远和冷落,连毕利格阿爸来他们包的次数也少多了。他仿佛已被牧民看作像包顺贵和民工一样的破坏草原规矩的外来户了。狼是草原民族精神上的图腾,肉体上半个凶狠的敌人。无论从精神到肉体,草原牧民都不允许养狼。他养狼,在精神上是亵渎,在肉体上是通敌。他确实触犯了草原天条,触动了草原民族和草原文化的禁忌。他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小狼,还该不该养狼。但是他实在想记录和探究“狼图腾,草原魂”的秘密和价值,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曾对世界和中国历史产生过巨大影响的狼图腾,随着草原游牧生活的逐渐消亡而消亡,像草原人的肉体那样,通过狼化为粉齑,不留痕迹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可能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陈阵不得不固执己见,咬紧狼牙,坚持下去。他到处去找二郎,可二郎还没有回家。如果有它看家,除了本组牧民以外,其他组的牧民还不敢轻易上门。二郎会把陌生人的马追咬得破胆狂奔。他也突然感到刚才那两位快骑手目光的锐利,他们一定是看到二郎不在家,才实施突然袭击的。
  太阳还没有发出它在这一天的最高温,草原盆地却已把所有的热量全聚拢到了小狼的狼圈里。小狼虽然身体下面减少了烘烤,但它的脑袋和脖子还留在沙盘里,加上脖子受伤,小狼躺不住了,它站起来在狼圈里转磨,转几圈又躺到草地上去。
  陈阵看不下去书,开始做家务。他摘韭菜、打野鸭蛋、拌馅和面、烙馅饼,一直埋头干了半小时。当他抬头再看小狼的时候,他愣住了——小狼居然在沙圈里撅着屁股和尾巴,拼命地刨土掏洞,沙土四溅,像礼花似的从地洞里喷出。陈阵急忙擦了擦手跑出包去,走进狼圈蹲下身子好奇地观察起来。
  小狼在圈中南半部,用力刨洞,半个身子已经扎进洞里,尾巴乱抖,沙土不断从小狼的身底下喷射出来。过了一会儿,小狼退出洞,用两只前爪搂住沙堆往后扒拉。小狼浑身沾满了土,它看了陈阵一眼,狼眼里充满野性和激情,像是在挖金银财宝,亢奋中还露出贪婪和焦急。
  小狼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想刨倒木桩,逃到阴凉处?不对,位置不对。小狼并没有对准木桩刨,而且木桩埋得很深,它得刨多大一个坑?小狼是在狼圈的南半部,背对木桩,由北朝南,冲着阳光的方向刨。陈阵心中一阵惊喜,他立刻明白了小狼的意图。
  小狼又在洞里刨松了许多沙土,它半张着嘴哈哈哈地忙里忙外,一会儿钻进洞刨土,一会儿又往外倒腾土。小狼两眼放光,贼亮贼亮,根本没功夫搭理陈阵。陈阵看得终于忍不住,小声叫它:小狼小狼,慢点刨,小心把爪子刨断。小狼瞟了陈阵一眼,眯着眼睛笑了笑,它好像对自己行为很是得意。
  洞里刨出的沙土有些潮气,远比洞外的黄沙凉得多。陈阵抓了一把沙土,握了握,确实又潮又凉。陈阵想,小狼真是太聪明了,它这是在为自己刨一个避光避晒避人避危险的凉洞和防身洞。一点没错,小狼准是这样想的,洞里有凉气有黑暗,洞的朝向也对,洞口朝北,洞道朝南,阳光晒不进洞,小狼钻进去刨土的时候,它的大半个身子已经晒不到毒辣的阳光了。
  小狼越往里挖,里面的光线就越弱。它显然尝到了黑暗的快乐,也开始接近它预期的目标。黑暗黑暗,黑暗是狼的至爱,黑暗意味着凉快、安全和幸福。它以后再也不会受那些可恶的大牛大马大人的威胁和攻击了。小狼越挖越疯狂,它简直乐得快合不上嘴了。又过了20多分钟,洞外只剩下一条快乐抖动的毛茸茸的狼尾巴,而小狼的整个身体,全都钻进了阴凉的土洞里。
  陈阵又一次被小狼非凡的生存能力和智慧所震惊。他想起了“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老鼠会打洞,那小鼠至少见过大鼠和母鼠打洞吧?可这条小狼眼睛还没有睁开就离开了狼妈,它哪里见过大狼打洞?况且,后来它周围的狗,也不可能教它打洞,狗是不会打洞的家畜。那么,小狼打洞的本领是谁教给它的?而且打洞的方位和朝向也绝对正确,打洞的距离更是恰到好处。如果离木桩的距离太远,那么铁链的长度就会限制狼洞向纵深发展。可是小狼选的洞位恰恰在木桩和圈边之间,它竟然打了一个可以带半截铁链进洞的狼洞,这又是谁教的?这个选址的本领可能连草原上的大狼都不具备,它自己又是怎样计算出来的呢?
 楼主| 发表于 2007-2-6 13:38:04 | 显示全部楼层
陈阵惊得心里发毛。这条才三个多月大的小狼,居然在完全没有父母言传身教的情况下,独自解决了生死攸关的问题。这确实要比狗,甚至比人还聪明。狼的先天遗传居然强大到这般地步?陈阵从自己的观察作出判断:遗传只是基础,而小狼的智商更强大。他这个有知识的大活人,在毒日下转悠了大半天,就是没有想到就地给小狼挖一个斜斜的遮阳防身洞。一个现代智人,竟眼睁睁傻呼呼地让一条小狼给他上了一堂高难度的生存能力课。陈阵自叹不如,小狼的智慧确实大大地超过了他。他应该心悦诚服地接受小狼对他的嘲笑。怪不得,小狼在跟他玩耍的时候,他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平等”。此刻,陈阵似乎更觉得小狼可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小狼桀骜不驯的眼神里,总是有一种让他感到恐惧的意味:你先别得意,等我长大了再说。陈阵越来越吃不准小狼长大了会怎样对待他。
  但是陈阵心里还是很高兴,他跪在地上看了又看,觉得自己不是在豢养一个小动物,而是在供养一个可敬可佩的小导师。他相信小狼会教给他更多的东西:勇敢、智慧、顽强、忍耐、热爱生活、热爱生命、永不满足、永不屈服、并藐视严酷恶劣的环境,建立起强大的自我。他暗暗想,华夏民族除了龙图腾以外,要是还有个狼图腾就好了。那么华夏民族还会遭受那么多次的亡国屈辱吗?还会发愁中华民族实现民主自由富强的伟大复兴吗?
  小狼撅着尾巴干得异常冲动,越往深里挖,它似乎越感到凉快和惬意,好像嗅到了它出生时的黑暗环境和泥土气息。陈阵感到小狼不仅是想挖出个凉洞和防身洞,好像还想挖掘出它幼年的美好记忆,挖掘出它的亲妈妈和它同胞兄弟姐妹。他想象着小狼挖洞时的表情,也许极为复杂,混合着亢奋、期盼、侥幸和悲伤……
  陈阵的眼眶有些湿润,心中涌出一阵剧烈的内疚。他越来越宠爱小狼,可是他却是毁了这窝自由快乐的狼家庭的凶手。如果不是他的缘故,那窝狼崽早已跟着它们狼爸狼妈东征西战了。陈阵猜想,这条优秀的小狼,也许就是额仑草原那头白狼王的儿子,如果在久经沙场的狼群的驯导下,在未来它甚至可能成长为新一代的狼王。可惜它们的锦绣前程被一个千里之外的汉人给彻底断送了。
  小狼已经挖到了极限,铁链的固定长度已不允许它再往深里挖。陈阵也不打算再加长铁链。此地沙土松脆,狼洞顶只是一层盘结草根的草皮层,再往里挖,万一哪匹马,哪头牛踩塌了洞顶,就可能把小狼活埋。小狼挖洞的极度兴奋被突然中断,气得发出咆哮,它退出洞,拼命冲撞铁链。项圈勒到了它脖子上的伤口,疼得它张嘴倒吸凉气,它不肯罢休,直到它累得撞不动为止。小狼趴在新土堆上大口喘气,休息了一会儿,它探头朝洞里张望,陈阵不知道它还能琢磨什么新点子来。
  小狼喘气刚刚平稳,又一头扎进洞。不一会儿,洞里又开始喷出沙土。陈阵又傻了眼,他急忙俯下身,凑到洞口往里看。只见小狼在往洞的两边挖,它竟然知道放弃深度,横向扩大广度。小狼挖掘不出它的妈妈和兄弟姐妹,它只好为自己挖一个宽大的卧铺,一个能将自己的整个身体,囫囵个儿放在里面的安乐窝。陈阵愣愣地坐下来,他简直不敢相信,小狼从开始选址、挖洞、一直到量体裁洞的整个过程,从设计到完工都是一次成功,工程没有反复,没有浪费。陈阵真是无法理解狼的这种才华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可能正是这种人类太多的“无法理解”,从古到今,草原民族才会把狼放到“图腾”的位置上去。
  小狼的凉洞和防身洞终于挖成了。小狼舒舒服服地横卧在洞里,陈阵怎么叫也叫不出它来。他朝洞里望进去,小狼圆圆的眼睛绿幽幽的,阴森可怕,完全像一条野狼。小狼此时显然正在专心享受它所喜欢的阴暗潮湿和土腥气味,它如同回到了自己的故土故洞,回到了妈妈的怀抱,回到了同胞兄弟姐妹的身旁。此刻的小狼心平气和,它终于逃离了在人畜包围中惶惶不可终日的地面,躲进了狼的掩蔽所,回到狼的世界里去了。小狼也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做个狼的美梦了。陈阵把狼洞前的土堆铲平,把沙土摊撒到狼圈里。小狼总算有了安全的新家,这一意外的壮举,使得陈阵也重新对小狼的生存恢复了信心。
  傍晚,高建中和杨克回到家里,两人见到家门前不远的狼洞,也都大吃一惊。杨克说:在山上放了一天羊,人都快晒干了,渴死了,我真怕小狼活不过这个夏天。没想到,小狼还有这么大的本事,真是一条小神狼。
  高建中说:往后还真得留点神,得防着它,每天都要检查铁链、木桩、脖套。说不定在什么节骨眼上,小狼给咱们捅个大漏子,牧民和同学们都等着看笑话呢。
  三个人都省下自己份内的半张油汪汪的韭菜鸭蛋馅饼,要拿去喂小狼。杨克刚一叫开饭喽,小狼就窜出洞,将馅饼嗖地叼进洞里。它已经认定那是自己的领地,从此谁也别想冒犯它了。
  二郎在外面浪荡了一天,也回到家。它的肚皮胀鼓鼓的,嘴巴上油渍汪汪,不知道它又在山里猎着了什么野物。黄黄、伊勒和三条小狗一涌而上,抢舔二郎嘴巴上的油水,多日不见油腥,狗们馋肉都馋疯了。
  小狼听见二郎的声音,嗖地窜出洞。二郎走进狼圈,小狼又继续去舔二郎的嘴巴。二郎发现小狼的洞,它好奇惊喜地围着洞转了几圈,然后笑呵呵地蹲在洞口,还把长鼻子伸进洞闻了又闻。小狼立即爬到二郎干爸的背上上蹿下跳,打滚翻跟头。它开心得忘掉了脖子上的伤痛,精神勃勃地燃烧着自己野性的生命力。
草原上太阳一落,暑气尽消,凉风嗖嗖。杨克立即套上一件厚上衣,走向羊群,陈阵也去帮他拦羊。吃饱的羊群,忌讳快赶,两人像散步一样,将羊群缓缓地圈到无遮无拦无圈栏的营盘。夏季的游牧,到了晚上,大羊群就卧在蒙古包外侧后面的空地上过夜。夏季下夜是件最苦最担风险的工作,他们两人都不敢大意,最担心的还是狼群会不会发现小狼,伺机报复。
  狼的一天是从夜晚开始的。小狼拖着铁链快乐地跑步,并时不时地去欣赏它的劳动成果。两人坐在狼圈旁边,静静地欣赏黑暗中的小狼和它的绿宝石一样的圆眼睛。两人都不知道狼群是否已经嗅到了小狼的气味,失去狼崽的母狼们是否就潜伏在不远的山沟里。
  陈阵给杨克讲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又说:得想办法弄点肉食了,要不然,小狼长不壮,二郎也不安心看家,那就太危险了。杨克说:今天我在山上吃到了烤獭子肉,是道尔基套的。要是他套得多,咱们就跟他要一只,拿回来喂狗喂狼,可就是羊倌羊群干扰太多,獭子吓得不上套。
  陈阵忧心忡忡地说:我现在样样都担心,最担心的是狼群夜里偷袭羊群。母狼是天下母性最强的猛兽,失掉孩子以后的报复心也最强最疯狂。万一要是母狼们带着大狼群,半夜里打咱们一次闪电战,咬死小半群羊,那咱们就惨了。杨克叹了口气说:牧民都说母狼肯定会找上们来的。额仑草原今年被人掏了几十窝狼崽,几十条母狼都在寻机报仇呢。牧民一个劲地想杀这条小狼,其他组的同学也都反对养狼。今天小彭他们为这事差点没跟我急了,他们说要是出了事,全队的知青都得倒霉,咱们现在真是四面楚歌呵。我看咱们还是悄悄地把小狼放掉算了,就说小狼挣断链子逃跑了,那就没事了。杨克抱起小狼,摸摸它的头说:不过,我也真舍不得小狼,我对我的小弟弟也没这么亲。
  陈阵狠了狠心说:中国人干什么事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咱们既然入了狼窝,得了狼子,就不能半途而废,既然养了就得养到底。
  杨克忙说:我不是害怕担责任,我是看小狼整天拴着铁链像个小囚徒,太可怜了。狼是最爱自由的动物,现在却无时不在枷锁中,你能忍心吗?我可是已经在心里真正拜过狼图腾了。我能理解为什么阿爸反对你养狼。这真是亵渎神灵啊。
  陈阵的心里十分矛盾,嘴上却依然强硬,猛地上来一股执拗劲儿,冲着杨克发狠说:我何尝不想放狼归山啊,但现在不能放。我还有好多问题没弄清楚呢。小狼的自由是一条狼的自由,可要是将来草原上连一条狼都没有了,还有什么狼的自由可言?到时候,你也会后悔的。
  杨克想了想,终于还是妥协了。他犹豫着说:那……咱们就接着养。我想法子再多弄点“二踢脚”来。狼跟草原骑兵一样,最怕火药炸,火炮轰。只要咱们听到二郎跟狼群一掐起来,我就先点一捆“炸弹”,你再一个一个地往狼群里扔,准保能把狼群炸懵。
  陈阵口气缓和下来说:其实,你的狼性和冒险劲比我还大。嗳,你将来真打算娶个蒙古姑娘?比母狼还厉害的?
