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耀镜の恶魔城

楼主: 沼澤怪人

《歷史學家》作者:伊麗莎白·科斯托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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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19:25: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1)

  現在在我看來,父親說,天主教堂是恐怖的合適伴侶。天主教不是每天都搞那一套耶穌復活的血啊肉啊的嗎?天主教難道不是特別迷信嗎?但我仍會比我遲疑的客人更早地坐在聖瑪麗教堂前。她會來嗎?那是測試的一部分。
  謝天謝地,聖瑪麗教堂果然是開的。裡面光線暗淡,裝飾聞起來有蠟燭和塵土的氣息。那是一次漫長的等待,我第一次感到熬夜後的疲倦。終於,那扇有著九十年歷史的門被猛然推開,海倫·羅西站在那兒猶豫了一下,往後看了看,然後邁了進來。
  這座教堂無疑對海倫·羅西是有某種力量的,因為她穿過窗口那些明亮的光一直走到牆邊。我看著她脫了手套,一隻手在水盆裡沾了一下,然後碰了一下自己的前額。姿勢很優美,從我坐的地方看去,她的面色也莊重。現在我知道了,海倫·羅西不是吸血鬼,儘管她的面色有時看起來冷酷、陰沉。
  她到了中殿,看到我起身站起來,她驚得往後退了一下。「你的信帶來了?」她小聲說著,目光在指責我。「我一點以前要趕回宿舍。」她往四周看了看。
  「怎麼啦?」我連忙問,胳膊本能地緊張起來。最近兩天我好像已經有了一種病態的第六感。「你害怕什麼東西嗎?」
  「不,」她低聲說。她把手套放在一起,這樣它們好像黑外套上的一朵花。「我只是想知道——剛才有別人進來過嗎?」
  「沒有。」我也環顧了一下四周。除了聖壇前的女士外,教堂裡沒有其他人。
  「有人在跟蹤我,」她還在壓低聲音說。她裹在黑色長髮中的臉顯出一種奇特的表情,既有懷疑又有勇氣。我第一次想知道,她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才學會擁有這種勇氣。「我想他是在跟蹤我。一個小個子,瘦瘦的,穿得很破舊——斜紋呢上衣,綠色領帶。」
  「你確信?你在哪裡看見他的?」
  「在目錄卡那裡。」她輕聲說。「我去那裡看看你說的那張丟失的目錄卡是怎麼回事,我只是不相信那會是真的。」她很自然地說道。「我看見他在那裡。然後,我就發現他在跟蹤我,但是隔著一段距離。你認識他?」
  「是的,」我沮喪地說。「他是圖書管理員。」
  「圖書管理員?」她好像在等待我再說點兒什麼,但我沒法告訴她他脖子上的傷口。那太讓人不可思議,她要聽了,肯定當我是瘋子。
  「他好像懷疑我的行動。你千萬要離他遠點兒,」我說。「我以後再告訴你他的情況。現在坐下來,放鬆一下,讀這些信吧。」
  「你是對的,」她說。「他根本就沒有提到和母親的事,或者去羅馬尼亞的旅程。你講的都是實話。我不能理解。這應該是同一時期的事,肯定就是在他去歐洲時發生的,因為九個月後我就出生了。」
  「我很抱歉。」她的臉上沒有寫著要人同情的樣子,但我感覺到了。「但願我這兒有什麼線索給你,但你也看到了只有這些。我也無法解釋。」
  「至少我們互相信任對方了,是嗎?」她徑直地看著我說。
  我奇怪自己在這痛苦和焦慮之中還能感到一絲喜悅。「是嗎?」
  「是的。我不知道那個叫德拉庫拉的東西是否存在,或者它是什麼,但我相信你說的,羅西——我的父親——感到了自己會有危險。他肯定是多年前就開始感到了危險,所以看到你的書以後那種擔心又回來了,令人不安的巧合,讓他想起了過去。」
  「那你怎麼解釋他的失蹤?」
  她搖頭。「當然,我之前以為可能是精神崩潰。但現在我理解你的意思了。他的信讓我覺得——」她猶豫著——「他頭腦清醒,邏輯性強,無所畏懼,和他寫的東西一樣。另外,一個歷史學家的著作可以告訴你很多。我非常瞭解他的書。這些信是在精神穩定、頭腦清醒的狀態下寫的。」
  「我們來假設一下,也許他的失蹤和某種超自然的力量有關,那樣的話,你會建議下一步怎麼做呢?」
  「噢,」她緩緩地說。在昏暗的燈光下,就在我近旁的她輪廓分明,一臉的沉思。「我看不出這種假設對一個文明時代的調查有什麼幫助。不過你要是遵守德拉庫拉傳說的法則的話,你就不得不假設羅西受到了吸血鬼的襲擊,或者被他弄到哪裡去了。也許是想殺死他,也許——更可能——是用吸血鬼的詛咒毒害他。你知道只要三次被吸血鬼或者他的門徒們襲擊,你的血和他的血混到一起,你就也變成一個不死的吸血鬼。如果他已經被咬了一次了,你要盡快找到他才行。」
  「可是德拉庫拉幹嘛哪裡都不去,偏偏要到這兒來呢?為什麼要綁架羅西呢?為什麼不直接襲擊他,讓他變成吸血鬼呢?那樣還免得驚動這麼多人呢。」
  「我不知道,」她搖著頭回答。「根據民間傳說,這是極其不尋常的。羅西肯定是——我是說,如果真有什麼超自然力量在作怪的話——肯定是弗拉德·德拉庫拉對他有著特殊的興趣,也許羅西對他甚至都是一個威脅。」
  「你認為我發現這本書,把它帶給羅西這件事和他的失蹤有什麼關係嗎?」
  「從邏輯上說,這是荒謬的。但是——」她把手套小心折疊好,放在她穿著黑裙子的大腿上。「不知道我們是否忽視了另一個消息來源。」她撇了撇嘴。我暗地裡感謝她說了我們。
  「是什麼?」
  她歎了口氣,打開手套。「我母親。」
  「你母親?但她怎麼會知道——」我才開始問我想問的一連串問題,突然光線的變化和一陣輕風讓我轉過身去。從我們坐的位置——我選擇觀察海倫的角度——我們可以看見教堂的門,但不會被人發現。現在,門縫裡伸進了一隻手,然後是一張皮包骨頭的尖臉。那個長相奇特的圖書管理員正往教堂裡窺視。
  我沒法向你描述當管理員的臉出現在那個寂靜的教堂時我的感覺。我突然覺得好像是看見了一個尖鼻子的動物。我悄悄地將公文包和那堆文獻抱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抓住海倫——已經沒有時間去徵得她同意了——把她從長凳的頂頭拉到過道上。那裡有一扇門開著,通向前面的一個小房間。
  這個小房間比教堂的中殿光線更暗。我從鑰匙孔往外看,一個婦女走向他,「要幫忙嗎?」她和善地問。
  「噢,我在找人。」管理員的聲音尖利刺耳,在這樣一個聖地,這聲音太吵了。「我——您看到有位年輕的女士進來嗎,穿黑衣服,長頭髮?」
  「啊,是的。」這位和善的女士也朝四周望了望。「你說的這個人剛才還在這兒。她和一個年輕人在一起,坐在後面的長凳上。現在她肯定不在了。」
  黃鼠狼到處竄動。「她會躲在這裡的哪個房間嗎?」很明顯,他心思毫不細膩。
  「躲?」穿紫色衣服的女士也到我們這邊來了。「我肯定我們教堂裡沒躲藏著什麼人。你要我找牧師嗎?你需要幫忙嗎?」
  管理員後退了。「噢,不,不,不,」他說。我看見他又四處窺視了一下,才離開我的視線。
  「他在找你,」我低聲說。
  「也許是找你。」她指著我手裡的信袋。
  「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我緩緩地說。「也許他知道羅西在哪裡。」
  她又皺眉頭了。「所有這一切都莫名其妙。是啊。也許他真的知道呢。」她嘀咕著。
  「我不能讓你就這樣回圖書館,或者你的房間。他會去這些地方找你的。」
  「你不讓我?」她不懷好意地重複道。
  「羅西小姐,請你不要這樣。你想成為下一個失蹤對象嗎?」
  她沒有說話。「那麼,你打算如何保護我?」她的話裡不無嘲諷。我想到了她奇怪的童年,她在母親的肚子裡逃到匈牙利,還想到了她智慧的政治頭腦,竟然讓自己成功地來到了西方,來實現一個學術上的報復。當然,如果她說的都是真話。
  「我有個主意。」我慢條斯理地說。「我知道這聽上去會——有失尊嚴,但你要能答應,我會覺得好一些。我們可以拿些——辟邪物——從教堂裡,帶在我們身上——」她的眉頭抬了起來。「我們可以找些——蠟燭或者十字架或者什麼東西——回去的時候再買些大蒜——我是說回我的公寓——」她的眉頭抬得更高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同意和我——你可以——我明天要出門旅行,但你可以——」
  「睡你的沙發?」她重新戴上手套,兩手交叉。我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燒。
  「我不能讓你就這樣回到你自己的房間,既然我知道可能有人要傷害你——當然,也不能回圖書館。我們還有更多的東西需要討論,我想。我想知道你認為你母親——」
  「我們可以就在這裡討論,就現在。」她說——冷冷地,在我聽起來。「至於那個管理員,我懷疑他能否跟蹤到我的房間,除非——」她刻板的臉上是否有個酒窩?還是那只是她嘲諷一笑的結果?「除非他把自己變成一隻蝙蝠。我們的舍監不會讓吸血鬼或者任何男人到我們房間的。再說,我還希望他會跟蹤我回到圖書館。」
  「希望?」
  「我知道他在這裡,在教堂,不會和我們說話。他可能正在外面等我們,我正要找他的茬呢」——她又在說那種奇特的英語了——「因為他干涉我在圖書館的自由,而且你認為他會知道我——羅西教授的情況。為什麼不讓他跟蹤我呢?我們可以一路上討論我母親。」我看上去肯定不僅僅是將信將疑,因為她突然大笑起來,牙齒白白的,整整齊齊。「放心吧,他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跳到你身上來的,保羅。」

  第二十一章(1)

  我們慢慢走回圖書館——口袋裡還裝著兩個十字架。「他又來了,」她悄悄地說,當時我們離開教堂已經有兩個街區。「我轉彎時看見他的。你別回頭。」我克制著沒驚呼出來,繼續朝前走。「我打算去圖書館樓上的書庫,」她說。「七樓怎麼樣?那裡安靜。你別跟我上樓,只有我單獨一人的時候他才更可能跟蹤我——你比我強壯。」
  「你千萬不能那樣做,」我低聲抗議。「尋找羅西的下落是我的事。」
  「尋找羅西的下落也是我的事,」她也低聲答道。
  我從側面瞟了她一眼,我想我已經習慣了她尖刻的幽默。「好吧。但我會在他後面,萬一你有麻煩,我馬上衝過去幫你。」
  我們禮貌地在圖書館門口分了手。「祝你的研究取得好成績,荷蘭先生,」海倫說,一邊用她戴著手套的手握了握我的手。
  「也祝你成功,羅——」
  「噓,」她打斷我,走了。我到目錄櫃那裡隨便拉開一個抽屜,假裝很忙。我低下頭,但還是可以看到借還書處的情況。海倫在辦理允許入庫的手續,穿著黑大衣的她身材修長,只見她背影堅定地走向圖書館長長的中殿。然後,我發現管理員從中殿的另一端鬼鬼祟祟地過來,緊靠著目錄櫃的另一邊。海倫快走到書庫的門口時,他已經走到了「H」條目了。那扇門我太熟悉了,幾乎每天都經過它,可它從來不像今天這樣意義非凡。這門白天都是開著的,但門口有個人檢查入庫的許可證。一會兒後,海倫的黑色身影消失在鐵樓梯上。管理員在「G」這個條目旁邊又等了一下。然後只見他在上衣口袋裡掏什麼東西——我想應該是他們工作人員的特殊證件——刷了一下,也消失了。
  我趕緊跟著進入書庫,我真的開始擔心了。我不該讓海倫自己來當誘餌的。我突然想起了羅西講過他的朋友赫奇斯的故事,加快了步伐。到了七樓——歷史學書庫——我停住了,猶豫著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走進去。
  我至少熟悉這一層,這是我的王國。起先,樓上聽上去和其他樓層一樣安靜。然後我聽到有人在角落裡竊竊私語。
  「是這,對嗎?」海倫用敵意的口氣在問。
  那個細碎的聲音又在說了。「你無權在那些書中翻來翻去,小姐。」
  「那些書?它們不是學校的財產嗎?你是什麼人,難道要沒收學校財產不成?」
  管理員聽上去很惱怒,但同時又想哄人。「你不需要在那些書裡搗騰。一個年輕小姐不該去讀那些書。你今天把它們還了,我就不找你了。」
  「你為什麼要得這麼急啊?」海倫的聲音堅定而清晰。「這和羅西教授有關嗎?也許吧?」
  「什麼教授?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管理員掐斷了話頭。
  「你知道他在哪裡嗎?」海倫厲聲追問。
  「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我要你馬上把這些書還了,圖書館要它們另有用途,否則你要為你的學術生涯付出後果。」
  「我的學術生涯?」海倫輕蔑地說。「我現在不能還這些書。我還要用它們。」
  「那麼我只好強迫你還了。它們在哪兒?」我聽到了腳步聲,好像是海倫走開了。我正要繞過書架尾端,把一本西多會修道院的對開本砸到那可惡的黃鼠狼頭上。可是,這時海倫又拋出一張新牌。
  「我們這麼辦吧,」她說。「如果你告訴我羅西教授的情況,我就告訴你一點——」她停了一下。「我最近看到的一幅地圖的事。」
  我的心頓時沉到七樓以下。地圖?海倫想幹什麼啊?她為什麼要暴露這個重要的信息?如果羅西的分析是對的,那幅地圖是我們最危險的,也是最重要的財產。是我最危險的財產,我糾正自己。海倫不是同時在盤問我吧?我在一瞬間看到的是:她想利用地圖搶先找到羅西,完成他的研究,她利用我來瞭解羅西瞭解的一切和他教給我的一切,然後出版她的研究成果,將他曝光——容不得我想更多了。因為我立刻聽到管理員在咆哮。「地圖!你有羅西的地圖!我要殺了你!」海倫倒吸一口冷氣,驚呼,然後砰的一聲響。「把那個放下!」管理員在尖叫。
  我跳到他身上,腳才著地。他的小腦袋砰的一聲撞到地上,那聲巨響弄得我腦袋裡嗡嗡直響。海倫蹲伏在我身旁,臉色蒼白,但看起來鎮靜,手裡拿著十字架,對準他。他在我身子下面掙扎,口吐唾沫。管理員很脆弱,我將他抓在手裡,他連連打我,我用膝蓋抵住他的腿。「羅西!」他尖叫著。「不公平啊!應該是我去啊——該輪到我了!給我地圖!我等了這麼久——我找了它二十年!」他開始哭,發出可憐的、難聽的嗚咽聲。他的頭搖來晃去,我看見他衣領邊有兩個傷口,兩個結了痂的刺口。我盡量讓自己的手離它遠點兒。
  「羅西在哪兒?」我朝他吼道。「告訴我他在哪兒,現在就說——是你傷害他的嗎?」海倫把十字架拿近了些,他把頭撇開,在我膝蓋下掙扎。即使是在那種時候,看到十字架對他的威力我仍驚駭不已。這究竟是好萊塢電影,迷信還是歷史?不知道他是如何走進教堂的——不過我想起來了,在教堂的時候,他是遠離聖壇和禮拜堂的,連聖壇邊的那個老太太他都避開了。
  「我沒有碰他!我什麼也不知道!」
  「不,你知道。」海倫湊得更近了。她的表情很激烈,臉色慘白。我注意到她用另一隻手緊緊地捂在脖子上。
  「海倫!」
  我肯定是驚呼出來。但她沒理我,繼續盯著管理員。「羅西在哪兒?你這些年來等的是什麼?」他退縮。「我要把這個放在你臉上了。」海倫說,一邊將十字架放得更低了。
  「不!」他尖叫。「我告訴你。羅西不想去。我想去。這不公平。他帶走了羅西,不要我!他強行帶走他的——而我心甘情願地想要伺候他,幫他,給他編目錄——」他突然緘口了。
  「什麼?」我把握好力度,把他的頭撞到地上。「誰帶走了羅西?你是怎麼幫他的?」
  海倫把十字架放在他的鼻子上方,他又開始嗚咽了。「我的主人,」他哭著說。蹲在我旁邊的海倫長抽了一口氣,往後跪坐在地上,好像聽了他的話,她不自禁地縮了回去。
  「誰是你的主人?」我壓著他的腿問。「他把羅西帶到哪兒去了?」
  他的眼睛在發光,著實嚇人——扭曲,一張普通的人臉上佈滿了可怕的表情。「還能讓我去哪兒!去墳墓!」
  也許是我的手鬆了,也許是他的坦白讓他獲得了力量——我後來意識到,也許是恐懼令他力量倍增。反正他突然騰出一隻手,像蠍子一樣轉過身來,把我的手腕往後扭到剛才我壓住他肩膀的地方。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已經跑了出去,我下樓去追他,只見一個穿招待制服的女孩子在人行道上尖叫,指著一輛汽車的前輪。那個黃鼠狼似的管理員的腿從車下伸出來,扭曲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一隻手臂放在頭頂上,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19:25: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父親不想帶我去牛津。他說他要去那裡待六天,怕我會耽誤學習太久。我拿出自己最近的成績單,上面都是優秀,其中我那位頗為自得的歷史老師對我的一篇論文這樣評價:「你對於歷史研究的本質有獨特見解,對於你這樣年紀的人來說尤其難得。」這個評價我可是一直都銘記在心,通常都念著它入睡。
  我看見牛津的第一個學院了,在朝陽中聳立在一座有圍牆的院子裡,旁邊的是拉德克利夫樓的完美造型。我沒法想像當年生活在這裡的人要是看到我們這樣打扮會怎麼想——我穿著紅色短裙,白色針織襪,背著書包,父親穿著海軍藍上衣,灰色休閒褲,戴著黑色圓翻領的斜紋呢帽,每人還拖著一個小行李箱。「我們到了,」父親說,我很高興我們轉彎進了一扇開在長滿青苔的牆上的門。門鎖著,我們等了一會兒才有一個學生來給我們打開那扇鐵門。
  父親要在牛津做一個關於美國和東歐關係的大會發言,現在雙方正處於解凍的高峰期。我們繞過了草坪和池塘,去了一套挨著指導老師的房子。房子天花板很低,窗子也不大,鉛制的,光線暗淡。父親的臥室是藍色的窗簾。讓我無限喜悅的是,我的臥室有一張宮廷床,很高,帶印花棉布的篷頂。
  我們稍微安頓了一下,然後去見指導老師詹姆斯。他在樓裡另一頭的辦公室等我們。這是一個非常親切的老人家,看到我和父親一起來開會他好像一點兒也不奇怪,還提議說下午可以要他的一個學生助手帶我到學院各個地方轉轉。
  我三點鐘就從房裡出來,一隻手拿著我的貝雷帽,一隻手拿著筆記本,因為父親建議我趁此行做些筆記,學校裡還得交一篇論文呢。我的嚮導是一個淺色頭髮、身材瘦長的大學生,詹姆斯教授介紹說他叫斯蒂芬·巴利。和斯蒂芬一起走在這四方院裡,我暫時有一種被那個精英集體所接納的感覺。同時,走在一個英俊的大學生身旁所感到的這種反抗像一絲來自異域文化的音樂震撼著我。但我更加努力地抓緊自己的筆記本和童年。
  他領著我去了食堂,一個都鐸式的大廳,在羅徹斯特伯爵留下刻痕的長凳上方有一幅畫,我沒看明白:一個脖子上戴著十字架的人,一手拿著根棍子彎腰看什麼,那堆東西看上去像是黑色的衣服。「噢,那可是有意思的畫,」斯蒂芬告訴我。「我們都以此為榮。你看到的人是牛津大學建校早期的一個導師,他在拿著一根塗了銀的棍子直搗吸血鬼的心臟。」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頓時說不出話來。「那時候牛津就有吸血鬼?」我回過神後問道。
  「這我不清楚,」他笑著說。「但的確有這樣一種傳統,就是早年的導師們都幫助附近的鄉下人免受吸血鬼的襲擊。根據傳說,當年的導師們甚至不願意學院裡藏有關於這神秘之事的書籍,所以那些書被收藏在不同的地方,最後才放到那裡去的。」
  我突然想起了羅西,「有什麼辦法可以找到以前學生的名字——我是指——也許——是五十年前的——這個學院的研究生嗎?」
  「當然。」我的同伴坐在木凳對面,不解地看著我。「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問一下教授。」
  「噢,不。」我的臉紅了,太年輕的緣故。「那個沒什麼的。不過我想——我可以去看一下那些吸血鬼傳說的資料嗎?」
  「你喜歡那些恐怖的東西啊?」他笑著說。「那個也沒什麼好看的。不過,沒問題,我們現在就去學院圖書館——圖書館你是一定要看看——然後我帶你去拉德克利夫樓。」
  任何仰慕英國文化的人都知道拉德克利夫樓是英國建築的傑作之一。斯蒂芬帶我瀏覽這個建築各處不同的特色,最後,他終於把我帶到一個樓梯口,我們走上陽台。「就在這上面。」他指著牆上的一扇門,鑿得像本書一樣。「那裡有一個小閱覽室。我上去過一次,有關吸血鬼的書就藏在那裡。」
  房間光線暗淡,極為狹小,只夠在中間放一張看書的桌子,這就意味著我們突然和一位坐在那裡翻閱一本對開本,並飛快在紙上做筆記的學者面面相覷。他臉色蒼白而憔悴,眼睛都凹了下去,他抬頭看我們,神色急迫但極端專注。那是我父親。

  第二十三章(1)

