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耀镜の恶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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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访吸血鬼(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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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6 11:58: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6-8-8 17:13 编辑 <br /><br />
第二部

第一节

  “我整夜站在法国轮船‘玛丽亚那号’的甲板上,看着船的跳板。码头上人头攒动,舞会在奢华的舱房里持续到很晚,甲板上熙熙攘攘,到处是旅客和拜访者。但是终于,当时辰越来越接近黎明时,舞会一个接一个地结束了,马车离开了狭小的沿河街道。几个晚到的乘客上船了,一对恋人在近旁的栏杆边一直缠绵了数小时。但是莱斯特和他的小学徒,假如他们从大火中幸存下来(而且我也确信他们是幸存下来了)的话,并没能找到船上来。我们的行李那天已经运离公寓了,而且我确信任何可以让他们知道我们的目的地的东西都被毁掉了。但是我仍然守望着。克劳迪娅很安全地锁在我们的房间里,眼睛盯着舷窗。但是莱斯特没来。
  “最后,如同我期望的那样,天亮之前开始了出发前的骚动。一些人在码头和河堤的草坡上挥舞着手臂,而大船先晃动了一下,然后猛烈地倾斜到一边,接着在巨大的震颤中滑入了密西西比河的波涛中。
  “新奥尔良的灯光变得越来越小,愈来愈微弱,直到在我们后面变成了渐渐发亮的云层下一点苍白的磷光。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但是我站在甲板上尽可能长时间地看着那灯光,知道也许我永远不会再看见它了。有一段时间我们顺水而下,经过了弗雷尼尔和普都拉的堤岸,看见绵白杨和柏树构成的绿墙沿着河岸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我知道已经快到早晨了。危险近在咫尺。
  “当我把钥匙插进舱房的锁里时,我感觉到了也许是我所知道的最精疲力竭的感觉。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在我们这个特殊的家庭里碰到像今晚经历的那种惧怕、脆弱和真正的恐怖。没有快速的解脱,没有可以迅速得到的安全感,只有当身心再也不能经受住这样的恐惧时最终由倦意携来的一种释放。因为尽管莱斯特现在已离我们相去数里,他的复活却已在我心里唤醒了种种无法逃避的、纠缠不清的、复杂的恐惧。甚至当克劳迪娅对我说,‘我们安全了,路易,安全了’,而我答应着‘是’的时候,我依然可以看见莱斯特挂在门框上,看见他球状的眼睛和伤痕密布的皮肉。他是怎么回来的?他是怎么战胜死亡的?什么样的生物能够像他那样枯缩作一团后又幸存下来?无论答案是什么,不仅仅是对他,对克劳迪娅,还有对我来说都意味着什么?我们已经安全地摆脱了他,但是我们已经安全地摆脱了我们自己了吗?
  “这条船被一种奇怪的‘热症’袭击着。它惊人地干净,找不到任何虫鼠的痕迹。然而,偶尔也可以发现它们的尸体,没有重量,干燥,仿佛已经死了很多天。但是热症还是存在。旅客往往先有虚弱无力和咽喉疼痛的症状,偶尔脖子上还有些伤痕,间或伤痕又在别的位置,或者干脆没有任何可以辨别的痕迹,尽管有些旧的伤疤会挣裂开来,再次疼痛。而有时,那些睡得越来越多的旅客就会随着航行的继续和热症的传播,在睡梦中死去。所以在我们穿越大西洋时,海上有过几场葬礼。自然而然地,由于惧怕热症,我就避开旅客,不想加入他们在吸烟室里的会谈,不想听他们讲故事,谈他们的梦想和期待。我总是独自进‘餐’,但克劳迪娅喜欢观察那些旅客,站在甲板上看他们在傍晚走来走去,然后当我坐在舷窗边时,温软地在我耳边说:‘我想她会成为我的猎物……’
  “我会放下书,向舷窗外看去,感觉着海浪轻微的摇摆,望着远比在陆地上见到的要清晰灿烂得多的群星。它们低垂下来,几乎触着了海面。时常在某些时刻,当我独自坐在黑暗的船舱里时,天空仿佛也降落下来与大海碰面。在这样的相会里,某种巨大的秘密将会被揭示出来,某种沟峡将会奇迹般地被永远合拢。但是当天空和海洋已不可区分,就像天地已混沌一片时,谁又来揭示这秘密呢?上帝?还是撒旦?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这样一个念头,如果能认识撒旦,能够仰望他的脸,也许会成为一种安慰;不管那张脸会是多么的恐怖,我可以知道自己彻底地属于他,从而才能让这种无知状态下的折磨永远休止,穿过那永远将我和我称之为人性的一切隔绝开来的面纱。
  “我感到这艘船越来越驶近那个秘密。苍穹一望无边,环抱着我们,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绝美和沉寂。但是后来,‘休止’这个词变得骇人起来,因为在诅咒中一切是无休无止的,也不会有安息;那么这样的折磨和地狱中熊熊不灭的火焰比起来又是什么呢?永恒的群星下波涛荡漾的海——那些星星自己——和撒旦又有什么关系呢?由于我们一贯被人类的狂热占据,那些在孩提时代听起来如此祥和的景象几乎无法想象会是令人向往的:六翼天使永远地凝望着上帝的脸——而上帝的面容——是永生的安息,而这温柔摇篮一般的大海只是它的一个最轻微的承诺。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当船睡着了,整个世界也睡着了,天堂和地狱都不再只是折磨人的幻想。了解,相信,这一个或那一个……也许就是我可以梦想到的唯一的救赎了。
  “克劳迪娅和莱斯特一样喜欢光,起来时就会点亮灯。她有一盒很漂亮的扑克牌,是从船上的一位女士那里得到的;有图画的那一面是玛丽·安托瓦内特①风格的画,背面是灿金紫罗兰色的鸢尾花。她玩一种单人牌戏,把扑克牌组成钟的数字。她不停地问我,直到我终于告诉了她莱斯特是怎么玩成的。她不再吓得发抖了。就算她记得自己在烈火中的惨叫,她也不想去多想。即使她想起大火之前她在我臂弯里的哭泣,那也不会让她有任何改变。她和往常一样,是一个很少犹豫不决的人,习惯性的安静对她这种人来说并不意味着焦虑或悔恨。
  
  ①Marie Antoinette(1755—1793),法王路易16的王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兰西斯一世之女、勾结奥地利干涉法国革命,被抓获交付革命法庭审判,处死于断头台。
“‘我们本该烧了他的,’她说。‘我们真是傻瓜,光看他的外表就以为他死了。’
  “‘但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我问她。‘你是看见他的,你知道他变成什么样了。’我对这种讨论一点胃口都没有,真的。我宁愿把它推到我记忆的深处去才开心。但是我的头脑并不允许我这样做。而现在是她来给我解答了,因为其实她是在对自己说话。‘设想一下,尽管他拼不过我们了,’她解释道,‘但还仍然活着,禁锢在那无助的干瘪的尸体里,神志清醒,谋划着……’”
  “‘在那种情况下他还能有意识吗?’我低声道。
  “‘那么再设想一下,当他浮上沼泽水面,听到我们的马车走远时,他有了足够的力气驱动他的四肢。黑暗中,他的周围有各种生物。我有一次看见他曾经折断一只小花园蜥蜴的脑袋,看着血流进玻璃杯里。你能够想象得出他身上那种顽强的求生意志吗?他的双手会不会在那片水域里摸索着身边任何移动的东西?’
  “‘求生意志?顽强?’我自言自语道,‘那么如果是别的什么……’
  “‘其后,当他感觉到他的力量恢复了,也许刚够支持他爬上公路的,于是在那条路上的某个地方他逮到了什么人。也许他蜷缩在那儿,等待一辆过路的马车;也许他匍匐在那儿,吸取他能找到的任何血液,直到他来到那些移民居住的简陋木棚区或是那些零散的农舍。那他会是多么骇人啊!’她看着吊灯,眼睛眯缝着,声音渐渐暗哑,没有丝毫情感。‘然后他又干了什么呢?现在我很清楚了。如果他不能及时赶到新奥尔良,他肯定是到了老牛轭湖公墓。慈善医院每天往那儿送新的棺柩。我可以想见他在潮湿的泥土里挖掘着这样一个棺材,把里面新鲜的“内容”倒在沼泽地里,而自己躺到那狭小的坟墓里,直到第二个夜晚的来临。没有人会习惯去那儿打搅他。是的……他就是这样做的,我敢肯定。’
  “我沉思良久,描绘着那幅景象,明白事情一定是这样发生的。而后,我听见她放下手中的牌,看着牌上一个戴白头巾的国王的椭圆形脸,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我也会那样干的。’
  “‘你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她问道,收拾起她的牌,小小的手指努力想把它们理成整齐的一摞,好洗牌。
  “‘可是你真的相信……如果我们烧了他的尸体,他就会死吗?’我问。
  “‘我当然相信。如果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爬起来,那么就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爬起来。你想说什么?’现在她又分好了牌,在小橡木桌上也发给我一手。我看看牌,没有碰它们。
  “‘我不知道……’我轻声对她说,‘只是,也许并没有求生意志,并没有顽强……因为很简单,根本没有任何这样的需要。’
  “她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没有流露出一点她的思想或是她理解了我的心思的迹象。
  “‘因为也许他就是不能死……也许他是,而且我们也是……真的死不了?’
  “好长一段时间,她坐在那儿看着我。
  “‘在那样的状况下还神志清醒……’我最后加了一句,掉过头去不看她,‘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不可能在别的状况下也会有知觉呢?大火中,阳光下……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路易,’她声音轻柔地说道,‘你害怕了。你没有提防恐惧,不明白恐惧本身的危险性。等我们找到那些可以告诉我们这些事,那些有知识的、像我们这样在地球上活了几个世纪或不管多长时间的生物,我们会知道答案的。那部分知识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却被他剥夺了。他该死。’
  “‘但是他并没有死……’我说。
  “‘他死了,’她说。‘没有人能逃出那幢房子,除非他们跟着我们跑,待在我们身边。不,他死了,还有那个发抖的唯美主义者,他的朋友。神志清醒,那又有什么关系?’