  杨克赶紧摆手说:你可别张扬啊,要不然,哪个蒙古姑娘野劲一上来,像条小母狼一样追我,我还真招架不住。我至少得先给自己挣出一个蒙古包吧。
 楼主| 发表于 2007-2-6 13:3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董仲舒对曰:“……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
  ——司马光《资治通鉴·汉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


  杨克背对着身后喧嚣杂乱的工地,静静地望着盆地中央的天鹅湖。他不敢回头去看那片工地。自从包顺贵杀吃了那只大天鹅,他在夜里梦见从天鹅湖里流出来的都是血水,蓝色的湖面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30多个从内蒙农区来的民工,已经在新草场扎下了根。他们神速地为自己修建了坚固的土房。这些常年在牧区打长工和季节工的民工,上上辈是牧区的牧民,上一辈是半农半牧区蒙汉杂居的半农半牧民,到了他们这一辈,草场大多开成了贫瘠沙质的农田,土地已养活不了他们,于是他们就像候鸟一样飞到草原上来。他们会讲流利的蒙话和汉话,懂得牧业活又是地道的庄稼汉,对草原远比内地纯农区来的汉人熟悉,对如何就地取材,建造农区生活设施具有特殊的本事。陈阵和杨克每次到湖边给羊群饮完水,就顺便到民工点看看聊聊。杨克发现,由于工程太忙,工期太紧,包顺贵已下了死令,必须赶在雨季之前完成临时库房和药浴池的工程,这些民工看来一时还顾不上湖里的天鹅。
  杨克和陈阵这些日子经常讨论中国古代汉族政府实行“屯垦戍边”,“移民实边”,以及清朝后期的“放荒招垦”的政策。这些蚕食草原,挤压游牧的政策竟然一直持续到现在。杨克弄不懂,为什么报纸广播一直在批判赫鲁晓夫滥垦草原,制造大面积的沙漠,给草原人民造成无穷的灾难,却不制止自己国内的同样行为?而“军垦战歌”在近几年倒是越唱越凶了。杨克没有去东北、新疆等农垦兵团,而最终选择了草原,因为他是看俄罗斯森林草原小说、电影、油画和舞蹈,听俄罗斯森林草原歌曲长大的。俄罗斯伟大的作家、导演、画家、音乐家和舞蹈家对俄罗斯森林草原的热爱,已经把杨克熏陶成了森林草原“动物”了。他没有想到逃脱了东北新疆的农垦兵团,却还是没有逃脱“农垦”。看来农耕民族垦性难移,不把全国所有的草原垦成沙漠是不会甘心的。
  杨克不得不佩服民工的建房本领。他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是块平地,可是第二天,一排土房厚厚的墙体已垒到一人多高了。杨克骑马仔细看了几圈,见民工们用两挂大车,从靠近湖边的碱性草滩,用大方铲切挖草泥砖。切挖出来的草泥砖要比长城城砖大一倍,厚一倍。草滩湿地的碱性胶泥呈灰蓝色,黏度极高,泥砖里又长满密密匝匝的草根,整块草泥砖一旦干透,其硬度强度和韧度远远高于“干打垒”。从草滩里切挖草泥砖,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民工修的墙体要比普通墙体厚得多。杨克用马靴踹了踹泥砖墙,感到像钢骨水泥碉堡一样坚固。
  民工们拉几车泥砖就可以砌一层,草砖一律草面冲下,泥根冲上,码齐之后用方铲铲平,再码第二层。三拨人马连轴转,只两天工夫,一排土房的墙体就完工了。等墙体干透,就可以上梁盖顶。新草场坡下那一大片绿色的草滩不见了,变成了一片浑泥水塘,又像是一片尚未插秧的水田,布满乱草烂泥,牛马羊去饮水都得绕行。
  新草场突然出现了一排土泥房,杨克感到比眼里揉进泥沙还要扎眼。天然美丽的新牧场如果扎上白色的蒙古包,仍然不减天然牧场的美色。可是出现了一排灰色的土房,就像在天鹅湖舞剧布景上,画了一排猪舍土圈那样丑陋。杨克简直无法容忍,他只好向民工头头老王头央求,能不能给土房刷一层白灰,看上去能跟蒙古包的色儿一个样。老王头赖皮赖脸地笑着说,你掏钱买来白灰,我立马就刷。杨克气得干没辙,草原不产白灰,他花钱也买不来。
  山坡上的石料坑也越来越具有规模了。蒙古草原普通的山包,只要刨开一两尺薄的草皮沙土碎石,下面就是风化的石片、石板和石块。用杠棒一撬,石材就可取出,根本不需要铁锤钢钎和炸药。七八个民工从洞里到洞外倒运着石料,绿色的山坡出现了三四个巨大的鲜黄色石堆,像一座座石坟。
  不几天,工程全面开工,又有20多个民工坐着胶轮大车开进了新草场。车上满载大红大绿,刺目俗气的包裹行李,一些民工的老婆孩子也来了,还抱着几只东北家鹅,大有在此安家落户、扎根草原,新貌变旧颜的架式。杨克痛心地对陈阵抱怨说,这么美的天然牧场,就快要变成东北华北农区脏了吧叽的小村子了,稀有的天鹅湖也快要变成家鹅塘了。陈阵苦着脸回答:人口过剩的民族,活命是头等大事,根本没有多余的营养来喂养艺术细胞。后来杨克探听到,这几拨民工大多来自包顺贵的老家,他恨不得把半个村子都挪到草原上来。
  又过了几天,杨克发现几个民工家属在土房前开沟翻地,四条深沟围起十几亩菜园子。不几天,白菜、圆白菜、水萝卜、大萝卜、香菜、黄瓜、小葱、大蒜等各色蔬菜竟出了苗,引得全队的知青纷纷前来订购这些草原少见的汉家菜。
  草场上自然弯曲的牛车道,被突突奔跑的拉羊毛的胶轮拖拉机强行去弯拉直,又带来了更多捡羊毛、拾杏核、挖药材、割野韭菜的场部职工家属。一盆宝地刚打开,农区盲流便蜂涌而入,草原深处竟到处都能听到东北口音的蒙式汉话。陈阵对杨克说,汉族农耕文明二三百年同化了清朝的满族,因为满族的老家东三省有辽阔深厚的黑土地,可以同化出农耕文化的“同根”来,这种同化问题还不算太大。可是汉文化要是同化了薄薄的蒙古草原,那就要同化出“黄祸”了。
包顺贵天天泡在工地上,他已经看准了这片新草场的发展潜力,打算第二年就把四个大队全迁进来,将新草场变为全场四个大队的夏季草场,以便腾出牧场境内原有的几片黑沙土地,用以发展农业。到时候,要粮有粮要肉有肉,他就有资本将老家的至爱亲朋们,更多地迁到这块风水宝地,建立一个包氏农牧场。包顺贵对工程进度的要求近乎苛刻,但民工们却毫无怨言。
  毕利格老人和几个老牧民整天跟民工吵架,逼着民工填平菜园子四周的壕沟,因为已经有马夜行时栽进土沟里。土沟虽被填平,但不久又出现了一圈半人高的土墙。乌力吉满面愁容,他好像有点后悔开辟这片新草场。
  杨克背对乱哄哄的工地,费了半天的劲才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景色,久久地欣赏着天鹅湖,只想多留下一些天鹅湖的印象。最近一些日子,杨克对天鹅湖的迷恋已胜过了陈阵对草原狼的痴迷。杨克担心,也许用不了一年,河湖对岸的草滩草坡就会出现其他三个大队的庞大畜群,以及更为庞大的民工工地。假如天鹅湖四周的芦苇被砍伐净,剩下的那些天鹅就再也没有青纱帐作掩护了。
  杨克骑马走向湖边,想看看湖面上有没有天鹅雏仔游动。按照季节,雌天鹅该抱窝了。幸亏这会儿除了几头牛以外,畜群都不在湖边,小河清活的流水,带走了畜群趟浑的污浊,又带来遥远森林中的泉水,湖水重又变得透明清亮。他真希望水鸟们能得到暂时的宁静。
  忽然,苇丛中惊起一群水鸟,响起各种音调的惊叫声。野鸭大雁贴着水面向东南急飞,天鹅迅速升空,向北边大片沼泽上空飞去。杨克立即掏出望远镜搜索苇丛,莫非真有人进湖猎杀天鹅了?
  过了十几分钟,远处的水面有了一些动静。一个像抗日战争时期白洋淀雁翎队使用的那种伪装筏子,出现在他的镜头里。筏子从苇巷里轻轻划出来,上面有两个人,头上都戴着用青苇扎成的巨大伪装帽,身上还披着用青苇作的蓑衣。筏子上堆满了苇子,像一团活动的苇丛,如果不仔细辨认,很难将筏子和周围的苇丛区分开来。杨克看清楚,筏子上的人显然已有收获,其中一个人正在脱帽卸装,另一个人手里竟然握着一把铁锹,以锹代桨,慢慢朝岸边划过来。
  筏子渐渐靠近,这筏子原来是用六个大车轮胎的内胎和几块门板绑扎成的。杨克认出其中一个是老王头,另一个是他的侄子二顺。二顺抱走筏子表面的青苇,下面露出一个铁皮洗衣盆,里头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鸟蛋,中央还有两只白香瓜似的醒目的大蛋,蛋皮细腻光滑,像两只用羊脂玉雕磨出来的宝物。杨克的心一下子就抽缩起来了,暗暗惊叫:天鹅蛋!更让他恐惧的是,苇子蓑衣下面还露出半只大天鹅,白亮的羽毛上一片血迹。杨克热血涌上额头,几乎就要冲上去掀翻这只筏子,却又只能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打死的天鹅已经不能复活,但是那两只大天鹅蛋,他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救下来。
  筏子靠岸,杨克冲上去大声喝道:谁让你们打死天鹅,掏天鹅蛋的!走!跟我上队部去!
  老王头个子不高,但精明结实,满脸半蒙半汉式的硬茬黑胡须。他瞪了杨克一眼说:是包主任让打的,碍你什么事了?基建队吃野物,还可以给你们大队省下不少牛羊呢。
  杨克吼道:中国人都知道,癞蛤蟆才想吃天鹅肉呢,你还是中国人吗?
  老王头冷笑道:是中国人就不能让天鹅飞到老毛子那儿去,你想把天鹅送给老毛子吃啊?
  杨克早已发现“盲流”的嘴上功夫相当厉害,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
  大天鹅被拖上岸,让杨克吃惊的是,天鹅的胸口上竟然插着一支箭,筏子上还有一把用厚竹板作的大竹弓,还有一小把没用完的箭,难怪他一直没有听到枪声。刚才他还纳闷,这两个没枪的人是怎么打到天鹅的呢?原来他们竟然使用了最原始的武器。在枪炮时代,他看见了弓箭,这张弓具有致大天鹅死命的杀伤力,甚至比枪更有效,更有隐蔽性,不至于太惊吓其它的天鹅和水鸟,以便更多次的猎杀。杨克提醒自己可不能小看了这些人,得由硬攻改为智取了。
  杨克暂时压下了心中的愤怒,十分吃力地改换了表情,拿起那张弓说:哦,好弓好弓,还是张硬弓,你们就是用这张弓射着天鹅的?
  老王头见杨克变了口气,便自夸道:那还有假?这把弓我是在场部毡房,用擀毡子弹羊毛的竹弓改做的,这弓有劲,射死个人也不费劲呢。杨克抽了一支箭说:让我试一试行吗?老王坐在岸边草墩子上看着二顺搬猎物,一边抽旱烟一边说:做箭可是费功夫,我还得留着接着打呢,只能试一支,多了不行。
  杨克仔细研究这付弓箭。做弓的竹板有近一指厚三指多宽,弓弦是用几股细牛皮条拧出来的,铅笔一般粗。箭杆是用柳条削刮出来的,箭羽是就地取材的雁羽。最让杨克吃惊的是,那箭头居然是用罐头盒的铁皮做的,上面还能看到“红烧……”两个字。铁皮先被剪成三角形,然后再卷在箭杆头上,再用小钉固定,杆头上就形成了一个鹅毛笔管状的尖管,尖管里面的箭杆头也被削斜了,被铁皮尖管裹得严丝合缝。杨克用手指试了试箭头,又硬又锋利,像支小扎枪。他掂了掂箭杆,箭身并不重,但箭头较重,箭射出去不会发飘。
 楼主| 发表于 2007-2-6 13:39:27 | 显示全部楼层
弓很硬,杨克使足了劲,才能拉开五六分。他弯弓搭箭,瞄准十几米开外的一个草墩子,用力开弓,一箭射去,射在草铁墩子的旁边,箭头深深戳进地里。杨克跑过去,小心拔出箭,抹净泥土,箭头依然尖锐锋利。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蒙古草原骑射的远古时代。
  杨克走到老王头的面前问道:你射天鹅的时候,离它有多远?
  也就七八步吧。
  你离天鹅这么近,天鹅没看见你?
  老王头敲了敲烟袋锅说:前天我进苇塘找天鹅窝,找了大半天,才找见。今儿一大早,我俩就披着苇子,戴上苇帽慢慢划进去。亏得雾大,没让天鹅瞅见。天鹅的窝有一人多高,用苇子摞起来的,母鹅在窝里孵蛋,公鹅就在旁边水道里来回守着。
  那你射死的这只是公的还是母的?