  圖書館前面的街上救護車、警車和旁觀者亂成一堆,有人在抬走圖書管理員的屍體。我站在那裡呆立了片刻,真是恐怖,不可思議。海倫找到了我,她看起來臉色蒼白,但仍然鎮定,用圍巾緊緊地裹住脖子,看到她細膩的脖子上的那個傷口,我不寒而慄。「謝謝你來救我。那人是個畜生。你真勇敢。」
  我很奇怪,她的臉看上去居然也可以那麼和善。「你才是真正勇敢的人,而且他傷害的是你,」我低聲說。「他——?」
  「是的,」她平靜地說。我們本能地靠近了些,不讓別人聽到我們講話。「他向我撲來的時候,直接咬到了我的脖子上。」有一會兒,她的嘴唇好像在顫抖,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他沒有吸很多血——來不及,也不怎麼疼。」
  「但你——」我將信將疑,結結巴巴地問。
  「我覺得不會有什麼感染,」她說。「沒流什麼血,而且我馬上就止住了。」
  我突然想起了她告訴他地圖的事。「你為什麼要——」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她急忙打斷我的話,口音也變濃重了。「可是我實在想像不出別的什麼誘餌,但又想看到他的反應。我不是有意要給他地圖或者任何其他的信息,我向你保證。」
  我狐疑地看著她,「不是有意的?」
  「我發誓,」她簡單地說。「再說,」——她那種嘲弄的微笑又來了——「我通常不習慣和人分享我自己能用的東西,你呢?」
  我沒再追究下去,「他的反應非常有趣,不是嗎?」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她問道,她的漠然顯得有點奇怪。
  我還沒有完全想好,但話已經出口了。「去伊斯坦布爾。我相信那裡至少有一份文獻羅西沒有查到,而那份文獻可能提到了墳墓的位置,也許就是德拉庫拉在斯納戈夫湖的墳墓。我有事要問你。我們離開教堂時,你說你母親可能瞭解一些羅西尋找德拉庫拉的情況。你那麼說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他們相遇的時候,他告訴過她自己去羅馬尼亞的目的就是研究德拉庫拉的傳說,她自己也相信這個傳說。我應該多問問她自己的經歷。」
  「一位人類學家竟然會疏忽這個,你不給她寫信或者打電話嗎?」我反唇相譏。現在我相信我們又是同一陣線上的戰友了。
  她盯著我。「噢,西方人真是天真,」她終於說道。「你覺得她會有電話嗎?你覺得我每次給她寫的信不會被人拆閱嗎?」
  我啞口無言。
  「你在急著找什麼文獻呢,福爾摩斯?」她問。「是那份參考文獻目錄吧,關於那個龍之號令的?我看到在他文獻的最後一頁上,也是他惟一沒有詳細說明的文獻。那就是你要找的嗎?」
  當然,她猜對了。我感到了她智慧的威力。「你幹嘛想知道?」我反問。「為了你的研究?」
  「當然,」她嚴肅地說。「你回來時會來找我嗎?」
  我突然覺得很累。「回來?我都不知道我要去調查什麼,更別說什麼時候回來了。也許我一到那裡的什麼地方就給吸血鬼擊倒了。」
  我本來是自我嘲諷,說著說著就開始感到整件事情是如此的虛幻。
  我轉向海倫。「羅西小姐,」我說。「如果你能保證不張揚此事,我保證回來後馬上和你聯繫。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你能想到別的辦法讓我在出發前和你母親聯繫上嗎?」
  「我自己都聯繫不到她,除非書信。」她平淡地說。「還有,她不說英語。我兩年後回家自己去問她這些事吧。」
  我歎氣。兩年太遲了,不可能的。想到要離開身邊這個奇怪的同伴——除我以外惟一知道羅西失蹤真相的人——幾天——其實是幾個小時,我突然焦慮起來。這一別我就要獨自踏上一個我從前想也沒想過要去的國度,但我必須去。我伸出手。「羅西小姐,謝謝你這幾天來如此容忍一個沒有惡意的瘋子。如果我安全回來的話,我會告訴你的——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安全帶回你父親——」
  她那戴了手套的手做了個什麼手勢,她直視著我,挑釁似地。「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我想我要和你一起去。」
  第二十四章
  父親用了些愉快的借口解釋說自己為什麼會在牛津大學吸血鬼主題藏書室,是因為一個困擾了他很久的問題——然後他停下來,幾乎是咬著嘴唇,不再說下去。說到底,如果我的到來讓父親震驚的話,他又能說什麼呢?他如何解釋,或者隨意地合上手裡的對開本?他合上了,但太遲了,我還是看見了厚厚的象牙紙上一個章節的標題:比利牛斯省的吸血鬼。
  我在指導教師的宮廷床上一夜都沒睡好,每隔幾個小時就會被稀奇古怪的夢驚醒。
  今天早上的寂靜毫無理由地令我窒息。父親房裡厚重的窗簾還沒有拉開,我花了幾秒鐘才看清了裡面的傢俱和畫像的輪廓。寂靜讓我脖子後背的皮膚都在顫抖。我向父親的床走過去,要和他說話。但床上竟然整整齊齊,黑黑的,壓根兒沒人。燈光下,我看到了一張留給我的紙條,紙條上放了兩樣讓我吃驚的東西:一條結實的項鏈,上面掛著個小的銀十字架,一個大蒜頭。這些東西代表的嚴酷事實讓我心裡翻江倒海。然後,我拿起了父親的留條
  我親愛的女兒:
  我非常抱歉這樣讓你吃驚,但我有新的任務需要離開。我已經讓詹姆斯教授安排好了讓你的朋友斯蒂芬·巴利護送你平安到家。克萊太太會盡量在今晚稍晚一點和你會合。別擔心我。同時,我打心底裡希望你無論何時都戴上那個十字架,每個口袋裡再放點大蒜。我以一個父親的真誠求你在這件事情上一定要聽我的話。
  信的落款充滿慈愛。我馬上把那條鏈子緊緊地戴在脖子上,把大蒜分裝到各個口袋裡。不管他的任務是什麼,我肯定那不是一次簡單的外交使命。否則他會告訴我的。他總會告訴我他去哪裡。這一次,我那顆怦怦直跳的心告訴我,他不是去出公差。
  ……
  我們出了辦公室,斯蒂芬搶過我的包。「我們走吧。十點半的車票,但早點走也好。」
  我注意到教授和父親安排好了每一個細節。我不知道回家後自己還會被套上怎樣的鎖鏈。不管怎樣,我現在還有別的事情要辦。「斯蒂芬?」我試探著。
  「噢,叫我巴利吧,」他笑著說。「每個人都那樣叫我,我都習慣了。聽到有人叫我真名我反而覺得彆扭得很。」
  「好的。」他的笑今天依然動人——非常容易打動人。「巴利,我——我們走之前能請你幫個忙嗎?」他點頭。「我想再去一下拉德克利夫樓,它太美了,我——我還想看看那裡的吸血鬼藏書呢。我還沒好好看過呢。」
  他抱怨。「我知道你喜歡那些恐怖的東西,這好像是你們家的傳統啊。」
  「我知道。」我覺得自己的臉紅了。
  「那好吧。我們快快瀏覽一下,一定得快才行。要是我們誤了火車,詹姆斯教授會用棍子扎我心臟的。」
  拉德克利夫樓早上很安靜,才幾個小時前,父親還坐在這裡,眼裡透出那種奇怪而遙遠的目光,而現在我都不知道他身在何處。
  我記得他放書的架子,我們說話的時候他順手把書放回架上的。應該是放在裝頭蓋骨的盒子的下面,左邊。我在架子上逐個看過去。書應該在的位置現在空了。我呆住了:父親是絕對不會偷書的。會是誰拿了呢?但過了一會兒,我在前面一巴掌遠的地方看到了那本書。肯定是我們走後有人來動過。是父親又回來看過,還是別人把它拿下來過?我懷疑地看了看玻璃盒裡的頭蓋骨,它以解剖學的目光漠然地看著我。然後,我非常小心地把書拿下來——骨色的封皮,上面還懸著一根黑色的緞帶。我把它放在桌上,翻到書名頁:《中世紀的吸血鬼》,德·黑杜克男爵著,布加勒斯特,一八八六年。
  「也有傳說這樣提到……」我讀著,激動得喘不過氣來,「也有傳說這樣提到德拉庫拉,他是所有吸血鬼中地位最高的,也是最危險的,他不是在瓦拉幾亞而是在東比利牛斯山聖馬太修道院獲得了他的魔力。這是一座建於公元一千年的本篤會修道院。據說德拉庫拉每隔十六年要去修道院一次,舊地重遊,重新充電,好讓他繼續具有不死的魔力。根據十七世紀普羅旺斯的皮埃爾修士推測,德拉庫拉是在五月份月亮半圓的時候造訪聖馬太。」
  「現在月亮是什麼形狀?」我驚問,但巴利也不知道。「稀奇古怪的東西,」巴利說。「你們家就喜歡讀這種東西嗎?你想聽聽塞浦路斯吸血鬼的故事嗎?」
  書裡的其他內容好像和我的目的沒有關係。巴利又看表,我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那些誘人的書本。
  在火車上,巴利給我講他那些同學的趣事,我們坐到裡面的塑料椅上避風。「我晚上沒睡好,」巴利告訴我,然後埋頭睡著了。
  我們到家時克萊太太果然在。我想馬上去洗劫我父親的密室。晚點我再想辦法對付克萊太太和巴利。現在我要找到一樣東西,它肯定藏在那裡。
  我像盜賊一樣進來了,關上門,打開他的抽屜,可怕的感覺,我把文件夾裡的東西都拿出來,搜索每一個抽屜,一邊看一邊小心翼翼地物歸原處。終於,我的手觸到了一個封了口的袋子。我大膽地打開,看了幾行字,是寫給我的,警告我只有父親意外身亡或者長期失蹤了才可以打開這些。
  袋子裡都是信,每一封都是寫給我的,就是家裡的地址。好像他覺得自己會從別的什麼地方一次給我寄其中的一封似的。我把它們按順序放好——這個我不用學就會——然後小心地打開第一封。這是六個月前的一封信,信的開頭更像是從心底發出的一聲呼喊,而不是木訥的文字。「我親愛的女兒」——他的筆跡在我眼前顫抖——「請原諒,在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出發去找你母親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19:26: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第二十五章(1)

  阿姆斯特丹的火車站我已經非常熟悉——我數十次路過這裡,但從來不是一個人。這次,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完全的自由。我把廚房裡的零錢搜刮一空,來充實我的錢包。既然做了一件壞事,再做二十件也無妨。我還偷了其他的東西。我從客廳裡拿走了一把銀刀。我不知道這小小的刀刃如何能防身,但有它在包裡,我稍感心安。
  我找到一個安靜的包廂,把過道一邊的窗簾拉下來,希望沒人和我坐在一起。可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藍色大衣、戴藍色帽子的中年婦女進來了,手裡拿著一疊荷蘭語雜誌,她朝我笑笑,坐了下來。我坐在舒適的一角,又一次打開父親的第一封信。開頭的幾句話我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我記得那模樣驚人的詞語、令人吃驚的地點和時間、堅定而急切的筆跡。
  「我親愛的女兒:
  「請原諒,在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出發去找你母親了。多年以來,我相信她已經死了,可現在我不太肯定。
  「在最近這幾個月裡,我想盡我所能,一點一點告訴你我的過去,以此來改正自己的缺點。雖然你母親是猛然闖入我的生活中的,但我還是打算慢慢把她帶入故事中。現在我害怕自己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應該知道和繼承的一切,有人就會逼迫我沉默——就是我無法再說下去——或者我自己甘願沉默。
  「我已經講過你出生前我的研究生生活,也說了我的導師向我作了坦白後便離奇失蹤。我也告訴過你我遇到一個叫海倫的姑娘,她和我一樣對尋找羅西教授很感興趣,也許比我更有興趣。每每我能平靜下來時,我總試圖繼續講下去,但現在我覺得,我應該開始把剩下的故事寫下來,明明白白地寫在紙上。如果現在你只能讀我寫的東西,而不是在陡峭的巔峰或平靜的廣場,在某個安全的港灣或某張舒適的咖啡桌聽我把故事講完,那麼錯將在我,是我說的不夠及時或沒有早些告訴你。
  「為什麼我沒有一口氣把這一歷史都告訴你,一次就克服它,完全說出來呢?答案還是在於我的弱點。其實,什麼樣的故事可以完全簡化為單單幾個事實呢?所以,我一次講一段故事。我還得冒險猜測,當這些信到你手裡時,我應該已經告訴了你多少。」
  我父親的猜測不太準確。他講故事的節奏快了一點點。讓我傷心的是,我也許永遠不知道,在海倫·羅西出乎意料地決定和他一道去尋找羅西教授那一刻,他是什麼樣的反應,也不知道他們從新英格蘭到伊斯坦布爾一路上的趣事。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對付那麼多的表格,怎麼跨過政治的隔閡,辦理簽證和通過海關的?父親的父母是善良而理性的波士頓人,他是不是為自己突然決定去旅行而對他們撒了無傷大雅的謊?他是按計劃和海倫馬上去紐約了嗎?他們在旅館裡睡在同一個房間嗎?我年輕的心靈忍不住在構想這些謎,但又解不開。最後我只能把他們當作青春劇中的兩個角色,海倫小心謹慎地伸展四肢,睡在雙人床上,而我父親則可憐兮兮地縮在靠背椅上,除了鞋,什麼都沒脫。窗外,時代廣場的燈光色迷迷地閃爍著。
  「羅西失蹤六天後,一個霧氣瀰漫的夜晚,我們從艾德威爾德機場飛往伊斯坦布爾,在法蘭克福轉機。第二天早上,飛機降落在伊斯坦布爾。我對一切都感到新鮮,有些大驚小怪的樣子,海倫在我身邊笑了起來。『歡迎來到大世界,美國佬,』她說著,笑了。這是真正的笑容。
  「海倫也從未到過這裡,她安靜而專注地端詳一切。在出租車上,她只有一次轉過身來,對我說,看到奧斯曼帝國的源泉——她用了這個詞——感覺真怪。奧斯曼帝國在她的祖國留下了許多痕跡。
  「我思忖,海倫喜歡跑腿,幹嘛不投其所好呢?我倆有個心照不宣的約定,那就是我來付賬。我從國內的銀行裡取出為數不多的全部積蓄。哪怕我失敗,羅西也值得我竭盡全力。哪怕最終失敗,我也不過是一文不名地打道回府。我知道海倫是一個外國留學生,很可能一無所有,難以謀生。我已經發現,她似乎只有兩件套裝,要靠變換剪裁老舊的襯衫來換著穿。『是的,我們住兩個隔壁的單間,』她告訴女房東,一個面容端莊的亞美尼亞老太太。『我哥哥——哥哥——打呼嚕打得厲害。』
  「『打呼嚕?』我在長沙發上問道。
  「『就是打呼嚕,』她伶牙俐齒地說。『你就是打呼嚕嘛,你知道的。我在紐約就沒關過眼。』
  「『沒合過眼,』我糾正道。
  「『好吧,』她說。『關好你的門吧,閉嘴。』
  「不管打不打呼嚕,我們都得睡上一覺來消除旅途的勞累,然後才能做事。等到我們開始在迷宮般的街道上搜尋,掃視形形色色的花園和院落時,已經快傍晚了。
  「羅西在信裡沒有提到檔案館的名字。我們在談話時,他只把它稱為『一個不為人知的資料寶庫,由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建立。』關於他在伊斯坦布爾所做研究的那封信中補充說,檔案館是一座十七世紀清真寺的配樓。除此之外,我們還知道,從檔案館的一扇窗子可以看到哈吉亞·索菲亞,檔案館至少有兩層樓,一樓有門直通大街。離開前,我曾在學校圖書館裡仔細尋找這個檔案館的資料,但沒有找到。羅西在信裡不說出檔案館的名字,我覺得奇怪。省略這樣的細節不像是他呀,不過他也許不忍回憶。我的公文包裡有他所有的文件資料,包括他在那裡發現的文獻清單,結尾不完整,這很奇怪,它是這樣的:『書目,龍之號令。』要尋遍整個城市,在迷宮般的尖塔和寺廟裡逡巡,尋找羅西那神秘的幾行字源於何處,是個令人生畏的工程,這樣說毫不為過。
  「我們惟一能做的就是轉身朝我們的里程碑哈吉亞·索菲亞走去。它原本是拜占庭時期的聖索菲亞大教堂。一旦我們走近它,就沒法不進去看看。大門敞開,巨大的聖殿把我們和其他遊客一道吸進去,就像乘著波浪沖進洞穴一般。我想,一千四百年來,朝聖者們就像我們現在這樣紛至沓來。我慢慢朝中央地帶走去,回頭張望那巨大而神聖的空間,張望它那令人暈眩的寺廟和拱門,神聖之光傾瀉進來,上層屋角的護罩上刻有阿拉伯文字,教堂下面是古代世界的層層廢墟。它的穹頂就在我們上方,高高在上,複製了拜占庭舊時的星相圖。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身在其中。我已經目瞪口呆。
  「回想起那一時刻,我現在明白我在書籍裡,在那狹隘的象牙塔裡,生活得太久,我不知不覺束縛了自己的視野。在這宏偉的拜占庭建築裡——這個歷史奇跡裡——我的精神突然躍出了牢籠。在那一刻,我知道,不管發生什麼,我再也不能回到那舊日的束縛裡。我想隨著生命上升,向外擴展,就像這寬闊的內屋向上、向外昇華一樣。我的心隨著它膨脹,我在荷蘭商業史中漫遊時可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我看了一眼海倫,知道她也一樣深受觸動。她像我一樣,腦袋微側,一縷黑色的卷髮披灑在襯衫領子上,那張通常充滿警惕和嘲諷的臉龐現在全是朦朧的超脫。我衝動地伸出手,抓起她的手,她也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在和她握手時,已經知道這種有力的、幾乎全是骨質的緊捏。過了一會兒,她似乎回過神來,放開我的手,但沒有一絲尷尬。我們一起在教堂裡四處漫遊,欣賞漂亮的講道台,閃光的拜占庭大理石。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我們在伊斯坦布爾期間,任何時候都可以來哈吉亞·索菲亞,但我們在這個城市裡的首要任務是尋找檔案館。海倫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因為她正朝出口走去,我也是。我們穿過人群,回到街上。
  「『檔案館有可能很遠,』她思忖道。『在城裡的這一片區域,你幾乎可以從任何一座樓房看到聖索菲亞,甚至從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另一邊都可以看到它。它太大了。』「『我知道。我們得去找其他的線索。信裡說檔案館是十七世紀一座小清真寺的配樓。』「『這城裡到處都是清真寺啊。』「『沒錯兒。』我嘩嘩地翻著匆匆買來的導遊手冊。『我們從這裡開始吧——蘇丹的大清真寺。穆罕默德二世和他的大臣有時可能會在那裡做祭拜——它建於十五世紀後期,他的圖書館最終會建在這一地帶是符號邏輯的,你覺得呢?』「海倫覺得值得一試,我們便步行出發了。一路上,我又瀏覽起導遊手冊。『聽聽這個,它說伊斯坦布爾是拜占庭詞彙,意思是城市。你看,連奧斯曼人都無法毀滅君士坦丁堡,只能給它重起個拜占庭的名字。這裡說拜占庭帝國從公元三三三年延續到一四五三年。想想——這權力的黃昏持續了多麼、多麼久。』「海倫點點頭。『思考世界的這個部分繞不開拜占庭,』她嚴肅地說。『你知道,在羅馬尼亞,處處可見它的痕跡——在每座教堂裡,在壁畫上,在修道院裡,甚至在人們的臉上。羅馬尼亞文化的頂層是奧斯曼,那裡比這裡更接近拜占庭。』她的臉色陰沉下來。『一四五三年穆罕默德二世征服君士坦丁堡是歷史上最慘痛的一出悲劇。他用大炮轟塌這些城牆,然後派軍隊進城燒殺掠奪三天。士兵們在教堂的祭壇上強姦姑娘和男孩,甚至在聖索菲亞也是這樣。他們偷走聖像和其他聖物,熔化成金子,他們把聖人的遺物扔到大街上餵狗。在這之前,這裡是歷史上最美麗的城市。』她的手在腰間握成拳頭。
  「我沉默了。不管很久以前發生過如何殘暴的事情,這城市依然美麗,依然擁有雅致而豐富的色彩,擁有優美的寺廟和尖塔。我開始明白為什麼五百年前那邪惡的一刻對海倫來說是如此的真實,不過這和我們眼前的生活有什麼真正的關係呢?我心裡閃過一個念頭:我和這個複雜的女人大老遠跑到這裡,來到這個奇妙的城市,也許一無所獲,而我要找的那個英國人,可能正乘著長途汽車去紐約呢。我嚥下這個想法,想逗逗她。『你對歷史怎麼這麼瞭解?我以為你只是個人類學家呢。』
  「『我是人類學家,』她嚴肅地說。『可你不能離開歷史去研究文化呀。』「『那你為什麼不乾脆做個歷史學家得了?我看你仍然可以研究文化呀。』「『也許吧,』她現在擺出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不願看我的眼睛。『不過我想研究我父親還沒搞出名堂的東西。』「在金色的暮靄中,大清真寺的門還開著,面向遊客,也面向信徒。守門的是一個小伙子,他呈皮膚棕色,頭髮捲曲——從前的拜占庭人長的什麼樣?——我向他試驗我那蹩腳的德語,他說裡面沒有圖書館,沒有檔案館,沒有任何類似的東西,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附近有這樣的建築。我們請他出個主意。
  「他想了想,說,我們可以去學校裡試試。至於小清真寺,有好幾百座呢。
  「『今天去學校太晚了,』海倫對我說,她正在研究導遊手冊。『明天我們可以去,問問那裡的人有沒有穆罕默德時代的檔案館。我想這是最有效的辦法。我們去看看君士坦丁堡的老城牆吧。我們從這裡走去,可以看到其中的一段。』「她在前面探路,我在後面跟著穿街過巷。她戴著手套,拿著導遊手冊,胳臂上掛著黑色手提包。自行車飛馳過我們身邊,奧斯曼長袍和西裝混在一起,外國車和馬車共同迂迴前進。放眼望去,男人都穿黑色馬甲,戴小鉤邊帽,女人都穿色彩鮮艷的襯衫,下身是燈籠褲,頭上包著圍巾,挎著購物袋、菜籃、包袱或裝著雞的柳條箱,還有麵包和鮮花。街道上生機勃勃——我想,一千六百年來一直如此。羅馬的基督教皇帝讓隨從抬著他們走過這些街道,身旁是牧師,從皇宮走向教堂,去領聖餐。他們是強有力的統治者,是藝術、工程和神學的大恩主。其中有些也很殘暴,他們嚴格依照羅馬傳統,動輒要了朝臣的命,弄瞎他們家人的雙眼。原始的拜占庭政治就是在這裡被終結的。也許這裡不夠奇特,不適合做吸血鬼的溫床。
  「海倫在一座高大的石頭建築前停下腳步。這房子部分已經坍塌,基座周圍擠滿了店舖,無花果樹在它的側面紮下根。城垛上,萬里晴空正淡化成古銅色。『看看君士坦丁堡的城牆還剩下什麼,』她平靜地說。『你可以看出這城牆完整時是多麼的宏大。書上說,從前海水曾漫到城牆腳下,皇帝可以乘小船出宮。那邊,那堵牆是跑馬場的一部分。』『我們去找些吃的吧,』我突然說。『已經過了七點,今晚我們得早些睡。明天我決心找到檔案館。』海倫點點頭。我們像一對好朋友那樣穿過老城的心臟,一路返回。
  「我們在公寓附近發現了一家餐館,侍者給我們端上大塊的麵包,一盤光滑的酸奶,上面散佈著一片片黃瓜,還有裝在玻璃瓶裡的香濃的茶。我們正要吃木叉上的烤雞肉,這時,一個銀鬍子銀髮的男人走進餐館。他穿著整潔的灰色西服,往四下裡掃了一眼,揀了個離我們不遠的位子坐下,把一本書放在碟子旁。他用平靜的土耳其語點了菜,然後,他似乎也要分享我們進餐的快樂,傾過身來,面露友好的微笑。『看得出來,你們很喜歡我們本地的飯菜啊。』他的英語有口音,但說得很好。
  「『當然了,』我驚訝地答道。『美味佳餚。』「『啊,是的。真好。你們在我們美麗的城市裡觀光,是嗎?』「『是的,沒錯。』我附和道,暗自希望海倫至少顯出一點友好,敵意十足多少會招人懷疑的。
  「『歡迎來到伊斯坦布爾,』他說,很高興地笑起來,舉起他的大口杯向我們敬酒。我回敬他,「『我是伊斯坦布爾大學的教授,』他的口氣依然莊重。
  「『啊,真是太走運了!』我嚷道。『我們正——』就在這時,海倫踩了我一腳。她和當時所有的女人一樣,穿高跟輕便鞋,後跟尖得很。『我們真高興認識您,』我說完這一句。『您是教什麼的?』「『我的研究方向是莎士比亞,』我們的新朋友說,『我想,你們在伊斯坦布爾的時候,為什麼不去看看我們的學校呢?這也是一所受人尊敬的學校,我很高興帶您和您漂亮的妻子到處看看。』「我聽到海倫輕輕哼了一聲,便趕快替她掩飾。『我妹妹——妹妹。』「『哦,請原諒。』這位莎士比亞學者在桌子那邊朝海倫鞠了個躬。『我是圖爾古特·博拉博士,願為你們效勞。』我們也作了自我介紹——其實是我為我們作介紹,因為海倫執拗得很,就是不說話。我看得出她不高興我說出自己的真名,於是我趕快說她叫史密絲。對我給她起這個笨名字,她眉頭皺得更深了。我們握了手,我除了邀他共進晚餐外,別無選擇。
  「他禮貌地推辭了,但只過了一會,就把他的色拉和玻璃瓶帶過來,和我們坐在一起。他馬上高舉茶瓶。『敬你們,歡迎來到我們美麗的城市,』教授吟誦似地說道。『乾杯!』連海倫也微微笑了,雖然她還是一言不發。『你們得原諒我的魯莽,』圖爾古特似乎感到了她的警惕,抱歉地說。『我很少有機會和英語國家的人說話,練習我的英語。』他還沒有發現她不是英語國家的人。我想,也許他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一點,因為她也許永遠不會跟他說一個字。
  「『您是怎麼把莎士比亞當作自己的專業的?』我們繼續吃飯時,我問他。
  「『啊!』圖爾古特輕聲說。『這很奇怪。我母親是個非常不一般的女人——非常聰明——她在羅馬大學讀書,在那裡碰到了我父親,他很討人喜歡,是研究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專家,特別愛好——』
  「我們正聽得津津有味,這時一個年輕姑娘出現在拱形窗外,打斷了我們。雖然我只在照片裡見過吉普賽人,但我認定她就是。在她那張瘦瘦的臉上,你看不出年齡。她抱著紅紅黃黃的花朵,顯然是想要我們買花。我正要掏出錢包,想向海倫獻上——當然是開玩笑的——一束土耳其鮮花。突然,吉普賽人轉向她,指著她,嘴裡噓噓作響。圖爾古特愣住了,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海倫卻向後閃。
  「海倫的樣子似乎讓圖爾古特回過神來,他半站起身子,生氣地皺起眉頭,開始申斥吉普賽人。他的聲調和手勢不難明白,這是毫不猶豫地讓她離開。她瞪眼瞧了瞧我們,一下消失了,就像她出現時一樣突然,消失在行人當中。圖爾古特坐下來,睜大眼睛看著海倫。過了一會兒,他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個小東西,放在她的碟子旁。這是塊藍色石頭,約一英吋長,背景是白色和淺藍,像一隻天然的眼睛。海倫看到它,臉色發白,本能地伸出食指去摸它。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在文化上遭到排斥,我感到煩躁。
  「『她剛才說的是什麼?』海倫第一次對圖爾古特開口。『她說的是土耳其語還是吉普賽語?我聽不懂她的話。』
  「我們的新朋友遲疑了,似乎不想重複那女人的話。『土耳其語,』他喃喃道。『也許我告訴您的不是什麼好事,她的話很粗魯,而且奇怪。』他感興趣地望著海倫,但親切的眼神裡閃過一絲畏懼。『她用的一個詞我不想翻譯,』他慢慢解釋道。『然後她說,「滾出這裡,羅馬尼亞狼的女兒。你和你的朋友把吸血鬼的詛咒帶到我們的城市。」』
  「海倫的臉一直白到嘴唇,我努力不去拉她的手。『不過是個巧合,』我安慰她,可她對我怒目而視。我在教授面前話頭太多了。
  「圖爾古特看看我,看看海倫,又看我。『這的確非常奇怪,朋友們,』他說。『我想我們不用理它,繼續聊吧。』」
  儘管父親的故事引人入勝,我還是在火車上幾乎打起盹來。我一夜都在看他的信,這是第一次我睡得很晚,累了。我把信放在腿上,緊緊攥著,不過眼皮開始垂了下來。對面座位上那個面善的女人已經睡過去了,手裡還拿著雜誌。我剛剛閉上眼睛,包廂的門猛地打開,一個生氣的聲音闖進來,接著一個瘦長的身影擠到我和我的白日夢之間。『嗯,我想你膽子真大呀。我找你找遍了每個車廂。』是巴利。他擦著額頭,訓斥我。