  “她收起了纸牌,把它们放到一边,用手示意我把床铺边桌子上的书递给她。那些书是她一上船就取出的为数不多的吸血鬼传奇记录,是她用来做指南的。这些书里没有英格兰那种疯狂的浪漫史,没有埃德加·爱伦·坡①的故事,没有奇情幻想。只有少数描述东欧吸血鬼的文章,却已变成了她的某种类似《圣经》的东西。在那些国家,一旦人们发现吸血鬼,他们真的会烧毁他的尸体,将他的心用桃木钉死,将脑袋割掉。她现在一读起这些就是几个小时。这些古老的书在它们飘洋过海越过大西洋之前就被反复阅读过,都是些旅行者的故事和对神父及学者的描述。而她在计划我们的旅行时,不需要任何纸笔,只要用脑子盘算就行。旅行会立即将我们带离灯火辉煌的欧洲各国首都,去向黑海。在那儿,我们可以在瓦尔纳②登岸,从喀尔巴阡山偏僻的乡村开始搜寻。
  
  ①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文艺评论家·现代侦探小说的创始人,主要作品有诗歌《乌鸦》、恐怖小说《莉盖亚》、侦探小说《莫格街凶杀案》等。
  ②Varna,保加利亚东北部港口城市。
“对我来说,前景是狰狞而残酷的,我似乎已被它束缚住,因为我的内心深处有对别的地方和别的知识的向往和期待,而这些克劳迪娅还没能开始理解。这种渴盼的种子多年以前就在我的内心种下,当船驶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海域时,绽开了苦涩的花。
  “我希望那海水是蓝的,但它们不是。它们是夜晚的水色。而我又得经受多么大的痛楚啊,使劲回想着在一个年轻人幼稚天真的感觉里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海洋,想着那些被杂乱无章的记忆永远放走了的海水的颜色。地中海是黑色的;意大利的海是黑色的,希腊的海是黑色的;总是黑色的;在黎明前寒冷的短短数小时里,海也是黑漆漆的。当克劳迪娅睡着了,倦于阅读她那些书和满足她吸血鬼的渴望的贫乏资料时,我会放下一盏灯,穿过升腾的蒸汽放下去,直到火焰恰好在水声哗啦的波涛表面燃烧;在那起伏的表面上,除了那盏灯,再没有别的光照亮,那束光的倒影一直伴随着我前行,像一只冷静的眼睛,总是从水深处盯着我,说道:‘路易,你只是在找寻黑暗。这海不是你的海,人类的神话不是你的神话,人类的财富也不是你的财富。’
  “‘但是,啊,在那些日子里,对于旧世界吸血鬼的寻找让我的内心充满怎样的苦楚,那是一种我无可奈何只有品尝的苦痛,就好像连空气也丧失了它的清新。那些夜晚的可怕怪异生物会带给我们怎样的秘密和真相呢?他们生命必然的局限是什么呢?如果我们真的要把他们找出来,我们这被诅咒的又能和那些被诅咒的说些什么呢?
  “我从没有在比雷埃夫斯①上过岸,但是在我的脑海中,我漫游过雅典卫城,注视着月亮从巴台农神庙②敞开的顶上升起;我也曾照着那些奇伟的廊柱测量我的身高,走在那些死于马拉松战役的希腊人的街道上,听着穿行在古老橄榄树间的沙沙风声。这些是不朽的人们的纪念碑,而不是那些活着的死人的纪念碑;这里有历经了沧海桑田的秘密,而我只是刚刚隐约有所了解。然而,还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放弃我们的求索,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改变目的。但尽管我一直立场坚定,我还是反复掂量着我们求根究底的巨大风险,任何一个诚心诚意的问题可能带来的风险;因为答案的代价一定是难以计算的,一个悲剧性的危险。谁又能比我更明白这个呢?我统辖着自身肉体的死亡,眼睁睁地看着所有被我称为人性的东西枯萎灭绝,仅仅构筑了一条无法割断的锁链,将自己牢牢地固固在这个世界里,却又把自己变成了这个世界永远的放逐者,有着一颗跳动的心的幽灵?
  
  ①Piraeus,希腊东南部港口城市。
  ②Parthanon,雅典卫城上供奉希腊雅典娜女神的主神庙,建于公元前5世纪,被公认为是多利斯柱型发展的顶峰。

  “这片海用噩梦和清晰而又痛楚的回忆安抚着我。在新奥尔良的一个冬夜里,当我在圣路易公墓里游荡时,我看见了我的妹妹,年老体衰,抱着一大棒白玫瑰,花刺被一张古老的羊皮纸仔细地包裹着。她低垂着灰白的头,稳步穿过危险的黑暗,走到竖着她哥哥路易的墓碑的坟前。那里并排躺着他的幼弟……路易,死于普都拉大火的那个人,给他的教子,一个她永远不知道的同名人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那些花是献给路易的,仿佛他死去还没有半个世纪,仿佛她的记忆如同路易的记忆一样让她心无宁日。哀痛增加了她那种灰白的美丽,哀痛压弯了她纤细的脖颈。当我注视着她时,我没有去触摸她银灰色的发丝,低声说爱她,于是这种爱就不会给她的有生之年添加比悲伤更糟糕的恐怖。我带着深切的悲哀离开她。一次,一次,又一次。
  “现在我做的梦太多。梦的时间总是太长。在这艘船的囚禁中,在我肉身的囹圄中,从没有哪个凡人的身体像我那样与每次的日出合拍。我的心跳因为眼前的东欧山峦而加速,最终,因为这样一个希望而加速——在某个地方我们能在那原始的乡村里找到为什么在上帝之下,这样的痛苦煎熬被允许存在的答案:在上帝之下怎么会被允许开始,以及在上帝之下又该怎样结束。我知道,我没有勇气去结束它。而此刻,地中海的海水适时地,实际上已经变成了黑海的波涛。”
  吸血鬼叹了一口气。男孩的头枕在肘上,右手掌托着脸,迫切的神情和发红的眼睛极不相称。
  “你觉得我是在哄你玩吗?”吸血鬼问,漂亮的深色眉毛一瞬间锁结在了一起。
  “不,”男孩很快地回答,“这比我问你问题所得到的要多。你会按照你自己的节奏告诉我所有的事。”他不说话了,看着吸血鬼,好像已准备好听他再次开口。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从他们周围老式维多利亚房子的某个地方传来的。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男孩抬起头看看通往楼道的门,就好像他已经忘记了房子的存在。有人步履沉重地在老式木地板上走着。吸血鬼并未受到干扰。他向一旁看去,仿佛在又一次将自己和现实分离开来。
  “那个村庄。我没法告诉你它的名字;名字我想不起来了。我记得它距离海岸有数里之遥,然而我们还是独自乘着马车旅行。那样的一辆马车!那是克劳迪娅的主意,乘马车,是我本该预料到的;但这以后,事情总是让我摸不着头脑。到瓦尔纳的第一刻起,我就觉察到她身上的某种变化。我突然明白,她不仅是我的女儿,也是莱斯特的。从我这儿,她明白了钱的价值,但是从莱斯特那儿,她继承了一种花钱的热情。如果找不到我们花销得起的最奢华的黑色马车,她就不准备离开。马车装备了可以坐一队旅行者的皮座椅,而不仅仅是足够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来运送一个精雕彩刻的橡木箱。马车后面吊着两箱那儿的商店里可以提供的最好的衣服。我们疾速行驶着,那两个轻便庞大的轮子和优质的车轴载着车厢,以一种惊人的轻松越过山路。这让人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在那偏僻怪异的乡村里,没有别的任何东西,只有马匹疾驰的蹄声和马车轻微的吱呀声。
 


 楼主| 发表于 2007-7-6 11:58:42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13 编辑 <br /><br /> “那是一个古怪的乡村。孤寂、黑暗,偏远的乡村时常是黑暗的;乱云遮月时它的古堡和废墟变得朦胧晦暗,因此在那几个小时里我感到一种在新奥尔良时从未曾体验过的不安。那里的人也无法让我安心。我们毫无遮掩,迷失在他们小小的村舍间,而且不断意识到待在他们中间使我们处于严峻的危险之中。
  “在新奥尔良杀人永远不需要掩饰,热症瘟疫和犯罪的肆虐——这些事总是在那儿和我们竞争,而且更胜一筹。而在这里,我们必须费尽心机让捕杀尽可能地不引人注目。因为这些头脑简单的乡下人,也许他们会觉得新奥尔良拥挤的街道很吓人,可他们完全相信死人的确会行走、会吸活人的血。他们知道我们的名字:吸血鬼、恶魔。而我们很容易招致最轻微的流言,因此不想在任何情况下亲手制造出谣传。
  “我们独来独往,来去匆匆,花钱大手大脚,竭力想在我们外表的掩饰下得到一种安全。我们发现吸血鬼实在是小酒馆炉火边一个俯首皆是的通俗话题。在那儿,我的女儿靠着我的胸口安稳地睡着,而我总是能在农民或是客人中间发现什么人的德语说得足够好,偶尔甚至会是法语,可以和我讨论那些熟悉的传说。
  “但是终于,我们到了将成为我们行程中一个转折点的村庄。我一点也不欣赏那趟旅行,无法享受那空气的清新、夜晚的清凉。即使是现在,我讲起它来时还有一丝微弱的颤栗。
  “那一夜之前我们是待在一间农舍里的,因而没有听到任何新的消息——只看见那地方荒凉的景象。因为我们到那儿时,天色还不算晚,还没有晚到小街上的店铺都要上门板、或是只留有一盏若明若暗的灯在酒店宽敞的马车道前摇荡的时候。
  “家家户户都将我们拒之门外。还有别的一些迹象说明有些事情不对头。一扇关闭的商店窗户下的一小盆干花、一只在院子中心前后滚动的拥。这个地方有种像是被瘟疫围困住的城池的景象。
  “但当我把克劳迪娅放到马车边压实的泥地上时,我看见酒店门下的一线光亮。‘把你斗篷的帽子戴起来,’她快速地说道,‘他们来了。’有人从里面拉开了门栓。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人影身后留下的极狭小空间里的光,随后我看见马车灯的光线在她眼中闪烁。
  “‘我要一个过夜的房间,’我用德语说,‘我的马需要喂料,非常需要!’