  我俩趴得低,射不着抱窝的,就等那只公的。等了老半天,公鹅游到筏子跟前,我一箭穿心,它扑腾了几下就没气了。母鹅听见了动静,利麻索地就飞跑了,我俩这才靠过去把窝里两个蛋捡来了。
  杨克暗想,这批流民的生存和破坏能力,真是非同小可。没有枪弹,可以做出弓箭;没有船,可以做出筏子。还会伪装,会长时间潜伏,能够首发命中。如果他们装备起枪支弹药拖拉机,指不定把草原毁成什么样子?他们祖辈原本都是牧民,但是被汉族的农耕文化征服和同化以后,居然变成了蒙古草原的敌人。千年来中国人常为自己可以同化异族的非凡能力而沾沾自喜,但是中国人只能同化比自己文化水平低的民族,而且同化出灾难性恶果的一面却从来闭口不提。杨克目睹恶果,看得心中滴血。
  二顺清扫完筏子也坐下来休息。杨克此时最关心的是那两枚天鹅蛋。既然母天鹅还没有死,就一定要把蛋放回窝里,要让那两只小天鹅出世,跟它们妈妈远走高飞,飞到遥远的西伯利亚去。
  杨克强作笑脸对老王头说:您老真了不得,往后我还真得跟您老学两手。
  老王头得意地笑道:干别的咱不成,可打鸟、打獭子、打狼下夹子、挖药材、拣蘑菇啥的,咱可是行家。这些玩艺儿,咱老家原先都有,后来闯关东进草甸的汉人太多了,地不够了,野物也让你们汉人吃尽了,得亏咱的老本事没忘,只好再上草原混碗饭吃。我们虽说也是蒙族,可出门在外不容易,你们知青从北京来,又有本地户口,往后多给咱这外来户说点好话,别让当地的老蒙古赶我们走,他们能听你们的。你要答应,我就教你几手,准保让你一年弄上个千儿八百块。
  杨克说:那我就拜您为师啦。
  老王头往杨克旁边凑了凑说:听说你们和牧民的包里都留了不少羊油,你能不能给我弄点来?我们四五十口人,天天干重活,吃粮全是从黑市上买来的高价粮,还天天吃野菜吃素,肚里一点油水也没有。可你们还用羊油点灯,多糟践东西,你便宜卖给我点羊油吧。
  杨克笑道:这好办,我们包还有两罐羊油呢。我看这两个天鹅蛋挺好看的,这样吧,我用半罐羊油换这两个蛋,成吗?老王头说:成!这两个大蛋,我拿回去也是炒着吃,就当是少吃五六个野鸭蛋呗,你拿走吧!杨克连忙脱下外衣把天鹅蛋小心包好,对老王头说:明儿我就把羊油给您送去。老王头说:你们北京人说话算数,我信得着。
  杨克喘了口气又说:这会儿天还早,我想借您的筏子进湖去看看天鹅窝……你刚才说天鹅窝有一人多高,我可不信,得亲眼见识见识。
  老王头盯了一眼杨克的马说:成啊。这样吧,我借你筏子,你把马借给我。我得把大鹅驮到伙房去,这只鹅这老沉,快顶上一只羊了。
  杨克站起身说:就这么定了……等等,你还得告诉我那个天鹅窝在哪儿。
  老王头也站起身,指着苇巷说:到东头,再往北拐,那条巷子里有好些苇子让筏子压趴下了。顺着水路划,准能找见。你会划筏子吗?
  杨克上了筏子用铁锹划了几下,很稳。他说:我在北京北海公园经常划船,还会游泳,游几千米没问题,淹不死。
  老王头又叮嘱一句:那你回来还原照样把筏子拴好。说完就抱起死天鹅驮到马鞍上,自己坐在马屁股上,慢慢向工地走去。二顺吃力地端着大盆跟在后面。
  等两人走远,杨克上了岸,将包着天鹅蛋的衣服卷放到筏子上,然后急匆匆地向东边苇丛划去。
  宽阔的湖面倒映着朵朵白云,亮得晃眼,一群胆大的大雁绿头鸭,又从北面沼泽飞回来。倒影中,水鸟们在水里穿云破雾,不一会儿又稳稳地浮在水中的白云软垫上。杨克一划进湖中,便不由地放慢划桨的速度,沉浸在浓浓的苇绿之中。苇巷里吹来湖水和苇叶的清香,越往里划,湖水越绿越清,犹如真正进入了他梦幻中的天鹅湖。杨克想,如果能邀上陈阵和张继原一同游天鹅湖就好了。他们仨一定会泡在湖里不出来,躺在筏子上随波逐流,呆上一整天或一整夜的。
  筏子渐渐接近湖东边的苇丛,这里的水是流动的,是穿湖而过的小河的主河道。河水向北流去,河道的水较深,很少长苇子,而河道两旁却长满茂密的芦苇和蒲棒。筏子顺河道往北漂划过去,水面上漂来一些羽毛,有白的、灰的、咖啡色的、褐黄色的、金绿色和暗红色的。有时苇巷里会突然游出几只野鸭,一见人又钻进苇丛里。苇巷幽深隐蔽,是水鸟们静静的产房,是雏鸟们安全的乐园。下午的阳光已照不到苇巷的水面上,一阵清凉的风,吹走了杨克浑身的汗气。
苇巷又拐了一个弯,河道忽窄忽宽。杨克又划了一会儿,苇巷分了汊。杨克停下手,忽然看到其中一条小巷有几株折倒在水面上的芦苇,便顺着这条水巷继续往里划。水面越来越宽,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隐蔽的湖中之湖,在靠东北的湖面上有一大片割倒的芦苇,一条人工开出的水路出现在杨克眼前。他顺着水路望去,在几丛打蔫的芦苇后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黄绿相间的巨大苇垛,足有两米多高,直径有一米多粗。杨克的心跳得像擂鼓,就是它!这就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在电影和图片上见过的天鹅巢。他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杨克呼吸急促,双手发抖。他歪歪扭扭地朝天鹅窝划去,用铁锹拨开水面上的断苇,轻轻向大巢靠近。他终于在巨大的苇柱旁边固定好了筏子,喘了一口气,拄着铁锹,轻轻地踮起脚来,伸长脖子往窝顶看,他想看看那只丧子丧偶的天鹅女王还在不在窝里。但大巢太高了,他看不到窝顶,凭着感觉,窝好像是空的。
  杨克愣愣地站在天鹅巢前。他惊呆了,这是他见过的最大最高最奇特的鸟巢。他原以为天鹅窝会搭建在离水面不高的芦苇丛上,天鹅可能会踩倒一大丛芦苇,再折一些苇枝苇叶和旧芦花,编成像其它普通鸟窝那样的碗状窝巢。但是,眼前的天鹅窝,却使他深感自己的想象力仍是过于平庸贫乏了——作为鸟中之王的天鹅,眼前的大巢不仅具有王者风范,造型与工艺更是不同凡响。这是一个独具匠心、精工编织、异常坚固的安乐窝。
  杨克确定了雌天鹅不在窝里之后,便开始近距离细心琢磨起这个巨巢了。
  天鹅大巢位置极佳,这里是湖中芦苇最茂密的地方,又是在水巷最深处,巢旁更是一小片湖中之湖。天鹅情侣在这里筑巢,便于隐蔽,便于就近觅食洗浴,又便于雄天鹅就近巡逻守卫。如果不是那两个狡猾的民工,划着经过伪装的筏子,砍出一条水道,悄悄划进来偷袭,一般很难有人能发现和靠近这个鸟王之王巢的。
  杨克用双手推了推巨巢,就像推一棵一米多粗的巨树一般,纹丝不动。它虽然长在水里,但它的根却像古榕树一样盘根错节,深深地扎进湖底。大巢的结构是杨克从未见过的,杨克细心揣摩,终于大致弄清天鹅是怎样建造这个窝的了:一对天鹅先挑选一圈苇秆最粗最韧的苇丛,然后以这组苇秆作为大巢的钢筋支柱,再在苇丛下用苇秆像编筐一样地穿插编织,一层一层地编上去。杨克估计,在最开始的时候,这对天鹅先密密地编了一层,然后,两只天鹅就站上去,用它们的体重将巢基压到水下,接着再编再压,直到编织层露出水面。杨克用铁锹试了试水的深度,水深约一米半。那么如果加上水面以上两米多高的主体部分,这个大巢竟然将近四米高——这也许可算是飞禽王国中的特级工程了。
  成熟的苇秆像竹子一样,具有油性韧性,还耐腐蚀。杨克曾在秋季草场掏过一口七八年的旧井,他发现垫在井底周围防沙用的苇把,仍然没有完全腐烂。杨克用铁锹捅了捅水下的巢基,果然庞大坚硬。
  当窝巢露出水面之后,天鹅情侣便一层一层往上编织水上建筑的主体了。杨克发现这个粗大的巢柱编织得纵横交错又紧又密,宛如一个巨大的实心筐篓。巢的基柱搭到离苇梢还有一尺距离的高度便收住了,而充当钢筋立柱的苇秆已被挤到大巢的四周,像巢的护栏,与周围的苇梢连成一片。杨克抠住巢柱,又用马靴在巢体上踢出可以蹬踏的缝隙,然后小心翼翼地攀上两尺,他终于看清了天鹅王后的产房,窝底呈浅碟状,而不是像普通鸟窝那样的深碗状。里面铺着一层细苇叶、散落着羽毛和羽绒,柔软舒适。
  杨克落到筏子上,仰头久久地欣赏眼前的天鹅王巢。聪明勤劳的天鹅情侣,竟然如此深谙建筑力学和美学。蒙古草原是珍稀动物的天堂,也是强者和智者的王国,深藏着许许多多农耕民族所欣赏不到的奇珍异宝。杨克接着又发现了天鹅巢更多的优点,它耸立在芦苇丛上端,通风凉爽干燥,视野开阔,可以享受周围芦苇嫩梢青纱帐的掩护,又远离苇下陈苇枯叶的腐臭。到了盛夏,还可以躲避苇丛里蚊群的叮咬,以及水蛇的偷袭。如果小天鹅破壳出世,它一睁开眼就可以看见蓝天和白云。当秋凉之后,天鹅南飞之前,它们又将隐没在蓬松如雪的芦花丛中。大小天鹅飞得再远,它们还能忘记自己如此美丽浪漫的故乡吗?
  微风吹拂,满湖的芦苇随风轻摇,成千上万的苇梢弯腰低头。但是天鹅巨巢岿然不动,像帝王宝座在接受亿万臣民的膜拜。高傲的天鹅想必是世上飞得最高的大鸟,但杨克仍是没有想到,在没有一棵大树的草原,高傲的天鹅依然高傲,它远比凭借山峰高度来增加自己鸟巢高度的草原雄鹰还要高傲得多。杨克见过十几个草原鹰在山顶上的窝巢,彻底打破了他以往对于鹰巢的神秘敬仰之心——那哪是个窝,只是一摊枯枝加几块破羊皮,粗糙简陋得简直像乞丐的街头地铺。
  高贵的大天鹅,从天空到地面,永远圣洁美丽。如果世上没有大天鹅,还会有人间舞台上的天鹅湖吗?还会有乌兰诺娃吗?还会柴可夫斯基的天鹅乐曲吗?人们的美好愿望还会被带上天空吗?杨克仰望天鹅王座,睁大眼睛放大瞳孔,深深地印记着王巢的每一个细节。他真想将来在国家大剧院的门前广场上,塑造一个高耸的鸟王巨巢,作为热爱天鹅和天鹅湖的人们的图腾柱。那天鹅图腾柱的顶端,是那对神圣高洁、穿云展翅的天鹅情侣。它们也将成为人类心中的爱与美的图腾,永存于世。
 楼主| 发表于 2007-2-6 13:41:11 | 显示全部楼层
湖中的风渐渐变冷,芦苇的绿色也慢慢变深。杨克双手捧托着那两枚天鹅蛋,贴在胸口,想再给它们传去一点人的体温。世上的癞蛤蟆越来越多,舞台上红色娘子军的大刀片,赶走了天鹅公主们。但是这世界上仍然有爱你,崇拜你的人。
  杨克小心地攀住巢柱,用一只手虔诚地将一只天鹅蛋举过头顶,轻轻放回窝巢。又从怀里掏出另一枚,再放进去。杨克落到筏子上的时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相信那高大的图腾柱上的两枚天鹅蛋,会像两枚硕大的宝石,在苇浪之中发出耀眼的光芒,直上云天,召唤高空飞翔的天鹅女王。
  天空上终于出现一个白点,高高盘旋。杨克急忙解开绳索,撑筏轻轻退向河道。他将被筏子压倒压弯的芦苇一一扶起,并用铁锹拨开水面上漂浮的苇秆苇叶。他希望这片被人砍倒的苇地重新长出新苇,好将已被暴露的天鹅巨巢重新掩隐。
  杨克划离苇巷前,看到一只天鹅正在急切盘旋下降,当他靠岸的时候,天空已看不到那只大天鹅了。
  杨克走回到工地伙房,二顺说他叔叔已经骑马到第三牧业组买病牛去了。伙房外的空地上已经出现一个大土灶,土灶上有一口巨锅。地面上摊着一大堆湿漉漉的天鹅羽毛,大锅冒着热气,锅里竟是被剁成拳头大小的天鹅肉块。杨克看到那只天鹅头正在滚水中翻腾哭泣,而大锅旁边一个汉人装束的年轻女人,正在往锅里大把地撒着花椒大料,葱段姜块,还对准那高贵的天鹅头浇了半瓶廉价酱油。杨克一阵头晕目眩,一下子瘫坐在牛车上。年轻女人对二顺说,快扶北京学生进屋,呆会儿给他端碗鹅肉汤补补身子。杨克一甩手,扒拉开二顺,气得差点把铁锅踹翻。他实在忍受不了锅中冒出的气味,但他不敢踹锅,也不敢发火。人家是贫下中农,而他却是上山下乡来接受再教育的“狗崽子”。他只能暗自横下心,决心找机会毁掉那只筏子。
  浑身灰浆臭汗的民工陆陆续续收工了。他们闻到了肉香,跑过来,流着口水,围着大锅又唱又叫:
  癞蛤蟆吃着天鹅肉了,癞蛤蟆吃着天鹅肉了!
  吃着天鹅肉,还能是癞蛤蟆吗?
  哪是啥?
