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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8-12 04:01 编辑 <br /><br />他们仍然不冷不热地相处,很多时候开始为了一些莫名小事发生口角。如同两只刺猬,相互拥抱取暖,却将彼此伤害。太相像的人,越发不能彼此容忍。
九年前
离开杨湾小镇的那年,苏楚在军训最后一天到学校报到,比别人晚了整整10天。宿舍里靠窗的一个上铺是留给她的,先来的室友已经帮她把床单蚊帐等安置好,也预先替她打了热水。5个人住8个人的房间,显得空落,却也干净。
学的是建筑,常常熬夜画图纸,室友们均不同系,见苏楚年纪最小,对她很是照顾,寝室内务几乎不需要她插手。
苏楚是外婆一手拉扯大的,长得酷似外婆,娇小,柳眉细眼,笑容盈盈,一口吴侬软语,颧骨微微有点耸起,长发长裙。不是美人,静立有娴静的气质。然而性格却是迥异,粗心大意,冒冒失失,快言快语。常因食堂满座,持一炸鸡腿在教室门口的台阶啃得满手是油。开学第一周便语出惊人和导师争执,欧洲的建筑系都属于艺术学院,而我们的建筑系却只招收理科的考生。浪漫和理想离建筑师们越来越远,简单的重复和繁杂的抄袭充斥着一切。
齐韩是个留校不久的北京男人,教中国建筑史。对这个突兀发问的女孩微笑着答,确是如此,而你心甘情愿被此俘虏,12年寒窗搏此一考。
苏楚一时词穷,考大学是一种生活的基石,她的确被束缚于此间。那日过后,她便和齐韩较了劲,他说的没错,苏楚心中的茫然困惑,被人如此赤裸裸说出来,埋怨是埋怨,她从不曾想过还有其他出路。
齐韩长了苏楚6岁,也不和她一般见识,课上并不为难她。新生的日子过得简单,上课,打饭泡水,画图纸,背单词,周末参加舞会,想家了,就坐一个半小时的火车回太湖边上美丽的小镇。
8年前。 八年前
转眼就是一年。大二的苏楚已在学校里混得脸熟。平日里,最大爱好就是借了电单车去飙车。她常常会有种不知名的脆弱,在兜风时,听着风呼啸着从耳边过,细沙打在脖子和肩上有微微的疼痛时,流下泪来。
中考结束,照例这天她又去追风。回来泊车,翻身下来时,因长裙绊脚一疏忽整个小腿贴到了排气管上,几百度的高温,顿时烫得小腿起了泡。苏楚纵然是大胆,也不禁无措起来。边上的男生见了,背起苏楚到就近的水房,接了冷水,不停为她冲洗,又跑去实验室拿了冷霜替她敷。整整一个月,接她上下课,往来教学楼和寝室间,买饭打水细心照料。这个人就是赵越,后来成了苏楚的男友,医学院研究生。
苏楚向来不肯好好用功,成绩始终不好不坏,唯独齐韩的那门课,因为赌着气,所以格外的好。期末考卷上写,你爱上海吗?你喜欢上海的建筑吗?
可惜,那些Landmarks都不是国产的:金茂是SOM的作品,上海商城是Portman的作品,港汇是清水建筑的,大剧院是夏氏的。再旧一点,上海展览中心是俄罗斯人的,法国城是法国人的,外滩是欧洲人的。我们没有自己的传世之作。建筑是一种文化的积累,而我们得到的沉淀少得可怜。
这门课后来得了个A,但齐韩对她说了句,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是艺术与技术的结合,和政治无关。七年前
赵越对苏楚很好,两人平时功课都忙,又都找了份兼职贴补生活费,只在周末才聚到一起。常常提了一袋零食乘着地铁从一个终点到下一个终点,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冷气,他们孵在这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里,安安静静看着上演别人的故事。坐得多了,渐渐习惯在同一扇门进出某一节固定的车厢,每个星期都可以看到相识的面孔。然后苏楚在火车站下去回杨湾,赵越回到地铁另一头的家。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朱丹出现。
朱丹是外语系的新生,聪明,漂亮,一入校就成了系花,她搬到了苏楚的宿舍,和苏楚头对头。寝室里多了小妹妹自然热闹起来,熄灯后两人常说会儿悄悄话。赵越有时来看苏楚,总不忘记替朱丹带点零食。朱丹的家在遥远的东北,虽不乏追求者,但仍然窝在宿舍里看书。时间长了,苏楚便带着她一起出去玩。
因为惦记着外婆,苏楚每隔两周回一次杨湾,周五去,周日回。朱丹和赵越会一起送她上火车,在站台上,朱丹朝她挥手,笑容天真。