  “‘夜晚不是赶路的时间……’她用一种特别的、单调的声音对我说,‘而且还带着一个孩子。’当她说话时,我注意到她身后屋子里的其他人。我听见他们在小声嘀咕着什么,还有火焰劈啪的闪亮。我能看见的人大多数是农民,围聚在火炉旁,除了一个打扮和我差不多、穿着剪裁考究的大衣的男人。他肩上披着一件外套,但是有些衣着不整而且衣衫破旧。他的红发在炉火的映照下发着光。他是个外国人,像我们一样。他是唯一没有在看着我们的人。他的头微微有些摇动,好像喝醉了酒。
  “‘我女儿累了,’我对那女人说,‘除了这里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把克劳迪娅抱在怀里。她把脸转向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路易,大蒜,门上还有十字架!’
  “我还没有看见这些东西。那是一个小十字架,铜制的耶稣身体被钉在木头上,周围有一圈大蒜围着。新的花圈和旧的缠结在一起,那上面的花瓣已经枯干了。女人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很犀利地看着我。我看得出她是多么的精疲力竭;她的眼珠发红,紧抓着胸前披巾的手在颤抖着,黑发完全不成样子。我又向前踏近几步,走到快到门槛的地方。她突然猛地一下把门大开,似乎她刚刚决定要让我们进去。我从她身边走过时,她说了一个祈祷词。尽管我不懂斯拉夫语,但是我能确定她是祷告了一声。
  “那矮小、低梁的屋子里挤满了人。男人、女人,靠着粗糙的镶木板墙,在长凳上,甚至在地上坐着,仿佛整个村子的人都集合在这儿了。有一个孩子在一个妇人的腿上睡着了,另外一个孩子睡在楼梯上,被包裹在毯子里,双膝蜷缩着搁在一层楼梯上,双手垫着头靠在紧挨着的上一层楼梯上。到处都钩钩钉钉挂着大蒜,和那些煮锅水壶放在一起。炉火是唯一的光线,在那些注视着我们的人的僵硬的脸上投射下变了形的阴影。
  “没有人动弹、让位给我们坐下或是招呼我们任何东西。最后还是那女人用德语和我说,如果我愿意,可以把马牵到马厩里去。她用那遍布血丝、神色慌乱的眼睛盯着我,而后脸色变柔和了。她告诉我,她会举着一盏灯站在门口为我照亮,但是我必须抓紧,而且得把孩子留下。
  “但是还有别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察觉到在燃烧着的木头和美酒浓烈的芳香下有着的一种气味。那是死亡的气味。我感觉到克劳迪娅的手紧紧按着我的胸口,看见她的小手指指着楼梯下面的一扇门。气味是从那儿传过来的。
  “我回来时女人已经替我准备好一杯酒,还有一碗肉汤。我坐了下来,克劳迪娅坐在我的膝上。她的头转过去冲着那扇神秘的门。所有的眼睛都像先前一样紧盯着我们,除了那个外国人。我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轮廓了。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得多,憔悴的外貌好像是某种感情折磨造成的。实际上,他有着一张削瘦但是清秀的脸,浅色、略带雀斑的皮肤使他看起来像个孩子。他那双大大的蓝眼睛定定地凝视着炉火,好像正在和它说话。火光中,他的眼睫毛和眉毛都映成了金色的,使他看起来有种非常无邪的、率直的表情。但是,他沉浸在哀痛里,心潮起伏而且醉醺醺。蓦然地,他转过来看着我。我发觉他哭过。‘你说英语吗?’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嗡嗡振动。
  “‘是的,我说英语。’我对他说道。仿佛最终胜利一般地,他瞥了一眼周围的人。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说英语!’他叫起来,嘴角挤出一个苦笑。他的眼光漫游在天花板上,然后落到我身上。‘离开这个国家,’他说道,‘现在就离开。驾着你的马车和你的马,驱赶它们直到它们再也跑不动。只是赶快离开这里!’然后,他的肩膀一阵抽搐,好像他很难受。他把手放在嘴上。现在,靠墙站着的那个女人双手交错着放在她那油脏的围裙上,平静地用德语说:‘天一亮你就得离开。天一亮。’
  “‘可是出了什么事?’我低声问她,然后又看着他。他正看着我,目光迟钝,双眼血红。没有人说话。一根木头重重地跌落在火里。
  “‘你不愿意告诉我吗?’我用英语温和地问道。他站起身来。有一会儿我几乎以为他要跌倒了。他阴郁地站在我面前,是一个高出我许多的男人,头向前倾着,转而又后仰,直到他站稳了身子,把一只手放在桌角上。他的黑大衣上沾着酒渍,衬衣袖口上也是。‘你想弄明白吗?’他喘着气,目光直看到我眼睛里去。‘你愿意亲自看一看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里有种柔和、哀怜的声调。
  “‘把孩子留下!’女人冷不防说了一句,快速做了一个专横的手势。
  “‘她睡着了。’我说,然后站起身,跟着那英国人走向楼梯底部的那扇门。
  “那些最靠近那门边的人让了开来,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我们一起走进了一个小小的客厅。
  “壁橱上只点着一支蜡烛。我第一眼瞧见的是架子上一排精致描花的盘子。小窗上挂着窗帘,墙上挂着一幅闪光的圣母圣婴图。但是那四壁和椅子中几乎容纳不下一张巨大的橡木桌,桌上躺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尸体,惨白的双手合抱在胸前,赤褐色的乱发拢在瘦长白晳的喉颈和肩膀两侧。美丽的面庞已经被死神变得僵硬。琥珀玫瑰念珠在她的腕上和淡色羊毛裙的下摆闪着光。在她边上还摆着一顶非常漂亮的红毡帽,有一道宽边和柔软的面纱,还有一双深色手套。那些东西放在那儿,好像她随时会爬起来把它们穿戴好似的。英国人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帽子,靠近了她。他几乎要全面崩溃了。他从外衣里掏出一块大手帕,捂住了自己的脸。‘你知道他们要对她做什么吗?’他看着我低声道,‘你有一点点概念吗?’
  “女人从我们身后走进来,抓住他的胳膊。他很粗暴地甩开了。‘你知道吗?’他用一种凶猛的眼神逼问着我,‘他们是野蛮人。’
  “‘你现在住嘴!’她嘶嘶地说道。
  “他咬紧了牙,摇摇头,一绺红发抖落在眼睛里。‘你别碰我!’他用德语对那女人说,‘别来烦我。’有人在隔壁房间里低语。英国人再次看看那年轻的女人,眼里盈满了泪水。‘多么无辜!’他轻声说道,说完看着天花板,右手握成拳。他喘着气说道:‘你见鬼去吧……上帝!该死!’
  “‘上帝!’女人低声念着,快速地划了一个十字。
  “‘你瞧见这个了吗?’他问我。他小心翼翼地拎起死人喉咙上的缎带,仿佛他不能、也不想真的碰触到那正在干硬的肉体。在她的喉咙上,确定无疑地,有两个针孔形的伤口,像我曾无数次在无数人身上看到过的那种一样,深深地刻在变黄了的皮肤上。那男人把手举到面前,高大颀长的身体摇摇欲坠。‘我觉得我快疯了!’