  土皇上呗。
  一个五短身材,瞪着两只蛤蟆眼的人,趁乱捏了一把烧火女人的屁股,大声浪笑道:谁说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一会儿就吃着喽。话音未落,他便挨了一烧火棍。
  众民工见肉还未熟,便脱光膀子,抡着脏毛巾冲向湖边。有几个人上了筏子,向湖中划。几个水性好的早已脱得赤条条跳进水里,向湖中心游狗刨,扑通扑通,一时浊浪四溅。那阵势,如同在天鹅湖舞台上,冲进一群花里胡哨,扭唱着“二人转”的红脸蛋。刚刚静下来的湖面,又惊起大群水鸟,哀鸿遍野。
  杨克不明白,同是蒙族,农区来的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快地就忘记了蒙古民族所敬拜的水神。在北京知青尚未到公社牧场,路过盟首府的时候,一些来看望知青的蒙汉族干部私下里对杨克他们说,到草原要尊重草原牧民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其中提到蒙古草原缺水,蒙古民族特别敬水神,不敢在河湖里洗衣服,更不敢洗澡。历史上,早期的蒙古民族因为伊斯兰民族喜欢在河湖里洗浴,亵渎了蒙古人的水神,就跟伊斯兰民族打得血流成河。他们希望知青到了草原以后千万不要到河里泡子里去游泳。两年多了,喜欢游泳的北京知青都忍住了爱好。但是,没想到这些农区来的蒙族民工却如此放肆地破了草原规矩。
  杨克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打算回蒙古包去同陈阵商量对策。刚走几步,他突然发现土房的墙根下摆着五六个巨大的根茎。他心中又是一惊,想起了仙女般的天鹅芍药,便急忙跑到土房前面,仔细察看。他从未见过芍药块根,这些块根大如羊头,又像是疙疙瘩瘩的巨大红薯。花枝全被剪掉了,只剩下刚刚冒出的几枝淡红色的嫩芽。有几个最大的块茎被放在大号的铁皮水桶里,一个桶只能放下一个,桶里装了大半桶湿沙,像是为了保活。
  杨克急忙问二顺:这些是不是芍药根?从哪儿挖来的?二顺说:是白芍药,反正是长在山里,在哪儿挖的不能告诉你。前几天还拉走多半车呢,全卖给城里的中药铺了。杨克没想到包顺贵原先挖走的那半卡车芍药根,只是一小部分,民工队一进来,这片草场的天鹅芍药花就被彻底掘地三尺,斩草除根了。这些连自己家乡都不爱惜的人,到了异地他乡,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开始掠夺抢劫了。
  杨克回到家,给陈阵和高建中讲了他一天的所见所感。
  陈阵也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缓过了神才慢慢说:你讲的正好是几千年东亚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相互关系的缩影。游牧民变为农耕民,然后再掉头杀回草原。杀得两败俱伤。
  杨克不解地问:为什么非得两败俱伤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游牧归游牧,农耕管农耕,不就相安无事了嘛。
  陈阵冷冷地说:地球就这么点大,谁都想过好日子,人类历史在本质上就是争夺和捍卫生存空间的历史。华夏的小农,一生一世只管低头照料眼皮子底下一小块农田,眼界狭窄,看不了那么远。咱们要是不来草原,不也还在那儿鼠目寸光、自以为是嘛。
  门外传来三条大狗的疯狂吼叫。杨克说:准是老王头来还马了。凶狠的二郎把老王头叫咬得下不了马,吓得大喊杨克。杨克急忙出门喝住了狗,让老王头进包,然后去卸马鞍。马被狠狠骑了半天,全身大汗淋漓,马鞍毡垫完全湿透,冒着热腾腾的汗气。杨克气得猛一拉门进了包。老王头浑身酒气蒜味,嘴巴油光光,连声说天鹅肉好吃,好吃。为了不打草惊蛇,杨克只好忍住这口气,还得给他拿羊油。老王头抱着半罐羊油高高兴兴地走了,杨克一想到早晨还在自由飞翔的那只雄天鹅,此刻竟在老王头的肚子里和臭大蒜搅拌在一起,心疼得直想哭。
三个人愣了半天没说一句话。为什么不把老王头按在地上臭揍一顿?为什么不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但是他们知道对这帮人多势众的盲流痞子,打,不敢打;讲道理,又全是对牛弹琴。真想治他们,惟一方法就是以毒攻毒。陈阵和高建中都赞成破坏老王头的筏子,而且要毁得他们无力再造。一定要确保小天鹅出世长大飞走。杨克伤心地说:我看明年春天天鹅们是不会再回来了。三人一时黯然。
  然而他们没想到队里通知当晚全队政治学习,传达最高最新指示,规定不准请假。这使他们错过了破坏筏子的惟一一次机会。
  在额仑草原杀吃天鹅是包顺贵开的头,但是那次是在打狼队的帐篷里。那锅天鹅肉没放葱姜蒜和花椒大料酱油,只是一锅清水加盐的天鹅手把肉,当时所有猎手和杨克谁都没动一筷子。包顺贵独饮闷酒,也没吃出皇帝宴的感觉和心情来。他甚至说,天鹅肉跟他老家的用玉米泔水喂出来的家鹅的味道差不离。
  包顺贵这回及时赶到了工地伙房。这锅天鹅肉是在汉式大灶里,加放汉人的各式佐料,大火小火精心闷制出来的。再加上几十人划酒猜拳,轮番捧场,他确实吃出了土皇帝土王爷的感觉和心情来了。
  可惜肉少蛤蟆多。包顺贵和老王头各自独食了一盆肉,而其他伙计则没分到几块。天鹅宴一散,包顺贵油嘴光光地去主持政治学习,可众伙计却闹开了锅。他们的馋虫全被勾了出来,于是决定抽人在第二天天不亮就再披苇衣,再带弓箭,再进苇巷。为了保险,他们还借来包顺贵的半自动步枪。准备用枪打天鹅,要是打不着天鹅,就打大雁野鸭,怎么着也得让大伙吃个痛快。
  第二天早晨,杨克、陈阵和高建中被湖里的枪声惊醒,三人后悔得直跺脚。杨克疯了似地骑马冲向湖边,陈阵请官布代放一天羊,也和高建中骑马直奔湖边。
  三人提心吊胆地等到那个筏子靠岸。眼前的惨景让杨克和陈阵像突见亲人的暴死。筏子上又躺着一只大天鹅和几只大雁野鸭,还有那两枚天鹅蛋,上面沾满了血。死天鹅显然就是那只刚刚丧偶的雌天鹅,它为了两个未出世的心肝宝贝,没有及时飞离这个可怕的湖,也随亡夫一同去了。它的脑袋被子弹炸碎了,死得比它的爱侣更惨,它是死在尚未破壳的一对儿女身上的,它把热血作为自己最后一点热量,给了它的孩子们。
  杨克泪流满面,如果他不把那两枚天鹅蛋送还到天鹅巢里,可能那只雌天鹅就不会遭此毒手了。
  老王头登上岸,岸边聚了一群民工、牧民和知青。老王头既得意又恶狠狠地瞪着杨克说道:你还想用羊油换蛋吗?做梦吧!这回我得把这两个大蛋给小彭了。昨儿我去买病牛,见到小彭,跟他说你用半罐羊油换了两个天鹅蛋,他说我换亏了,他跟我订了货,说他用一罐羊油换一个大蛋。
  说话间,只见小彭气喘吁吁跳下马,急忙把两个血蛋抓到手,装进塞满羊毛的书包里,骑上马一溜烟跑了。
  众民工像过节似的,抬着猎物回伙房。牧民们疑惑和气愤地看着民工,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穿汉人衣服的的蒙族人,也对草原神鸟这么残忍,竟敢杀吃能飞上腾格里的大鸟。毕利格老人显然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他气得胡须乱抖,大骂老王头伤天害理,对萨满神鸟不恭不敬,忘了蒙族的本!到底还是不是蒙古人!老王头不吃这一套,大声嚷嚷:什么萨满萨满,我们老家连菩萨佛爷都给砸烂了,你还念叨萨满!全是“四旧”,都得砸烂!毕利格见用蒙古草原天条镇不住老王头,就连忙去翻蒙文毛主席语录小红书,急急地问陈阵:治这帮土匪,该念哪条语录?陈阵和杨克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最高指示中有哪条语录,可以惩治猎杀珍禽的行为。
  民工们人多势众,又有后台撑腰,都敢用流利的蒙话跟毕利格老人骂架。牧民们拥上去猛吼,对立的双方都是蒙族人,都是贫下中农(牧),民族相同,阶级相同,却无法调和游牧与农耕的冲突。杨克、陈阵和部分知青加入穿蒙袍的队伍,和穿汉装的民工对骂起来。双方越骂越凶,鼻子几乎对上鼻子。眼看狼性暴烈的兰木扎布等几个马倌就要动用马鞭,包顺贵急急骑马赶到。他冲到人群前,用马鞭狠狠地在自己的头顶上挥了几下,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谁敢动手我就叫专政小组来抓人。把你们统统关进学习班去!众人全都不吭声了。
  包顺贵跳下马,走到毕利格面前说:天鹅这玩艺儿,是苏修喜欢的东西。在北京,演天鹅的老毛子戏已经被打倒,不让再演了,连演戏的主角儿都被批斗了。咱们这儿要是还护着天鹅,这事传出去问题可就大了,成了政治问题……咱们还是抓革命,促生产吧。要想加快工程进度,就得让干活人吃上肉。可大队又舍不得卖给他们处理羊,让他们自个儿去弄点肉吃,这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儿吗?
  包顺贵又转身对众人说:大忙季节,都呆在这儿干什么?都干活去!
  众人气呼呼地陆续散去。
  杨克咽不下这口气,他骑马奔回包,取来三支大爆竹,对准湖面连点三炮。砰砰砰……六声巨响,将大雁野鸭等各种水鸟惊得四散逃飞。包顺贵气得返身冲下山坡,用马鞭指着杨克的鼻子大骂:你想断了我的下酒菜,你长几个脑袋?别忘了你的反动老子还跟着黑帮一块劳动改造呢!你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些工地上的人,还有我,都是贫下中农!
杨克瞪眼顶撞道:到草原插队,我首先接受牧民,接受贫下中牧的再教育!
  毕利格老人和几个马倌搂着杨克的肩膀往坡上走。老人说:你这回放炮,阿爸心里高兴。
  杨克后来听说,用羊油换走了天鹅蛋的小彭,是一个奇物收藏爱好者,居然懂得长期保存天鹅蛋的技巧。小彭是大队“赤脚医生”,他用注射器在天鹅蛋的底部扎了一个针眼,抽出蛋清蛋黄,又用胶水封住小孔,这样就不必担心天鹅蛋发臭爆壳,两个美丽但失掉了生命的天鹅蛋便可永久珍藏了。他还到场部木工房,割了玻璃,做了两个玻璃盒,盒的底部垫上黄绸缎包面的毡子,将天鹅蛋安放在绸垫上,尤如一件珍奇的工艺品。小彭把这两件宝贝一直藏在箱底,秘不示人。若干年后,他把这两件珍藏送给了到草原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的一个干部,小彭终于借了草原天鹅的翅膀飞进了城,飞进了大学。
  第四天傍晚,高建中赶牛回家。他神神秘秘地对杨克和陈阵说:老王头买的那头病牛让狼给掏了,就在他们房前不远的地方。
  两人听了都一愣。杨克说:对了,工地上那帮人没有狗,这下他们亏大了。
  高建中说:我去他们房前看了,那头牛就拴在房前十几步的柱子旁边,只剩下了牛头牛蹄子牛骨架,肉全啃没了。老王头气得大骂,说这头牛是用伙房半个月的菜金买来的,往后工地上又该吃素了。高建中笑道:其实这头病牛也没啥大毛病,就是肚子里有寄生虫。老王头懂点兽医,他弄来点药,把牛肚子里的虫子打了,想利用这儿的好水好草,把牛养肥了再宰。可没想到刚养胖了一点,就喂了狼。
  杨克深深地出了一口恶气说:这帮农区来的盲流哪有牧民的警觉性,夜里睡得跟死猪似的。额仑的狼群也真够精的。它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些外来户,就敢在民工的家门口掏吃牛。杨克解恨地说:这不是欺负贫下中农吗?这年头谁也不敢,就狼敢!