  第二十六章(1)

  巴利生氣了。我不能怪他,不過他在我要睡覺的時候打擾我,也太不合適了。更讓我氣惱的是,我接著竟暗自大鬆一口氣。在看到他之前,我還沒有意識到獨自坐火車是多麼的孤獨,幾天前,巴利還是個陌生人,現在他的臉對我來說意味著熟悉。
  不過這時,那張臉還是板著的。「見鬼,你到底要到哪裡去?你讓我好找——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你幹嘛跟蹤我?」我反問道。
  「今天早上渡船要修理,推遲出發了,」他現在似乎忍不住微笑起來。「你能不能解釋一下,你為什麼不上學,而是在去巴黎的快車上?」
  我能怎麼辦呢?「對不起,巴利,」我謙恭地說。「我真的不想把你拉進來。我知道你已經覺得我很怪了——」
  「你是怪得很,」巴利插嘴道。「不過你最好告訴我你要幹什麼。我們有的是時間。」
  「我、海倫和圖爾古特坐在小餐館的桌旁,面面相覷。我感到我們之間有某種親近感。海倫也許是想拖一陣兒再開口,她拿起圖爾古特放在她碟子邊的藍色圓石,遞給我。「這是個古老的象徵物,」她說。『這是驅逐邪眼的護身符。』我拿過來,感受它的光滑,和她的手在上面留下的溫暖,又放了下來。
  「不過,圖爾古特並沒有接我們的話茬。『女士,您是羅馬尼亞人嗎?』她沉默不語。『如果是的話,那您在這裡得小心了。』他稍稍壓低聲音。『警方可能會對您很感興趣。我們的國家與羅馬尼亞不太友好。』
  「『我知道,』她冷冷道。
  「『不過那個吉普賽女人是怎麼知道的?』圖爾古特皺起眉頭。『您沒有和她說話呀。』
  「『我不知道。』海倫無奈地聳聳肩。
  「圖爾古特搖搖頭。『有人說吉普賽人有預知未來的本事,我從不相信這個,不過——』他戛然而止,用餐巾拍拍自己的鬍子。『她說到吸血鬼,真是怪極了。』
  「『是嗎?』海倫反問道。『她肯定瘋了。吉普賽人都是瘋子。』
  「『也許吧,也許吧,』圖爾古特沉默下來。『不過,我覺得她說話的樣子很古怪,因為這是我的另一個興趣。』
  「『吉普賽人嗎?』我問。
  「『不,善良的先生——吸血鬼。』海倫和我盯著他,我們小心地避開彼此的目光。『莎士比亞是我的飯碗,而研究吸血鬼傳說則是我的業餘愛好。我們這裡有悠久的吸血鬼傳統。』
  「『這是——呃——土耳其的一個傳統嗎?』我吃驚地問道。
  「『啊,有關的傳說至少可以回溯到埃及,我親愛的同行。不過在伊斯坦布爾這裡,吸血鬼最早來自傳說,人們說最嗜血的拜占庭皇帝都是吸血鬼,其中一些認為基督教的聖餐(儀式)意味著吸乾凡人的血。不過我不相信這個,我堅信這是後來才有的說法。』
  「『哦——』我不想顯出極有興趣的樣子,倒不是怕圖爾古特會與黑暗力量是一夥的,我是怕海倫又在桌下踩我一腳。不過她也瞪著他。『德拉庫拉的傳統怎麼樣?您聽說過嗎?』
  「『聽說過?』圖爾古特哼了一聲。他的黑眼睛閃閃發亮,他把毛巾擰成一個結。『你們知道,德拉庫拉真有其人,他是歷史上的一個人物嗎?實際上,是您的同胞,女士——』他朝海倫鞠躬。『他是個國王,統治十五世紀喀爾巴阡山脈以西的地區。你們知道,他不是個令人尊敬的人。』
  「我和海倫在點頭——情不自禁地。至少我是這樣,而她似乎太專注於聽圖爾古特說話,不自覺地點頭。她稍稍傾身向前,聽著,眼裡閃耀著和他眼裡一樣墨黑的光芒,平常蒼白的臉泛起了紅色。我儘管激動,卻仍發現她那稜角分明的臉龐突然顯得很美,這是內在的光芒使然。
  「『呃——』圖爾古特像是說得來勁了。『我不想叨擾你們,不過我有個觀點,那就是德拉庫拉是伊斯坦布爾歷史上一個很重要的人物。眾所周知,他年輕時被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囚禁在加利波里,後來又轉移到更東邊的安納托利亞安納托利亞,小亞細亞半島的舊稱。是他的父親把他當作一項條約的人質,交給穆罕默德的父親,蘇丹穆拉德二世。從一四四二到一四四八年,他被關了整整六年。德拉庫拉的父親也不是個紳士。』圖爾古特咯咯笑了一下。『看守年輕的德拉庫拉的士兵們都是酷刑藝術家,他肯定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太多的東西。不過,我善良的先生們』——他好像沉浸在學術熱情中,一下忘了海倫的性別——『我自己的觀點是,他在他們身上也留下了印記。』
  「『您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大約從那時開始,伊斯坦布爾有了吸血鬼的記錄。那是我的觀點——還沒發表呢,唉呀,我還無法證明它——他最早的犧牲品是奧斯曼人,也許就是那些成了他朋友的看守們。我認為,他把瘟疫留在了我們的帝國,這瘟疫又隨著征服者進了君士坦丁堡。』
  「我們默默地盯著他。根據傳說,只有死人才會變成吸血鬼。這是不是說弗拉德·德拉庫拉的確在小亞細亞被殺,年紀輕輕就成了殭屍,還是說他很年輕時就品嚐了邪惡之酒,還引誘別人和他一樣?我把這個問題留待日後對圖爾古特有了更多的瞭解後再問他。『哦,這是我的古怪愛好,你們知道。』圖爾古特又恢復了親切的微笑。『嗯,請原諒,我又喋喋不休了。我妻子說我真讓人受不了。』他微微舉杯,禮貌地示意,然後又喝起小瓶裡的東西。『不過,老天,我能證明一件事!我能證明蘇丹怕他,就當他是吸血鬼一樣!』他指了指天花板。
  「『證明?』我重複道。
  「『是的!我是幾年前發現的。那些蘇丹對弗拉德·德拉庫拉都有興趣,德拉庫拉在瓦拉幾亞死後,他們收集有關他在這裡的資料和個人物品。德拉庫拉在自己的國家裡殺了很多土耳其士兵,我們的蘇丹因此對他非常仇恨,不過建立檔案館不是因為這個。不是!蘇丹甚至在一四七八年就寫信給瓦拉幾亞的帕夏帕夏,舊時奧斯曼帝國和北非高級文武官員的稱號,置於姓名後,向他要所有他知道的有關弗拉德·德拉庫拉的文獻資料。為什麼?因為——他說——他要建立一個檔案館,用來打擊德拉庫拉死後散佈在他的城市裡的邪惡。你們看——如果蘇丹不相信德拉庫拉會回來,那麼在他死後為什麼還怕他?我找到一封帕夏回信的複印件。』他捶了一下桌子,朝我們笑笑。『我還發現了他那座用以打擊邪惡的檔案館。』「我和海倫一動不動地坐著。這種巧合太離奇了。終於,我試探著問他。『教授,這些收藏是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建立的嗎?』「這一次,他瞪著我們。『我的天,您是個很不錯的歷史學家呀,您對我們的這段歷史有興趣?』「『啊——的確如此,』我說。『我們想——我很想看看您發現的這些檔案。』「『當然可以,』他說。『很高興帶你們去。』他咯咯笑了。『不過,唉,檔案館原來那幢漂亮的樓給推倒了,讓位給了公路管理局——哦,八年前的事啦。那是離藍清真寺不遠的一棟漂亮小樓。真可惜啊。』「我感到臉上一下子血色全無,怪不得羅西說的檔案館那麼難找。『可文獻資料呢——?』「『別擔心,善良的先生。我肯定它們已經成為國家圖書館的一部分了。』自他斥責那個吉普賽女人後,他的臉色第一次暗淡下來。『我們的城市仍要與邪惡作鬥爭,到處都一樣。他掃視著我們倆。『如果你們喜歡文物,明天我很樂意帶你們去那裡。今天晚上它肯定關門了。我和管理員很熟,可以讓你們仔細看那裡的藏書。』「『非常感謝,』我不敢看海倫。『您是——您是怎麼對這個不尋常的課題感興趣的?』「『哦,說來話長,』圖爾古特面色凝重地說。『告訴我,我的夥計們,你們是怎麼對德拉庫拉這個課題感興趣的?』他帶著紳士般的(還是懷疑的?)微笑,向我們反戈一擊。
  「我瞟了一眼海倫。『呃,我正在研究十五世紀的歐洲,作為我的博士論文的背景,』我說。 『您,』我更進一步。『您是怎麼從莎士比亞跳到吸血鬼的?』「圖爾古特笑了——似乎有些悲哀。他不動聲色的誠實是對我的進一步懲罰。『啊,這很奇怪,很久以前。那時,我正在寫第二本論述莎士比亞的書,是談悲劇的。每天我在學校英語室的那個小——你們怎麼說的?——間裡工作。有一天,我發現了一本書,我以前從來沒有在那裡見過它。』他又帶著那種悲哀的微笑轉向我,我全身的血液已經變得冰涼。『這本書和別的書不一樣,一本空空的書,很老,書頁中間有條龍,還有一個詞——德拉庫拉。我以前從未聽說過德拉庫拉,不過那幅畫很是奇特,色彩刺眼。後來我想,我得弄清楚這個。於是我努力瞭解一切。』「坐在我對面的海倫已經僵住了,不過現在她動了動,好像有些急迫。『一切?』她輕聲重複道。」
  我和巴利快到布魯塞爾了。『這真是非常離奇,』他說。『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相信這種荒唐的故事,不過我相信它。我也願意相信它。』我一下想到,我從未見過他嚴肅的樣子,只見過他的幽默,或短暫的氣惱。「奇怪的是,這倒使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他顯然接受了我的故事,我寬慰得幾乎暈過去。
  「呃,一件怪事。我想不起到底是什麼,反正是和詹姆斯教授有關的。可那是什麼呢?」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20:34: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1)