春节过后,赵越忙着写毕业论文,倒也不忘每星期送花给苏楚。在医院里实习,仍然不时叮嘱苏楚不要在画室里一待就忘记了吃饭等等。
周末,赵越值夜。苏楚和朱丹绕着操场散步。朱丹挑着话说,赵越对你真好,预备一毕业就结婚吗?苏楚大笑过后,突然听明白了朱丹的意思。这叫苏楚意外。即使是粗心惯了,仍有女人天生的敏感。
你喜欢赵越,是吗?苏楚抬头看朱丹,月光均匀地洒在这个自信的女孩脸上。
六年前
这一年,赵越毕业后并没有做医生,而是去了家外商制药公司做市场推广。收入颇丰,并不需要游荡在地铁里度他们的周末。苏楚要去北京实习6个月,赵越替她收拾北行的物什,丰润的面油、防沙的太阳帽、丝巾、喷雾状的矿泉水……赵越淡淡说了句,北方干燥,自己多注意着点。半晌无声,他刻意回过头去迅速抹掉眼泪。苏楚本想说句,不过半年,又不是不回来,不知怎的,就是没有说出口。两人有点僵,还是赵越先开了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的。苏楚想了很久还是说了实话,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爱你,但是你一直对我很好。
苏楚去北京的那天,还是3人乘着地铁,然后送苏楚上火车,赵越替她安置好了行李,说多来信,然后回到月台上。苏楚轻轻地说了句,谢谢你,赵越。
北京的日子过得很散,设计院分给学生的工作本就不重而且枯燥,收集整理些资料,画些简单的几何透视。10月的京城,有晴朗的天,走在落满银杏叶的大街,苏楚想起和齐韩拌嘴的往事。
断断续续接到朱丹和赵越的信。在北京的半年,苏楚只在回去前给赵越回了信,对不起,赵越,我想我不爱你。
五年前
苏楚毕业了。最后的暑假过得七零八落,忙着面试。虽然一样稚嫩,好在握着一张名校文凭,到底比别人幸运些,8月顺利进了大公司。初涉职场,新鲜胜过矜持,不多时日,嘻嘻哈哈已和同事混作一群。一开始还穿着合身的套装,抹得体的口红,不出2个月,就蔓延出散漫的习气,下班后把办公室据为宿舍,甚至把吉他背来,下班后一个人弹唱。离开学校以后,和齐韩居然热络起来,常常结伴去消遣,吃饭打牌。
得了第一份工资,不多,却足以养活自己和外婆。接了外婆来上海住,每日便赶早回去,有可口的饭菜等着,兴致好时,外婆还会哼几段评剧。年底得了奖金,买了台电脑,苏楚便舍弃了吉他,驰骋在网络MUD间,晚饭后就忙着联上风云的服务器练功、打坐,饿了买包子鸡腿,渴了拣个牛皮酒袋到春来客栈去灌水。在MUD里日复一日的生存,翻山越岭,寻找各类武功秘籍,完成天机老人的任务,长些内力和经验值,过着江湖跌宕厮杀的生涯,渐渐和人群疏远。
齐韩见她终日沉溺在虚拟的世界里,不由拖她去看画展。出了门,苏楚抱着膝坐在广场门口的台阶上,如果生活就像MUD一样简单有多好,只要武艺超群,总会化险为夷,江湖上,爱和仇都可以痛快解决。齐韩问,你想要什么?苏楚摇头,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很明白什么是我要的,什么是我能做的,什么是适合我的。可是我越来越糊涂。齐韩不知如何劝,只好转了话题,梁思成并没有什么惊世的建筑,但他有惊世的著作——《中国建筑史》,他测绘了大量的古建筑。而现在,不太有人耐得住性子去做这些事。欧洲的建筑师大多从修复古建筑入手来积累经验,你喜欢这些立体的画,你是学建筑的,难道不想去实践你的理想?苏楚吁了口长长的气,老师,现在来谈理想,是个很空洞的话题。从小到大,我想的就是好好读书,然后考大学,这是拥有份好工作的敲门砖。整个大学时代我都很迷茫,感觉12年寒窗奋斗的目标一下子就达到了,而新的里程又太渺茫。我学画,读建筑史,这是浪漫的梦想,和现实毕竟有差距。齐韩不否认,他也是学建筑的,只比苏楚大了半轮。
苏楚还是过着混沌的日子,上班,下班,打MUD。
四年前
朱丹来了,带了一大把蓝色矢车菊,说考上了北外的研究生,暑假过后就要离开上海。苏楚问及赵越,朱丹默不作声。仅隔1年,苏楚似乎就感觉隔了尘世,很多心事差得很远。以前她喜欢驶电单车兜风,觉得刺激,而现在宁愿躲在MUD里,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过日子。