  陈阵说,这不叫欺负,这叫报复。
  杨克忽又长叹:在枪炮时代,狼群已经没有太大的报复力量了,内蒙古草原上最后一个处女天鹅湖还是失守了。如果我以后还有机会回北京的话,我可再也不敢看舞剧《天鹅湖》了。一看《天鹅湖》,我就会想起那锅天鹅肉,还有酱油汤里的那个天鹅头,它活着的时候是多么高贵和高傲……我过去认为中国的农耕文明总是被西方列强侵略和欺负,可没想到农耕文明毁坏游牧文明,同样残酷狰狞。
  高建中打断他说:别扯那么远,狼群都杀到家门口了,咱们包尤其得小心,要是狼群一拐弯,闻见小狼在咱们包门口,那咱们的两群牛羊就悬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2-6 13:41: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秦穆公……灭十二个戎国,开地千里,成西戎霸主。西周覆灭后,西周故地,戎狄杂居……西周文化为戎狄俗与商文化所摧毁。秦采用这些落后制度(包括君位兄终弟继制)与文化,虽然已成西方大国,却被华夏诸侯看作戎狄国,不让它参与盟会。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


  内蒙古高原的夏夜,转眼间就冷得像到了深秋。草原上可怕的蚊群很快就将形成攻势了,这是最后几个宁静之夜。刚刚剪光羊毛的羊群紧紧地靠卧在一起,悠悠反刍,发出一片咯吱咯吱磨牙碾草的声音。二郎和黄黄不时抬头仰鼻,警惕地嗅着空气,并带领着伊勒和三条小狗,在羊群的西北边慢慢溜达巡逻。
  陈阵握着手电筒,拖了一块单人褥子大小的毡子,走到羊群西北面,找了一块平地,铺好毡子,披上破旧的薄毛皮袍,盘腿而坐,不敢躺下。进入新草场之后,放羊、下夜、剪羊毛、伺候小狼,读书做笔记,天长夜短,睡眠严重不足。只要他一躺下马上就会睡死过去,无论大狗们怎样狂叫,再也叫不醒他。本来他应该趁着蚊群爆起之前的平安夜,抓紧机会多睡觉,可是他仍然丝毫不敢懈怠,草原狼是擅长捕捉“侥幸”的大师。
  一小群狼成功偷袭了工地的病牛之后,他们三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狼群吃掉病牛,是给牧人的一个信号,报告狼群进攻的目标,已经从黄羊旱獭黄鼠转到畜群身上来了。小黄羊早已奔跃如飞,旱獭也更加机警,饥饿的狼群已不满足靠抓草原鼠充饥,转而向畜群展开攻击战。在这新草场,人畜立足未稳,毕利格老人召集了几次生产会议,再三提醒各组牧民和知青不得大意,要像狼那样,睡觉的时候就是闭上眼睛,也得把两只耳朵竖起来。额仑草原又要进入新一轮人狼大战。
  陈阵每天都要把小狼的地盘彻底打扫干净,清除狼粪狼臊味,还要盖上一层薄薄的沙土。这不仅是为了狼窝的卫生,保证小狼身体健康不得病,更重要的是怕小狼的气味会暴露目标。
  陈阵最近常常琢磨当时从狼窝带回小狼崽之后的各个细节,想得脑袋发疼。他觉得其实任何环节都可能出问题,都会被母狼发现。比如在旧营盘,母狼就可以嗅出小狼的尿味。他夜夜都担心狼群发动突然袭击,血洗羊群,抢走小狼。他惟一庆幸的是,这次开进新草场,长途跋涉的路途中,一直把小狼关在牛粪木箱里,也没有让小狼下过车,因此在路上就没有留下小狼的气味踪迹。即使母狼嗅出旧营盘上小狼留下的气味,它也不可能知道小狼被转移到哪里去了。
  空气中似乎没有狼的气味,三条半大的小胖狗跑到陈阵身边,他挨个抚摸它们。黄黄和伊勒也跑到陈阵身边,享受主人的爱抚。只有二郎忠于职守,依然在羊群西北边的不远处巡视。它比普通狗更知晓狼的本事,任何时候它都像狼一样警觉。
  夜风越来越冷,羊挤得更紧,羊群的面积又缩小了四分之一,三只小狗都钻进了陈阵的破皮袍里面。刚过午夜,天黑得陈阵看不见身旁的白羊群。后半夜风停了,但寒气更重,陈阵把狗们赶到它们应该去的岗位,自己也站起来裹紧皮袍,打着手电,围着羊群转了两圈。
  当陈阵刚刚坐回毡子上的时候,在不远的山坡上转来凄凉悠长的狼嗥声,“呜欧……欧……欧……”尾音拖得很长很长,还带有颤音和间隙很短的顿音。狼嗥声音质纯净,底气充足,具有圆润锐利的渗透力和穿透力。颤栗的尾音尚未终止,东南北三面大山就开始发出低低的回声,在山谷、盆地、草滩和湖面慢慢地波动徘徊,又揉入了微风吹动苇梢的沙沙声,变幻组合出一波又一波悠缓苍凉的狼声苇声风声的和弦曲。曲调越来越冷,把陈阵的思绪带到了蛮荒的西伯利亚。
  陈阵好久没有在极为冷静清醒的深夜,细细倾听草原狼的夜半歌声。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裹紧皮袍,但是仍感到那似乎从冰缝里渗出的寒冷声音,穿透皮袍,穿透肌肤,从头顶穿过脊椎,一直灌到尾骨。陈阵伸出手把黄黄搂进皮袍,这才算有了点热气。
  阴沉悠长的序曲刚刚退去,几条大狼的雄性合唱又高声嗥起。这次狼嗥立即引来全大队各个营盘一片汹涌的狗叫声。陈阵周围的大狗小狗也都冲向西北方向,站在羊群的外围线,急促猛吼。二郎先是狂吼着向狼嗥的地方冲去,不一会儿,又怕狼抄后路,就又退到羊群迎着狼嗥方向不远的地方停下,继续吼叫。沿盆地的山坡排成长蛇阵的大队营盘,都亮起了手电光,全大队一百多条狗足足吼了半个小时,才渐渐停下来。
  夜更黑,寒气更重。狗叫声一停,草原又静得能听到苇叶的沙沙声。不一会儿,那条领唱的狼,又开始第二遍嚎歌。紧接着北、西、南三面大山传来更多更密的狼嗥声,像三面声音巨墙向营盘围过来,大有压倒狗群叫声的气势。全队的狗叫得更加气急败坏、澎湃汹涌。各家各包下夜的女人全都打着手电,向狼的方向乱扫,并拼命高叫,“啊嗬……乌嗬……依嗬……”尖利的声音一波接一波,汇成更有气势的声浪,向狼群压去。草原歌手的嗓子也许都是下夜喊夜驱狼练出来的。
  狗仗人势,各家好战的大狗恶狗叫得更加嚣张。狗的吠声、吼声、咆哮声、挑衅声、威胁声、起哄声,错杂交汇成一片分不请鼓点的战鼓声。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犹如又一次决战在即,大狗猎狗恶狗随时就要冲出阵大杀一场。
陈阵也扯着脖子乱喊乱叫,但与草原女人和草原狗的高频尖锐之声相比,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牛犊,微弱的喊声很快被夜空吞没。
  草原许久没有发生这样大规模的声光电的保卫战了。新草场如此集中扎营,使牧人的声光反击战,比在旧营盘更集中更猛烈,也给宁静的草原,单调的下夜,带来紧张热闹的战斗气氛。陈阵顿时来了精神,他想,假如草原上没有狼,草原民族可能会变成精神木讷的萎靡民族,这个后果必将影响中原:也许华夏民族就不用修长城了,那么,华夏民族也可能早就彻底灭亡于没有敌国外患的死水微澜之中。
  群狼的嗥声,很快被压制下去。乌力吉和毕利格老人集中扎营的部署显示出巨大的实效,营盘牢不可破,狼群难以下手。
  陈阵忽然听见铁链的哗哗声响,他急忙跑到小狼身旁。只见白天在防晒防光防人洞里养足精神的小狼,此刻正张牙舞爪地上蹿下跳,对这场人狼狗,声光电大战异常冲动亢奋。它蹦来跳去,挣得铁链响个不停,不断地向它的假想敌冲扑撕咬,恨不得冲断链子,立即投入战斗。小狼急得呼呼哈哈地喘气,生怕捞不到参战的机会,简直比抢不到肉还要难受。
  酷爱黑暗的狼,到了黑夜,全身的生命活力必然迸发;酷爱战斗的狼,到了黑夜,全身求战的冲动必须发泄。黑夜是草原狼打家劫舍,大块吃肉,大口喝血,大把分猎物的大好时光。可是一条铁链将小狼锁在了如此狭小的牢地里,使它好战、更好夜战的天性狼性憋得更加浓烈,就像一个被堵住出气孔的高温锅炉,随时都可能爆炸。它冲不断铁链,开始发狂发怒。求战不得的狂暴,将它压缩成一个毛球,然后突然炸出,冲入狼圈的跑道,以冲锋陷阵的速度转圈疯跑。边跑边扑边空咬,有时会突然一个急停,跟上就是一个猛扑,再来一个就地前滚翻,然后合嘴、咬牙、甩头,好像真的扑住了一个巨大猎物,正咬住要害部位致猎物于死地。
  过了一会儿,它又眼巴巴地站在狼圈北端,紧张地竖耳静听,一有动静,它马上又会狂热地厮杀一通。小狼的战斗本能,已被紧张恐怖的战争气氛刺激得蓬蓬勃勃,它似乎根本分不清敌我,只要能让它参战就行,至于加入哪条战线则无所谓,不管是杀一条小狗或是杀一条小狼它都高兴。
  小狼一见到陈阵便激动地扑了上来,却够不着他,就故意退后几步,让陈阵走进狼圈。陈阵有些害怕,他向前走了一步,刚蹲下身,小狼一个饿虎扑食,抱住他的膝头,张口就要咬。幸亏陈阵早有防备,急忙拿手电筒挡住小狼的鼻子,强光刺得小狼闭上了嘴。他心里有些难受,看来小狼被憋抑得太苦了。
  全队的狗又狂吼起来。家中的几条狗围着羊群又跑又叫,有时还跑到小狼旁边,但很快又冲到羊群北边,根本忘记了小狼的存在。三条小狗俨然以正式参战的身份,叫得奶声奶气,吼得煞有其事,使得近在咫尺的小狼气得浑身发抖。它的本性、自尊心、求战心受到了莫大的轻视和伤害,那种痛苦只有陈阵能够理解,他料想它无论如何也不会甘于充当这场夜战的局外者的。
  小狼歪着头,羡慕地听着大狗具有雄性战斗性的吼声,然后低头沉思片刻,它似乎发现了自己不会像狗们那样狂叫,第一次感到了自卑。但小狼立即决定要改变目前的窘况,它张了张嘴,显然是想要向狗学狗叫了。陈阵深感意外,他好奇地蹲下来仔细观察。小狼不断地憋气张嘴,十分费力地吐出呼呼哈哈的怪声,就是发不出“汪汪”或“喔喔”的狗叫声。小狼十分恼火,它不甘心,又吸气憋气,收腹放腹,极力模仿狗吼叫的动作,但是发出的仍然是狗不狗、狼不狼的憋哑声,急得小狼原地直打转。
  陈阵看着小狼的怪样直想乐。小狼还小,它连狼嗥还不会,要发出狗叫声太难为它了。虽然狗与狼有着共同的祖先,可是二者进化得越来越远。大多数狗都会模仿狼嗥,可狼却从来不学狗叫,可能大狼们根本不屑发出狗的声音。然而此时,在狗叫声中长大的小狼却极想学狗叫,可怜的小狼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小狼在焦虑煎急之中,学习模仿的劲头仍是丝毫不减。陈阵弯腰凑到它耳旁,大声学了一声狗叫。小狼似乎明白“主人”想教它,眼里露出笨学生的难为情,转而又射出凶学生恼羞成怒的目光。二郎跑过来,站在小狼的身旁,慢慢地一声接一声高叫,像一个耐心的老师。突然,陈阵听到小狼发出了“慌……慌……”的声音,节奏已像狗叫,但就是发不出“汪”音,小狼兴奋得原地蹦高,去舔二郎的大嘴巴。以后小狼每隔六七分钟,就能发出“慌慌”的声音,让陈阵笑得肚子疼。
  这种不狼不狗的怪声,惹得小狗们都跑来看热闹,并引起大狗小狗一片哼哼叽叽的嘲笑声。陈阵笑得前仰后合,每当小狼发出“慌慌”的声音,他就故意接着喊“张张”,营盘战场出现了“慌慌、张张”极不和谐的怪声。小狼可能意识到人和狗都在嘲笑它,于是它叫得越发慌慌张张了。小狗们乐得围着小狼直打滚,过了几分钟,全队的狗叫声都停了,小狼没有狗们领唱,它又发不出声来了。
  狗叫声刚停,三面大山又转来狼群的嗥声。这场声战精神战来回斗了四五个回合,人和狗终于都喊累了。狼群擅长悄声突袭,连集团冲锋的时候都静得像死神,而此夜却如此大张旗鼓、大嗥大吼,显然是在虚张声势,并没有强攻的意图。当三面大山再次传来狼嗥声,人的声音已经停止,手电也已熄灭,连狗的叫声也敷衍起来,而狼群的嗥声却更加嚣张。陈阵感到其中一定隐藏着更大的阴谋,可能狼群发现人狗的防线太集中太严密,所以采取了大规模的疲劳消耗战术,等到把人狗的精神体力耗尽了才采取偷袭或突袭战。可能这场声音麻痹战将会持续几夜。陈阵想起八路军游击队“敌驻我扰”的战术,还有,把点燃的鞭炮放在洋油筒里用来模仿机关枪,吓唬敌人的战法。但是,这类声音疲劳扰敌战,草原狼却在几万年前就已经掌握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2-6 13:43:34 | 显示全部楼层
陈阵躺在毡子上,让黄黄趴下当他的枕头。没有人喊狗叫,他可以细细地倾听狼嗥的音素音调,反复琢磨狼的语言。来到草原以后,陈阵一直对狼嗥十分着迷。狼嗥在华夏名声极大,一直是中原居民闻声丧胆的声音。以至中国人总是把“鬼哭”与“狼嗥”相提并论。到草原以后,陈阵对狼嗥已习以为常,但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呜欧呜欧……的狼嗥声,总是那么凄惶苍凉,如泣如诉,悠长哀伤呢?确实像是关内坟地里丧夫的女人那种凄惨的长哭。陈阵从第一次听到狼的哭腔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凶猛不可一世的草原狼,它的内心却有那么多的痛苦哀伤?难道在草原生存太艰难,狼被饿死冻死打死得太多太多,狼是在为自己凄惨的命运悲嚎么?陈阵一度觉得,貌似凶悍顽强的狼,它的内心其实是柔软而脆弱的。
  但是在跟狼打了两年多的交道,尤其是这大半年,陈阵渐渐否定了这种看法。他感到骨硬心硬命更硬的草原狼,个个都是硬婆铁汉,它们总是血战到底,死不低头。狼的字典中根本没有软弱这个字眼,即便是母狼丧子,公狼受伤,断腿断爪,那暂时的痛苦只会使狼伺机报复,变得愈加疯狂。陈阵养了几个月的小狼,使他更确信这一点,他从未发现小狼有软弱萎靡的时候,除了正常的困倦以外,小狼始终双目炯炯,精神抖擞,活泼好动。即使它被马倌差点拽断脖子、要了性命,可是仅过了一会儿,它又虎虎有生气了。