  “‘好了!’女人说道,想扶住他,但是他挣脱了。她的脸刷的红了。
  “‘别管他,’我对她说,‘就随他去吧。我会照看他的。’
  “她的嘴瘪了一下。‘我会把你们全部从这里扔出去的,扔到那黑暗中去,如果你们还不到此为止的话。’她实在是厌倦这个了,她自己也濒临崩溃。但是后来她背转身去,拉紧围巾裹住自己,轻轻地走出去了。拥在门口的人们给她让开了道。
  “那英国人失声痛哭。
  “我明白我必须做什么了,但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多么盼望着能从他那儿了解到什么,我的心因为一种无声的兴奋而剧烈搏动着。他的样子让我心碎。命运无情地安排我和他这样近地相面对。
  “‘我会陪着你。’我提议道,拿来两把椅子放在桌边。他重重地坐下来,眼睛望着身边摇曳不定的烛光。我关上门,墙壁似乎隐没了,蜡烛的光圈在他低垂的头颅周围变得明亮起来。他背靠在壁橱上,用手帕擦拭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带皮套子的金属酒瓶递给我。我谢绝了。
  “‘你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点点头。‘也许你能给这个地方带来一些清醒的神志,’他说。‘你是法国人,对吧?你知道,我是英国人。’
  “‘是的。’我点头。
  “于是他热切地握住我的手。酒精已经麻木了他的感官,他竟未觉察到我的手是那样的冰冷。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摩根,他非常需要我;在他一生中从未这样需要过谁。那一刻,我握着那只手,感觉着它的火热,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告诉了他我的名字。我以前几乎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我的名字。但是,他正瞧着那个死去的女人,好像并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他的嘴唇挤出一个最微弱的笑容,眼泪在眸中凄然欲坠。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打动任何人;也许还会让一些人根本不忍心再看。
  “‘都是我害的,’他说道,点着头,‘是我带她来这里的。’他抬起眉毛,似乎还拿不准这一点。
  “‘不!’我急忙说道。‘那不是你的错。告诉我是谁干的。’
  “但是那时他看起来有些神思恍惚,迷失在他自己的思绪中。‘我本就不该走出英格兰,’他开始说道。‘我是画画的,你瞧……这好像有什么关系……那些绘画,还有书!我觉得那一切都古怪有趣、生动奇妙!’他的眼光在房间里逡巡着,声音慢慢地拉长。他又长久地看着她,而后柔声对她说:‘爱米莉!’直觉告诉我,我已经看到某种被他收藏在心底的珍贵的东西。
  “渐渐地,故事开始成形了。一次蜜月旅行,穿过德国,来到这个国家。他们去班车可以带他们去的任何地方,任何摩根发觉有感觉作画的地方。而最终,他们来到了这个偏远的村子,因为这儿附近有一个据说是保存得非常完好的修道院废墟。
  “但是摩根和爱米莉永远没有去成那个修道院。悲剧已经在这里等候着他们。
  “他们发现班车不从这里经过,于是摩根付钱给一个农民,坐他的拉货车来到这里。但是,他们到达的那天下午,镇外的墓地有一阵巨大的骚动。那个农夫,只看了一眼,就拒绝下马车去看个究竟。
  “‘那看起来像是一种什么游行,’摩根说道。‘所有的人都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有些人还带着花;事实上我觉得那场景看起来很迷人。我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实在太好奇了,于是让那农夫走了,留下我们和所有的行李。我们看见村庄就在眼前。实际上,我比爱米莉更有兴致,当然,而她又是那样的和顺;你瞧,我最后还是撇下了她,让她独自一人坐在我们的衣箱上,而我自己爬到小山坡上,没有带上她。你们来的时候看见它了吗?那个墓地?不,你们当然不会看见,感谢上帝你们的马车将你们平安无事地带到了这儿。虽然如果你们继续往前赶路的话,不管你们的马是多么地疲劳……’他停住了。
  “‘有什么危险吗?’我温和地催促他说。
  “‘啊……危险!野蛮人!’他喃喃道。他又瞥了一眼门,然后又从酒瓶里喝了一口,盖上瓶盖。
  “‘嗯,那不是什么游行。我立刻看明白了。我走上前去时,人们甚至不和我说话——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但是他们并不反对我观看。事实上,你也许不会认为我真的会站在那儿,你也不会相信我告诉你我亲眼见到的事情,但是,你必须相信我;因为假如你不相信的话,我会发疯的。我知道。’
  “‘我会相信的,说下去吧。’
  “‘呃,墓地里布满了新坟。我立刻就能看得出来,有一些坟上面插着新竖的木十字架,另一些只是铺满了新摘的鲜花的土丘;那儿的农夫都手持着花,其中还有一些人,像是有意识要装点那些坟冢似的;但是他们所有人都静止不动地站在那儿,目光落在手持缰绳勒住一匹白马的两个男人身上——那是怎样的一匹牲口啊!它用蹄子刨抓着地,踢跳蹦踏着,退避瑟缩到一边,似乎根本不想待在那个地方。那是一匹漂亮的马,很棒的种马,毛色纯白如雪。嗯,从某一点上来说——我没法告诉你他们是怎样达成默契的,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说一个字——有一个家伙,我想是领头的,用铁锹柄给了那匹马狠命的一击,那马就挣脱了,狂奔上山顶。你可以想象,我还以为那肯定是一段时间内我们最后一次看见那匹马呢。但是我错了。不一会儿它就放慢了脚步变成小跑,在那些老坟地间转来转去又掉头下山跑到那些新坟边。人们都站在那儿盯着它,没有人发出响声。它在土丘上疾走着,践踏过那些花束,但是没有人动手去拉它的缰绳。后来它突然停下来了,立定在一个坟堆上。’
  “他擦了擦眼睛,眼泪水已经几乎没有了。他似乎对自己的故事很着迷。我也是。
  “‘嗯,后来是这样的,’他继续道。‘那牲口只是站在那儿。人群中猝然发出一声喊叫。不,那不是叫喊,那听起来就像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喘息和呻吟,而后一切又复归平静。可那匹马只是站在那儿,摆动着它的脑袋。最终,那个领头的家伙冲上前,呼喊着另外几个人;有一个女人——凄声尖叫着,一头扑到马脚下土丘前的坟墓上。我尽可能凑上前去,看到了刻着亡人名字的墓碑。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只死了6个月,日期还明明白白地刻在上面。那个痛苦的女人跪在尘埃间,双臂紧抱着墓碑,好像她决意要把它从土里拔出来。而那些家伙试图把她抬起来赶到一边。
  “‘当时我几乎要回转身了,但是我不能,除非我看明白了他们准备干什么。当然,爱米莉是相当安全的,人群中没有人对我们两个有丝毫的注意。呃,有两个人最终还是把那女人拉起来了。而后,另一个人拿着铁锹走过来,开始挖那个坟。很快他们中就有一个人跳下了墓坑,所有的人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你可以听到最轻微的声音。铁锹刨挖着,土扬上来垒成一小堆。我无法形容那场景。太阳高悬在我们头顶上方,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所有那些人围成一圈站着,彼此依扶着,甚至那个哀伤的女人也……’他停了下来,眼光又落在爱米莉的身上。我就坐在那儿等着他。他拎起酒瓶,咕嘟咕嘟喝着威士忌。我很高兴他还有那么多酒可以喝下去杀死自己的痛苦。‘那山上也许已经是午夜了,’他说道,看着我,声音非常低,‘感觉上像是。后来我就听见墓坑里那家伙的声音,他正在用铁锹撬棺材盖!然后,支离破碎的木板被扔了出来。他正在把它们全都扔出来,一左一右地抛到墓地两边。突然,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另外两个家伙凑上前去。而几乎同时,人们都蜂拥到墓坑面前,而后又像一阵波涛似的全部向后退去。所有的人都高声尖叫着,有些人回转身想推操着挤出人群。而那个可怜的女人,几乎要发疯了。她蜷曲膝盖,拼命想挣脱那些抓住她的男人们。我实在忍不住了,只能走上前去,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事能够阻挡我。我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而且,上帝保佑我,也是最后一次。现在,你必须相信我,你必须!在那儿,就在那棺材中,躺着那个死去的女人,脚边上那个掘墓的家伙站在破木板上。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她的皮肤仍然新鲜红润,就像——’他的声音嘶哑了。他坐在那儿,圆睁双目,手平放着,就像正抓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迫切地要我相信他——‘红润得就像她还活着一样!已经埋掉6个月了!而她就躺在那儿!尸衣被剥去了,她的手放在胸口,就像在睡梦中一样。’
  “他叹了口气,手垂落到腿上,摇摇头,坐在那儿怔怔地愣了一会儿。‘我向你发誓!’他说,‘后来那个墓坑里的家伙,弯下腰拿起了女人的手。我跟你说她的胳膊能像我的胳膊一样移动自如。后来他又把她的手举起来,似乎在看她的指甲。然后他大叫起来。待在坟边上的那个女人,猛踢着那些人,用脚蹬踹着土,灰土扑喇喇落在尸体的脸和头发上。啊,她那么美丽,那个死掉的女人;啊,如果你能见到她和他们后来干的事!’
  “‘告诉我他们做了些什么。’我轻声对他说,但我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我跟你说……’他说,‘我们不会明白像那样的事意味着什么,除非我们亲眼瞧见!’他看着我,眉毛耸起,仿佛正在泄露一个可怕的秘密。‘我们是绝不会知道的。’
  “‘是的,我们不会明白,’我说道。
  “‘我来告诉你。他们拿来一根木桩,注意,是木头的。而在坟坑里的那个人,拿着一把锤子把木桩结结实实地钉进了她的胸膛。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他猛力一击,将木桩钉穿她的身体。我告诉你,就算我想动也动不了。我脚底下像生了根。而后那个家伙,那个兽性的家伙,举起了他的铁锹,两只胳膊一用力,猛地把它插进了女人的喉咙。她的脑袋就那样被铲掉了。’他闭上眼睛,面容扭曲,头歪向一边。
  “我看着他,但是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我正看着那个坟里的女人和她被削掉的脑袋。我感觉身体内有一种最剧烈的恶心,好像一只手正扼住我的咽喉,五脏六腑都涌上来,使我不能呼吸。后来,我感觉到克劳迪娅的嘴唇贴在我的手腕上。她瞪视着摩根,显然她这样已经有一阵了。
  “慢慢地,摩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狂乱。‘这就是他们想对她做的事,’他说,‘他们想这样对付爱米莉!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干的!’他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允许他们这么做。你得帮我,路易。’他的嘴唇颤抖,那张因为突然的绝望而扭曲的脸会吓得我这个吸血鬼也缩到一边去。‘我们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你和我。我的意思是,法国的和英国的。我们是文明人,路易。他们是野蛮人!’
  “‘摩根,镇静些,’我说,将手伸给他。‘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你和爱米莉……’
  “他正费力地想拿到酒瓶。我把它从他口袋里掏出来,他打开了盖。‘我们才是一种人。路易,这才是朋友,’他加重语气说道。‘你瞧,我匆匆地把她带离了那儿。他们正准备就在墓地里把那具尸体烧毁;爱米莉不能看那个,不能在我……’他摇摇头。‘我找不到一辆马车可以把我们带离这儿;没有一辆车愿意走两天的路把我们带到一个正经的地方!’
  “‘但是他们又是怎样向你解释的呢,摩根?’我坚持问道,看得出他快不行了。
  “‘吸血鬼!’他叫出来,威士忌泼溅在手上,‘吸血鬼,路易。你能相信吗!’然后他用酒瓶指指门口。‘吸血鬼横行!四处都是这样的流言蜚语,好像魔鬼自己就在门口偷听!当然,感谢上帝,他们最后还是结束了它。墓地里那不幸的女人,他们已阻止了她夜间从坟里爬出来吸我们的血!’他把酒瓶放到嘴边。‘啊……上帝啊……’他呻吟着。
  “我看着他喝,耐心地等着。
  “‘而爱米莉……’他继续往下说。‘她觉得这很有意思。在炉火边吃一顿像样的晚餐,喝一杯不错的酒会怎么样呢?她并没看见那个女人!她没看见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他绝望地说。‘啊,我只想从这里出去。我给他们钱。如果完事了,’我不停地和他们说,‘你们中总该有个人想挣这钱吧。一小笔外快,只要你们谁能把我们从这里送出去。’”
  “‘但是事情还没完……’我低声说道。
  “我看见眼泪又在他的眼眶中凝结,他的嘴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
  “‘怎么碰巧是她?’我问。
  “‘我不知道。’他喘息着,摇晃着脑袋,瓶子贴在额头上,好像那是什么清凉提神的东西,尽管它并不是。
  “‘那吸血鬼进酒馆了吗?’