  巴利坐在車廂裡沉思,「嗯,」他開口道,「就我看來,有兩種可能性。要麼你傻,如此我得跟住你,把你安全帶回家;要麼你不傻,如此你便是碰上了很多麻煩,這樣我也得跟著你。我本來明天有課,不過我知道怎麼對付它。」他歎了口氣,瞟了我一眼,又仰靠在椅子上。「我有感覺,巴黎不會是你旅行的終點。你能不能給我點提示,接下來要去哪裡?」
  「如果博拉教授在伊斯坦布爾那張宜人的餐桌旁給了我們每人一個耳光,那麼當他告訴我們他那古怪的『業餘愛好』時,我知道我們找對了地方。也許——也許德拉庫拉的墳就在土耳其。
  「但我還在思忖我們是否可以相信圖爾古特這個人。他看上去態度真誠,但他自己跑到我們的桌旁,介紹他的『業餘愛好』,這種做法有點兒出格。
  「『年輕人,』圖爾古特說道,『如果您對伊斯坦布爾的歷史也有興趣的話,明天早上可以和我去看看蘇丹穆罕默德的收藏。他是歷史上一位傑出的老暴君——除了我喜愛的文獻資料,他還收集有許多有趣的東西。我得回家了,我妻子一定已經耐不住性子了。』他笑了笑,似乎妻子生氣與人們預料的相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她肯定希望你們明天去我們家吃飯,我也希望如此。』我等著海倫拒絕,可她只是安靜地坐著,看著我們兩人。『怎麼樣,我的朋友——』圖爾古特準備離開。他不知從哪裡拿出一點錢,塞到自己的盤子底下,然後向我們最後一次舉起杯子,喝完剩下的茶。『明天見。』
  「『我們在哪裡見您呢?』我問。
  「『哦,我會來這裡帶你們去的。明天早上十點整好嗎?好。希望你們有個快樂的夜晚。』他鞠了一躬,走了。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他幾乎沒動飯菜,卻付了全部的賬,還給我們留下了那塊避邪的護身符,在白色的桌布上閃閃發光。
  「因為旅途和觀光的勞累,按他們的話說,那晚我睡得像個死人。城市的喧囂把我驚醒時,已是早上六點半。
  「『教授還有兩個小時才會來這裡,』海倫說,一邊給她的咖啡加糖,使勁地攪拌。『我們幹什麼呢?』
  「『我想我們可以走回哈吉亞·索菲亞,』我說。『我想再看看那地方。』
  「『可以啊,』她低聲說道。『我們既然在這裡,觀觀光也無妨嘛。』她神色安詳。
  「海倫帶著那副令人迷惑、令人顛倒的笑容,四處張望,彷彿這些陌生人讓她很開心,不過彷彿她非常瞭解他們。對我來說,這情景令我開心,但也讓我提高警惕。在不到一個星期內,我就具備了這種警覺性,每到公共場所我就有這種感覺,想要查看人群,回頭張望,掃視那些或善或惡的臉,或感到有人跟蹤。這種感覺令人不快,與周圍生機勃勃的歡聲笑語格格不入。我不止一次地想,我是不是感染了海倫憤世嫉俗的態度才變成這樣的。我也想,她這種心態是與生俱來,還是僅僅因為她曾生活在一個實行高壓政策的國家裡。
  「我們來到一個攤點前,其實這是一個棚屋,擠在市場邊一棵古老的無花果樹下面。一個穿白襯衫黑褲子的年輕人正用力拉開店門和窗簾,把桌子擺到外面,鋪開他的商品——書。書一摞摞堆在木台上,從地上的板條箱裡滾出來,或一排排站在裡面的架子上。
  「我急切地走上前,年輕人點頭招呼,笑了笑,彷彿只要是愛書者,他都一見如故,不管是哪國人。海倫跟在後面,走得慢些。我們站在那裡,翻閱的書大約涉及了十多種語言。我發現了一本希伯來語的大部頭,還有一整架的拉丁語經典作品。『拜占庭人也愛書,』海倫喃喃道,她看的像是一套德國詩集。『也許他們就在這裡買過書。』
  「年輕人已經做好營業的準備,過來向我們打招呼。『說英語?德語?』
  「『英語,』海倫沒回答,於是我趕快答腔。
  「『我有英語書,』他笑著,愉快地告訴我。『還有倫敦和紐約來的報紙。』我謝了他,問他有沒有舊書。『有的,很舊。』他遞給我一本十九世紀版的《無事生非》——看上去很廉價,包布破舊。出於禮貌,我翻了翻,遞回去。『還不夠舊?』他問道,笑了。
  「海倫從我肩上望過來,她有意地看了看表。我們現在連哈吉亞·索菲亞還沒走到呢。『是的,我們得走了,』我說。
  「年輕的書商接書在手,禮貌地鞠了一躬。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面熟。不過他已經轉身走開,侍候另一位顧客去了。這是位老人,樣子很像我們先前路過的棋攤前那位下棋的老人。
  「我們進小餐館時,裡面沒人,不過幾分鐘後,圖爾古特出現在門口,點頭、微笑,我們跟著他穿過街道。他向我們解釋,蘇丹穆罕默德的檔案雖仍屬國家保護,但不在國家圖書館的主樓,而是在一座配樓裡。那裡原來是一所傳統的伊斯蘭學校。阿塔圖爾克在把全國世俗化時關閉了這些學校。這座樓現在收藏了國家圖書館與帝國歷史有關的珍本古書。除了蘇丹的藏書,我們還會發現奧斯曼帝國在幾百年的擴張中收穫的其他物品。
  「圖書館的配樓原來是座精緻的小樓。我們從飾有銅釘的木門進去,窗戶是透雕大理石花格,陽光通過細緻的幾何圖案濾進屋裡,把星星和八角投射到門口陰暗的地板上。圖爾古特領我們去登記,登記簿就在門口的櫃檯上(我發現海倫寫的名字很潦草),圖爾古特自己簽的名很花哨。
  「圖書管理員五十歲左右,瘦瘦的,腕上系一條念珠,他放下工作,上來握住圖爾古特的雙手。他們說了一會兒話——我聽到圖爾古特提到我們大學的名字。管理員對我們笑,鞠躬,用土耳其語和我們說話。『這是艾羅贊先生。他歡迎你們來看藏書。』圖爾古特滿意地告訴我們。『他願意為你們充當殺手。』我不由自主地畏縮了一下,海倫卻得意地笑了。『他馬上為你們找來蘇丹穆罕默德關於龍之號令的文獻資料。不過我們現在得舒舒服服地坐在這裡等他。』
  「我們挑了一張遠離其他研究者的桌子。他們好奇地看了看我們,又繼續工作。過了一會兒,艾羅贊先生捧著一個大木盒回來了。木盒前面上鎖,上面刻有阿拉伯字母。『那說的是什麼?』我問教授。
  「『啊,』他用指尖碰了碰盒頂。『說的是「這裡是邪惡」——呃——「這裡盛著——裝著——邪惡。用神聖的《可蘭經》鎖住。」』我的心跳了一下。這句話多像羅西在那張神秘地圖的頁邊看到的話,他曾在收藏它的檔案館裡把它念出來。他在信中沒提到這個盒子,不過如果圖書管理員只拿文獻給他看的話,那他也許就從沒見過它,或者,也許他們是在羅西走後才把東西裝進盒裡的。
  「『盒子有多舊了?』我問圖爾古特。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這裡的朋友也不知道。因為是木製的,我想它不可能是穆罕默德那個時代的。我的朋友曾告訴過我』——他沖艾羅贊先生那個方向笑,那人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也回以微笑——『為安全起見,這些文件在一九三零年用盒子裝了起來。他知道這一點是因為他和前任管理員談過。他是個極嚴謹的人,我的朋友。』
  「一九三零年!我和海倫對望了一眼,也許羅西在給無名者寫信的時候——一九三零年十二月——他研讀過的文獻已經裝到了這個盒子裡。一個普通的木盒也許已經可以防鼠防潮,那麼是什麼促使當年的管理員把有關龍之號令的文件鎖到一個寫有聖令的盒子裡去呢?
  「圖爾古特的朋友拿出一串鑰匙,用其中的一把打開鎖。我幾乎笑了起來,記起國內現代的索引卡片,那是大學的圖書系統搜索成千上萬本珍藏圖書的方法。我還從來沒想過自己所做的研究會用到一把古代鑰匙。它卡嗒一聲打開鎖。『有了,』圖爾古特喃喃道,管理員退了下去。圖爾古特朝我們倆笑笑——我想是非常悲哀地——打開盒蓋。」
  「到站了!」一位列車員吆喝道。列車已經放慢速度,幾分鐘後,我們看到窗外的布魯塞爾車站。海關人員正登車檢查。車外,人們急急忙忙上車,鴿子正在站台上啄食。
  也許我心裡喜歡鴿子,我死死盯住人群。突然,我注意到一個一動不動的身影。一個女人,高個子,黑色長外套,靜靜地站在月台上,一條黑圍巾把頭髮束了起來,襯出一張蒼白的臉。她離得有些遠,我看不清她的五官,但那雙黑眼睛和幾乎是紅得不自然的嘴——也許是亮色口紅——一閃而過。從側面看,她的衣裝有些古怪。在這個穿迷你裙和醜陋的厚底鞋的時代,她卻穿著窄窄的黑色高跟輕便鞋。
  不過最先引起我注意的,並且到車開走時依然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警覺。她在上上下下檢視我們的列車。我本能地縮回頭,巴利懷疑地望了我一眼。那女人躊躇地朝我們這個方向邁了一步,但顯然沒看到我們。她似乎改變主意,轉頭望向另一列車,那列火車正在進站,停在月台對面。她嚴峻的神色、挺直的身體一直吸引著我的目光,直到車子出站,她消失在人群中,彷彿從未存在過。

  第二十八章(1)

  這次是我,而不是巴利打瞌睡。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塞在他身子後邊,頭垂靠在他穿著海軍藍毛衣的肩頭上,我趕快坐直了。巴利轉過來看了看我,眼裡滿是遙遠的思緒或是窗外的鄉景。那鄉景已不再平坦,而是此起彼伏,樸素的法國農村。過了一分鐘,他笑了。
  「裝著蘇丹穆罕默德秘密的盒子打開了,我熟知的氣味飄散出來,我不敢湊近看,我從前這樣偷偷看過一些古籍——我想我是怕那氣味難聞,更怕那氣味裡有邪惡的力量,我不敢吸入。
  「圖爾古特把文獻從盒子裡輕輕拿出來。在我們的注視下,他小心地打開一幅卷軸,羊皮紙固定在精木軸心上,和我從前研究倫勃朗時代已經習慣的平坦大紙張和裝訂本截然不同。這些羊皮紙頁邊裝飾著金黃、深藍和猩紅色的幾何圖案。令我失望的是,裡面都是手寫的阿拉伯文字,不過我也不知道自己本來期望看到什麼。
  「圖爾古特看出了我的心思,急忙作解釋。『我的朋友們,這是記載與龍之號令進行的一次戰爭的支出賬目,是由一個領受蘇丹俸祿的官員在多瑙河南邊的一個小城裡寫下的——換句話說,這是一份公務報告。你們看得出來,德拉庫拉的父親,弗拉德·德拉庫拉,在十五世紀中期迫使奧斯曼帝國耗費了大量的錢財。這位官員批准三百人披盔帶甲還——你們是怎麼說的?——挎著單刃彎刀守衛喀爾巴阡山脈的邊境,以防當地人造反。他還為他們買了馬。這裡』——他修長的手指點著卷軸底端——『說到弗拉德·德拉庫拉揮霍無度——是個討厭鬼,迫使他們花的錢比帕夏預計的還多。帕夏很不開心,很不高興,他以安拉的名義祝天子壽比南山。』「海倫和我對望了一眼,我想我在她眼裡讀出了我自己也感到的敬畏。歷史的這一角真實得如同腳下的瓷磚地面和手下的木頭桌面。承受這歷史的人們曾實實在在地生活過,呼吸過,感受過,思考過,最後死去,和我們一樣——我們也將這樣。我轉過臉去,無法細看她堅強的面容上閃過的激動。
  「圖爾古特捲好卷軸,打開第二個包裹,裡面是兩幅卷軸。『這裡是瓦拉幾亞的帕夏寫給蘇丹的信。他保證一旦發現任何有關龍之號令的文獻,即呈送蘇丹。這一份則記敘了一四六一年在多瑙河沿岸的貿易情況。這裡離龍之號令所控制的地區不遠。這一地區的邊界並非一成不變,你們知道,而是不斷在變。這裡列舉了絲綢、辣椒和馬匹,帕夏要求用這些東西來交換他領地裡牧羊人生產的羊皮。』下面兩份卷軸內容類似。圖爾古特打開一個更小的包裹,裡面是一張畫在羊皮紙上的速寫。『一張地圖,』他說。我不自覺地伸手去拿公文包,裡面裝有羅西的描摹地圖和筆記,不過海倫幾乎是察覺不到地搖搖頭。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們對圖爾古特還沒熟悉到可以告訴他我們所有的秘密。現在還不行,我在心裡補充道。畢竟,他似乎向我們開放了全部的信息來源。
  「『我一直搞不懂這是一幅什麼樣的圖,夥計們,』圖爾古特對我們遺憾地說。他沉思地捻著鬍鬚。我細看羊皮紙,心頭一震,這是羅西臨摹的第一幅地圖,不過已經褪色。長長的月形山,北邊是蜿蜒的河流。『它不像我研究過的任何一個地方,而且無從知道它的——你們怎麼說的?——比例,你們知道嗎?』他把圖放到一邊。『這是另一張圖,像是第一幅圖的放大。』我知道這沒錯兒——我已經見過了。我越發激動起來。『我相信這幅圖畫的是第一幅圖西邊的山,是嗎?』他歎了口氣。『但無從進一步查證。你們看,沒有多少說明文字,除了《可蘭經》上的幾句話,還有這句奇怪的箴言——我曾仔細地把它翻譯過來——說的大概是『他在這裡與邪惡同居。讀者,用一個詞把他掘出來吧。』我吃了一驚,想伸手制止他,但圖爾古特出口太快,我措手不及。『不要!』我喊道,但太晚了。圖爾古特吃驚地看著我,海倫輪流看著我們兩個人,在大廳另一邊工作的艾羅贊先生也轉過頭來盯著我。『對不起,』我低聲說。『看到這些文獻,我很興奮。它們非常——有意思。』「『啊,您覺得它們有意思,我很高興,』圖爾古特的嚴肅變成了笑容。『這話是有點怪,讓人——您知道——嚇一跳。』「就在那時,大廳裡響起腳步聲。我緊張地四處張望,心想會不會看到德拉庫拉,不管他變成了什麼樣。不過,露面的卻是一個小個子男人,他頭戴白帽,鬍子灰白拉碴。艾羅贊先生到門口迎接他,我們繼續看資料。圖爾古特從盒子裡拿出另一張羊皮紙。『這是這裡的最後一份文獻,』他說。『我一直不明白這個。在圖書館的索引中,它編在龍之號令的目錄裡。』「我的心一動,我看到海倫的臉上升起紅暈。『目錄?』
  「『是的,我的朋友。』圖爾古特輕輕把東西攤在我們面前的桌上『希羅多德的《戰犯處理》,菲修斯的《論理性和酷刑》,奧利金的《基督教原理》,老優錫米烏斯的《罪人的命運》,根特的古本特的《論自然》,聖托馬斯·阿奎那的《西西弗斯》。』你們看,這是一份奇怪的目錄,上面的一些書很少見。我研究拜占庭的朋友告訴我,上面提到了基督教早期哲學家奧利金的著述,能找到這樣不為人知的早期版本,那真是奇跡了,因為奧利金被控傳播異端邪說,他的大部分作品都被毀了。』「『什麼樣的異端邪說呢?』海倫一臉感興趣的樣子。『我肯定在哪裡見過對他的介紹。』「『人們指控他在這篇論文中提出按基督教的邏輯,連撒旦也會獲得拯救,得到再生,』圖爾古特解釋。『我還要繼續嗎?』「『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說。『您能否用英語把這些書名寫下來,就是您剛才讀的那些?』「『沒問題。』圖爾古特拿著筆記本坐下來,掏出鋼筆。
  「『你怎麼看?』我問海倫。她不用開口,她的表情已經回答了我。我們大老遠來就為了這一堆亂糟糟的書目?『我知道現在還沒什麼意義,』我低聲對她說。『不過讓我們看看它們會把我們引到哪裡。』「『好了,我的朋友們,我來給你們讀下面幾本書的書名。』圖爾古特愉快地寫完了。『你們看得出來,它們幾乎都與酷刑、謀殺或其他令人不快的事情有關。「伊拉斯謨的《一個刺客的命運》,亨裡克斯·庫爾提烏斯的《食人者》,《罪人》的作者是帕都阿的喬爾喬。」』「『這些書沒標上出版日期?』我俯身看文獻,問道。
  「圖爾古特歎息一聲。『是的,其中一些我在別的地方從沒見過,能確定的是,沒有一本是寫於一六零零年之後的。』「『就是說在弗拉德·德拉庫拉死後,』海倫點評道。我驚訝地看著她。這一點我倒沒想到,這是個簡單的事實,但千真萬確,令人不解。
  「『是的,親愛的女士,』圖爾古特抬頭看著她,說道。『我一直沒能搞清楚這份目錄是怎樣或什麼時候成為蘇丹穆罕默德的藏品的。肯定是有人後來才添上的,也許是這份目錄來到伊斯坦布爾很久以後才加上的。』「『但是,是在一九三零年以前,』我沉思道。
  「圖爾古特敏銳地看了看我。『那是給這份藏品上鎖的時間,』他說。『教授,您為什麼這樣說呢?』「我臉紅了,既因為我說得太多,海倫都對我的愚蠢感到絕望,別過頭去,也因為我還不是個教授。我沉默了一會兒,我盡量不說假話。
  「我猶疑地垂下眼睛,卻看到了不同尋常的東西。我的手一下子點到了希臘文的原稿,那份龍之號令的書目。畢竟上面所有的文字並不都是希臘文,在書目的底端,我清楚地看到:巴塞洛繆·羅西。後面跟著一句拉丁文。
  「『我的天!』我的叫嚷驚動了整個屋子裡正在默默工作的人們。
  「圖爾古特立刻警惕起來,海倫迅速靠攏過來。『是什麼?』圖爾古特一隻手伸向文獻,我還在目瞪口呆,他很容易就找到我看的地方。接著他跳了起來,低聲說了一句話,可謂我那聲叫嚷的回應,說得這麼清晰,我奇怪地深感安慰。『我的天!羅西教授!』「我們三人面面相覷,好一會兒沒人說話。終於,我努力開了口。『您,』我低聲對圖爾古特說。『知道這個名字?』「圖爾古特看看我,又看看海倫。『你們知道嗎?』他終於說道。」
  巴利的笑容很溫和。「你肯定累壞了,要不不會睡得那麼香。你真的打算一個人跑到法國南部去嗎?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確切的地點,而不是讓我猜來猜去,這樣我可以給克萊夫人發封電報,讓你惹上最大的麻煩。」
  現在輪到我笑了。這樣的交手,我們已經有過好幾次了。
  「你真是倔得很,」巴利呻吟道。「如果我把你扔在法國的什麼地方,回去詹姆斯教授也會給我找這樣的麻煩的。」這話幾乎讓我熱淚盈眶。不過,這淚水還沒上來,就讓他下面的話吹乾了。「至少我們在趕下趟火車之前有時間吃個午飯,我們可以花光我的法郎。」他說的是「我們」,這讓我心裡暖乎乎的。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20:35: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1)

  到了巴黎,我和巴利提包下了車。「巴利,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請不要打電話。我是說,求你,巴利,別出賣我。不管怎麼樣,我都要從這裡去南方。你是知道的,我不能連父親在哪裡,他怎麼了都不知道,就這樣回家去,是吧?」
  他一邊吸橙汁,一邊嚴肅地說:「我知道。」
  「求你了,巴利。」
  「你把我當成了什麼人呢?」
  「我不知道,」我打心眼裡更感激他了。
  「我們最好趕快打聽去佩皮尼昂的下一趟車吧,」巴利說著,果斷地揉起三明治的包裝紙。
  「你怎麼知道?」我驚愕地說。
  「啊,你以為自己很神秘啊,」巴利看上去又生氣了。「難道不是我為你翻譯吸血鬼資料裡的那些東西嗎?如果你不去東比利牛斯山的那座修道院,還會去哪裡呢?難道我對法國還不瞭解嗎?」我們手挽著手朝外幣兌換處走去。
  「圖爾古特叫出羅西的名字,那聲調是多麼的熟悉。他天衣無縫地加入了表演,卻不說明為什麼跑進來。
  「『您認識羅西教授?』圖爾古特用同樣的聲調又問了一次。
  「我仍一言不發,不過海倫顯然下了決心。『羅西教授是保羅的導師,是我們學校歷史系的。』
  「『這真是不可思議啊,』圖爾古特緩緩說道。
  「『您認識他?』我問道。
  「『我從未見過他,』圖爾古特說。『不過我在一個極不尋常的情況下聽說過他。請坐下吧,我的夥計們,我想我必須告訴你們這件事。』他即便是吃驚不已,仍友好地招呼我們坐下。 『這裡有些非常離奇的事情——』他停下來,似乎又強迫自己向我們解釋。『幾年前,我對這份檔案開始著迷,向圖書管理員打聽有關它的所有情況。他告訴我,在他的記憶中,除了我,沒人看過它,不過他想他的前輩——我是說他的前任——知道一些情況。於是我去找那位老管理員。』
  「『他現在還活著嗎?』我屏住呼吸。
  「『哦,不,很遺憾。他告訴我,他把這些資料鎖了起來,因為他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他說曾經有個外國教授來看過,然後顯得非常苦惱,突然跑出了圖書館。這件事發生幾天後,老管理員正一個人在館裡幹活。他抬起頭,突然發現一個大個子在看同樣的東西。當時沒人進來過,又是晚上,已經關門了,朝街的門是鎖上的。他不明白這人是怎麼進來的。然後他告訴我——』圖爾古特傾身向前,壓低了聲音——『他告訴我,他朝那人走去,想問他在幹什麼,那人抬起頭,從他的嘴角滴下一滴血來。』
  「我感到一陣噁心,海倫抬起肩,似乎要甩掉顫抖。『起初,老管理員不想把這件事告訴我。我相信他是怕我認為他瘋了。他說,看到那樣子,他差點兒暈過去。等他再看時,那人已經不見了,不過文獻還散放在桌子上。第二天,他把這個聖盒放到古籍處,一直上著鎖。他說,他還在這裡工作時,再沒人來看過它們,他也沒再見過那個陌生人。』
  「『羅西怎麼樣呢?』我急忙問道。
  「『嗯,你知道,我決心把這件事徹底弄清楚,於是我向他打聽那個外國研究者的名字,可他記不得了,只說他覺得是個意大利人。他讓我去看一九三零年的登記簿。這裡的朋友同意讓我查。我查了一下,找到了羅西教授的名字,發現他來自英國的牛津。後來我給他寫了一封信,寄到牛津。』
  「『他回信了嗎?』海倫幾乎是在瞪著圖爾古特。
  「『回了,不過他已去了美國的一所大學——你們的學校——信過了很久才到他手裡。』
  「『這真是怪,』我喃喃道。『我簡直搞不懂。』
  「『嗯,這還不是最怪的事情,』圖爾古特急切地說。他轉向桌上的羊皮紙,那份書目,手指劃著頁底羅西的名字。我看著它,再次盯著名字後面的話。我能確定那是拉丁文。
  「『這裡說的是什麼?您能讀懂拉丁文嗎?』
  「圖爾古特點點頭,這讓我鬆了口氣。『說的是「巴塞洛繆·羅西,『雙耳罐裡的——精靈——鬼魂。』」』
  「我頓時思緒狂飛。『不過我知道那句話。我想——我肯定那是他這個春天一直在寫的一篇文章的題目。』我停下來。『正在寫。大約一個月前,他給我看過。是研究希臘悲劇和希臘舞台有時用來做道具的物件的。』海倫專注地盯著我。『這是——我肯定這是他目前的工作。』
  「『非常奇怪的是,』圖爾古特說。現在我聽出了他聲音裡實實在在的害怕。『我看過很多次這份目錄,但從沒見過上面有這個名字。有人把羅西的名字加上去了。』
  「我驚奇地盯著他。『我們必須找到是誰篡改了這份資料。您上次到這裡是什麼時候?』
  「『大概三個星期以前,』圖爾古特陰鬱地說。『請等一下,我先去問問艾羅贊先生。別走開。』不過他剛站起來,周到的管理員看到了他,便朝他走過來。他們很快地說了幾句。
  「『他說什麼?』我問。
  「『他幹嘛不早告訴我呢?』圖爾古特嘟噥道。『昨天有個人來,看過這個盒子。』他又問他的朋友,艾羅贊先生指了指門口。『是那個人,』圖爾古特也指著門口說。『他說就是剛才進來的那個人,他跟他說過話。』
  「我們全都轉過身來,管理員又指了指,可是太遲了。那個小個子男人走了。」
  「比我更有頭腦的圖爾古特匆匆出了門,消失在門廳裡。他馬上就回來了,搖著頭。『他走了,』他喘著粗氣對我們說。『我在街上沒看見他,他消失在人群中了。』
  「艾羅贊先生似乎在道歉,圖爾古特和他說了一會兒,然後又轉向我們。『你們在做研究的時候,是不是覺得有人追蹤你們到了這裡?』
  「『追蹤?』這當然太有可能了,但具體是誰,我不知道。
  「圖爾古特目光銳利地看著我們,『我的管理員朋友說,這人想看我們一直在研究的資料,發現有人在用,他很生氣。也許等我們離開後,他會更快回來。』
  「『可那些地圖!』想到把這些寶貴的東西放在他們的盒子裡,我就擔心。再說,我們瞭解到了什麼呢?
  「『不必擔心,教授,』圖爾古特告訴我。『我自己複製了所有這些資料,它們安全地放在我的公寓裡。再說,我的朋友不會允許這些原件發生任何意外。您可以相信我。』
  「我倒是願意相信他。海倫探詢地看著我們的兩位新相知,我不知道她對這一切都是怎麼想的。『好吧,』我說。
  「『來吧,我的夥計們,』圖爾古特開始收拾文獻並放回原處。『我想我們私下裡有許多可談的東西。我帶你們去我家,我們可以在那裡談。我還可以給你們看我所收集的有關材料。我們不在大街上談這些事。我們要盡可能顯眼地離開,還有』——他朝管理員點點頭——『我們要讓最好的人守在這裡。』艾羅贊先生和我們一一握了手,十分謹慎地鎖上盒子,帶著它消失在大廳後部的書架之間。
  「我們離開大樓,故意在台階上站了幾分鐘,假裝談話。我精神緊張,所有謎團中最大的一個撕扯著我的心,使它發痛:羅西在哪裡?他是在這裡,在這座城市裡,還是在遠方?活著還是死了?或者介於兩者之間?」