在朱丹的毕业典礼上,苏楚见到了赵越,头发剃得很短,脸瘦了些,小腹胖了些。朱丹在台上看着,眼睛里有泪。领了毕业证书,赵越和苏楚一起为朱丹拍照,草坪上遇到预备去打饭的齐韩。4个人,隐约都感觉到点什么,有点尴尬。一起在小食堂吃了午餐,谈笑一些荤段子来掩饰。朱丹要了酒,说为毕业干杯,一个人闷喝到脸发红,鼻尖上渗出细汗,对着赵越傻笑。你醉了,苏楚知她心里难过,但说破了,对谁都不好。于是推了赵越送她回去。 齐韩望着他们的背影,问苏楚,你旧男友?看得出他还是喜欢你。苏楚勉强笑了笑。
还有2天,朱丹就要走了。她们并肩躺在席上,朱丹瞪着天花板一字一顿地说,苏楚,赵越不爱我,我爱他就够了,我爱他,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朱丹突然又问,你和齐韩,你确定吗,说实话,我更担心你。苏楚点点头,又摇摇头,有时她发觉自己把赵越和齐韩混在了一起,一个很模糊的影子,可是,谁也不是。苏楚和齐韩有些相似,有过共同的梦,然后在现实中一一破灭,各自寻求暂时平衡的方式得过且过,等待下一场爆发。
三年前
风云4无缘无故当了机,再也没有连接上。苏楚少了个寄托又跌落到现实里。INTERNET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始在上海蔓延开,网络上各色人等纷杂。苏楚辞了职,跳巢入了IT行。上下班时间没有规律,泡沫经济的网络时代,随便拿套构想就可以叫风险商投资。命运暗涌诡异,游泳中学游泳的苏楚焦头烂额,却又欣喜万分,因为她厌倦了现在的生活,又无力自己拿出勇气来改变,那等于自己否定自己,这对她是件悲哀的事情,所以拿着这个契机当赌注。
春节过后,外婆说很想回杨湾,上海是很好,但她老了,这个城市的钢筋森林让她孤单。苏楚想了想,确实,她不是游荡在外就是对着电脑十指飞快,心下惭愧。舍不得让外婆一个人回去住,好不容易团圆却又要分离。傻孩子,你有你的生活,你应该留在上海发展,再说杨湾和上海也不是十万八千里的,不哭。外婆替她擦着泪,苏楚多年来的委屈困惑迷茫一下子都决了堤。想要的,无非是一种依赖和安慰。
2年前。 二年前
我一个人住,齐韩常常笑苏楚的这句口头禅像是个暧昧的邀请。他们仍然不冷不热地相处,很多时候开始为了一些莫名的小事发生口角。如同两只刺猬,相互拥抱取暖,却将彼此伤害。太相像的人,越发不能彼此容忍。苏楚和齐韩都不确定永远,彼此需要,却无法彼此牺牲。齐韩终于拿到了法国的签证,留给苏楚一张一个月内随时生效的机票。法国有艾菲尔铁塔和蓬皮杜中心还有凯旋门,那曾是他们向往的建筑。
朱丹毕业了,留在北京。赵越终于派了喜帖,烫金的红纸上有朱丹甜甜的笑。喜宴在上海举行,苏楚站在他们中间照了合影。想起3个人共同度过的学生时代,想起了她开车烫伤那年。苏楚不爱赵越,但赵越是她温暖的气息。朱丹爱赵越,的确,这已经足够了。那张机票,苏楚把它塞进了抽屉里。她给远在彼岸的齐韩写了信:中国是有建筑的。太和殿和祈年殿作代表的皇家建筑,苏州园林作代表的江南私家建筑,这些是有名姓的。还有没名姓的。 文艺复兴以后,欧洲进入了一个创作空前繁荣的时期,76岁的米开朗基罗也可以胜任大教堂的总设计师。一大批在欧洲无法立足的二三流建筑师在远东的上海找到了他们的舞台和试验田。外滩的建筑就是这样来的,它们每一个都不是经典,但是从古希腊的柱式运用,到古罗马的大穹顶再到巴洛克的涡旋,历史的集中使它们变成了一个集体的经典。城市建筑的风气全世界都在变坏。我喜欢上海。不是因为这里的房子比别的地方好看,而是因为这里的房子比别的地方自由。因为自由,我包容它们时不时地东施效颦。
一年前
17时14分的轻轨,坐5站路,换地铁2号线,再坐3站,出门口右手边有个STARBUCK,买一大杯星冰乐。走5分钟,穿过马路,乘电梯到10楼,就是环艺。整个春天以来,苏楚的生活上了正轨,工作勤奋,偶尔也接些私活,在这寸土寸金的城市里供了楼。下班后看场电影,然后走1站路到广场,穿过人群攒动的甬道,再坐1号线的地铁回家。或者做几样精致清淡的小菜安慰自己,或者索性偷懒,沿途吃点面食快餐之类,只在周末才去买菜。每次过节回杨湾住,齐韩偶尔会打电话来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每个瓜果新市,外婆都托人带许多时鲜的水果给她。
苏楚27岁,依然明眸皓齿,面色却不如以前红润了,都是这城市各类射线纵横的错。白云好远,阳光弥漫,兜兜转转,岁月静好。
她一个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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