  “‘他们说是她出去时碰到的!’他承认道,泪水顺着脸颊怆然而下。‘哪儿都锁上了,他们检查过的。门和窗都锁上了!后来就到了早上,他们全在那儿大喊大叫,她不见了。窗户大开着,而她不在那儿。我甚至没有工夫穿上睡衣。我四处跑着,撞到了她就猛然停下了。就在外面,在酒馆的后面,我的脚踩到了她……她就躺在桃树下面,握着一个空酒杯。紧抓着一个空酒杯!他们说它诱惑了她……她是想给它水喝……’
  “瓶子从他的手中滑了下来。他用双手罩住耳朵,躬着背,头垂了下来。
  “我坐在那儿看着他,良久,无话可说。他轻声哭泣说他们要肢解了她;他们说爱米莉现在也是一个吸血鬼。我温和地向他保证她不是的,尽管我想他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最后,他向前倾了倾,险些要摔倒。他伸手像是要去够那支蜡烛,在手臂放到餐具柜上之前手指碰到了它,于是滚热的蜡烛油浇灭了烛心里仅剩的一点火焰。我们就坐在一片黑暗中了。他的脑袋垂到了胳膊上。
  “屋子里所有的光线现在都好像集中到克劳迪娅的眼睛里来了。但是当寂静延展开来时,我坐在那儿,思忖着,希望摩根不要再抬起头。那个女人走到了门口,手中的烛光照见了他。他醉了,睡着了。
  “‘现在你走吧。’她对我说,黑沉沉的人影围聚在她身边。这个古老的木板屋酒吧因为男人女人的走动而变得活泼起来。‘到炉子那边去!’
  “‘你们要干什么?’我质问她,站起来抱着克劳迪娅。‘我想知道你们计划做什么事!’
  “‘站到火炉那边去!’她命令道。
  “‘不,别这样做!’我说。但是她眯起了眼睛,露出了她的牙。‘你走开!’她咆哮着。
  “‘摩根,’我喊着他,但是他没听见,也听不见。
  “‘让他待在那儿!’女人恶狠狠地说。
  “‘但是这很愚蠢,你们做的事!难道你们不明白吗,那女人已经死了!’我请求她。
  “‘路易。’克劳迪娅压低了声音,这样他们就听不到她的话了。她的手臂在我斗篷的毛皮下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别管这些人。’
  “现在别的人也进屋来了,围住了桌子,看着我们,面目狰狞。
  “‘但是吸血鬼从哪儿来呢!’我低声说道,‘你们已经搜查了你们的墓地!如果是吸血鬼,它们又藏在哪儿不让你们发现呢?这个女人不可能对你们构成危害。如果必须的话,你们就去追捕那些吸血鬼吧。’
  “‘白天!’她严肃地说,眨了眨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白天,我们抓住它们,白天。’
  “‘在哪儿?就在坟地里,挖掘你们同村人的坟墓吗?’
  “她点了点头。‘废墟,’她说,‘总是废墟。我们错了。在我祖父的年代里它们在废墟里,现在又是这样了。不得已的话,我们会一块砖一块砖拆开来,把它们找出来。但是你……你现在走开。因为如果你不走开,我们就要把你赶到外面的黑暗中去。’
  “说完,她从围裙下面露出了握紧的拳头,攥着一根桃木钉,在蜡烛明灭的光亮中高举起来。‘你听见了吗?走开!’她说。人们从她的身后逼近过来,嘴唇紧闭着,眼睛在烛光中灼灼发亮。
  “‘好吧……’我对她说,‘到外面去。我更愿意出去,到外面去。’我从她身边拂袖而过,几乎把她撞到一边,看着他们闪身让开道。我把手放在门栓上,飞快地打开了门。
  “‘不!’女人用带着喉音的德语大喊。‘你疯了!’随后她冲到我面前,盯着那门栓,目瞪口呆。她扑上去,用双手抵住门上粗糙的木板。‘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废墟在哪儿?’我平静地问她,‘有多远?它们在路的左边还是右边?’
  “‘不,不。’她疯狂地摇着头。我一把拉开门,冷风呼啦一下吹到我脸上。一个女人在墙那头尖刻而愤怒地说了些什么,一个孩子在睡梦中呻吟了一声。‘我会走开的,只要你做一件事:告诉我废墟在哪儿。这样我就可以绕开它们。告诉我。’
  “‘你不明白的,你不懂的,’她说。于是我把手放在她温热的腕上,慢慢地把她拉到门外。她脚在门板上蹭着,神色惊恐。男人们向前围拢过来,但是当她被迫踏进外面的夜色中时,他们不动了。她使劲摇着头,发丝跌落到眼睛里去。她瞪视着我的手和脸。‘告诉我……’我说。
  “我可以看见她没在盯着我,而是在看着克劳迪娅。克劳迪娅已经转过脸去对着她,炉火的光映照在她脸上。我知道,女人并没有看见她那圆圆的脸蛋和抿紧的嘴唇,她看见了克劳迪娅正凝视着她的眼睛,那眼神里闪烁着一种黑暗的、魅魅的、魔鬼一般的智慧。女人的牙齿紧咬着嘴唇。
  “‘在南面还是北面?’
  “‘北面……’她轻声道。
  “‘左边还是右边?’

 楼主| 发表于 2007-7-6 12:00:09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13 编辑 <br /><br />
第二节
“‘左边’
  “‘有多远?’
  “她的手死命挣扎着。‘三英里。’她大口喘着气。我放开了她,她向后一跌,撞到了门上,眼睛大睁着,充满恐惧和迷惑。我已经转身要走了,但是冷不丁地她在后面大喊着叫我停一下。我回过身,看见她从头顶的门梁上扯下十字架向我掷过来。刹那间,在我噩梦般记忆的远景深处,我看见巴贝特多年以前像她一样瞪着我,说着那几个字:‘离开我,撒旦。’但是女人的脸是绝望的。‘拿上它,求你,以上帝的名义,’她说,‘快些跑。’门关上了,把我和克劳迪娅留在了彻底的黑暗当中。”
  “不久,我们那微弱的车灯光就穿行在紧逼在两边的隧道般的黑夜里,仿佛那村庄从未存在过。我们蹒跚前行。在一个转弯后,车轴吱吱响着,迷蒙的月光片刻之间勾勒出松林那边远山苍灰的轮廓。我不停地想着摩根,那些无法驱除的声音和我自己掺杂着恐惧的期待纠缠在一起,想着要见到那杀了爱米莉的东西,那个毫无疑问是我们当中一员的东西。而克劳迪娅正处于一种激狂的情绪中。假如她自己能驾驶马车的话,她早就会拿过缰绳了。她不停地催促着我使用马鞭,野蛮地抽打着突然戳到我们面前车灯里的低矮树枝。颠簸中,她紧抱着我腰的手臂像钢铁一样坚定。
  “我记得道路陡急一转,车灯噼啪作响。克劳迪娅在疾风中喊叫着:‘在那儿,路易,你看见了吗?’我使劲一拉缰绳。
  “她屈着膝爬在我背上。马车颠簸震颤着,像海上的一艘船。
  “一大朵羊毛般的云将月亮从背后释放出来,高高耸立在我们头顶上的是塔楼的暗影。一扇长窗显露出外面苍灰的天空,我坐在那儿,抓住座椅,试图平息脑袋里嗡嗡的骚动。马车已经停稳。一匹马低嘶一声,之后一切都安静了。
  “克劳迪娅在说:‘路易,来吧……’
  “我喃喃说了些什么,一声简短而不耐烦的否决。我有一种出于本能的可怕印象,觉得摩根就在我附近,用那种在小酒馆里请求我时的低沉、感人的语调在和我说着话。夜幕之下,周围没有一丝生命的响动,只有风和树叶轻柔的沙沙声。
  “‘你想他会知道我们要来吗?’我问。我的声音在风中听起来很陌生。在那小小的车厢里,我好像无法逃开,仿佛那浓密的森林也不是真的。我想我发抖了。而后,我感觉到克劳迪娅的手十分轻柔地抚摸着我抬到眼前的那只手。细高的松树在她身后波涛一样涌动着,松涛声也越来越响,好像有一张大嘴吸进了微风,形成了一股旋风。‘他们会把她埋在十字路口吗?那是他们想做的吗?一个英国女人!’我低声说道。
  “‘要是我有你那么大个儿……’克劳迪娅在说,‘要是你有我这样的一颗心,噢,路易……’她的头现在倾向我,以一种吸血鬼的姿势弯下来吻我。我不得不闪避了一下。但是她的嘴唇只是很温柔地覆盖在我的唇上,找到一个地方吮吸着我的气息,又将它吐回到我口中。我用手搂住她。‘让我来领着你吧……’她请求我说。‘现在已没法回头了,’她说。‘抱着我,把我放下去,放到路上。’
  “时间好像变成了永恒。我只是坐在那儿,感觉着她的嘴唇吻过我的脸颊和眼睛。而后她开始行动了,温软的小身体骤然离开我身旁,动作优雅而又敏捷。她现在看起来像是悬垂在马车旁的空气中。她的手握紧了我一会儿,然后松开了。我看到她仰视着我,立在车灯下微微颤动着铺洒了一地的光亮里。她招手示意,一边向后退着,一步接一步。‘路易,来吧……’直到她威胁说她要消失在黑暗中。我匆忙把车灯从挂钩上取下,站在她身边丛生的高草中。
  “‘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危险吗?’我低沉着嗓子说。‘难道你不能把它像空气一样吸进呼出吗?’她嘴上露出一个倏忽即逝、捉摸不定的微笑,转向了山坡。提灯的光在迎面而来的森林里辟开了一条通道。她纤秀、白皙的小手将披风上的羊毛围脖又拉紧了一些。她向前走着。
  “‘先停一下……’
  “‘恐惧是你的敌人……’她答道,并没有停住脚步。
  “她走在灯光前面,步履坚定,甚至在那些高草也给碎石让路的地方,依然执着地走着。森林变得愈加深远了,月亮慢慢隐去,头顶上树枝浓结密织,远处的塔楼也消失不见了。很快,马的声音和味道也渐渐湮没在低旋的风中。‘留神点,’克劳迪娅低声说。她前行着,毫不减速,只偶尔碰到缠结的藤蔓和看起来像藏身之地的石块时才停下来。那废墟是古老的,但是否曾经有疫病、大火或是外邦的敌人洗掠过这个城池,我们已无法知道了。只有那修道院是真的保存下来了。