  第三十章(1)

  凌晨四點零二分,我和巴利登上開往佩皮尼昂的南行列車。看著巴利嚅動嘴唇念著彌爾頓,我不禁睡意矇矓。他說他想去餐車喝茶,我睏倦地搖了搖頭。「你都散成一攤泥了,」他笑著對我說。「你待在這裡睡覺,我拿上我的書。等你餓了,我們隨時都可以去吃飯。」
  他一離開車廂,我的眼睛就閉上了。我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像個孩子似的蜷在位子上,長長的棉裙蓋著腳踝。有人坐在對面的位子上看報,但不是巴利。我趕快坐起來。那人讀的是《世界報》,報紙遮住了他的上半身和臉。一個黑皮公文包放在他身邊的座位上。讀報人非常安靜,我情不自禁地發起抖來。過了一會兒,我找到了真正讓我恐懼的原因。到現在,我已經醒了好一段時間,我在注視,在聆聽,他一頁報紙都沒翻過。
  「圖爾古特的家在伊斯坦布爾的另一頭,『請進吧,』他在一排老房子前面停下腳步,把我們引上門前的雙向台階。屋裡充滿令人愉悅的淡綠色的光,『漂亮極了,』海倫說著,轉向我們的主人。
  「圖爾古特笑了,大手一揮,揮掉這句讚美,不過他看上去的確很高興。『我妻子喜歡我們古老的藝術和工藝,她的家族傳給她許多好東西,有一些可能還是從蘇丹穆罕默德的王宮裡來的。』他衝著我微笑。
  「『很好。呃,現在讓我們來討論一下我們到現在為止無法討論的事情。首先,我很驚訝你們也認識羅西教授,不過我還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他是您的導師嗎,年輕人?』他坐在軟墊椅上,靠向我們,滿懷期待。
  「我瞥了海倫一眼,她微微點頭,『呃,博拉教授,到現在為止,我們恐怕還沒有對您完全敞開心扉,』我承認道。『不過,您看,我們有特別的使命,還不知道該相信誰。』「『我知道,』他微笑著說。『也許您比自己想的還要聰明。』「這話讓我打住口,不過海倫又點點頭,我繼續說。『我們對羅西教授有特殊的興趣,因為他傳達給我們——給我——的一些信息,也因為他——呃,他失蹤了。』「圖爾古特目光炯炯。『失蹤了,我的朋友?』「『是的,』我遲疑地告訴了他我和羅西的關係,我和他一起做我的博士論文,我在圖書館的小單間裡發現那本怪書。我開始描述那本書,圖爾古特從椅子裡坐起來,聚精會神地聽。我繼續說我怎樣把書拿給羅西看,他告訴我他如何發現他自己的那一本。我停下來喘口氣,心想,三本書了。現在,我們知道有三本這樣的奇書了——一個奇妙的數字。
  「我告訴圖爾古特羅西是怎麼失蹤的,他失蹤的當晚我看到他的辦公室窗戶閃過奇怪的陰影。講到這裡,我又停了下來,這次我看看海倫會說什麼,因為沒有她的同意,我不想把她的故事講出來。她動了一下,從沙發深處靜靜地看著我。令我驚訝的是,她自己接了口,把她已經跟我講的一切又對圖爾古特說了一遍——她的出生,她與羅西的個人恩怨,她研究德拉庫拉歷史的努力,她到這個城市來尋找羅西傳奇的最終目的。
  「海倫完滿地結束了她的故事,我們全都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終於,圖爾古特開了口。『您的經歷非常奇特,謝謝您告訴我。聽到您家庭令人悲傷的故事,我很難過,羅西小姐。我仍希望知道為什麼羅西教授被迫寫信告訴我,他對我們這裡的文獻一無所知,這好像是撒了謊,是吧?不過,這樣好的一位學者失蹤了,這很可怕。羅西教授是因為什麼而受罰——或者,我們坐在這裡的時候,他正在受罰。』「懶散的感覺一下從我腦袋裡消失得無影無蹤,似乎一陣冷風把它刮走了。『不過,您為什麼對這一點這麼肯定?如果這是真的,我們怎麼才能找到他呢?』「『我和您一樣理性,』圖爾古特說。『不過我憑直覺相信羅西教授那天晚上告訴您的一切是真的。檔案館的老管理員告訴我的話——就是一位外國教授從那裡給嚇跑了——已經證實了他的話。我在登記冊裡找到了羅西教授的名字。況且還出現了那個嘴角帶血的魔鬼——』他停下來。『現在還有這個可怕的異常情況,他的名字——還有他的文章的題目——被添到檔案館的那份書目中。這讓我大惑不解,是後來加上去的!你們來伊斯坦布爾,我的同行們,是做對了。如果羅西教授在這裡,我們要找到他。』「『嗯,我有個問題想問您,』海倫瞇起眼睛看著我們兩人。『博拉教授,您昨晚是怎麼來到我們的餐館的?』「終於,圖爾古特說話了。『我是怎麼在那家餐館裡碰到你們的?我自己也幾次問自己這個問題,因為我也不知道答案。不過我可以完全誠實地告訴你們,我的朋友們,我坐到你們旁邊的桌子,那時我不知道你們是誰。發現你們對我的檔案感興趣,我既驚奇又感動。現在聽了你們離奇的故事,我想在伊斯坦布爾這裡,我多少可以幫你們的忙。為什麼你們偏偏到了我喜歡的餐館?為什麼我帶著書走進那裡?我明白您有所懷疑,女士,不過我無法回答您的問題,只能說是巧合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他沉思地看著我們兩個,神情開放而真誠。
  「海倫朝朦朧的陽光吹了一口煙。『好吧,』她說。『我們都應該抱有希望。那麼,我們現在該拿我們的希望怎麼辦呢?』
  「『跟我來,』圖爾古特突然說。『請到我的書房來一下。』圖爾古特在層層古色古香的羊毛和絲綢中間打開一扇門,禮貌地站到一旁。」

  第三十一章

  我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瞪著對面的看報人,他這麼安靜,我開始以為連他的呼吸都沒聽到,自己的呼吸也覺得很困難。過了一會兒,我最害怕的事發生了:他對我說起話來,但沒放下報紙。他的聲音十足像他的鞋子和剪裁完美的褲子,我聽著,開始起雞皮疙瘩,因為我無法相信自己在聽。他的聲音平靜、文雅,只問一個問題:「親愛的,你父親在哪裡?」
  我從位子上跳起來,一下打開了門,頭也不回,哧溜一下鑽出去,奔向巴利先前去的餐車。裡面的人轉過身來好奇地望著我。我連停下來聽聽身後的腳步聲都不敢。我突然想起來,我把我們的小旅行箱丟在行李架上了。會不會給他拿走或搜查呢?手提包在我手上,我睡覺時把它掛在手腕上,出門在外我總隨身帶著它。
  巴利坐在餐車的盡頭,「怎麼啦?」
  我把臉貼到他脖子上,努力不哭出來。「我醒來後,我們的車廂裡有個人在看報,我看不到他的臉。」
  巴利揉著我的頭髮。「一個看報人?幹嘛把你嚇成這樣?」
  「他根本不讓我看到他的臉,」我低低說道,「他躲在報紙後面跟我說話。」
  「是嗎?」巴利彷彿喜歡我的卷髮。
  「他問我,我父親在哪裡。」
  「什麼?」巴利一下坐得直直的。「你肯定嗎?」
  「當然,是英語。」我也坐直了。「我跑了,我想他沒有跟著我,不過他在火車上。我只能把我們的包丟在那裡了。」
  巴利咬著嘴唇,「我們的下一站是布盧,」他說。「還有十六分鐘。」
  「我們的包怎麼辦?」
  「你已經拿了你的手提包,我也拿了我的錢包。」巴利突然打住,盯著我。「那些信——」
  「在我的手提包裡,」我趕快說。
  「感謝上帝。我們只能丟下其他的行李了,不過沒關係。」巴利拉起我的手,朝餐車尾部走去——讓我驚奇的是,我們走進了廚房。服務員匆匆跟在我們後面,把我們讓進冰箱旁邊的小凹處。我們在那裡站了十六分鐘,我緊緊抓住我的手提包。我倆像逃亡者一樣擠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自然互相緊抱著。突然,我想起了父親給的禮物,便抬手去摸它:那是緊貼喉嚨的十字架,一眼就能看到。怪不得那張報紙一直沒放下來。
  終於,車子開始放慢速度,「下車,不過要緊靠車,」巴利低聲告誡我。「你看到他了嗎?」
  我順車往下望去,終於,我看到遠處有個人混在下車的旅客中——一個穿黑衣、寬肩膀的高個子,整個身子有些不對勁兒,那種朦朧的感覺讓我的心怦怦亂跳。「就是他,」我盡量不指著他,巴利飛快地把我拉回到梯子上。
  「別讓他看見你。我會看他往哪裡走。他正在四處張望呢。見鬼,他又上車了。我想他剛反應過來,知道我們沒有真正下車。」突然,巴利把我拽離火車,跳到月台上。幾節車廂過去,我看到一個黑色的腦袋轉向我們這個方向,一個聳著肩膀的男人——我想,他充滿了使人戰慄的憤怒。火車加快速度,拐過一個彎。我轉向巴利,我們面面相覷。我們身處法國中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孤零零地,只有幾個村民坐在小小的鄉下車站裡。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20:35: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章(1)

  「一進到圖爾古特的書房,我立即感到一種更為陰暗的存在,這種揮之不去的感覺逐漸壓過了他所研究的英文作品對我產生的些微影響。這個存在變成一張臉,忽然從桌上蹦到我眼前。這張臉無處不在,從桌子後面的一幅畫中,從桌上的一個相框中,從牆上一張古怪的繡花圖中,從一部作品集的封面上,從窗子附近的一張速寫中,這張臉帶著傲慢的神情迎上我的目光。在每一處,那張臉都是一樣的,同樣瘦削的顴骨,滿臉鬍鬚,中世紀的面容,只是姿勢不同,來源不同。
  「圖爾古特看著我。『啊,您知道這是誰,』他陰鬱地說。『您看得出來,我把他的各種模樣都收集了。』我們並肩站在那裡,看著桌子後面牆上的鑲框印刷畫。這是一幅木刻的複製品,和我在國內看到的相仿,不過這張臉完全是正面的,那雙墨黑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我們。
  「『您是從哪裡弄到所有這些不同的肖像的?』我問道。
  「『從我能弄到的任何地方,』圖爾古特指了指桌上的對開本。『有時我從古書上描摹下來,有時我到古籍店裡或拍賣會上淘。在我們這個城市裡,他的這麼多不同的肖像仍隨處可見,我覺得真是不可思議。我感到,如果我能把他所有的肖像都收齊了,也許我就能在他的眼睛裡讀出我那本無字奇書的秘密。』他歎了口氣。『不過這些木刻畫太粗糙,只有黑白的。我覺得不滿意,就讓我的一位藝術家朋友把所有的肖像綜合成一幅。』
  「他把我們領進窗邊的一個壁間,裡面掛了張黑絨短窗簾,蓋著什麼東西。他還沒去拉簾子,我就已經有些害怕起來了。他的手一拉,簾子分開了,我的心幾乎翻了個個兒。絨布後面是一幅全身油畫,栩栩如生地描繪了一個脖子粗短、精力充沛的年輕男人的頭和肩。我轉過頭,喘一口氣。海倫站在我身邊,朝我的肩膀微微靠過來,似乎不是為了尋找安慰,而是給我以力量。
  「『我的朋友是個很不錯的藝術家,』圖爾古特輕聲說道。『你們看出來我為什麼要用簾子蓋住它。我工作時,不喜歡看到它。』我想,他也可以說不喜歡那幅畫像看著他。『這是我們想像的弗拉德·德拉庫拉在一四五六年的樣子。』
  「圖爾古特拉上簾子,我很高興那雙可怕的眼睛消失了。『我還有別的奇物讓你們看,』他說,從桌旁拿起一個漂亮的嵌花木盒,拉開扣環。在褪色的層層黑綢中間是幾樣尖利的東西,像是外科手術的工具,還有一把小銀槍和一把銀刀。
  「『那是什麼?』海倫遲疑地朝盒子伸出手,又縮了回來。
  「『這是地道的獵殺吸血鬼的工具,有一百年了,』圖爾古特自豪地說。『這個地方原來是放蒜頭的,不過我把我的蒜頭掛起來了。』他指過去,我看到正對書桌的門兩旁都掛著長串的干蒜頭,不禁又打了個寒顫。我有個念頭,博拉教授不僅謹慎,而且瘋了。一個星期前我和羅西在一起時,也有這種想法。
  「『也許您想得太多了,』圖爾古特彷彿捕捉到了我臉上的表情,微帶歉意地說,一邊仍指著蒜頭。『其實我就是想,坐在這裡思考這些邪惡的過去,我可不願沒有任何保護。現在,讓我給你們看看我帶你們來這裡的真正目的。』
  「圖爾古特拿出一本小書,封面是古代的皮革。我拚命控制自己才沒伸出手去拿它,圖爾古特輕輕打開書,首先給我們看前頁和後面的空白,然後是中央的木刻——那個已經非常熟悉的造型:戴王冠的惡龍張開邪惡的翅膀,爪子裡抓著的那面旗寫著那個嚇人的名字。我打開隨身帶著的公文包,拿出自己的那本。圖爾古特把兩本書並列擺在桌上,我們兩人比較各自收到的邪惡之禮。我們發現,兩條龍一模一樣,他的那一條鋪滿整頁紙,形象也更為陰暗;我的色彩暗淡一些,但都一樣,一模一樣,連尾尖的那塊斑點都一樣,似乎那裡的木刻在每次印刷時都沾了一點墨水。海倫默默地俯下身去看。
  「『不可思議,』圖爾古特終於喘著氣說。『我絕沒想到我還會看見第二本這樣的書。』
  「『還聽說了第三本,』我提醒他。『別忘了,這是我自己親眼看到的第三本。羅西的那本也是一樣的木刻畫。』
  「他點點頭。這時,掛著兩串怪異的蒜頭的門猛地打開,我們全都跳起來。不過,進來的不是可怕的幽靈,而是一位小個子女士,她穿著綠衣,站在門口,滿面笑容。這是圖爾古特的妻子,我們都站起來迎接她。
  「『下午好,親愛的,』圖爾古特迅速把她拉進來。『這是我的朋友,我告訴過你的,從美國來的教授。』
  「他慇勤地作了介紹,『我最怕老婆了,』他沾沾自喜地告訴我們。『她可是隻母老虎。』海倫比博拉夫人高出一大截,她朝兩人微笑著。這兩口子的確很可愛。圖爾古特呷著咖啡,一臉愉快的樣子。『我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親愛的,』——轉向他的妻子——『我們在尋找一位失蹤的教授,我要忙上幾天了。』
  「『一位失蹤的教授?』她面帶微笑,平靜地看著他。『好吧,不過我們得先吃飯。我希望你們在這裡吃飯。』她轉向海倫。
  「我不敢想我們還要吃東西,我小心地不去看海倫。不過,海倫似乎覺得這一切都很平常。『謝謝您,博拉夫人。您真好,不過我們得回旅館去了,我們五點有個約會。』「他們隆重地把我們送出門外,『我想,這是一樁幸福的婚姻,』我對海倫評論道,不過馬上後悔了,因為她報之以慣有的一哼。
  「『來吧,美國佬,』她說。『我們還有新的活要干呢。』「要在以往,我會對她給我起諢名報以微笑,不過,這一次我卻打了個寒顫,轉過頭去看她。在今天下午這次奇異的拜訪結束後,我有了另一種想法,我一直壓抑著沒說出來。我看著海倫,她轉過來平視著我,她那堅強而美麗的面容和圖爾古特家簾子後面的那張臉有某種相似之處,我心裡一震。」

  第三十三章(1)