  陈阵又听了一会儿狼嗥,分明听出了一些狂妄威吓的意思。可为什么威吓人畜也要用这种哭腔呢?最近一段时间狼群没有遭到天灾人祸的打击,好像没有痛苦哀伤的理由。难道像有些牧民说的那样,狼的哭腔,是专为把人畜哭毛哭慌,搅得人毛骨悚然,让人不战自败?草原狼莫非还懂得哀兵必胜、或是精神恐吓的战略思想?这种说法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为什么狼群互相呼唤、寻偶寻友、组织战役,向远方亲友通报猎情,招呼家族打围或分享猎物的时候,也使用这种哭腔呢?这显然与心理战无关。
  那么草原狼发出哭腔到底出于何种原因?陈阵的思考如同锥子一般往疑问的深处扎去。他想,刚毅强悍的狼虽然也有哀伤的时候,但它们决不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喜怒哀乐的情绪下,都在那里“哭”。“哭”决不会成为狼性格的基调。
  听了大半夜的狼嗥狗叫,陈阵的头脑越来越清醒,往往比较和对比是解开秘密的钥匙。他突然意识到在狼嗥与狗叫的差异中可能隐藏着答案,陈阵又反复比较着狼嗥和狗叫的区别,他发现狗叫短促,而狼嗥悠长。这两种叫声的效果极为不同:狼的悠长嗥声要比狗的短促叫声传得更远更广。大队最北端蒙古包传来的狗叫声,就明显不如在那儿附近的狼嗥声听得真切。而且陈阵隐隐还能听到东边大山深处的狼嗥声,但狗叫声决不能传得那么远。
  陈阵渐渐开窍。也许狼之所以采用凄凉哭腔作为狼嗥的主调,是因为在千万年的自然演化中,它们渐渐发现了哭腔的悠长拖音,是能够在草原上传得最远最广最清晰的声音。就像“近听笛子远听箫”一样,短促响亮的笛声确实不如呜咽悠长的箫声传得远。古代草原骑兵使用拖音低沉的牛角号传令,寺庙的钟声也以悠长送远而闻名天下。
  草原狼擅于长途奔袭,分散侦查,集中袭击。狼又是典型的集群作战的猛兽,它们战斗捕猎的活动范围辽阔广大。为了便于长距离通讯联络,团队作战,狼群便选择了这种草原上最先进的联络讯号声。残酷的战争最看重实效,至于是哭还是笑,好听不好听那不是狼所需要考虑的。强大的军队需要先进的通讯手段,先进的通讯手段又会增强军队的强大。古代狼群可能就是采用了这种草原上最先进的通讯嗥音,才大大地提高了狼群的战斗力,成为草原上除了人以外,最强大的军事力量,甚至将虎豹熊等个体更大的猛兽逐出草原。
  陈阵又想:狗之所以被人驯服成家畜的重要原因之一,可能就是远古狗群的通讯落后,因而被狼群打败,最后只好投靠在人的门下,仰人鼻息。草原狼的自由独立,勇猛顽强的性格,是有其超强本领作为基础的。人也是这样,一个民族自己的本事不高,性格不强,再想独立自由,民主富强也只是空想。陈阵不禁在心里长叹:艺高狼胆大,胆大艺愈高。草原狼对人的启示和教诲真是无穷无尽。看来,曾经横扫世界的草原骑兵,在通讯手段上也受到了狼的启示,古战场上悠长的牛角号声,曾调集了多少草原骑兵,号令了多少场战斗啊。
  狼群的嗥声渐渐稀落。忽然一声奶声嫩气的狼嗥,从羊群和蒙古包后面传来。陈阵顿时吓得一激凌:狼居然抄了羊群的后路?二郎带着所有的狗,猛吼着冲了过去。陈阵一骨碌爬起来,抄起马棒和手电也跟着冲了过去。冲到蒙古包前,只见二郎和大狗小狗,围在小狼的狼圈外,都惊奇地冲着小狼乱哼哼。
  电筒光下,陈阵看见小狼蹲踞在木桩旁边,鼻尖冲天,仰天长嗥——那一声狼嗥竟然是从小狼喉咙里发出来的。小狼居然会狼嗥了?这是陈阵第一次听到小狼长嗥,他原以为小狼要完全长成标准的大狼才会嗥呢。没想到这条不到四个月狼龄的半大小狼,这一夜突然就发出了呜欧——呜欧的狼嗥声,那声音和动作,嗥得和真正的野狼一模一样。陈阵兴奋得真想把小狼紧紧抱在怀里,再亲它一口。但他不愿打断它初展歌喉的兴奋,也想最近距离地欣赏自己宝贝小狼的歌声。陈阵比一个年轻的父亲听到自己宝贝孩子第一次叫他爸爸还要激动。他忍不住轻轻抚摸小狼的背毛,小狼高兴地舔了一下他的手,又继续引吭高歌。
   狗们都糊涂了,不知道该咬死它,还是制止它。在同仇敌忾看羊狗的阵线里,突然出现了仇敌的嗥声,小组的狗队阵营顿时大乱。邻居官布家的狗也突然停止了叫声,有几条狗甚至跑到陈阵的家门口来看个究竟,并随时准备支援。只有二郎欣喜地走进狼圈,舔舔小狼的脑袋,然后趴在它的身旁,倾听它的嗥声。黄黄和伊勒恶狠狠地瞪着小狼,这一刻,小狼稚嫩的嗥声,把它在狗群里生活了几个月模糊暧昧的身份,不打自招了——它不是一条狗,而是一条狼、一条与狗群嗥吠大战的野狼没有任何区别的狼。但是黄黄和伊勒见主人笑眯眯地望着小狼抚摸小狼,敢怒不敢言。邻家的几条大狗看着人狗狼和平共处,一时也弄不清它到底是狗还是狼,它们歪着脑袋怀疑地看了几眼这个奇怪的东西,便悻悻地回家了。
  陈阵蹲在小狼身边听它的长嗥,仔细观察狼嗥的动作。陈阵发现小狼开始嗥的时候,一下子就把鼻尖抬起,把它的黑鼻头直指中天。陈阵欣赏着小狼轻柔绵长均匀的余音,就像月光下,一头小海豚正在水下用它长长的鼻头轻轻点拱平静的海面,海面上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向四面均匀扩散。陈阵顿悟,狼鼻朝天的嗥叫姿态,也是为了使声音传得更远,传向四面八方。只有鼻尖冲天,嗥声才能均匀地扩散音波,才能使分散在草原四面八方的家族成员同时听到它的声音。狼嗥哭腔的悠长拖音,狼嗥仰鼻冲天的姿态,都是草原狼为适应草原生存和野战的实践而创造出来的。草原狼进化得如此完美,如此成功,不愧是腾格里的杰作。而且,草原骑兵的牛角号的发音口也是直指天空的。牛角号悠长的音调和指天的发声,与草原狼嗥的音调和方向完全一样,这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看来古代草原人早已对草原狼嗥的音调和姿态的原因做了深刻的研究。草原狼教会了草原人太多的本领。
  陈阵浑身的热血涌动起来。在原始游牧的条件下,在内蒙古草原的最深处,此前大概还没有一个人,能抚摸着狼背倾听狼的嗥歌。紧贴着小狼倾听狼嗥声真是太清晰了,小狼的嗥声柔嫩圆润纯净,虽然也是“呜欧……欧……”那种标准的狼嗥哭腔,但声音中却没有一点悲伤。相反,小狼显得异常兴奋,它为自己终于能高声长歌而激动无比,一声比一声悠长、高昂、激越。小狼像一个初登舞台就大获成功的歌手,亢奋得赖在台上不肯谢幕了。
  尽管几个月来,小狼常常做出令陈阵吃惊的事情,但是此时,陈阵还是又一次感到了震惊。小狼学狗叫不成,转而改学狼嗥,一学即成,一嗥成狼。那狼嗥声虽然可以模仿狼群,但是长嗥的姿态呢?黑暗的草原,小狼根本看不见大狼是用什么姿态嗥的,可它竟然又一次无师自通。小狼学狗叫勉为其难,可学狼嗥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真是狼性使然,小狼终于从学狗叫的歧途回到了它自己的狼世界。小狼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小狼长大了,从此将长成一条真正的草原狼。陈阵深感欣慰。
  然而,随着小狼的嗥声一声比一声熟练、高亢、嘹亮,陈阵的心像被小狼爪抓了一下,突然揪紧了。偷来的锣敲不得,可是偷来和偷养的小狼却自己大张旗鼓地“敲打”起来了,唯恐草原上的人狗狼不知道它的存在。陈阵暗暗叫苦:我的小祖宗,你难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和狗想打死你?有多少母狼想抢你回去?你为了躲避人挖了一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你这一嗥不就前功尽弃了吗?这不是自杀吗?陈阵转念一想,又突然意识到,小狼不顾生命危险,冒死高嗥,肯定是它想让它的妈妈爸爸来救它。它发出自己的声音以后,立刻本能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它不是一条“汪汪”叫的狗,而是野外游荡长嗥的那些“黑影”的其中一员。荒野的呼唤在呼唤荒野,小狼天性属于荒野。陈阵出了一身冷汗,感到了来自人群和狼群两方面的巨大压力。
  小狼突然运足了全身的力气发出音量最大的狼嗥。
  对于小狼的长嗥,陈阵以及草原上的人群、狗群和远处的狼群,最初都没有反应过来,小狼给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仓促中,仍是狼群的反应最快,当小狼发出第三声第四声娇嫩悠长的嗥声时,三面大山的狼群刹那间静寂无声,有的狼“欧……”的尾音还没有拖足拖够,就戛然而止,把剩下的嗥声吞回狼肚。
  陈阵猜想,在人的营盘传出标准的狼嗥声,这是所有草原上的狼王、老狼、头狼和母狼闻所未闻的事情。陈阵可以想象狼们的吃惊程度,狼们可能想:难道是一条不听命令的小狼擅自闯进人的营盘了?那也不对啊,小狼误入营盘,按常理它马上会被恶狗猛犬撕碎。可是为什么听不到小狼的惨叫呢?而且小狼居然还安全愉快地嗥个没完。
  那么难道不是小狼,而是一条会学狼嗥的小狗?陈阵试着按照狼的逻辑进一步推测。可老狼头狼们从来没听到过能发出如此精确、只有狼所独有的嗥声的狗叫。那么难道是人养了一条小狼?可草原上自古到今只有狼养人,而从没有人养狼的事情。就算是人养了条小狼,这是谁家的狼崽呢?在春天,人和狗掏了不少狼窝的狼崽,可那时狼崽还不会嗥,母狼们也听不出这条小狼是谁家的孩子。
  狼群肯定是懵了慌了和糊涂了。陈阵估摸,此刻狼们正大眼瞪小眼,谁也发不出声音来。一个来自北京的知青违反草原天条的莽撞行为,使老狼头狼们全傻了眼。但是,狼群迟早会听出这是一条真的狼。那些春天丧子的母狼,也肯定会草原烈火般地燃起寻子夺子的一线希望。小狼突如其来的自我暴露,使陈阵最担心的事情终于突现眼前。
 楼主| 发表于 2007-2-6 13:45:12 | 显示全部楼层
草原上第二批对小狼的嗥声做出反应的,是大队的狗群。刚刚开始休息的狗群听到营盘内部传出狼嗥声,吃惊不小。狗们判断准是狼群趁人狗疲乏,突袭了一家的羊群,于是全队的狗群突然集体狂吠起来,它们好像有愧于自己的职责,全都以这一夜最凶猛疯狂的劲头吼叫,把接近凌晨的草原吼得个天翻地覆。狗群准备拼死一战,并警报主人们,狼群正在发动全面进攻,赶快持枪应战。
  草原上反应最迟钝的却是人,绝大部分下夜的女人都累困得睡着了,没有听到小狼的长嗥,她们是被极为反常和猛烈的狗叫声惊醒的。近处远处各家女人尖厉的嗓音又响起来了,无数手电的光柱扫向天空和山坡。谁也没想到在蚊群大规模出动之前,狼群竟提前进攻了。
  陈阵被全队狗群震天的声浪吓懵了头,这都是他惹的祸。他不知道天亮以后怎样面对全大队的指责。他真怕一群牧民冲到他家把小狼抛上腾格里。可是小狼还在嗥个不停,它快乐得像是在过成人节。小狼毫无收场的意思,喝了几口水,润润嗓子,又兴冲冲地长嗥起来。天色已褪去深黑,不下夜的女人们就要起来挤奶,陈阵急得一把搂住小狼,又用左手狠狠握住小狼的长嘴巴,强行制止它发声。小狼哪里受过这等欺负,立即拼出全身力气,狂暴挣扎。小狼已是一条半大的狼了,陈阵没想到小狼的力气那么大,他一只胳膊根本就按不住它,而握住狼嘴的手又不敢松开,此时放手,他非得被小狼咬伤不可。
  小狼疯狂反抗,它翻脸不认人,两眼凶光毕露,两个小小的黑瞳孔像两根钢锥,直刺陈阵的眼睛。小狼的嘴甩不脱陈阵的手,它就用两个狼爪拼命地乱抓乱刨,陈阵的衣裤被撕破,右手手背手臂也被抓了几道血口子。陈阵疼得大叫杨克杨克。门开了,杨克光着脚冲了过来,两人使足了劲才把小狼牢牢地按在地上。小狼呼呼喘气,两个爪子在沙地上刨出两个小坑。
  陈阵手背上渗出了血,两人只好齐声喊,一、二、三,同时松手,然后跳出狼圈。小狼不肯罢休,疯扑过来,但被铁链死死勒住。杨克急忙跑进包,从药箱拿出绷带和云南白药,给陈阵上药包扎。高建中也被吵醒了,爬起来走出门外,气得大骂:狼啊,个个都是白眼狼!你天天像侍候大爷似的侍候它,它竟敢咬你。你们下不了手,我下手,呆会儿我就杀了它!
  陈阵急忙摆手:别,别,这次不怪小狼。我攥住了它的嘴,它能不急眼吗?
  天已微微发白,小狼的狂热还没有退烧。它活蹦乱跳,喘个不停,一会儿又蹲坐在狼圈边缘,眼巴巴地望着西北方向,抬头仰鼻又要长嗥。却没想到,经过刚才那一通搏斗,小狼竟把尚未熟练的狼嗥声忘了,突然发不出声来。憋了几次,结果又发出“慌慌、哗哗”的怪声。二郎乐得直摇尾巴,三个人也乐出了声。小狼恼羞成怒,竟然冲二郎干爹皱鼻龇牙。
  陈阵发愁地说:小狼会嗥了,跟野狼嗥得一模一样,全队的人可能都听到了,这下麻烦就大了,怎么办呢?
  高建中坚持说:快把小狼杀了,要不以后狼群夜夜围着羊群嗥,一百多条狗跟着叫,吵得全队不下夜的人还能睡好觉吗?要是再掏了羊群,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吧。
  杨克说:可不能杀,咱们还是悄悄把小狼放了吧,就说它挣断链子逃跑了。
  陈阵咬牙说道:不能杀也不能放!坚持一天算一天。要放也不能现在放,营盘边上到处都是别人家的狗,一放出去就得让狗追上咬死。这些日子,你天天放羊吧,我天天下夜看羊群,白天守着小狼。
  杨克说:只好这样了。要是大队下了死令,非杀小狼不可,那咱们就马上把小狼放跑,把小狼送得远远的,到没狗的地方再放。
  高建中哼一声说:你俩尽想美事,等着吧,呆会儿牧民准保打上门。我被它吵了一夜,没睡好,头疼得要命。我都想杀了它!