  “现在有种像风声和叶声的声音在黑暗中低响着,但那不是风也不是树。我看到克劳迪娅的背绷紧了,白色手掌一闪,慢慢地放缓了脚步。而后,我明白了那是水声,蜿蜒沿山势而下。远远的前方,透过黑色的枝极,我看到一条笔直的、月光照亮的瀑布垂泄而下,落入下面的一个水花四溅的水塘中。克劳迪娅的黑影出现在瀑布前方,手抓住旁边潮湿泥地里一段裸露的树根。我看到她手脚并用,攀爬着那古老的悬崖。胳膊轻微颤抖着,小靴子犹疑了一会儿,然后又踩下去扒稳,接着又一次垂荡开。水冰寒,散发到空中一种芳香。水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于是有一会儿我觉得安定多了。周围的森林没有任何响动。我侧耳细听,感官悄然分辨出树叶的音律。没有别的什么声响。后来,一种感觉慢慢地攫住我的心,像一阵凉气沿着手臂爬上来,爬到喉咙口,最终爬到了脸上。这夜晚太荒凉了,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似乎连飞鸟也避离了这个地方。原本这里应该有形形色色的生物在河岸周围活动。而克劳迪娅,在我上方突出的岩石上,正伸手在够提灯。她的披风扫过我的脸。我举起灯,她就像一个古怪的小天使,突然跃入了光亮中。她把手伸给我,好像尽管她身材幼小,她倒可以帮助我爬上河堤似的。片刻之后我们又开始往前走了,穿过小河,上山了。‘你感觉到了吗?’我小声说,‘这里太安静了。’
  “但是她的手握紧了我的手,仿佛在说,‘安静’。山势变得更加陡峭了,寂静是那样压迫人的神经。我试着去看光圈的边界,看它在我们前面照见的每一块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动。我伸出手拽住克劳迪娅,几乎是猛然把她拖到了面前。但那只是一只爬虫,挥动着尾巴急速地消失在草叶中。叶子停下不动了。但是克劳迪娅退到我身后,躲在了我斗篷的皱褶下面,一只手牢牢地抓住我的外衣。她好像在推着我往前走,我的披风落在了她自己那件松松披下的斗篷上。
  “不久,河水的气味消失了,清亮的月光在某一瞬间流泻下来。我看见我们正前方的树林间出现了一个罅隙。克劳迪娅抓牢提灯,关上了它的金属门。我走上去阻止她,两人的手争抢着。但是她静静地对我说:‘把你的眼睛闭上一会儿,然后慢慢睁开。这样,你就会看见它。’
  “当我这样做时,一股凉气袭上身来,我只好扶牢她的肩膀。当我睁开眼睛时,看见了远处树丛外修道院绵长低矮的围墙,以及巨形塔楼高高的方顶。远远的,是一处巨大的黝黑谷地,上方闪耀着冰雪覆盖的山峦峰顶。‘来吧,’她对我说,‘轻一点,要像你身体没有重量似的。’她毫不迟疑地走向了那些围墙,走向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在它们的庇护所里等待着我们的东西。
  “一会儿我们就找到了可以进去的裂缝,那巨大的开口还是要比周围的围墙黑暗一些。藤蔓缠绕在它的边缘,像是要把石头固定在位置上。石头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在高高的上方,穿过那敞开的空间,我隐约看见一缕缕云彩下稀微闪烁的群星。宽大的楼梯向上延伸着,通往各个角落,一直延伸到面对着谷地的狭窗。第一级台阶下,在阴暗中显出了那巨大的,黑洞洞地通向修道院残存的房间的入口处。
  “克劳迪娅现在纹丝不动,仿佛变成了石头。在这潮湿的建筑群里,甚至连她那轻柔的鬈发也不再飘动。她在静听,于是我也和她一同倾听。只有风的翻转低旋。她移动了,迟缓地,不慌不忙地,伸出一只脚慢慢在她前面的湿土里清理出一块空地。我看见那里有一块平坦的石头。她轻轻用脚跟敲击着,它听起来像是空心的。然后我就看见了它那巨大的形状,矗在远处的一角。随后,有一个清晰可怖的景象进入了我的脑海:那村子里的男人女人包围着这块石头,用一根巨大的杠杆撬起它。克劳迪娅的目光扫视着楼梯,然后落在下面就要崩塌的门廊上。月亮从一片飘渺的云后露出身影。克劳迪娅突然动起来,站到我身边时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你听见了吗?’她低声道,‘听。’
  “那声音非常低,一般人是听不见的。而且它不是从废墟这边传过来的,是从远处传来的;不是沿着我们爬上坡来的那条迂回幽长的小路传过来的,而是从另外一条沿着山脊而上的路,直接从那个村庄传过来的。起先只是一阵沙沙声,一种擦刮声,但是非常稳定;而后那沉重的一只脚的脚步声就开始能分辨得出了。克劳迪娅的手握紧了我,轻轻用力把我无声地推到楼梯的斜坡下。我可以看见她衣裙的褶皱在披肩的边缘下轻微起伏。脚步声越来越响了,我开始感觉到那是一只脚很重地踏在前面,而另一只脚慢慢地拖过地面的声音,是跛脚。脚步声在飒飒风声中越来越近。我的心在胸膛里猛烈跳动,我感到太阳穴的血管紧绷起来,一阵寒战传过四肢,衬衫的纤维贴在身上,衣领变得僵硬,钮扣摩擦着披风。
  “而后有一丝气味随风飘来,是血的味道。这立刻刺激了我,令我难以抑制自己的欲望。甜香的人血,满溢的、流动的人血。而后我闻到活人肉的味道,听到伴随着脚步起伏的干涩粗重的呼吸声。跟着又传来另一种声音,微弱的,掺杂在第一种声音当中。当脚步声越来越踏近围墙时,我听清了那是另一个生命断断续续、窒噎的呼吸。我可以听见那个生命的心,不规则地跳动着,是一种可怕的悸动。但在那颗心之下是另一颗心脏,那有力搏动着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一颗和我一样强壮的心!而后,在那犬牙交错、凸凹不平的缝隙间,我看见了他。
  “他那巨大、强壮的肩膀首先显露出来,接着是长长的松弛的胳膊和手,弯曲的手指。然后我看见了他的头,另一侧肩膀上扛着一个躯体。在断裂的门廊里,他直起身,卸下了身上的重量,直直地看着我们这个方向的黑暗。我望着他时,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变得坚硬起来。夜空下,他头部的轮廓近在眼前,但是脸上什么也看不清楚,除了眼中月光空洞的反射,好像那只是个玻璃碎片。然后,我看见了他钮扣的闪光,听见它们在他甩开手臂时沙沙地响动着。他屈着一条长腿,向前移动了,进入塔楼直冲着我们过来。
  “我紧揽着克劳迪娅,时刻准备着把她推到我的身后,自己走上前去面对他。但是后来我惊异地发现,他并没有像我看到他一样看见我。他承负着那躯体的重压蹒跚地走着,把它搬向修道院的门口。月光现在照着他低垂的脑袋,照在他一头乱糟糟的披肩黑发和漆黑的外衣袖子上。我看到他外衣的口袋盖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袖子也从肩胛缝那儿扯裂了开来。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我能从那肩膀开口处看见他的肉。现在他怀里的那个人动了一下,痛苦地呻吟着。鬼影静止了一会儿,然后好像开始用手抚摸那个人。这时,我从墙根处走出来,走向他。
  “我没有开口说一个字。我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我只知道我走到了月光下,走到他的面前。他长着黑色鬈毛的脑袋猛然抬起,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瞪视着我好几秒钟,眼睛里闪耀着光,两只尖利的长牙也发着白森森的寒光。而后他好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混杂的吼声,一时之间,我竟以为那是我自己的声音。那个人被摔到石堆中,一阵战栗的呻吟从他唇间逸出。吸血鬼猛扑向我,那混浊的喊叫声又一次响起,一股恶臭的呼吸扑面而来,爪子一样的手指掐进了我斗篷的毛领子里。我向后跌去,脑袋磕在墙上,双手揪住他的脑袋,一把抓下一团乱麻似的污秽不堪的头发。他那潮湿破烂的外衣在我的抓扯之下立刻撕裂开来,但是他那只钳着我的手依然坚固如铁。我拼命把他的脑袋往后扯,而他尖利的长牙已经碰到了我咽喉处的肉。克劳迪娅在他后面尖叫着。有什么东西狠命地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使他猝然停下了。随后他又被砸了一下。他转过身像是要给她一拳。我拼出全身的力气一拳揍在他脸上。她飞身掠到一边去,又赏了他一块石头。我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感觉到他那只跛着的脚弯下来。我记得自己一下接一下地揍他的脑袋,手指死命把他那肮脏的头发连根揪下。他龇着尖利的长牙逼向我,双手撕扯着,死抓住我。我们在地上滚来滚去,直到我又一次把他摁倒,月光照见他整个的脸庞。我猛喘着,上气不接下气,看清了我怀里的是什么东西。他那两只巨大的眼睛从光秃秃的眼窝里鼓突出来,鼻子是两个形状丑陋的小洞,只有一层令人恶心、角质干硬的肉包裹着颅骨;那遮盖他身躯的腐臭破布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黏液和血渍。我只是在和一个没有大脑的活僵尸打斗。仅此而已。
  “一块尖利的石头从上面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一股污血从他双目间喷涌而出。他挣扎着。另一块石头带着无比的劲道又砸下来,我听到了骨头粉碎的声音。血从乱发间渗流出来,浸透到石堆和草丛中去,被我压在下面的那个胸膛震颤着,但手臂抖动了几下之后就不动了。我爬起来,喉部窒息,心口火辣辣地疼,身上的每一处肌肉都由于刚才那场混战而作痛。恍惚之间,那巨大的高塔似乎倾斜了,但过一会儿又竖直了。**在墙上,瞪着眼前的那堆东西,血在脑袋里直往上涌。渐渐地,我意识到克劳迪娅正跪在他的胸口,在曾经是他脑袋的乱发和骨头间摸索着,把那些颅骨碎片撒开来。我们已经遇见过欧洲的吸血鬼了,这旧世界的生物。他死了。