  開往佩皮尼昂的快車完全消失在銀色的樹林和村莊的屋頂後面,巴利晃了晃身子。「好啦,他在車上,我們不在。」
  「是的,」我說。「我們在哪裡,他非常清楚。」
  「很快就不清楚了。」巴利朝售票窗口大步走去。
  「要到明天早上才有到佩皮尼昂的火車,」售票員說。「到主要城市去的公共汽車明天下午才有。」
  我哭也不是,氣也不是。「巴利,我不能等到明天早上才搭車去佩皮尼昂!我們會失去太多的時間。」
  「嗯,別的什麼都沒有了,」巴利煩惱地說。「我問過了出租車、汽車、農用卡車、驢車、便車——你還要我做什麼呢?」
  我們一言不發地朝村裡走去。我們在門口或花園裡見到的每個人似乎都在發呆,好像中了邪一樣。我們來到一家農舍,一個女人走出來,在具有當地特色的圍裙上揩著手。見到我們,她一點兒不奇怪。巴利說我是她妹妹,她愉快地微笑,即使我們沒有行李,她也不問什麼。巴利問她是不是有兩人房,她吸著氣說,「有的,有的,」好像在自言自語。我們的房間就挨著花園,是這所房子裡最老的部分。
  巴利看了看我。「嗯,我知道你很生氣,」他挑逗我說。「我讓你避開近在咫尺的危險,你卻滿不在乎,後來有了些不便,卻在乎起來了。」
  他出言不遜,我氣得一下喘不過氣來。「你怎麼這麼說話,」我終於開了口,穿過石堆走開去。
  「你難道還想留在火車上?」他問道,語氣緩和了些。
  「當然不想,」我別過臉,不去看他。「不過你和我一樣清楚,我父親可能已經到了聖馬太。」
  「可是,德拉庫拉,不管他是誰,還沒到那裡。」
  「他現在已經比我們快一天了,」我反駁道。
  「首先,」巴利說。「我們並不知道是誰在車上,也許不是那個惡棍。按你父親信裡說的,他有自己的奴才,是吧?」
  「如果那是他的一個奴才的話,」我說。「事情也許更糟糕,他本人也許已經在聖馬太了。」
  「或者,」巴利說,可他住了口。我知道他想說的,「或者他就在這裡,就在我們身邊。」
  「我們在哪裡下車,已經夠明顯的了,」我替他把話說完。
  「現在是誰出言不遜啊?」巴利從後面趕上我,很笨拙地摟住我的肩膀。我知道,一直以來,他說的話至少表明他相信我父親講的故事。一直被壓抑的淚水溢出眼眶,淌了下來。「好了,」巴利說。我把頭依偎在他肩膀上,太陽和汗水把他的襯衫滋潤得暖暖的。過了一會兒,我離開他的肩,我們走回去,在農家院子裡吃了一頓沉默的晚飯。
  「『到我房間來,』我們一回到旅館,海倫就乾乾脆脆地跟我說。『聽著,』她說,一邊脫下手套,摘下帽子。『我在想一些事情。看來我們尋找羅西遇到了一個真正的障礙。』
  「我悶悶不樂地點點頭。『剛才的半個小時裡我一直在想著這個事。不過,圖爾古特也許能在他的朋友們那裡為我們找到一些材料。』
  「她搖搖頭。『這如同大河撈針。』
  「『大海,』我毫無情趣地說道。
  「『大海撈針,』她修正道。『我一直在想,我們忽視了某些非常重要的消息來源。』
  「我瞪著她。『是什麼?』
  「『我母親,』她直截了當地說。『你在美國問起我有關她的情況時,你是對的。我一整天都在想著她,她早在你認識羅西之前就認識他了。自從她第一次告訴我他是我父親以來,我就從來沒有認真問過她關於他的情況,我只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個痛苦的話題。還有』——她歎了口氣——『我媽媽文化水平不高。我想她沒法告訴我羅西的研究情況。其實她去年就告訴過我,羅西相信德拉庫拉是存在的,但我也沒有過多追問她——我知道她很迷信。不過現在我在想,她是否知道一些情況,能幫助我們找到他。』
  「聽了她開始的話,希望在我心中陡升。『不過我們怎麼和她談呢?我記得你說過她沒有電話。』
  「『她是沒有。』
  「『那——怎麼辦?』
  「海倫緊緊握住手套,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膝蓋。『我們得去見她本人。她住在布達佩斯城外的一個小鎮上。』
  「『什麼?』現在輪到我煩惱了。『哦,很簡單嘛,我們只要跳上一列火車,帶上你的匈牙利護照,和我的——哎呀——美國護照,順道去和你的一位親戚聊聊德拉庫拉。』
  「出乎我意料之外,海倫笑了。『保羅,沒必要發這麼大的脾氣嘛,』」
  「我不得不笑起來。『好吧,』我說。『你的計劃是什麼?我發現你總會有主意的。』
  「『是的,我有。』她撫平手套。『實際上,我希望我的姨媽會有個計劃。』「『你的姨媽?』「海倫望向窗外,看著對街老房子陳舊的泥灰。『她和我媽媽不一樣,她有電話,我想我會打電話給她。』「『你是說,她可以讓你媽媽來聽電話,讓她和我們談嗎?』「海倫呻吟一聲。『哦,老天,你以為我們能在電話裡談論私事或者有爭議的事嗎?』「『對不起,』我說。
  「『不,我們要親自到那裡去。我姨媽會安排的。那樣我們可以和我媽媽面對面地談。而且』——她聲音裡多了幾分柔和——『見到我她們會很高興的。那裡離這裡不是太遠,我有兩年沒見到她們了。』「『好吧,』我說。『為了羅西,我願去嘗試所有的辦法,雖然我很難想像拐彎抹角地溜進專制統治下的匈牙利。』「『啊,』海倫說。『這麼說,要你溜進專制統治下的羅馬尼亞是不是更難呢?』「這次我沉默了一會兒。『我知道,』我終於說道。『這個我也一直在想。如果德拉庫拉的墳確實不在伊斯坦布爾,那麼它有可能在哪裡呢?』「我們坐了一會兒,各自陷入了沉思,不過彼此想的不可能差得太遠。海倫動了動。『我去看看房東太太肯不肯讓我們用樓下的電話,』她說。『我姨媽很快就要下班回家了,我想馬上跟她通話。』「『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我問道。『這畢竟和我也有關。』「『當然可以。』海倫戴上手套,我們下樓,在客廳裡攔住房東太太,花了十分鐘解釋我們的意圖。海倫坐到客廳的椅子裡,撥了令人眼花繚亂的一串號碼。『響了,』她衝著我笑,那是美麗的、坦率的微笑。『我姨媽要討厭這個了。』接著,她變得警覺起來。『伊娃?』她說。『埃琳娜!』「我仔細聽,她肯定在說匈牙利語。在電話的另一頭,她的姨媽似乎有千言萬語。有時,海倫聚精會神地聽,然後又突然插進那馬蹄得得一般的奇聲異調。
  「海倫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不過她突然抬頭掃了我一眼,咧嘴一笑,勝利似地點點頭,好像她的談話結果令人滿意。
  「『快說,海倫,』我又坐回到椅子上,咕噥道,『吊我胃口,急死我了。』「『是好消息,』她平靜地說。
  「『你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她咧嘴笑了。『呃,在電話裡我只能說這麼多,我得顯得非常正式。不過我告訴她我在伊斯坦布爾,正和一位同事進行一項學術研究,我們需要在布達佩斯待五天,好結束我們的研究。我解釋說你是一位美國教授,我們在合作一篇論文。』「『是關於什麼的?』我有點兒擔心地問道。
  「『關於奧斯曼帝國佔領期間歐洲的勞工關係。』「『挺好,不過我對此一無所知。』「『沒關係,』海倫把一根絨毛從她那條乾淨的黑裙的膝蓋上拂掉。『我可以跟你說說。』「『你真像你父親。』她那副隨和而有學問的樣子讓我一下想起了羅西,這句評論我脫口而出。 「讓我吃驚的是,海倫面露哀戚,只是說:『這是個關於遺傳戰勝環境的有力觀點。』她接著說:『不管怎樣,伊娃有點生氣,特別是我告訴她你是個美國人,我知道她會生氣的,當然,她也需要先生生氣,這樣在電話裡才顯得正常。』「『顯得正常?』「『她得考慮她的工作和地位。不過她說會為我們作安排的。明天晚上我得再給她打電話。就這麼多了。我姨媽非常聰明,肯定有辦法。等我們有更多的消息後,我們就買從伊斯坦布爾到布達佩斯的往返票,也許是飛機票。』「我想著可能的開銷,歎了口氣。不過我只是說,『在我看來,她要是能把我們弄進匈牙利,還不讓我們惹上麻煩,她得創造奇跡才行啊。』「海倫笑了。『她是能創造奇跡,因此我現在才不會在媽媽村裡的文化站工作。』「海倫站在金色的街道上,『我想再看看這座城市,』她最後說道。『也許我們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了。在吃飯前,我們可以在那裡走走。』「『好的,我也想這樣。』我們朝那幢宏偉的建築走去,一路上不再說話。等我們走近時,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彷彿我們的心在相互靠近。我不知道海倫是否也有同感,抑或她沉默是因為教堂的巨大襯出了我們的渺小。我仍在想圖爾古特昨天對我們說的話——他相信德拉庫拉通過某種方式給這座城市留下了吸血鬼的詛咒。『海倫,』我說,雖然我不太想打破我們之間的這種寧靜。『你覺得他會埋在這裡嗎——在伊斯坦布爾這裡?果真如此的話,蘇丹穆罕默德死後仍擔心他就有道理了,是不是?』
  「『他?啊,是的。』她點點頭,『這是個有意思的想法,不過穆罕默德會不會不知道呢?圖爾古特會不會找不到證據呢?我不相信這種事情能摀住幾百年沒人知道。』「『如果穆罕默德知道的話,也很難相信他會允許自己的敵人葬在伊斯坦布爾。』「她似乎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快到哈吉亞·索菲亞的大門了。
  「『海倫,』我緩緩說道。
  「『什麼?』「『如果墳墓有可能在這裡,那麼這可能意味著,羅西也在這裡。』「她轉過身,盯著我。她雙目炯炯,『當然,保羅。』「『我在導遊手冊裡看到,伊斯坦布爾也有地下廢墟——地下墓穴,地下蓄水池之類的——就像羅馬一樣。我們在離開前至少還有一天時間——也許我們可以和圖爾古特談談這個。』「『這主意不錯,』海倫輕聲說。『拜占庭帝國的王宮肯定會有一個地下世界的。』她幾乎要笑起來。不過她摸著圍在脖子上的圍巾,似乎那裡不舒服。『不管怎麼說,王宮留下的廢墟一定充滿邪惡的精靈——也許是弄瞎表兄弟或干了類似壞事的皇帝們。互相做伴,再合適不過了。』「我們全神貫注地讀著對方的心思,想著這些心思會把我們引向何等奇異而飄渺的追蹤。起先我沒注意有個人突然狠狠地盯著我們,那不是個嚇人的大妖怪,而是一個瘦瘦的小個子,在離教堂的牆二十英尺遠處徘徊,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在一剎那的震驚中,我認出這個小個子學者亂糟糟的灰髮,白色的編織帽,淡褐色的襯衫和褲子,就是那天早上進圖書館的那個人。不過更令人震驚的還在後頭。那人犯了個錯誤,他看我的目光過於專注,我可以在人群中猛然與他對視。他消失了,像鬼魂一樣消失在快樂的遊客中。我衝上前,幾乎撞翻海倫,但太遲了。那人消失不見了,他知道我看見他了。那不自然的鬍子和新帽子下面的那張臉我在國內的學校裡肯定見過。我最後一次看到它時,它很快就被一張紙蒙上了。這是那個死去的圖書管理員的臉。」

  第三十四章(1)

  我有父親的幾張照片,其中有一張,父親照相的地點似乎是在一棟學校大樓旁。他一隻腳自信地踩在長凳上,一隻胳膊隨意地搭在上面,體形不算出眾,但看上去很順眼,中年後他的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如果照片是彩色的,他那光滑的頭髮在陽光下必定是古銅色的。我知道這一點,只是因為父親跟我描述過一次。從我有記憶開始,我認識的父親是白頭髮的。
  「那天晚上在伊斯坦布爾,我在思考中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首先,我第一次看到一張死去的臉復活了。其次,死去的圖書管理員看到了我,又消失了,這讓我覺得難以保證公文包裡的文獻資料的安全。想到這傢伙渴望得到我們複製的地圖,我當然也不敢冒險打瞌睡。他在圖書館裡為了那份地圖,跳起來要掐死海倫的景象還歷歷在目。
  「如果這些還不足以讓我在時間的流逝中睜大雙眼,那麼,還有一張熟睡的臉離我不遠——但也不太近。我堅持要海倫睡在我床上,我自己則坐在那張破舊的椅子上。我隱隱感到她也害怕,從她那裡飄來一縷的恐懼會比另一個女人嚇得哭泣起來更讓我害怕,我的神經騷動起來。也許,讓我無法閉上眼睛的還有她通常挺直而高傲的身軀顯出了慵懶和柔軟,還有她一直顯出的堅定。
  「還沒到六點,已經有一陣濃咖啡的味道從屋裡某個地方飄出來。圖爾古特坐在一張繡花椅子上,腿上擺著一個活頁夾。
  「『啊,我一想到有事告訴你們,就待不住了。』「『我也有事告訴您,』我悶悶地說。『您先說吧,博拉博士。』「『圖爾古特,』他心不在焉地糾正我。『瞧這裡。』他開始解開活頁夾的繩子。『你們已經見過我在檔案館做的復本,我還收集了弗拉德在世時以及他死後發生在伊斯坦布爾的各種事件的資料。』「他歎了一口氣。『其中一些資料提到在這座城市裡發生的神秘事件、死亡和關於吸血鬼的謠言。我還從所有可以找到的書上收集關於瓦拉幾亞龍之號令的記載,不過昨晚沒有新的發現。後來,我打電話給我的朋友塞利姆·阿克索。他不在大學工作,是個書店老闆,不過很有學問。在伊斯坦布爾,對書的瞭解,尤其是講述我們城市歷史和傳奇方面,沒人能比得上他。我要他為我找找十五世紀後期在伊斯坦布爾是否埋葬了任何來自瓦拉幾亞的人,或這裡有沒有與瓦拉幾亞、特蘭西瓦尼亞或龍之號令多少有聯繫的墓地,哪怕是蛛絲馬跡也行。我還給他看了我的地圖復本和我的龍書,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對他說,您認為那些圖形代表了一個地點,即刺穿者的墓地。』「『我們一起翻看了許許多多有關伊斯坦布爾的史料,看了舊印刷品,看了他在許多圖書館和博物館做的筆記和復本。塞利姆·阿克索非常勤奮,伊斯坦布爾的故事是他生活的全部。終於,我們發現了一樣奇怪的東西——一封信——收在一本十五、十六世紀蘇丹的宮廷大臣和帝國許多邊遠地區的信札集中。塞利姆·阿克索告訴我,他是從安卡拉的一位書商那裡買到這本書的,這本書他沒見過第二本。
  「我耐心地聽著,因為我感到這些背景很重要,也注意到了圖爾古特的細心。他是個研究文學的學者,卻也是個很棒的歷史學家。
  「『是的,塞利姆不知道這本書還有沒有其他的版本,不過他想信札集裡的文獻不是——你們怎麼說的?——贗品,因為他見過其中一封信的原件,在我們昨天看到的那本集子裡。您知道,他也非常喜歡研究那份檔案,我常在那裡碰到他。』他笑了笑。『呃,我們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晨光也快照過來了,這時,我們在這本書中發現了一封信,可能對你們挺重要的。出版本書的收藏家相信它是十五世紀後期的。我在這裡為你們翻譯過來了。』「圖爾古特從活頁夾中拿出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這封信裡提到的早先的另一封信不在這本集子裡,可惜,天知道它還存在不存在,很可能已經不在了。要是在的話,我的朋友塞利姆早就把它找出來了。』「他清清嗓子念道:『「致無比尊敬的魯梅裡·卡迪亞斯克——」』他停下來。『您知道,這是巴爾幹地區的最高武官。』我不知道,不過他點點頭,繼續。『「閣下,我已經對您要求的事情作了進一步的調查。對於我們已經說好的數額,有些修士非常合作。我親自去查看了墓地。他們早先向我所作的報告完全正確。他們沒有向我提出進一步的解釋,只重複他們的恐慌。我在斯納戈夫留下兩個衛兵,密切注意任何可疑的行動。奇怪的是,這裡沒有瘟疫的報告。以安拉的名義,為您效勞。」』「『落款呢?』我問道。我的心在狂跳。
  「『沒有落款。塞利姆認為可能給撕掉了,也許是無意的,也許是為了保護寫信人的隱私。』
  「『也許一開始就不打算落款,為了保密,』我提出這個想法。『集子裡再沒有其他的信提到這件事了嗎?』「『沒有。這是殘片。不過魯梅裡·卡迪亞斯克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所以這肯定是件大事。過後,我們在我朋友的其他書籍和資料裡查了很久,也沒發現任何與此有關的東西。他告訴我,就他記得,他還從未見過其他任何關於伊斯坦布爾的歷史文獻中提到斯納戈夫。幾年前,他才讀過這些信——是我告訴他的,德拉庫拉有可能被他的部下埋在這裡。』「『我的天,』我說,想的不是阿克索先生有可能在別處看到過斯納戈夫這個詞,而是這個詞意味著伊斯坦布爾、我們周圍的一切和遙遠的羅馬尼亞之間存在著某種誘人的聯繫。
  「『是啊,』圖爾古特笑得很歡快,好像我們在討論早餐吃什麼。『巴爾幹的公共檢查官非常擔憂發生在伊斯坦布爾這裡的某件事,擔憂到要派一個人到斯納戈夫去查看德拉庫拉的墳。』「『不過,見鬼,他們發現了什麼?』我一拳捶在椅子的扶手上。『那裡的神父報告了什麼?他們為什麼這麼害怕?』「『這也正是我感到迷惑的地方,』圖爾古特肯定地告訴我。『如果弗拉德·德拉庫拉靜靜地躺在那裡安息,他們為什麼遠在千里之外的伊斯坦布爾還要操心他呢?如果弗拉德的墓的確在斯納戈夫,而且一直在,那麼這些地圖為什麼與那個地區不吻合?』「我只能對他提問的精確度表示敬意。『還有一件事,』我說。『您是否認為德拉庫拉的確有可能埋在伊斯坦布爾這裡?這樣不就可以解釋穆罕默德死後仍擔心他,也可以解釋從那時開始的吸血鬼現象了嗎?』「圖爾古特雙手在身前一拍,一根碩大的手指頂住下巴。『這是個重要的問題。我們需要幫助,也許我的朋友塞利姆能幫助我們。』「我們坐在旅館陰暗的大廳裡,沉默地對望著,圖爾古特回過神來。『很清楚,我們必須進一步進行搜索。塞利姆說等你們一準備好,他就帶我們去檔案館。他瞭解十五世紀伊斯坦布爾的各種資料,我們一起去看。我打算打電話給艾羅贊先生,他肯定樂意在開館前把所有這些資料拿給我們看。他住在檔案館附近,可以在塞利姆趕回去上班前給我們開門。羅西小姐呢?她起床了嗎?』「這番話讓我腦子亂成一團,不知先回答哪個問題。圖爾古特提起他的檔案館朋友突然讓我想起了我的圖書館敵人。不過他問起海倫,這提醒了我,我讓她獨自待得太久了。她為什麼到現在還不露面?圖爾古特還在說。『所以塞利姆——您知道,他從不睡覺——啊,他來了!』「旅館的門鈴響了,一個瘦個子走進來,在身後關上門。我以為會見到一個穿著禮服、令人敬畏的老人,沒想到塞利姆·阿克索年輕而單薄,穿著皺巴巴、過於寬鬆的褲子和白襯衫。我們直到握手時,我才認出那雙綠眼睛和瘦長的鼻子。我以前見過這張臉,現在它近在咫尺。又過了一會兒,我想起一隻瘦瘦的手遞給我一本莎士比亞。他是集市上那個開小書店的。
  「『我們已經見過了!』我嚷起來,他同時也叫了起來,我覺得那是土耳其語和英語的混合,圖爾古特看看我,只是說了一句『真是巧啊。』「我在樓梯上和海倫撞了個滿懷——實際上,我是三步並作一步奔上樓的。她抓住欄杆,差點兒滾下樓梯。『哎喲!』她生氣地說。『你到底在幹什麼呀?』她揉著胳膊肘,而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摸她的黑衣服和她那結實的肩膀,她的肩膀緊靠在我胳膊上。
  「『來找你,』我說。『對不起——你傷著了嗎?』「『我很好,』她溫和地對我說。『我剛才有了些想法。博拉教授還有多久到?』「『他已經到了,』我向她報告。
  「我們匆匆出了門。我希望在路上能讓圖爾古特拖後一點兒,這樣我可以悄悄告訴他,那個邪惡的圖書管理員從美國來到了這裡。我想我不能當著一個陌生人的面說這件事,特別是圖爾古特說這個人並不贊同追蹤吸血鬼。可是,我們已經走完一條街區了,圖爾古特和海倫談得還很起勁。我看到她向他露出她難得的微笑,知道自己不得不把應該馬上告訴他的情況憋在心裡,我愈加難受。
  「我們發現檔案館的外門沒鎖——圖爾古特為海倫把住裡面的門,她大步進到陰暗而安靜的大廳裡。我聽到她倒吸一口冷氣,看到她猛地剎住腳步,我什麼也沒看見,但已經感到有東西令我毛骨悚然,而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讓我粗魯地衝過教授,來到海倫身邊。
  「正在等著我們的圖書管理員一動不動地站在屋子中央,我們進來時,他似乎要急切地轉過臉來。不過,他不像我們期待的那麼友好,他臉色蒼白,像是血給抽乾了——真像。這不是圖爾古特的那位圖書館朋友,而是我們的那一位。我還沒來得及向前跨到海倫和那個吸血鬼之間,她已經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槍,朝他射擊。」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20:36: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章(1)

  「圖書管理員踉蹌著,朝我們扔來一本書。海倫上前一步,以一種極其驚人的平穩又開了一槍。接著,那傢伙的古怪反應又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管理員胸口下的衣服顯出了黑色的斑塊,他卻沒有痛苦地去揪住傷口。第二槍打中了他的肩膀;他已經跑起來了,撞到了大廳後部的書架上。
  「『門!』圖爾古特在我身後大吼。『那裡有扇門!』圖爾古特衝向門,我緊跟在後,可門關得死死的。等我們終於打開時,那傢伙已經無影無蹤。
  「『小姐,我佩服你做出了努力,』圖爾古特說,『不過要殺一個死人,沒用啊。』
  「『您是怎麼知道的?』我吃驚地問。
  「『我瞭解那張臉的表情,那是殭屍的表情,我以前見過。』
  「『不過你們自己看得出來,我決定開槍是對的。這樣挨槍子兒,一個普通人肯定會受重傷。』海倫歎了口氣。
  「『你一直帶著槍嗎?』我問海倫。
  「『哦,是的。我一旦有某種——不安——的感覺,我總是帶著槍。』
  「突然,圖爾古特大叫一聲,使勁捶自己的額頭。『我的朋友!』我們全都瞪著他。『我的朋友——艾羅贊!我把他給忘了。』
  「我們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我們四下尋找,最終在書架間找到了他。艾羅贊先生四肢張開,仰面躺在這堆零亂的東西中間,腦袋歪向一邊,在鬆弛而白皙的肌肉裡,有個深深的傷口。
  「『他受感染了,』海倫平靜地說,她轉向圖爾古特。『我們昨天在這裡時,您沒看到他有任何這樣的症狀吧?』
  「他搖搖頭。『他很正常。』
  「『嗯,那好。』她伸手到上衣口袋裡,拿出一粒蒜頭,放在圖書管理員的胸口上。她又拿出一個紙包,打開,裡面是一把小小的銀刀。
  「這次圖爾古特舉起手,溫和地制止她。『不,不,』他說。『我們有自己的驅邪方法。』他從衣袋裡拿出一串木珠,碰了碰艾羅贊先生的嘴唇,管理員面露痛苦的表情,似乎不由自主地感到厭惡,他扭動著,蜷縮著,看上去很可怕,不過沒一會兒,他就睜開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艾羅贊先生坐起來,四下張望,摸著自己的脖子,好像那裡疼。
  「『艾羅贊先生說,今天早上很早的時候,有個陌生人來到他的公寓,那人威脅他,要他為他開檔案館。今早我打電話給他時,那個吸血鬼就在他身邊,但他不敢告訴我們。那人知道是誰打電話後,說他們馬上去檔案館,艾羅贊先生不敢不從。他們來到這裡,那人讓他打開盒子。盒子一打開,那個惡魔就跳到他身上,把他摁倒在地。』圖爾古特悲哀地搖搖頭。艾羅贊先生突然抓住圖爾古特的胳膊,急急地說了一大串土耳其語,似乎在懇求他什麼。
  「圖爾古特沉默了一會兒,握住他朋友的手,把念珠塞到他手裡,平靜地回答了他。『他說,他知道只要再被這惡魔咬上兩次,那他自己也會變成惡魔。他問我,這是否意味著,我要親手殺死他。』圖爾古特掉過頭去,我想我看到他眼裡閃爍的淚花。
  「塞利姆·阿克索跟在我們後面,對圖爾古特說了什麼,圖爾古特點點頭。『我們先得清理這些文獻,看看它們受到了什麼損壞。最重要的是,我們得為我們的朋友找個安全的地方休息。而且,阿克索先生想在其他人到來之前給我們看看檔案裡的一些東西。』
  「我馬上開始收拾散落的文獻,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地圖原件不見了,』我鬱悶地報告道。我們在書堆裡找,但那幅像長尾龍的地形圖不翼而飛。
  「除了丟失這一寶貝帶來的沮喪,我還想到,這個管理員惡棍會搶在我們前面揭開地圖的秘密。如果羅西在德拉庫拉的墓裡,不管那墓在何處,這惡棍大有機會在那裡擊敗我們。我比任何時候都急切地想找到我敬愛的導師,但又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至少——我奇怪地感到——海倫現在堅定地站在我一邊。
  「圖爾古特和塞利姆一直在病人身邊說著話。塞利姆不見了,一會兒,他拿著一本小書回來了。書的封面是紅皮革,烙有金色的阿拉伯文。圖爾古特正疊起自己的外衣,為朋友做成一個枕頭。他站起來,來到塞利姆那裡,兩人專注地談了一會兒。
  「『這是塞利姆今天早上想讓我們看的東西,』 圖爾古特嚴肅地說。『事實上,我不知道這和我們的研究有沒有關係。不過,我給你們讀出來。這是十九世紀伊斯坦布爾的歷史學家編纂的一本書,這裡收集了他們在伊斯坦布爾所能收集到的這個城市建城初期的文獻。那一年,蘇丹穆罕默德將城市佔為己有,宣佈它為帝國的首都。』
  「他指著其中一頁,上面寫著漂亮的阿拉伯文。我第一百次感受到了巴別塔,如此令人沮喪。 『阿克索先生在這裡做研究時,記住了這段話。作者不知是誰,講的是發生在一四七七年的某些事件——是的,我的朋友們,那是弗拉德·德拉庫拉在瓦拉幾亞的戰鬥中被殺一年後。這裡講到,那一年伊斯坦布爾發生了瘟疫。後來,那上面說有一隊來自喀爾巴阡山的修士——阿克索先生就是因為這個才記住這本書的——趕著一輛騾車進到城裡。修士們請求在伊斯坦布爾的一座修道院裡寄宿。他們在那裡住了九天九夜。我的朋友塞利姆希望我們注意的是喀爾巴阡山。』
  「塞利姆點點頭以示強調,但我忍不住歎了口氣。這段話講的事情離奇古怪。一四七七年的確不同尋常,但有可能是個巧合。『如果這座城市當時已經在土耳其人的統治之下,為什麼還有修道院讓修士們住下?』「『問得好,我的朋友,』圖爾古特冷靜地說。『不過我必須告訴您,從土耳其一開始統治伊斯坦布爾,就有許多教堂和修道院。蘇丹非常仁慈,允許它們存在。』「海倫搖搖頭。『可他允許他的軍隊毀掉了城裡的大多數教堂,或把它們改為清真寺。』「『的確,蘇丹穆罕默德在征服這座城市時,允許自己的軍隊洗劫了三天。』圖爾古特承認道。『不過,如果這城市不反抗他,向他投降的話,他是不會這樣做的。』「『他也使其中的五萬多人成為奴隸,』海倫明確指出。『別忘了這一點。』「圖爾古特敬佩地朝她一笑。『小姐,您太厲害了。不過我只是想表明,我們的蘇丹不是魔鬼。一旦他們征服了一個地區,他們常常會變得寬大起來。』他指著檔案館盡頭的那面牆。『那就是穆罕默德陛下本人,如果你們想和他打個招呼的話。』這是水平一般的水彩畫,放在畫框裡。畫的是一個坐著的結實男人,頭戴白紅相間的包頭巾。他皮膚白皙,鬍子雅致,目光望著遠方。
  「『這幅畫像令人驚訝,』我說。
  「『是的。』圖爾古特用一根碩大的手指敲著自己的下巴。『好了,我的朋友們,你們怎麼看塞利姆·阿克索發現的這段話?』「『有意思,』我客氣地說道。『不過我還看不出它如何能幫助我們找到墳墓。』「『我也看不出,』圖爾古特坦白道。『不過,我發現這段話和我今天早上念給您聽的那封殘信之間有某種相似性。斯納戈夫的那座墳墓引發的恐慌發生在同一年——一四七七年。我們已經知道這是弗拉德·德拉庫拉死後第一年,知道一隊修士與斯納戈夫的某種東西有關。這會不會是與斯納戈夫有關的那些修士,或同一隊人馬?』「『有可能,』我承認。『不過這只是猜測。文獻只是說那些修士來自喀爾巴阡山。在那個年代,喀爾巴阡山肯定到處是修道院。我們怎麼能肯定他們來自斯納戈夫的修道院呢?海倫,你是怎麼看的?』「我肯定讓她吃了一驚,因為我發現她直直地看著我,帶著某種渴望,這神情我可從沒見過, 『是的,在喀爾巴阡山有許多修道院,保羅是對的——沒有進一步的瞭解,我們沒法把這兩隊人馬聯繫在一起。』「圖爾古特一臉的失望,他開始說什麼,可就在這時,一陣喘息聲打斷了我們。是艾羅贊先生,他仍躺在地上,頭枕圖爾古特的衣服。『他暈過去了!』圖爾古特喊道,『我們卻在這裡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和圖爾古特架起面色蒼白、渾身無力的病人,小心地穿過後門。海倫拿著圖爾古特的衣服跟在後面。我們走過小巷,一會兒便沐浴在早晨的陽光下。陽光照到艾羅贊先生身上,他畏縮著,緊挨著我的肩膀,還舉起一隻手遮住雙眼,好像要躲開揮來的一拳。」