  早茶未吃完,门外就响起马蹄声。陈阵杨克吓得慌忙出门,乌力吉和毕利格老人已经来到门前,两人并未下马,正在围着蒙古包转圈找小狼,转了两圈才看到一条铁链通到地洞里。老人下了马,探头看了一眼说:怪不得找不见,藏这儿了。陈阵杨克急忙接过缰绳,把两匹马拴在牛车轱辘上。两人一句话也不敢说,准备听候发落。
  乌力吉和毕利格蹲在狼圈外面,往洞里看。小狼正侧卧休息,非常讨厌陌生人打扰,它发出呼呼的威胁声,目光凶狠。
  老人说:哦,这小崽子长这么大了,比野地里的小狼还大。老人又回头对陈阵说:你还真宠着它,想着给它挖个凉洞。这阵子我还想,你把小狼拴在毒日头底下,不用人杀它,晒也把它晒死了。
  陈阵小心地说:阿爸,这个洞不是我挖的,是小狼自个挖的。那天它快晒死了,自个儿转悠了半天,想出了这个法子。
  老人露出惊讶的目光,盯着小狼看,停了一会儿,说:没母狼教,它自个儿也会掏洞?兴许腾格里还不想让它死。
  乌力吉说:狼脑子就是好使,比狗强多了,好些地方比人都聪明。
  陈阵的心通通跳个不停,他喘了一口气说:我也……也纳闷,这么小的狼怎么就有这个本事呢?把它抱来的时候它还没开眼呢,连狼妈都没见过。
  老人说:狼有灵性。没狼妈教,腾格里就不会教它吗?昨儿夜里,你瞅见小狼冲天嗥了吧。草原上牛羊马狗狐狸黄羊旱獭叫起来全都不冲着天,只有狼冲着天嗥,这是为啥?我不是早就说了嘛,狼是腾格里的宝贝疙瘩,狼在草原上碰见麻烦,就冲天长嗥,求腾格里帮忙。狼那么多的本事都是从腾格里那儿求来的,草原上的狼早就会“早请示,晚汇报”了。草原人遇上大麻烦,也要抬头恳求腾格里。草原万物,只有狼和人敬腾格里。
老人看小狼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又说:草原人敬拜腾格里还是跟狼学的呐。蒙古人还没有来到草原的时候,狼早就天天夜夜抬头对腾格里长嗥了。活在草原太苦,狼心里更苦,夜里,老人们听着狼嗥,常常会伤心落泪。
  陈阵心头一震。在他的长期观察中,茫茫草原上,确实只有狼和人对天长嗥或默祷。草原人和狼活在这片美丽而贫瘠的草原上太艰难了,他(它)们无以排遣,不得不常常对天倾诉。从科学的角度看,狼对天长嗥,是为了使自己的声音讯息传得更远更广更均匀。但陈阵从情感上,却更愿意接受毕力格阿爸的解释。人生若是没有某些神性的支撑,生活就太无望了。陈阵的眼圈发红。
  老人转身看着陈阵说:别把手藏起来,是让小狼抓的吧?昨儿晚上我全听见了。孩子啊,你以为我是来杀小狼的吧……今儿早上,就有好几拨马倌羊倌上我家告你的状,让大队处死小狼。我和老乌商量过了,你还接着养吧,可得多加小心。唉,真没见过像你这样迷狼的汉人。
  陈阵愣了几秒钟才吃惊地问:真让我接着养啊?为什么?我也真怕给队里造成损失,怕给您添麻烦。我正打算给小狼做一个皮条嘴套,不让它嗥。
  乌力吉说:晚了,母狼全都知道你家有一条小狼了。我估摸,今天夜里狼群准来。不过,我们俩让各组的营盘扎得这么密,人多狗多枪多,狼群不好下手。我就怕以后回到秋草场,营盘一分散,那你们包就危险了。
  陈阵说:到时候我家的三条小狗长大了,有五条大狗,再加上二郎这条杀狼狗,我们下夜的时候再勤往外跑,还可以点大爆竹,我们就不怕狼了。
  老人说:到时候再看看吧。
  陈阵还是不放心,忍不住问:阿爸,那么多的人让您下令处死小狼,您怎么跟他们说啊?
  老人说:这些日子狼群专掏马驹子,马群损失太大。要是小狼能把狼群招到这儿来,马群就可以减少损失,马倌的日子就能好过一些。马群再不能出事了。
  乌力吉对陈阵说:你养小狼倒是有这么一个好处,能减轻马群的压力……你千万别让小狼咬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前些日子,有一个民工夜里去偷牧民家的干牛粪,让牧民的狗咬伤了,差点得了狂犬病送了命。我已经叫小彭上场部再领一些药。
  老人和乌力吉骑上马去了马群,走得急匆匆。马群一定又出事了。陈阵望着两股黄尘,心里不知是轻松还是紧张。
 楼主| 发表于 2007-2-6 13:45: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晋国原是戎狄游牧地区,成王封同母弟叔虞为唐侯,在唐国内“疆以戎索”(左传定公四年),就是说,按照戎狄生活惯例,分配牧地,不像鲁卫农业地区按周法分配耕地。叔虞子燮父改国号为晋。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


  陈阵拿出家里最后两根肉条,再加了一些羊油,给小狼煮了一锅稠肉粥。小狼食量越来越大,满满一盆肉粥还不能把它喂饱。陈阵叹了口气,进包抓紧时间睡觉,争取养足精神,准备应对这夜更危险的夜战。到午后一点多钟,他被一阵叫声喊醒,急忙跑出了门。
  张继原骑着一匹驮着东西的大马,走到蒙古包门前空地,那匹马前半身全是血,一惊一乍不肯靠近牛车。狗们一拥而上,把人马围住,猛摇尾巴。陈阵揉了揉还未睡醒的眼睛,吓了一跳:张继原的马鞍上竟然驮着一匹受伤的马驹子。他慌忙上前牵住马笼头,稳住大马。马驹子疼得抬头挣扎,胸颈的几个血洞仍在流血,染红了马鞍马身。大马惊恐地瞪大了眼,鼻孔喷着粗气,一条前腿不停地打颤,另一条腿不时刨地跺蹄。张继原坐在鞍后马屁股上,下马很困难,又怕血淋淋的马驹摔落到马蹄下,惊咋了坐骑。陈阵连忙腾出一只手攥住了小马驹的一条前腿,张继原费力地把右脚退出马蹬,小心下了马,几乎摔倒在地。
  两人在大马的两侧,抬起马驹,轻轻放到地上。大马急转身,瞪大眼,哀哀地看着马驹。小马驹已经抬不起头,睁大了美丽的黑眼睛,哀求地望着人,疼得咝咝地叫,前蹄撑地,但已经站不起来了。陈阵忙问:还有救吗?张继原说:巴图已经看过伤口,他说肯定是没救了。咱们好久没吃肉了,趁它还活着,赶紧杀吧。沙茨楞刚给毕利格家也送去了一匹咬伤的马驹。
  陈阵心里格登一下。他给张继原打了一盆水,让他洗手,忙问:马群又出事了?损失大不大?
  张继原丧气地说:别提了。昨天一晚上,我和巴图的马群就被狼吃了两匹马驹,咬伤一匹。沙茨楞那群马更惨,这几天,被狼一口气掏了五六匹。别的马群还不知道,损失肯定也不少。队里的头头都去了马群。
  陈阵说:昨天夜里,狼群围着大队营盘嗥了一夜。狼群都集中在我们这儿,怎么又跑到马群那儿去了呢?
  张继原说:这就叫做群狼战术,全面出击,四面开花。声东击西,互相掩护,佯攻加主攻,能攻则攻,攻不动就牵制兵力,让人顾头顾不了尾,顾东顾不了西。狼群的这招要比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的战术更厉害。张继原洗完手又说:赶紧把马驹杀了吧,等马驹死了再杀,就放不出血,血淤在肉里,肉就不好吃了。
  陈阵说:都说马倌狼性最足,一点也不假。你现在有马倌的派头了,口气越来越大,有点古代草原武士的凶残劲儿了。陈阵把铜柄蒙古刀递给张继原:还是你下刀吧,杀这么漂亮的小马驹我下不了手。
  张继原说:这马驹是狼杀的,又不是人杀的,跟人性善恶没关系……算了,我杀就我杀。说好了,我只管杀,剩下剥皮开膛卸肉的活就全是你的了。陈阵一口答应。
  张继原接过刀,踩住马驹侧胸,按住马驹脑袋,又按照草原的传统,让马驹的眼睛直对腾格里。然后一刀戳进脖子,挑断颈动脉。马血已经喷不出来,但还能流淌。张继原像看一只被杀的羊一样,看着马驹挣扎断气。狗们都流着口水摇尾巴,小狗们拥上前去舔吃地上的马血。小狼闻到了血腥味也早已窜出洞,冲拽铁链,馋得狼眼射出凶光。
  张继原说:前几天我已经杀过一匹驹子,没这匹个大肉足。我和几个马倌吃了两顿马驹肉馅包子,马驹肉特嫩特香,夏天吃马驹肉包子,草原牧民本是迫不得已。千百年下来,马驹肉包子倒成了草原出名的美味佳肴了。张继原洗净了手,坐在木桶水车的车辕上,看陈阵剥马皮。
  陈阵剥出了马驹肥嫩的肉身,也乐了,说:这马驹子个头真不小,快顶上一只大羯羊了。这一个月,我都快不知道肉味了。人还好说,小狼快让我养成羊了,再不给它肉吃,它就要学羊叫了。
  张继原说:这匹驹子是今年最早生下来的,爹妈个头大,它的个头当然也就大了。你们要是觉着好吃,过几天我再给你们驮一匹回来。夏季是马群的丧季,年年如此。这个季节,母马正下驹子,狼群最容易得手的就是马驹。每个马群,隔三差五就得让狼掏吃一两匹驹子,真是防不胜防。这会儿,马群的产期刚过,每群马差不多都新添了一百四五十匹驹子。额仑草好,母马奶水足,马驹长得快,一个个又调皮好动,儿马子和母马真管不过来。
  陈阵把马驹的头、胸、颈这些被狼咬过的部分用斧子剁下来,又放到砧板上剁成小块。六条狗早已把陈阵和马驹围得水泄不通,五条狗尾摇得像秋风中的芦花,只有二郎的长尾像军刀一样伸得笔直,一动不动地看着陈阵怎样分肉。多日不知新鲜肉味的小狼闻到了血腥,急得团团转,急出了“慌慌、哗哗”的狗叫声。
  肉和骨头分好了,仍是三大份三小份。陈阵将半个马头和半个脖子递给二郎,它摇摇尾巴,叼住肉食就跑到牛车底下的阴凉处享用去了。黄黄伊勒和三条小狗也分到了自己的那份,各自跑到牛车和蒙古包的阴凉处。陈阵等狗们分散了,才把他挑出的马驹胸肉和胸骨剁成小块,放到小狼的食盆里,足有大半盆,再把马驹胸腔里残存的血浇在肉骨上。然后高喊:小狼,小狼,开饭喽!向小狼走去。
小狼的脖子早已练得脖皮厚韧,一见到带血的鲜肉,就把自己勒得像牛拉水车爬坡一样,勒出了小溪似的口水。陈阵将食盆飞快地推进狼圈,小狼像大野狼扑活马驹一样扑上马驹肉,并向陈阵龇牙咆哮,赶他走。陈阵回到马驹皮旁继续剔骨卸肉,一边用眼角扫视着小狼。小狼正狂吞海塞,并不时警觉地瞟着狗和人,身体弯成弓状,随时准备把食盆里的鲜肉叼进自己的洞里。
  陈阵问张继原:牧民吃不吃马驹的内脏?张继原说:被狼咬伤的马驹的内脏,牧民是不吃的。陈阵就先把马驹的胃包大肠小肠掏出来,扔到炉灰堆旁边,随狗们去抢。然后从包里拿出两个空肉盆,把马驹的心肝肺,腰子气管盛了满满两盆,放在包里碗架下的阴凉处,留作下一顿的狼食和狗食。
  陈阵问:难道你们马倌拿狼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继原说:当了快两年的马倌,我觉得草原游牧,最薄弱的环节就是马群。一群马四五百匹,只配备两个马倌,现在加了一个知青也不够,两三个人黑白班轮流倒,一个人看马群,哪能看得过来啊。
  陈阵问:那为什么不给马群多配备几个马倌?
  张继原说:马倌是草原上“飞行员”,属于高难工种。培养一个合格马倌不容易,要化很长时间。草原上谁也不敢让不合格的马倌放马,弄不好一年就能损失半群。还有,马倌太苦太累太担风险。冬天夜里的白毛风,零下30—40℃,圈马常常要圈上一整夜,就是穿上三层皮袍,也可能冻僵冻掉脚趾头。夏天的蚊子能把人和马的血吸干,好多马倌往往干上十年八年就干不下去了,或者改行,或者受伤退役。咱们大队的四个知青马倌,不到两年就只剩下我一个了。草原上马倌常常不够用,哪还能给马群多配备呢?马群流动性太大,速度又快;马群里母马小马阉马多,胆子小,容易惊群。马倌在小包里只做一顿饭的工夫,马群就可能跑没影了。一丢马群,往往就得找上好几天,饿上好几天。在这几天里,狼群就可以敞开追杀马驹了。上次四组的马倌马失前蹄摔伤了头,一群马一夜之间就跑出了边境。场部通过边防站,花了十几天才要回马群。这十几天里马群没人管,损失就更大了。
  陈阵问:两国关系那么紧张,人家怎么没把马扣下?
  张继原说:那倒不会。两国早就有协定,只要边防站报准马群越境的时间、地点和数量,尤其是儿马子的头数和毛色,人家都会派人把马群送过来的,咱们这边也是一样。可是马群在途中,被狼咬死吃掉的,双方的边防站都不负责任。有一回,人家报了120多匹,可咱们派人找了两天才找到90多匹。马倌说,那些没找到的,多半被狼吃掉了。
  陈阵抓住机会盯着问:我一直搞不明白,马群为什么经常会玩儿命的跑?
  张继原说:原因多着呐。冬天太冷为了取暖,要跑;春天脱毛必须出汗,要跑;夏天躲蚊子,要顶风跑;秋天抢吃牛羊的好草场,要偷着跑。可最要命的是为了逃避狼群的追杀,一年四季都得玩命跑。马群流动性大,留不住狗。一到夜里,马倌没有狗群帮忙下夜,就一个人看管那么胆小的马群,哪能看得过来。要是到了没有月亮的晚上,狼群常常偷袭马群。如果狼不多,马倌和儿马子还能守住马群,狼要多,马群惊了群,兵败如山倒,马倌和儿马子根本守不住。
  张继原又接着说:现在我可知道成吉思汗的骑兵为什么日行千里那么神速了。蒙古马天天夜夜都被狼群逼着练速度、练长跑、练体力耐力。我在马群里常常看到马与狼的残酷生存竞争,太惨烈了。狼群黑夜追杀马群,那叫狠,一路穷追猛打,高速飞奔,连续作战,根本不让马群喘息。老马、病马、慢马、小马、马驹和怀孕马只要一掉队,马上就被一群狼包围咬死吃掉。你真是没见过马群逃命的惨样,个个口吐白沫,全身汗透。有的马把垂死挣扎的力气都用光了,跑完了最后一步,一倒地就断气,活活跑死。那些跑得最快的马,能喘一口气,停一会儿,一低头就拼命吃草,饿极了,什么草都吃,连干苇子都吃;渴极了,什么水都喝,不管脏水臭水,渗入牛尿羊尿的水坑里的水都喝下去。蒙古马的体力耐力、消化力、抗病力、耐寒耐暑力,可数天下第一。可是只有马倌知道,蒙古马的这种本事都是被草原狼群用速度和死亡强化训练出来的……
  陈阵听得入了迷。他把马驹肉和手把肉骨头块端进包里,又把马驹皮摊在蒙古包顶上,说:你当了一年多的马倌快成专家了,你说的这些东西太重要了。外面热,走,进包,你只管讲,剁馅擀皮的活我包了。两人进包,陈阵动手剥葱和面剁馅炸花椒油,准备做牧民常吃的死面肉馅包子。
  张继原喝了一碗凉茶说:这些日子我这个马倌一直在想马的事。我想,是蒙古草原狼造就了世界上最能吃苦耐劳的蒙古马,也造就了震撼世界的匈奴、突厥和蒙古的强悍骑兵。汗血马、伊犁马、阿拉伯马、顿河马等等都是世界名马,可是,为什么西域中亚骑兵、俄罗斯钦察骑兵、阿拉伯骑兵还有欧洲条顿骑士,都被蒙古骑兵打败了呢?蒙古骑兵往西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奥地利、埃及的家门口。匈奴骑兵还横扫整个欧洲,一直打到现在法国的奥尔良。世界上哪个国家和民族的战马,具有如此高强的体力和耐力?