  “许久,我躺在宽宽的楼梯上,头枕在地上,也不管楼梯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埃,而地上很凉,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克劳迪娅站在他的脚边,手疲倦地垂在两侧。我看见她站在那儿,眼睛闭了起来,两只小小的眼皮圔着,脸看起来像映着月光的白色小雕像。后来,她的身体开始慢慢地摇晃起来。‘克劳迪娅,’我叫她。她清醒过来,脸上有种我极少见到的憔悴。她手指着塔楼地板那头靠墙躺着的那个人。他还是一动不动,但我知道他还没有死。我已经完全把他忘记了。我的身体仍像刚才一样疼,感官仍然被流血的尸体散发的恶臭搞得混沌不清,但是我现在看见了那个男人。我头脑中的某一处明白地在告诉我他的命运将会怎样,但是对此我毫不关心。我知道至多只有一个小时就要天亮了。
  “‘他在动,’她对我说。我试着从台阶上下来,想说,最好他别醒过来,最好他永远也别醒过来。她走向他,漠然地经过刚才差点杀了我们俩的那一团死东西。我可以看见她的脊背。那人在她前面动了动,脚在草里蜷曲起来。我走近前去的时候并不清楚我认为会看到什么,要么是受惊的农民,要么是已经看见过把他带到这儿来的那东西的面孔的痛苦可怜的人。起先我并没有认出是谁躺在那儿。那是摩根,苍白的脸在月光下显现出来,吸血鬼的牙痕还在他的喉咙上,蓝眼晴空洞沉寂地盯着前方。
  “当**近他时,他的眼睛忽然睁大了。‘路易!’他震惊地低叫道,嘴唇翕动着,好像在试图组织词句,可又办不到。‘路易……’他又说了一遍,而后我看见他笑了。一种干糙、刺耳的声音从他嗓子里发出。他挣扎着坐起来,把手伸给我。声音从他的喉管里消失后,他那惨白、变形的脸绷紧了。他拼命地点着头,红发松散蓬乱,垂到了眼睛里。我转身跑着离开他。克劳迪娅冲过来堵住我,抓住我的胳膊。‘你没看见天色吗!’她嘶嘶地说着。摩根在她身后仆倒在地上。‘路易。’他又喊道,眼中有光亮在闪动。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废墟,看不见天,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一张他能认得出的脸。他嘴里又蹦出一个单词。我用手捂住耳朵,向后退着逃开他。他那双举起来的手血淋淋的。我看见了也闻到了那血。克劳迪娅也闻到了。
  “她迅速地扑到他身上,把他推倒在石堆中,白皙的手指伸进他的红发里摩挲着。他试着想抬起头,伸出来的手比划出她的脸庞,而后忽然开始抚摸她黄色的蜷发。而她插入了她的牙,那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她追上我的时候我已经在森林边上了。‘你必须去他那儿,喝他的血,’她命令道。我可以闻到她嘴唇上的血味,看见她双颊上的暖红色。她靠着我的手腕是灼热的。而我还是没有动。‘听我说,路易,’她说,声音立刻变得绝望而愤怒,‘我把他留在那里给你,但是他就要死了……没时间了。’
  “我一把把她甩起来抱在怀里,开始了长长的下山的路。不需要保持警觉,不需要偷偷摸摸,也没有超自然的生灵在等着我们。通向东欧秘密的大门已对我们关上了。我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公路。‘你听我说好不好,’她喊叫着。但是我置之不理,只管往前走着。她的手紧攥着我的外衣,抓着我的头发。‘你看看天,你看到了吗?’她咒骂着。
  “我哗啦哗啦蹚过冰冷的河水,向前跑着寻找路上的车灯。她只能顶着我的胸口呜呜哭泣。
  “当我找到马车时,天空已是深蓝色的了。‘给我那十字架。’我啪一扬鞭,对着克劳迪娅喊道。‘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她被一下子甩到了我的身上。马车颠簸着转了一个弯,冲向村子。
  “当我看见薄雾在深棕色的树梢间升起时,心里有一种最阴森恐怖的感觉。空气凉飕飕的,很清新,鸟儿也开始啁啾。太阳好像就要升起来了。我并不在意,而且我也知道它还没有升起,还有时问。那是一种奇妙的、安详的感觉。那些擦痕和伤口烧灼着我的皮肉,我的心因饥饿而疼痛,但是我的头感觉不可思议的轻,直到我看见酒馆灰色的外形和教堂的尖顶;它们看起来太清晰了。头顶上的群星正急速逝去。
  “转眼间我就到了酒馆门前,拼命地敲门。门开时,我用围脖紧紧地裹住脸,把克劳迪娅紧揽在斗篷下面。‘你们的村子不会再有吸血鬼了!’我对那女人说。她正满脸震惊地盯着我,我手里抓着她给我的十字架。‘感谢上帝他死了。你们会在塔楼里看见他的尸体。把这个消息立即告诉你的人。’我推开她走进酒馆。
  “人群中立刻引起一阵骚动,但是我坚持说我已疲惫得不能再支持下去了,必须祈祷休息。他们得把我的大箱子从马车上抬下来,搬到一个可以让我睡觉的像样的房间里。但是我会收到瓦尔纳教皇的一个口信,如果是为了这个,也只有为了这个才可以把我叫醒。‘神父来的时候,告诉他吸血鬼已经死了,然后招待他用餐,让他等着我,’我说。女人在胸前划着十字。‘你明白吗?’我对她说道,匆匆地走上楼梯,‘我没办法向你透露我的使命直到吸血鬼死了……’‘是的,是的,’她对我说。‘但是你不是一个神父……那个孩子!’‘是的,我只是太精于此道了,那邪恶的家伙无法与我匹敌。’我对她说着,停住了。小客厅的门敞开着,橡木桌上除了一块白色方布之外什么也没有。‘你的朋友,’她对我说,眼睛看着地板,‘他冲入夜色中……他发疯了。’我只是点点头。
  “我关上屋门时听到他们在大喊大叫,似乎向各个方向跑着,然后就传来了响亮轰鸣着的紧急召集村民的教堂钟声。克劳迪娅从我的怀里滑下来。我插上门时,她面色肃穆地看着我。我很缓慢地打开了百叶窗,一束冰冷的光渗入到屋中。她仍然注视着我。然后,我感觉到她站在我身边,于是低下了头,看见她把手伸给我。‘这儿,’她说。她一定是发觉我被她弄糊涂了。我觉得虚弱无力,看着她的脸。那张脸变得闪烁起来。她两眼扑闪着,眼底的蓝光在白色的脸颊上跳动。
  “‘吸吧,’她轻声说道,凑进了一些,‘吸。’她把柔嫩的手腕伸给我。‘不。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以前不是也没有这样做吗?’我对她说。她把窗户插紧了,挂上了沉重的大门。我记得自己跪在小小的壁炉边,触摸着那古老的壁炉架。那表层油漆下的部分已经开始朽烂,我手指一压,便折断了。突然,我看见自己的拳头击穿了它,感到碎片尖锐地刺入我的腕中。后来我记得自己在黑暗中摸索着,抓到了什么温暖而又搏动着的东西。一股冰凉、潮湿的空气冲击到我脸上,我看到一片黑暗在眼前升起,冰凉、潮湿,似乎那空气是一股沉寂的水从断裂的墙壁中渗透进来,充满了整个房问。屋子消失了。我正在吮吸着一条永不止息的温血的河流,它流过我的喉咙、跳动的心脏和血管,于是我的皮肤靠着这条清凉、黑暗的水流而暖和起来。这时,我吮吸着的血的脉动迟缓下来了,而我的全身都喊叫着希望它不要停下来。我的心怦动着,试着想让那颗心跟着它一起跳动。我感觉到自己升起来了,好像在黑暗中漂浮着,然后黑暗,就像那心跳一样,也开始衰减了。在我的眩晕中有什么东西在闪亮;它轻微地震颤着,伴随着楼梯地板上的脚步声和地面上的车轮声、马蹄声。它颤动时发出了一声叮当清脆的声音。它有一个小小的木制框架,在那框架里,在光亮中,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很眼熟。我认得他修长、挺拔的身形,他那波浪似的黑发。然后我看见他的绿眼睛盯着我。在他的上下牙齿之间,在他的牙齿间,他正咬着某种巨大、柔软、棕色的东西,并用两只手紧紧地夹着。是一只老鼠。一只巨大的令人作呕的老鼠,脚耷拉着,嘴大张着,硕长弯曲的尾巴僵硬在空气中。他大叫一声,把它扔掉,呆愣愣地盯着,血从他张开的嘴里流下来。
  “一道光渗透进来,射到我的眼睛上。我挣扎着在光线中睁开眼睛,整个房间都是灼热的红光。克劳迪碰就在我面前。她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是个大一些的人,正用双手把我拉向她。她跪在那儿,我的双臂搂住她的腰。然后黑暗降临了。我把她抱在身边。锁滑上了。麻木顺着我的四肢爬上来,接着是神志丧失的麻痹。”
  “在特兰西瓦尼亚①、匈牙利、巴尔干,情况都是一样。所有那些国家的农民都知道有活跳尸,吸血鬼的传说也到处都是。在碰到吸血鬼的每一个村庄,情况都是一样的。”
  
  ①罗马尼亚中部一地区。
“一具没有大脑的尸体?”男孩问。
  “总是这样,”吸血鬼说,“假如我们能发现这些生物的话。我最多只记得几个。有时我们只在远处看看他们。我们太熟悉他们那摇摆不定的迟钝的头颅、憔悴耷拉的肩膀、腐烂破损的衣服了。在一个小村落里,有一个女吸血鬼,大概只死了几个月;村民们曾瞥见过她,而且能叫出她的名字来。她给了我们在特兰西瓦尼亚遭遇那个怪物之后的唯一希望,但是这希望也毫无结果。她从森林里逃开了我们。我们追赶她,伸手去抓她那黑色的长发。她白色的丧服浸透了干血,手指上沾满了坟墓里的泥巴块,而她的眼睛……也是两个无神的、反射着月光的坑。没有秘密,没有真相,只有绝望。
  “但是这些生物又是什么?他们怎么会像这样?”男孩问道,嘴唇因为恶心而扭曲着。“我不明白,他们和你和克劳迪娅相差这么远,却怎么也能存在?”