  第三十六章(1)

  當晚,我睡在布盧的一家農舍裡,巴利睡在房間的另一邊。這是我記憶中最難入眠的一夜。我蜷縮在床上,老鷹或是鴿子的咕咕聲顯得那麼怪異。巴利彷彿離我很遠。早先,我還為兩張床分開而高興,因為這樣不那麼尷尬。可現在,我希望兩人被迫背靠背睡在一起。
  我吹滅了燈,踮著腳尖朝窗外看,半圓的月亮掛在天上,雲朵破碎。對面飄浮著一個影子,我太熟悉了——不,只是一閃而過,只是一朵雲,是嗎?張開的翅膀,捲曲的尾巴?它立刻消失了。我走向巴利的床,靠著他毫無知覺的後背,顫抖了好幾個小時。
  「把艾羅贊先生送到圖爾古特的客廳裡花了不少時間。我們還沒走,博拉太太中午放學回來了。
  「圖爾古特用土耳其語向她解釋。她那快活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先是明顯的懷疑。當他溫和地指給她看她那位新到客人脖子上的傷口時,她突然驚恐起來,匆匆朝廚房走去。不管發生了什麼,這位病人會享受到一頓美味。
  「在我們確認艾羅贊先生休息得很好後,圖爾古特便把我拉進他那古怪的書房裡待了幾分鐘。簾子嚴密地遮著那幅肖像,我鬆了口氣。『您認為您和您妻子把這個人收留在這裡安全嗎?』我忍不住問道。
  「『我會安排好一切的。』圖爾古特拉了一把椅子給我,自己坐到書桌後面。『我認為在這裡不會再有襲擊,不過要是真有的話,我們的美國朋友會看到有力的自衛。』我看著桌子後面他那高大而結實的身軀,馬上相信了他。
  「『對不起,教授,』我說。『我們給您帶來了那麼多麻煩,現在又把這種威脅帶到您家門口。』我向他簡單描述了我們和那個吸血鬼的遭遇,包括我昨晚在哈吉亞·索菲亞門前看到他的情景。
  「『難以置信,』圖爾古特說。
  「『我也有個問題要問您,』我坦白道。『今早您在檔案館說您以前見過一張這樣的臉,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啊,』我這位博學的朋友雙手合攏。『是的,我會告訴您的。許多年過去了,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實際上,這件事發生在我收到羅西教授那封說他對這裡的檔案一無所知的信幾天後。下午下了課,我正在看那些藏品,準備寫一篇文章論述莎士比亞一部失傳的作品《塔什干尼國王》。有人相信故事的背景是伊斯坦布爾。也許您聽說過它?』
  「我搖搖頭。
  「『幾位英國的歷史學家都引用了它。從他們的作品中我們知道在原劇中,一個叫德拉科爾的惡鬼出現在一個美麗古城的統治者面前,這座城市是這個暴君用武力奪取的。那個惡鬼催促這位暴君痛飲人民的鮮血,這段話令人膽戰心驚。』他俯身向前。『我也相信見到那個惡鬼的暴君正是蘇丹穆罕默德二世本人,君士坦丁堡的征服者。』
  「我的脖子背後竄上一股寒氣。
  「『我的朋友,到一五九年,關於弗拉德·德拉庫拉的傳說甚至深入到了新教的英國,對我來說這很有意思。再說,如果塔什干尼就是伊斯坦布爾,它表明在穆罕默德時代,德拉庫拉的確在這裡出現了。穆罕默德於一四五三年進城。當時,年輕的德拉庫拉從小亞細亞獲釋返回瓦拉幾亞僅僅有五年,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他在有生之年回到過我們這個地區。有些學者認為他本人曾親自向蘇丹進貢過,但我認為這一點無法證明。我的觀點是,他給這裡留下了吸血鬼的傳統,就算不是在他的有生之年,也是在他死後。』
  「『您是個很棒的歷史學家,』我謙卑地說。
  「『您過獎了,我年輕的朋友。您吃過波萊克嗎?』
  「『還沒有,』我承認道。
  「『您應該盡快去嘗嘗——它是我們國家的特色菜,一道美味。』於是我就去了餐館。因為是冬天,當時天已經黑了。我坐在桌旁等上菜,一邊從文件裡拿出羅西教授的信,又讀了起來。我已經說過,我收到信只有幾天,信的內容讓我越看越困惑。服務員給我端來飯菜,他放下東西時,我無意中看了他一眼。他垂下雙眼,但我覺得他突然注意到了我正在看的信,羅西的名字就在信頭,他尖利的眼光掃了一兩眼,隨後臉上變得毫無表情。不過我發現,他繞到我身後,把另一盤菜放到桌上,趁機又從我背後看了一眼信。』
  「『我無法解釋這一行為,只覺得很不自在。他一言不發地走開了,我忍不住看著他在餐館裡走來走去。他要不是眼露——你們怎麼說的?——凶光的話,應該是個相貌英俊的人。他有一個小時沒理我,突然,他又來到桌前,把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放到我面前。我吃了一驚,因為我沒點茶。我想這可能是送的,或弄錯了。「您的茶,」他放下杯子,說。「特意給您燙的熱茶。」
  「『然後,他直直地看著我。我說不清那張臉有多可怕。我聞到他身上古怪的氣味,感到噁心和頭暈。他一會兒就走了,不緊不慢地朝廚房走回去。我有種感覺,他來是要給我看某樣東西——也許是他的臉。他要我仔細看清他,不過是哪種恐懼我實在說不清。』圖爾古特現在面色蒼白,往後靠在他那張中世紀的椅子上。『為了鎮靜下來,我從桌上的碗裡舀了一些糖放到茶裡。可就在這時,一件非常、非常離奇的事發生了。』「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幾欲消失,好像他後悔把這個故事講出來。我非常瞭解這種感覺, 『請繼續吧。』「『現在說起來是離奇,不過千真萬確。蒸汽從杯子裡冒出來,然後消失了。』「我的嘴巴幹幹的。『您後來又見過那個招待嗎?』「『再也沒有。我問了一個招待,說他叫阿克馬。』「『您認為他的臉說明他是——』我沒說完。
  「『我嚇壞了。我能告訴您的就是這些。我看到您——正如您說的——帶過來的那個圖書管理員的臉,我覺得我已經認識它了。那還不僅僅是死亡的臉,那種表情裡有某種東西——』他不安地轉過臉,朝掛著那幅肖像的壁間望了望。『令我震驚的是,您的故事,您剛才向我提供的情況中說到從您第一次看見這個美國圖書管理員以來,他朝著鬼的世界又進了一步。』「『什麼意思?』「『他在國內的圖書館襲擊羅西小姐時,你還能擊倒他。可我在檔案館工作的朋友說他今早遭襲擊時,這傢伙非常強壯,而我的朋友比你瘦不了多少。這個惡魔已經能夠從我的朋友那裡吸走相當多的血,唉。我們看見這個吸血鬼時,是在大白天,這麼說他還沒有完全變成吸血鬼。我想這傢伙要麼是在你們的圖書館,要麼是在伊斯坦布爾這裡第二次被耗乾了生命。如果他在這裡有幫手,他會很快受到第三次邪惡的祝福,從而永遠成為殭屍。』「『是的,』我說。『如果我們找不到這個美國圖書管理員的話,我們就會拿他沒辦法。您得非常小心地看護您的朋友。』「『我會的,』圖爾古特面色陰沉地強調。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轉向他的書櫃,一言不發地取下一本大影集,封面上有拉丁字母。『這是一位研究藝術的歷史學家收集的,這是特蘭西瓦尼亞和瓦拉幾亞教堂的照片。』他把書放到我手裡。『您為什麼不翻到第二十五頁呢?』「我照做了。那是一幅彩色雕刻壁飾,佔據了兩頁,它所在的教堂是一張黑白照片,左邊是一條正在逃竄的惡龍,它的尾巴不是卷一圈,而是卷兩圈。它好像要朝右邊的東西猛撲下來。那是一個畏縮的男人,恐懼地蹲在那裡,一手拿短彎刀,一手拿圓盾。他膝蓋周圍全是小小的人,密密麻麻,一根根尖棍穿過他們的身體,個個都在扭動。
  「圖爾古特看著我。『德拉庫拉第二次執政時資助過這座教堂,』他平靜地說。
  「圖爾古特把書拿走,他轉向我,『現在,我的朋友,您打算怎麼找到羅西教授?』「這個坦率的問題像刀子一樣扎進我的心。『我還在綜合所有這些情況,』我緩緩地說。『昨晚您,還有阿克索先生,做了很多工作,不過我覺得我們瞭解的還不多。也許弗拉德·德拉庫拉死後改頭換面出現在伊斯坦布爾,但我們怎麼才能知道他一直埋在這裡呢?這個問題我還無法解答。至於我們下一步怎麼走,我只能告訴您,我們打算去布達佩斯幾天。』「『布達佩斯?』「『是的。您還記得海倫告訴過您她母親和教授——她父親——的故事吧。海倫強烈地感到她母親知道一些情況,這是她從來沒告訴過海倫的,所以,我們要去和她母親面談。』「『啊,』圖爾古特幾乎微笑起來。『你們什麼時候走?』「『明天或後天。』「『很好。你們得帶上這個。』圖爾古特突然站起來,從他昨天給我們看的那個裝有追殺吸血鬼工具的小箱子裡拿出了什麼東西,穩穩地放到我面前。
  「『可這是您的寶貝啊,』我表示反對。『再說,有可能過不了海關。』「『啊,千萬不要給海關的人看到。你們得非常小心地藏起來,』他鼓勵地點點頭。『不過你們一定要拿上它,要不我會很不放心。』我沒再說什麼,接過木盒,把它和我的龍書放在一起。『你們拜訪海倫母親的時候,我在這裡盡力尋找墓地的線索。我還沒有放棄我的想法。』他瞇起眼睛。
  「正在這時,書房門開了,博拉夫人探頭進來,叫我們吃午飯。這頓飯和昨天那頓一樣可口,但氣氛嚴肅得多。

  第三十七章(1)

  「現在是個好機會,可以去看看伊斯坦布爾另外的風景,於是我在園林、院落和亭子裡漫遊。幾百年來,帝國的脈搏在這裡跳動。但令我失望的是,人們告訴我,穆罕默德時代的展品很少,只有一些從他的寶庫拿來的裝飾品,不過,宮殿裡有很多可看、可思考的。海倫昨天告訴我,在這個世界裡,曾有超過五千位貴族為蘇丹服務,太監們在那些堪稱『美麗的監獄』裡守護數量龐大的嬪妃們,蘇丹大蘇曼(即蘇萊曼一世)的統治時期是十六世紀中葉,他在這裡訂典立法,使伊斯坦布爾這個大都市的輝煌毫不遜於拜占庭帝國的統治時期。
  「海倫向我描述的近衛軍最讓我著迷。實際上,我見過近衛軍的畫像,可能是在一本畫冊裡。想到他們年輕而冷漠的臉,聚在一起守衛著蘇丹,我就感到王宮裡蕩出一股愈來愈冷的寒氣,包圍了我。
  「我從一間屋子走到另一間屋子,突然想到,年輕的弗拉德·德拉庫拉本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近衛軍戰士。帝國在他身上錯過了機會,這個機會本可以使一段歷史不那麼殘酷。他們本該在他很年輕時抓住他,把他留在小亞細亞,而不是送回給他父親。日後他太獨立了,一個變節者,只忠於他自己,他殺害自己的追隨者就跟殺死他的土耳其敵人一樣乾脆利落「這種不安的想法跟隨我穿過王宮的一個個房間,我處處感到邪惡或危險,這無可置疑地證明了蘇丹的至高權力。最後,我回到外宮沐浴著陽光的綠樹下,在這裡,我才從肉慾和禁閉,從優雅和壓迫的複雜感受中得到些許解脫。
  「海倫坐在大廳裡讀英文報。
  「『你和你姨媽說過話啦?』我坐到她身邊一張搖搖晃晃的椅子裡。
  「『是的。她和往常一樣厲害得很。我們到那裡的時候,她肯定會數落我一通,不過這沒關係。重要的是,她為我們找到了一個會議。』「『會議?』「『是的。真是不錯。這周在布達佩斯有個歷史學的國際會議,她給我們弄好簽證。』她笑了笑。
  「『會議的主題是什麼?』我擔心地問。
  「『至一六年止的歐洲勞工問題。』「『那麼寬泛的話題。我想我們是作為土耳其問題專家去出席的吧?』「『正是。』「我歎了口氣。『幸好我去逛了一趟托普卡珀王宮。』「『會議星期五召開,我們只有兩天時間到那裡。週末我們出席演講會,你要作個演講。』「『我要幹嘛?』我忍不住瞪著她,可她捋開耳旁的一縷卷髮,露出更加天真無邪的微笑。
  「『哦,一次演講。你要作一次演講,這樣我們才能去開會。』「『求求你,講什麼?』「『我想是關於土耳其在特蘭西瓦尼亞和瓦拉幾亞的存在。我想這對你是個好題目,因為我們現在對弗拉德已經有了這麼多的瞭解,他在有生之年一直在驅趕土耳其人。』「『對你當然是個好題目,』我哼了一聲。『你是說你對他已經瞭解了這麼多。按你說的,我得站在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面前談德拉庫拉?請別忘了我的博士論文是荷蘭的商人行會,連這個我都沒完成呢。你為什麼不去演講?』「『我去演講會很可笑的,』海倫在報紙上叉起手,說道。『學校裡人人都認得我,對我的研究已經厭煩了。』「我歎息一聲。她是我碰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人。我想,要我去開會,也許也是出於某種政治目的。『嗯,土耳其人在瓦拉幾亞或特蘭西瓦尼亞和歐洲勞工問題有什麼關係?』「『哦,我們會想辦法扯進一點勞工問題。別擔心,這會是一場精彩的演講。』「『上帝啊,』我終於說道。
  「『別,』她搖搖頭。『請不要談上帝,談勞動關係。』「我忍不住大笑起來,『不過,我想羅西會喜歡這件事的。』想到羅西,我心如刀絞,一瞬間,永遠在我眼前顯得漫長而荒涼。我把這個想法推到一邊。我們要去匈牙利和一位婦女談話。早在我認識羅西以前,這位婦女似乎就認識他了——關係密切,當時他正在努力尋找德拉庫拉。這條線索我們無法視而不見。
  「海倫能看透我的心思,『這是值得的,是嗎?』「『是的,』我把視線轉到一邊。
  「『很好,』她柔聲說道。『我很高興你會見到我姨媽。』「『我猜你不太像你母親,倒更像你的這個姨媽,對不對?』也許僅僅虛構的火車旅行令我高興,我朝海倫笑笑。
  「她只猶豫了一會兒。『又對了。感謝老天,我很像我姨媽。不過你會非常喜歡我母親,很多人都是這樣。現在,我是否可以請你去我們喜歡的餐館吃飯,一邊討論你的演講?』
  「『當然,』我表示同意。『只要那裡沒有吉普賽人。』」
  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和巴利在布盧登上了開往佩皮尼昂的早行列車。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20:3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章(1)