 楼主| 发表于 2007-2-6 13:47:17 | 显示全部楼层
陈阵插话道:史书上说,古代的蒙古草原,人少马多,出征的时候,一个骑兵带四五匹、五六匹马,倒换着骑,可日行千里。所以,蒙古骑兵是原始的摩托化部队,专打闪电战。蒙古马多,还可以用伤马当军粮,饿了吃马肉,渴了喝马血,连后勤都用不着了。
  张继原笑着点头:没错。记得你说过,从犬戎、匈奴、鲜卑、突厥,一直到现在的蒙古族,所有在蒙古草原上生活战斗过的草原民族,都懂得狼的奥秘和价值。这话,我越来越觉得有道理。蒙古草原狼给了草原人最强悍的战斗性格、最卓越的战争智慧和最出色的战马。这三项军事优势,就是蒙古草原人震撼世界的秘密和原因。
  陈阵一边使劲和着面,一边说:善战的蒙古战马出自蒙古狼的训练,你的这个发现太重要了。我原以为狼图腾解决了草原人勇猛强悍性格,以及军事智慧的来源问题,没想到,狼还是义务驯兽师,为马背民族驯养了世界一流的战马。有了那么厉害的蒙古战马,蒙古人性格和智慧因素就如虎添翼了。行啊,你当了一年多的马倌真没白当。
  张继原笑道:那也是受了你这个“狼迷”的影响。你这两年给我讲了那么多书上的历史,我自然也得还给你一些活材料了。
  陈阵也笑了,说:这种交换合算合算!不过,还有一点我还没弄清楚,狼群除了追杀马和马驹子以外,还用什么手段来杀马驹子?
  张继原说:那手段就多了。马群每次走到草高的或是地形复杂的地方,我就特紧张。狼会像壁虎似地贴着地匍匐爬行,还不用抬头看,它用鼻子和耳朵就能知道猎物在什么地方。母马经常小声叫唤马驹子,狼就能凭着母马的声音判断马驹大致的方位,然后慢慢靠近。只要儿马子不在马驹附近,狼就猛扑上去,一口咬断马驹喉咙,再将马驹拖到隐蔽处狼吞虎咽。如果让母马和儿马子发现了,狼就急忙逃跑,马群是带不走死马驹的,等马群走了之后,狼再回来吃。有的特别狡猾的狼,还会哄骗马驹子。一条狼发现了马群边上有一匹马驹,但旁边有母马,这时狼就会匍匐过去,躲到附近的高草丛里,然后仰面朝天,把目标大的身体藏在草丛里面,再把目标小的四条爪子伸出草丛,轻轻摇晃。从远处看那晃动的狼腿狼爪,像野兔的长耳朵,又像探头探脑的大黄鼠或其他的小动物,反正不像狗和狼。小马驹刚刚来到世上,好奇心特强,一见比自己小的活东西,就想跑过去看个究竟。母马还没有来得及拦住马驹,狼就已经一口咬断马驹的喉咙了。
  陈阵说:有时我真觉得狼不是动物,而是一种神怪。
  张继原说:对对,就是神怪!你想,白天马群散得很开,马倌就是在马群里,也保不住哪儿会出问题。到了夜里那狼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能偷则偷,能抢就抢,偷抢都不成,就组织力量强攻。儿马子们会把母马马驹子紧紧地圈在马群当中,并在圈外狠刨狠咬围狼。普通狼群很难冲垮十几匹大儿马子的联合防卫,弄不好狼还会被儿马子踢死咬伤。但是遇到恶劣天气和大群饿疯了的狼群,儿马子们就挡不住了,这时候两个马倌都得上阵,人要是灯照枪打还挡不住,那狼群就会冲垮马群,再追杀马驹子。到夏天这时候,狼群里的小狼都长起来了,狼群食量大增,狼抓不着黄羊旱獭,所以就开始主攻马群里的马驹了。
  陈阵问:那马群每年要损失多少马驹子?
  张继原略略想了想说:我和巴图的这群马,去年下了110多匹马驹子。到今年夏天,只剩下40多匹了,有70多匹马驹被狼咬死或吃掉。年损失百分之六十,这在全大队四个马群里还算是好的了。第四牧业组的马群,去年下的马驹子现在就剩下十几匹了,一年损失了百分之八十多。我问过乌力吉,全牧场马群每年马驹的损失占多少比例,他说平均损失大约在百分之七十左右。
  陈阵吃了一惊,说:小马驹的死亡率真是太高了,怪不得马倌们都恨透了狼。
  张继原说:这还没完呢,小马长到新二岁,还没脱离危险期,仍是狼群攻击的目标。马驹要长到三岁以后,才勉强可以对付狼。可是遇到群狼饿狼,可能还是顶不住。你说我们马倌有多难?像野人一样拼死拼活干上一年,只能保下百分之三四十的马驹子,要是稍稍马虎一点,这一年就全白干了。
  陈阵无语,开始动手擀包子皮儿。
  张继原洗了手,帮陈阵包包子,一边说:可是再苦再累,也不能没有狼。巴图说,要是没有狼群,马群的质量就会下降。没有狼,马就会变懒变胖,跑不动了。在世界上,蒙古马本来就矮小,要是再没了速度和耐力,蒙古马就卖不出好价钱,军队骑兵部队不敢用来当战马了。还有,要是没有狼,马群发展就太快。你想想,一群马一年增加一百几十匹马驹,假如马驹大部分都能活下来,一群马一年就增加百分之二三十,再加上每年新增加的达到生育年龄的小母马,马驹增加的比例就更高了。这样三四年下来,一群马的数量就会翻一番。一般情况下,马要长到四五岁才能卖,那么大批四五岁以下的马就只能养着。而马群是最毁草场的牲口,乌力吉说,除了黄鼠野兔,马群是草场最大的破坏分子。蒙古马食量大,一匹马一年要吃掉几十只上百只羊的草量。现在牧民都嫌马群抢牛羊的草场,如果全场的马群不加控制地敞开发展,那么用不了多少年,牛羊就该没草吃了,额仑草原就会逐渐沙化……
陈阵用擀面杖敲了一下案板:这么说,草原牧民是利用狼群来给马群实行计划生育,控制马群的数量,同时达到提高或保持蒙古马质量的目标?
  张继原说:那当然。草原人其实是运用了草原辩证法的高手,还特别精通草原的“中庸之道”。不像汉人喜欢走极端,鼓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草原人善于把草原上的各种矛盾,平衡控制在“一举两得”之内。
  陈阵说:不过,这种平衡控制真叫残酷。春天马倌们掏狼崽,一掏就是十几窝几十窝,一杀就是一两百。但就是不掏光杀绝;到夏天,狼群反过来,掏杀马驹子,一杀就是百分之七八十,但马倌就是不让狼杀百分之一百。平衡控制的代价就是血流成河,而控制平衡就要靠牧民毫不松懈的战斗。这种中庸比汉族的“中庸”更具有战斗性,也更接近真理。
  张继原说:现在一帮农区来的干部,一直在草原上瞎指挥,拼命发展数量,数量!数量!最后肯定“一举多失”:狼没了,蒙古马没人要了,内蒙大草原黄沙滚滚了,牛羊饿死了,咱们也可以回北京了……
  陈阵说:你做美梦吧,北京在历史上不知道让草原骑兵攻下过多少回,当了多少次草原民族政权的首都。北京连草原骑兵都挡不住,哪还能挡住比草原骑兵能量大亿万倍的沙尘“黄祸”?
  张继原说:那咱们就管不着,也管不了了。亿万农民拼命生,拼命垦,一年生出一个省的人口,那么多的过剩人口要冲进草原,谁能拦得住?
  陈阵叹道:正是拦不住,心里才着急啊。中国儒家本质上是一个迎合农耕皇帝和小农的精神体系。皇帝是个大富农,而中国农民的一家之主是个小皇帝。“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水可载舟,又可覆舟”。谁不顺应农耕人口汪洋大海的潮流,谁就将被大水“覆舟”,遭灭顶之灾。农耕土壤,只出皇帝,不出共和。“水可载舟,又可覆舟”实际上是“农可载帝,又可覆帝”,载来覆去,还是皇帝。几千年来,中国人口一过剩就造反,杀减了人口,换了皇帝,再继续生,周而复始原地打转。虽然在农耕文明的上升阶段,君民上下齐心以农为本,是螺旋上升的进步力量,但一过巅峰,这种力量就成为螺旋下降,绞杀新生产关系萌芽的打草机……
  张继原连连点头。他撮来干牛粪,点火架锅,包子上了笼屉。两人围着夏季泥炉,耐心地等着包子蒸熟,谈兴愈浓。
  陈阵说:今天你这一说,我倒是想明白了——为什么马背上的民族不把马作为自己民族的图腾,相反却而把马的敌人——狼,作为图腾?我也真想通了。这种反常的逻辑中却包含着深刻的草原逻辑。这是因为蒙古马是草原狼和草原人共同驯出来的“学生”,而“学生”怎能成为被老师崇拜的图腾和宗师呢?而草原狼从未被人驯服,狼的性格和许多本领,人学了几千年还没能学到呢。狼在草原上实际统领着一切,站在草原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的制高点上……
  张继原说:我真替犬戎和匈奴感到惋惜。他们是多么优秀的民族,狼图腾崇拜是他们最早确立的,又是从他们那里传下来的,一直传到今天,还没有中断。
  陈阵说:狼图腾的精神比汉族的儒家精神还要久远,更具有天然的延续性和生命力。儒家思想体系中,比如“三纲五常”那些纲领部分早已过时腐朽,而狼图腾的核心精神却依然青春勃发,并在当代各个最先进发达的民族身上延续至今。蒙古草原民族的狼图腾,应该是全人类的宝贵精神遗产。如果中国人能在中国民族精神中剜去儒家的腐朽成分,再在这个精神空虚的树洞里,移植进去一棵狼图腾的精神树苗,让它与儒家的和平主义、重视教育和读书功夫等传统相结合,重塑国民性格,那中国就有希望了。只可惜,狼图腾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字记载的纯精神体系,草原民族致命的弱点就是文字文化上的落后。而跟草原民族打了几千年交道的中国儒家史学家,也不屑去记载狼图腾文化,我怀疑,那些痛恨狼的儒生,也许有意删除了史书上记载下来的东西。所以,现在咱们从中国史书上查找狼图腾的资料,就像大海捞针一样难。咱们带来的几百本书太不够用了,下回探家,还得想法子多弄一点。
  张继原又添了几块干牛粪说:我有一个亲戚在造纸厂当小头头,厂里堆满了抄家抄来的图书,工人经常拿着那些就要化成纸浆的线装书卷烟抽。爱书的人可以用烟跟他们换来名著经典。我当马倌一个月七十多块钱,算是高薪了,买烟换书的事我来干。可是,从建国以后,政府就一直鼓励奖励打狼灭狼,草原上打狼“英雄”快要成为新的草原英雄。蒙族年轻人,尤其是上过小学初中的羊倌马倌,也快不知道什么是狼图腾了。你说,咱们研究这些,究竟有什么用?
  陈阵正在揭锅盖,回头说:真正的科学研究是不问有用没用的,只是出于好奇和兴趣。再说,能把自己过去弄不明白的问题弄通,能说没用吗。
  马驹肉馅包子在一阵弥漫的热气中出了屉。陈阵倒着手,把包子倒换得稍稍凉了一点,狠咬了一口,连声赞道:好吃好吃,又香又嫩!以后你一碰到狼咬伤马驹子,就往家驮。
  张继原说:其他三个知青包都跟我要呢,还是轮着送吧。
陈阵说:那你也得把被狼咬过的那部位拿回来,我要喂小狼。
  俩人一口气吃了一屉包子,陈阵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说: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吃狼食了。走,咱去玩“肉包子打狼”。
  等肉包子凉了,陈阵和张继原各抓起一个,兴冲冲地出了蒙古包,朝小狼走去。陈阵高喊:小狼,小狼,开饭喽!两个肉包子轻轻打在小狼的头上和身上,小狼吓得夹起尾巴“嗖”地钻进了洞。肉包子也被黄黄和伊勒抢走。两人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陈阵笑道:咱俩真够傻的,小狼从来没见过和吃过肉包子,肉包子打狼,怎能有去无回呢?狼的疑心太重,连我这个养它的人都不相信。它一定是把肉包子当成打它的石头了。这些日子,过路的蒙古孩子可没少拿土块打它。
  张继原笑着走到狼洞旁,说:小狼太好玩了,我得抱抱它,跟它亲热亲热。
  陈阵说:小狼认人,就认我和杨克。只让我和杨克抱,连高建中都不敢碰它一下,一碰它就咬。你还是算了吧。
  张继原低下头,凑近狼洞,连声叫小狼,还说:小狼,别忘了,是我给你拿来马驹肉的,吃饱了,就不认我啦?张继原又叫了几声,可是小狼龇牙瞪眼就是不出来。他刚想拽铁链把小狼拽出来,小狼“嗖”地蹿出洞,张口就咬,吓得张继原往后摔了一个大跟头。陈阵一把抱住小狼的脖子,才把小狼拦住,又连连抚摸狼头,直到小狼消了气。张继原拍了拍身上的沙土站了起来,面露笑容说:还行,跟野地里的狼一样凶。要是把小狼养成狗就没意思了。下次回来,我再给它带点马驹肉。
  陈阵又把小狼嗥声所引来的种种危险告诉张继原。张继原把《海狼》换了一册《世界通史》,对陈阵说:根据我的经验,今晚狼群准来,千万小心,千万别让狼群把咱们的宝贝小狼给抢走了。得多长点心眼,狼最怕炸药,狼群真要是冲羊群的话,你们就扔“二踢脚”。上次我给你们弄来的一捆,你再仔细检查一下,要是潮了就炸不响了。
  陈阵说:杨克用蜡纸包好了,放在包里最上面的那个木箱里,肯定潮不了。前几天,他跟盲流们干架,点了三管,炸得惊天动地的。
  张继原急冲冲奔回马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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