  “我有我的理论。克劳迪娅有她的。但是绝望是我那时拥有的主要东西,在绝望中还有一种时时重现的恐惧,那就是我们杀了唯一和我们相像的吸血鬼,莱斯特。这好像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他真具备魔法师的智慧、巫师的力量的话……我本可以认识到,他在某种程度上设法从控制这些怪物的同样力量那儿夺取了一种有意识的生命。但他只是莱斯特,像我曾经向你描述过的一样;再也没有了神秘。最终,在东欧的那几个月里,他的那些缺陷变得像他的魅力一样让我熟悉。我想忘掉他,但是好像我又总是在想着他,仿佛那些空茫的夜晚都是为了来想着他的。而有时,我发现自己可以如此生动地看到他,就好像他只是刚刚离开房间,他话语的余音还在回响。不知怎么的,这里面还有一种令人不安的舒适感。不由自主地,我会看见他的脸——不是最后一晚我在火中看到的那张脸,而是在别的什么夜晚,是他和我们在家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傍晚:他的手随意地敲击着古钢琴的琴键,脑袋略微歪向一边。当我看见自己的梦魇玩的把戏时,一阵比痛苦更加悲哀的难过在身体内部涌上来。我要他活着!在东欧黑暗的长夜中,莱斯特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吸血鬼。
  “但是克劳迪娅醒着时的思想在本质上更为实际。她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在新奥尔良那间旅馆里她变成吸血鬼的那一个夜晚,而且反复检索着那个过程,找寻一些线索去解释,为什么我们在乡下墓地里碰到的东西都是没有头脑的。设想如果莱斯特在她身上注入了他的血液之后,她就被放在一个坟墓里,封闭在里面直到那种超自然的嗜血本能驱使她打破禁锢她的墓穴的石门,那么她的头脑又会是怎样的呢?像它生前一样贫乏,濒临崩溃的边缘?如果没有大脑智能存留的话,她的身体也许还会保存自己。也许在这个她四处盲动着的世界里,在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劫掠破坏,像我们看见的那些生物一样。这是她的解释。但是谁又是他们的缔造者,一切又从何开始呢?这是她无法解释的,也给了她一种发现的希望。而我,在彻底的倦怠之后,再没有任何指望。‘很明显,他们在制造他们的品种,但又是从哪开始的呢?’她问。后来,在靠近维也纳郊区的某个地方,她问了我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启齿过的问题:我为什么不能做莱斯特在我们俩个身上都干过的事呢?为什么我不能再造出另一个吸血鬼?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我甚至不能理解她。除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憎恶自己现在这样一种存在之外,我对那问题有种特别的恐惧,而且几乎比任何其他的恐惧都还要厉害。你瞧,我并不明白在我身上有某种很强烈的东西。孤独感曾经使我开始思考这种可能性,那是多年以前,当我遭到巴贝特·弗雷尼尔的诅咒的时候。但是,我把它当做一种不洁的情感深锁在了心底。自她之后我就开始逃避凡人的生命,捕杀陌生人。而那英国人,摩根,因为我认识他,他就可以安全地逃离我致命的拥抱,像多年前巴贝特那样。他们都给我带来了太多的心痛,我不能想象要把死亡带给他们。死亡中的生命——那是怪异可怖的。我避开克劳迪姬,不愿意回答她。尽管她生气,悲伤,不耐烦,她还是忍受不了这种逃避。她会靠近我,用她的手和眼神安抚我,好像她就是我的心爱的小女儿。
  “‘别想它了,路易。’后来当我们舒服地安顿在一个小小的郊区旅馆里时,她说。我站在窗口,看着维也纳遥远的灯光,无限神往着这座城市、城中的文明和它不凡的规模。夜色清明,城市的雾气浮悬在上空。‘让我来安抚你的良心吧,尽管我永远不会准确地明白它是什么样的。’她耳语着,手在抚摸我的头发。
  “‘来吧,克劳迪娅,’我回答她,‘安抚它吧,跟我说你将永远不再向我提造吸血鬼的事。’
  “‘我并不想要像我们这样的孤儿!’她飞快地说道。我的话激怒了她,我的情绪惹恼了她。‘我想要答案,知识,’她说。‘但是告诉我,路易,是什么使你如此确信你没有在任何觉察不到的情况下做过这个呢?’
  “我再次进入了一种故意的迟钝状态。我只得看着她,好像我不明白她话的意思。我期望她能为了我们在维也纳而保持安静,和我亲近一些。我把她的头发拂到后面,用指尖抚摸着她长长的睫毛,转过头去看着灯。
  “‘到底需要些什么来制造出那些生物呢?’她继续说,‘那些流浪的怪物?你有多少滴血是混合了人血的呢……什么样的心脏才能从那第一击中幸免下来呢?’
  “我感觉得到她在注视着我的脸。我站在那儿,双臂交叉,背冲着窗户的一边向外看。
  “‘那面色苍白的爱米莉,那个倒霉的英国人……’她说,没有看见我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他们的心不值一提,而且,是对死亡的恐惧,是吸血的恐怖杀了他们,是这个念头杀了他们。但是能活下来的心是什么样的呢?你能确信你从未制造过一群怪物,时不时地出于隐约的本能追寻着你的脚步吗?他们的寿命有多长?这些被你落在身后的孤儿——一天在那儿,一个星期在这儿,直到太阳把他们烧成灰或是某些被追猎的受害者将他们剁成碎片?’
  “‘别说了,’我请求她。‘如果你明白我能完完全全地看见你描述的一切,你就不会再描述下去了。我告诉你那从来没有发生过!莱斯特放我的血直到我快要死了,这样才可以把我变成一个吸血鬼,然后又把混合着他的血的血输还给我。一切就是这样完成的!’
  “她别过脸去,不看我,然后又好像是在向下看她的手。我想我听见她叹了一口气,但是我不敢肯定。接着,她的目光慢慢地上下打量着我,直到最终捕捉到我的目光,而后她好像笑了。‘别被我的想象吓坏了,’她温柔地说,‘毕竟,最后的决定都会由你来做。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不明白,’我说。她转开脸时,露出一丝冷笑。
  “‘你能想象出这样的情景吗?’她说,轻微得我差点没听见。‘一群魔鬼孩子的集会?那是我能提供的一切……’
  “‘克劳迪娅,’我轻声叫道。
  “‘别紧张,’她唐突地说,声音依然很低。‘我告诉你这就和我恨莱斯特一样……’她停了下来。
  “‘是的……’我喃喃道,‘是的……’
  “‘尽管我那样恨他,但有了他我们才是……完整的。’她看着我,眼皮抖动着,好像声音的轻微提高使她感到不安,就像刚才她使我不耐烦一样。
  “‘不,只有你是完整的……’我对她说。‘因为你有我们两个,一人在一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我想那时我看见了她的微笑,但是我不确定。她低下头,而我依然可以看见她的眼睛在睫毛下转动,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骨碌个不停。而后她说:‘两个人在我边上,你说的时候能想到那是什么样吗?能像你看见其他的一切事情一样吗?’
  “曾有一个夜晚,已经过去很久了,但一切还像我依然在那里一样真实可见。但是我没有告诉她。那天夜里,她绝望地从莱斯特身边逃走,因为他逼迫她去杀街上的一个女人,但是她退开了,很显然受了惊。我相信那个女人很像她妈妈。最后她彻底从我们的身边逃开了,但我还是在大衣橱里找到了她。她躺在一堆茄克和外衣下面,紧紧抱着她的娃娃。我把她抱到她的小床上,坐在她身边唱歌给她听。而她呆呆地望着我,紧抱着娃娃,好像是懵懵懂懂之中神秘地平息了一种她自己也还未开始明白的痛苦。你能想象得出那景象吗?一种美好的家庭生活,昏黄的灯,吸血鬼父亲在给吸血鬼女儿唱歌?只有布娃娃有一张人脸,只有那布娃娃。
  “‘但是我们必须离开这儿!’现在的克劳迪娅突然发话了,好像那想法特别紧急,是在她脑子里面刚刚成形的。她用手捂住耳朵,像是要堵住什么可怕的声音。‘忘掉我们走过的路,别再沉浸在现在我从你眼中看到的一切当中。因为我说出的想法对我来说只不过是简单的想法而已……’
  “‘原谅我。’我尽可能温柔地说,慢慢地从那久远的屋子、摇动着的摇篮,从那被吓坏的怪物小孩和那怪异的声音里退却出来。莱斯特,莱斯特在哪儿?另一个房间里有一根火柴划着了,一个影子突然活动起来,就像在只有黑暗的地方,光线和黑暗都有了生命。
  “‘不,我请求你原谅……’她现在在靠近西欧第一个首都的一个小小的旅馆房间里对我说道,‘不,我们彼此宽恕吧。但是我们不能原谅他;可没有他,你瞧我们之间成什么样子了。’
  “‘这只是因为我们现在很疲惫,而且一切都令人沮丧……’我对她,也是对自己说道,因为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交谈了。
  “‘啊,是的。可这种情况必须结束。我告诉你,我渐渐开始明白,从一开始我们就全做错了。我们必须绕过维也纳。我们需要我们自己的语言和自己人。我现在想直接去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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