  「星期五從伊斯坦布爾飛往布達佩斯的飛機遠沒有滿座。我們坐定後,發現身邊是穿黑西裝的土耳其商人,穿灰衣的匈牙利官員,對於沒坐上火車,我只後悔了一下。
  「一路上,從伊斯蘭世界到基督教世界,從土耳其人到奧匈人,從穆斯林到天主教和新教,這種變幻對我來說具有巨大的神秘感。慢慢地,你開始相信你可以在自然界裡讀出歷史的變遷。在飛機上,我看到下面的萬千景象,卻不知是何處,也不知它們日後會喚起我的什麼心態,深感遺憾。我對布達佩斯的第一印象來自從機場開出的出租車的窗口,那是無所不在的高貴。沒過一會兒,我們就看到了多瑙河。它的宏闊出乎我的意料,河對岸是一大片樹林,環繞著王宮和中世紀的尖塔,向河面投下變幻莫測的色彩。
  海倫也在看,過了一會兒,她轉頭看著我。
  我的臉上一定寫著激動,海倫突然大笑起來。『看來你挺喜歡我們這個小城鎮嘛,』她說。她又低聲補充道,『德拉庫拉是我們這裡的一部分——你知道嗎?一四六二年,他因為威脅匈牙利在特蘭西瓦尼亞的利益而被馬提亞·科爾維努斯國王囚禁在離布達二十英里的地方。科爾維努斯待他顯然不像個俘虜,倒像個客人,甚至給他從匈牙利王族裡挑了個妻子,這是德拉庫拉的第二任妻子,不過沒人知道她究竟是誰。』
  「『我想我能想像得出來
  ,』我說。『他就徑直回到瓦拉幾亞,盡快登上王位,宣佈放棄他的信仰。』
  「『基本正確,』她承認道。『你對我們的朋友越來越有感覺了。他最想做的就是取得並保住他在瓦拉幾亞的王位。』
  「很快,汽車離開河流,繞回到佩斯的老城區,不過這裡有更多的奇景令我目瞪口呆:樓廳的咖啡屋,仿照的是埃及或亞述王國的壯觀,步行街上擠滿充滿活力的購物者,鐵製街燈、鑲嵌畫和雕像,天使和聖人的大理石像和銅像,國王和皇帝,穿白色緊身短上衣的小提琴手在街角演奏。『我們到了,』海倫突然說道。』我伸長脖子,看到一座精緻的黃石古典樓房。『這是我們的旅館,就在馬札爾街外。』
  「司機把車停在一幢灰石樓前,樓的正面風格優雅而高貴。他把我們的大包小包拿出來,我扶海倫下了車。
  「『你會特別喜歡這裡的涼菜或冷水,粗製濫造的食品。』海倫挑出一枚大銀幣和一些小銅幣付了車費。
  「『我覺得匈牙利菜非常不錯,』我安慰她說。
  「海倫白了我一眼。『你一說到匈牙利,總有人要提燉牛肉。就像你一說特蘭西瓦尼亞,人人都會說德拉庫拉。』她笑了起來。
  「旅館的大堂安靜。海倫登記後,把房間鑰匙遞給我。
  「她姨媽沒打算把我們帶到她家,讓我嘗嘗匈牙利菜,看看官僚精英的生活,這讓我感到失望。不過我馬上提醒自己,能來到這裡已經夠幸運了,我最怕的是給海倫或她的家庭惹出問題來。
  「海倫的房間和我不在同一層樓——是她姨媽的先見之明嗎?——不過我至少有這些過時的小天使和奧匈時代的花環做伴。
  「海倫在大堂等我,她默默地領著我穿過旅館的大門,來到大街上。我們往大學走去;她陷入沉思。我不敢問她在想什麼,不過沒過一會兒,她自己告訴了我。『突然回到這裡,覺得怪怪的,』她說著瞟了我一眼。
  「『還和一個怪怪的美國人?』
  「『和一個怪怪的美國人,』她喃喃道。這話聽上去不像是在恭維我。
  「大學的建築令人印象深刻,海倫指了指我們的目的地,我開始感到惶恐不安。這是古典大廳,與它毗鄰的二樓上有雕塑。我停下來,仰頭看雕像。
  「『他們是誰?』我問海倫。
  「『明天告訴你,』她說。『來吧,五點過了。』
  「我們和幾位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一起進了大廳,裡面滿是教授,他們全是歷史學家,雖然我也該是他們中的一員,我的心還是迅速地往下沉。海倫正和一個男人進行同志似的握手。那人的頭髮梳向腦後,讓我想起某種狗。我決定假裝走到窗子那邊,看對面那座教堂宏偉的正面風景,這時,海倫扯了扯我的胳膊肘——這個舉動明智嗎?——把我轉身拉到人群中去。
  「『這是桑多教授,布達佩斯大學歷史系系主任,我們最偉大的中世紀專家,』她告訴我。桑多教授說,我來參加會議,他倍感榮幸。我一下想到,他會不會是那位神秘姨媽的朋友。
  「我說有機會在會上作演講十分榮幸。我說話時,小心翼翼不去看海倫。
  「『很好啊,』桑多教授聲音低沉。『我們很尊敬你們國家的大學。希望我們兩個國家永遠生活在和平與友好中。』他大大的黑眼睛在已見衰老的臉上閃閃發光,和他的長髮形成古怪的對比,一下讓我想起了海倫。我突然喜歡上了他。
  「『謝謝您,教授,』我真誠地說道。
  我轉向一位匈牙利教員。
  「『這裡開會總是有這樣的聚會吧?』我不知道自己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不過總得找點兒話說。
  「『是的,』我的談伴驕傲地答道。他小個子,約六十歲,穿灰衣,扎灰領帶。『我們在學校裡舉辦很多國際會議,特別是現在。』「我想問他,特別是現在是什麼意思,不過桑多教授又現身了,他把我領向一個英俊男人,那人好像很想與我認識。『這是蓋佐·約瑟夫教授,』他告訴我。
  『我知道您的研究領域是土耳其人對喀爾巴阡山的統治?』 蓋佐·約瑟夫教授說。
  「在這裡,消息傳得真是快啊。『啊,是的,』我表示同意。
  「「我自己在這方面作了些研究,能和您討論討論,我會非常高興。』「『約瑟夫教授興趣非常廣泛,』海倫插進來。她的語調能讓熱水結成冰。這令我大惑不解,海倫突然轉向我。『教授,我們還有會要開呢,』她說。我一下懵了,不知她在跟誰說話,不過她堅決地挽起了我的胳膊。
  「『這是怎麼回事啊?』晚上的空氣很清爽,我從來沒有這麼精神煥發過。『你的同胞是我碰到過的最友好的人民,不過我有個印象,你想砍了約瑟夫教授的腦袋。』「『是的,』她馬上說道。『他真讓人受不起。』「『應該是受不了吧,』我指出。『你為什麼這樣對他?』「『哦,他倒沒什麼不是,真的,除了他是食肉的老鷹。實際上是個吸血鬼。』她突然停下來,盯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我不是指——』「『當然不是,』我說。『我仔細看過他的犬牙了。』「『你也真讓人受不起。』她說,把手抽開。
  「我懊悔地看著她。『我不在乎你挽住我,』我輕聲說道。『不過在全校人面前這樣做好嗎?』「她盯著我,我無法讀懂她眼裡的憂鬱。『別擔心,人類學系沒有人來。』「『海倫,』我呻吟一聲。『你能不能就嚴肅一次呢?我只是擔心你在這裡的聲譽——你的政治聲譽。畢竟,你總有一天要回到這裡,面對所有這些人。』「『我一定要回來嗎?』她又挽起我的手,我們繼續走路。『不管怎麼樣,這樣做值得。我只想讓蓋佐咬牙切齒。尖尖的牙。』「『嗯,多謝,』我嘟噥道。如果她打算讓任何人吃她的醋,在我這裡當然奏效了。海倫的神色不允許我再問下去,我只好滿足於感受她沉甸甸的胳膊。
  「時間過得飛快,我們很快轉進了旅館閃亮的大門,進到靜悄悄的大堂。我們一進去,一個孤獨的身影立刻從黑色的高背椅和盆栽棕櫚樹中站起來,靜靜地等著我們上前。海倫低叫一聲,雙手張開,往前跑去。『伊娃!』」

  第三十九章(1)

  「海倫的姨媽伊娃是那種令人難忘的人。在我心中,伊娃姨媽代表了許多嚴厲、漂亮而難以捉摸的女性。不過一九五四年那個初夏之夜,我們在布達佩斯第一次見面,要我當時就看清她的真實自我,還有些困難。我的確記得海倫飛奔到她懷裡,她的興奮確是人之常情。海倫轉過紅撲撲的臉來做介紹,我看到兩個女人的眼裡都閃著淚花。『伊娃,這是我跟您提起過的美國同事。保羅,這是我姨媽,伊娃·奧班。』「奧班夫人可能有五十五歲,高個子,漂亮。使我著迷的是,她和海倫長得驚人地相像。
  「『非常高興見到您,』我對她說。『謝謝您安排我參加這次會議,我很榮幸。』「伊娃姨媽笑了,按了按我的手。她迸出一連串滔滔不絕的匈牙利語,海倫馬上過來救急。『我姨媽不會英語,』她解釋道。『我為你做翻譯。她說非常歡迎你來到這裡,她希望你邀請她去聽你的演講。過後她還會有別的問題。』『我當然會努力滿足你姨媽的興趣,』我告訴海倫。『請告訴她,我媽媽擅長做肉糕和通心粉拌奶酪。』「沒多久,我們仨便坐進了汽車裡,海倫的姨媽敦促她向我介紹風景。我們之間有些交流是不需要翻譯的。『這是個奇妙的城市,』我說。伊娃姨媽捏捏我的胳膊,就像我是她已經長大的孩子。
  「過了一會兒,我們一頭扎進隧道中,這條隧道似乎穿過整個城堡的下面。伊娃姨媽告訴我們,她挑了一家她鍾愛的餐館,在約瑟夫·阿提拉街上。伊娃姨媽為我們點了所有的菜。 「不過,如果說我們只在吃,那是錯的。伊娃姨媽利用飯菜從小窗口遞出來的間歇談話,海倫口譯,我偶爾提個問題。不過我記得,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忙著吃,忙著聽。伊娃姨媽似乎牢牢記住了我是個歷史學家,她甚至懷疑我對匈牙利歷史的無知是裝出來的,她想肯定我在開會時不會讓她丟臉,不管她動機如何,她的談話光芒四射,我幾乎不用等海倫翻譯,就可以從她那生動的面龐和流暢的表情中讀出她下一句想說什麼。
  「我們舉起帕林卡酒祝我們兩個國家友誼永在,這時,兩位服務員端來油酥點心和果仁大圓蛋糕,上面鋪滿了巧克力和奶油。就算在奧匈帝國的王宮裡,這種點心也同樣可登大雅之堂。還有咖啡——『是濃咖啡,』伊娃姨媽解釋道。對於美味,我們的肚子總能裝得下。『在布達佩斯,咖啡有著一段悲傷的歷史,』海倫為伊娃姨媽翻譯道。『很久以前——確切地說,在一五四一年——侵略者蘇萊曼一世邀請我們一位名叫巴林特·托列克的將軍到他的營帳裡共進美餐。飯後,將軍在喝咖啡——您看,他是第一個喝咖啡的匈牙利人——蘇萊曼一世告訴他,就在他們吃飯的時候,土耳其的精銳部隊正在佔領布達城堡。您能想像到這杯咖啡的味道有多苦澀。』「這次,她的微笑不是歡快的,而是悲哀的。我想,又是土耳其人——她們真聰明,真冷酷,把美味佳餚和野蠻的戰爭奇特地攪和在一起。到一五四一年,他們擁有伊斯坦布爾已將近一個世紀。想起這一點,我感到了他們持久的力量,這種力量使他們的觸角遍及歐洲,只被擋在維也納的大門外。弗拉德·德拉庫拉與他們的戰鬥,就像大衛王猶大和以色列的第二任國王,據《聖經·舊約》記載,他殺死了腓力斯巨人歌利亞,並成為國王。抗擊歌利亞人一樣,只不過遠沒有大衛王那麼成功罷了。另一方面,一小群貴族在東歐和巴爾幹地區,不僅是在瓦拉幾亞,而且在匈牙利、希臘和保加利亞(僅舉幾個例子)的努力,最終確定了土耳其人佔領的路線。所有這些,海倫都成功地輸入了我的大腦,這讓我對德拉庫拉暗暗產生了某種奇怪的欣賞。他肯定知道,他對抗土耳其軍隊會很快遭到失敗,但他的大半生仍在努力把侵略者趕出他的領土。
  「『實際上,這是土耳其人第二次佔領該地區。』海倫喝了一口咖啡,滿意地歎了口氣,放下杯子,似乎咖啡在這裡比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可口。『一四五六年,約翰·匈雅提在貝爾格萊德擊敗過他們,他是我們的大英雄,其他的還有伊斯特萬國王和馬提亞·科爾維努斯國王,他們建立了新的城堡和我告訴過你的那個圖書館。明天中午你聽到全城的教堂都在敲鐘時,你會記住這是紀念幾百年前匈雅提的勝利。現在他們每天都在鳴鐘紀念他。』「『匈雅提,』我沉思地說。『我想那天晚上你提到了他。你說他是在一四五六年取得勝利的?』「我們互相對望。任何與德拉庫拉生平有關的時間都是我們產生默契的一個信號。『當時他就在瓦拉幾亞,』海倫低聲說。我知道她不是指匈雅提,不過我們有個不言自明的約定,即不在公共場合提德拉庫拉的名字。
  「伊娃姨媽何等聰明,我們的沉默或語言障礙都瞞不過她的慧眼。『匈雅提?』她問道,又說了幾句匈牙利語。
  「『我姨媽想知道,你對匈雅提時代是否有特別的興趣,』海倫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我答道,我發現歐洲所有的歷史都很有意思。這句廢話引來伊娃姨媽不易察覺的目光,她甚至皺了一下眉頭。我趕緊引開她的注意力。
  「『現在,我的朋友,我們得讓您在明天的重要演講前睡個覺。我盼著聽到您的演講,過後,我會讓您知道我的看法的。』海倫翻譯了,伊娃姨媽向我熱情地點點頭,我情不自禁地回以微笑。
  「車子經過壯麗的大橋時,伊娃姨媽低聲說著什麼,海倫輕聲翻譯過來。『我們的城市將永遠是一座偉大的城市。』」

  第四十章(1)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海倫正在旅館的餐廳裡吃早餐。
  「『昨晚我對你姨媽印象十分深刻。』我在另一個麵包圈上抹黃油。
  「『我看出來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確切地告訴我,她是怎麼從羅馬尼亞來到這裡走上那麼高的地位的?』「海倫喝了一口咖啡。『我想,那是命運的安排吧。她在布達佩斯那裡遇到了一個年輕人,他叫約翰·奧班,是個記者和革命者,他們相愛並結婚了。後來,他在車禍中喪生,伊娃養大了他們的孩子,繼續他的政治事業。我想我姨父是個激情滿懷的人,我不敢說我姨媽也和他一樣,不過她在事業上十分出色。』「我聚精會神地聽著。『那你和你母親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海倫又歎了口氣。『我母親比伊娃小十二歲,』她說。『在這個家裡的小孩子當中,她總得到伊娃的偏愛。伊娃去布達佩斯那年,她只有五歲。後來,我母親十九歲還沒出嫁,卻懷孕了。她害怕她父母和村裡人知道,她寫信給伊娃,求她幫忙。我姨媽和姨父安排她來到布達佩斯。我姨父到戒備森嚴的邊界去接她,把她帶到這個城市。我母親告訴我,她一輩子都深深感激我的姨父,不僅因為他救她於水火之中,而且因為他從不讓她感到她是外國人。』「『然後你就出生了?』我安靜地問道。
  「『然後我就出生了。我姨媽和姨父幫著一起把我養大,讓我上學。二戰時,伊娃把我們帶到鄉村,想辦法給我們弄到食物。我母親也學文化,學會了匈牙利語。』她幽怨地望了我一眼。『如果不是我姨媽和姨父,我媽媽可能已經死在某個深山老林裡,給狼吃掉了,實際上是我們兩個。』「『我也感謝你的姨媽和姨父,』我說道。
  「海倫什麼都沒說。過了一會兒,她從手提包裡拿出幾張紙。『我們是不是再溫習一下你的演講?』」……「對我來說,早上的陽光和清涼的空氣充滿了威脅。我們在去大學的路上,我只想著發表演講的那一刻。
  「我們走到昨晚開招待會的那座大樓時,她停了下來。『幫我個忙。』「『當然,什麼忙?』「『別對蓋佐·約瑟夫提起我們的旅行,也不要告訴他我們在找人。』「『我也沒想那樣做,』我生氣地說。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他會變得非常迷人。』她舉起戴著手套的手,表示和解。
  「『好的,』我為她打開巴洛克風格的大門,我們走了進去。
  「在二樓的演講廳裡,我昨晚見過的許多人已經在一排排椅子上就座。『我的天,』海倫喃喃道。『人類學系的人也來了。』沒過一會兒,她就淹沒在問候和談話中。
  「正在這時,有人拍拍我的手臂,可怕的蓋佐正站在我面前。他熱情地微笑,和我握手。『一切都還中意吧?』「『一切都很中意,』我同樣熱情地說道。
  「『啊,我很高興,』他說。『今天下午您將要作演講吧?』「我咳了一下。『是的,一點兒沒錯。您呢?今天您也要演講嗎?』「『啊,不,我不講,』他說。『實際上,這些天我一直在研究一個我十分感興趣的課題,不過還沒準備好去講它。』「『您的課題是什麼呢?』我忍不住問道。可就在這時,白頭髮、髮型特別、身材高大的桑多教授在演講台上招呼全場安靜,演講馬上開始,人人都在盯著桑多教授。
  「『早上好(德語),』他低沉地說道。『早上好,尊敬的客人。早上好(德語),您好(法語),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學。我們自豪地向您介紹歐洲第一屆……歷史學大會——』令我驚恐的是,我將是重點發言人,會議的核心部分,整個日程的重點。
  「午餐前的最後一個發言者是一位來自倫敦的青年學者,年紀和我相仿,說的是英語,這讓我大大鬆了口氣。一位匈牙利語言學專業的學生讀出他演講的德語譯文。桑多教授介紹這位英國人時說他叫休·詹姆斯,教授東歐史。
  「詹姆斯教授身材結實,典型的英國人。他雙目炯炯地看著觀眾,面帶令人愉快的笑容。『我從未想到能到布達佩斯來,』他掃視我們一眼,說。『不過能來到中歐這座最偉大的城市,我非常高興。這是矗立在東方和西方之間的一扇門。那麼現在,我將佔用大家幾分鐘的時間,思考一下奧斯曼帝國的土耳其人在一六八五年圍攻維也納失敗從而撤退之後,給中歐留下的遺產。』「演講完畢,掌聲雷動。桑多教授邀請我們到餐廳用餐。在擁擠的學者和食物中,我總算發現詹姆斯教授正要坐到一張桌子旁。『可以和您一起坐嗎?』
  「他笑著一躍而起。『當然,當然。休·詹姆斯。您好!』我也作了自我介紹,然後我們握了握手。我們面對面坐下,友好而好奇地互相打量。『這麼說,您就是那位重點發言人?我非常盼望聽到您的演講。』「『謝謝,』我說道,盡量不顯出畏縮的樣子。『我想您是否認識我的——呃——導師,巴塞洛繆·羅西,他也是英國人。』「『啊,當然認識!』休·詹姆斯激動地抖開他的餐巾。『羅西教授寫的東西我很喜歡。您和他一起工作?真幸運啊。』「『是的,』我漫不經心地說。『他一直在寫一篇文章,題目是《雙耳罐裡的鬼魂》,研究希臘悲劇的舞台道具。』我停住嘴,突然想到自己可能正在洩露羅西的專業機密。不過,即使我沒停下來,詹姆斯教授的神情也會封住我的嘴。
  「『什麼?』他說道,顯得非常震驚。他放下刀叉,不再吃飯。『您說的是《雙耳罐裡的鬼魂》?』「『是的,您為什麼問這個?』「『這太讓人吃驚了!我想我得馬上寫信給羅西教授。您看,我最近在研究十五世紀匈牙利一份非常有意思的文獻。這是我來布達佩斯的最重要的原因——您知道,我一直在探索匈牙利的這一段歷史。我得到桑多教授的許可,來這裡開會。反正這份文獻是馬提亞·科爾維努斯國王的一個學者寫的,寫的就是雙耳罐裡的鬼魂。』「我記得昨晚海倫提起過馬提亞·科爾維努斯國王。他不就是那個在布達城堡裡建立了大圖書館的人嗎?伊娃姨媽也跟我介紹過他。『請解釋一下,』我急切地說。
  「『呃——這聽起來有些愚蠢,不過幾年來我一直對中歐的民歌感興趣。我想它很久以前源於模仿雲雀的叫聲。不過我對吸血鬼的傳說非常著迷。』「我瞪著他。
  「『哦,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幼稚,不過您知道,一旦您深入進去一點兒,它真是非同一般。德拉庫拉真有其人,雖然他不是吸血鬼。我感興趣的是,他的歷史是否與民間的吸血鬼傳說有瓜葛。幾年前,我開始尋找有關的文字材料,看看它們有沒有存在過,因為吸血鬼主要存在於中東歐鄉村的口頭傳說中。』「他往後一靠,手指敲著桌邊。『呃,您瞧,我在這裡的學校圖書館查找,竟發現了這份文獻,顯然是科爾維努斯下令收集的——他想讓人把最早有關吸血鬼的材料全都收集起來。不管是哪位學者得到了這份工作,他肯定是個古典學家。他不像人類學家那樣去走村訪寨,而是遍尋拉丁語和希臘語的文獻——您知道,科爾維努斯這方面的材料很多——找出與吸血鬼有關的東西。他發現了古希臘關於雙耳罐裡的鬼魂的思想,我在別處都沒有見過——至少到您剛才提起為止。您知道,在古希臘,在希臘悲劇中,雙耳罐有時用來盛放人的骨灰。缺乏科學知識的希臘百姓相信,如果埋葬雙耳罐的時候出問題,吸血鬼就會跑出來——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弄出來的。如果羅西教授在探討雙耳罐裡的鬼魂的話,他也許瞭解一些情況。一個奇妙的巧合,是吧?實際上,根據民間傳說,在現代希臘還有吸血鬼呢。』「『我知道,』我說。『叫vrykolakas。』「這下輪到休·詹姆斯瞪著我。他那凸出的眼球睜得大大的。『您是怎麼知道的?』他喘著氣說。『我是說——請您原諒——我只是驚訝自己碰到了一個對——』「『吸血鬼感興趣的人?』我乾巴巴地說。『是的,我也曾經驚訝過,但這些日子我逐漸習慣了。詹姆斯教授,您是怎麼對吸血鬼感起興趣的?』「『休,』他慢慢說道。『請叫我休。呃,我——』他死死盯了我一會兒,我第一次在他那快活、笨拙的外表下看到火焰一般的力量。『這事情既古怪又可怕,我很少對別人談起這個,可是——』「這樣欲言又止,我真受不了。『您或許發現了一本古書,中央有條龍?』我說。
  「他幾乎是發了狂似的瞪著我,健康的臉上血色全無。『是的,』他說。『我發現了一本書。』他雙手緊緊抓住桌邊。『您是誰?』「『我也發現了一本。』「我們坐在那裡,面面相覷了很久。要不是有人打斷我們,我們本來會一言不發地坐得更久,耽誤我們本來要討論的東西。我沒注意蓋佐·約瑟夫出現在我們面前,直至聽到他說話才知道他來了。他從我身後走上來,正俯身在我們桌上,面露親切的笑容。海倫也匆匆趕上來,她神色古怪——我想,有點兒過意不去的意思。『下午好,』他友好地說。『發現書?怎麼回事啊?』」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20:37: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章(1)

  「『休得到了一本書,』我低聲說道。
  「海倫不解地瞪著我。『休?』
  「我飛快地朝我們的同伴點點頭,他瞪著我們。海倫撇撇嘴,休又瞪著她。『她也——?』
  「『不,』我低聲說。『她是來幫我的。這是海倫·羅西小姐,人類學家。』
  「休非常熱情地和她握手,還在盯著她看。這時,桑多教授轉過身來等我們,我們只能跟上。海倫和休緊隨我的左右,我們擠在一起,就像一群羊。
  「演講廳已經開始坐滿了人,我在前排坐下,用那只不太發抖的手從公文包裡取出講稿。
  「『下午好,同行們,歷史學家們,』我開口道。我感到這樣顯得過於自負,於是降下音調。『今天能在這裡演講,我很榮幸,謝謝你們。』我就這樣進行下去。開場白過後,我簡單介紹土耳其的商業路線,描述抵抗土耳其侵略的國王和貴族。我盡可能自然地把弗拉德·德拉庫拉包括進去。我和海倫一致認為,如果我們完全把他排除,那麼任何一個瞭解他是抗擊土耳其軍隊的重要人物的歷史學家都會產生懷疑。不過,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說出這個名字,我比自己所想的付出了更大的代價,我開始描述他用尖刺穿過兩萬土耳其戰士的身體,手猛地揮了揮,把水杯打翻了。
  「『啊,對不起!』我叫起來,不自在地掃了一眼一大片同情的臉龐——只有兩人不是這種表情:海倫神色緊張,面色蒼白,蓋佐·約瑟夫稍稍傾身向前,毫無笑容,似乎他對我的失手極感興趣。我指出,雖然土耳其人最終消滅了弗拉德·德拉庫拉和他的許多戰友——我想這個詞應該斟酌一下——然而,類似的抵抗代代相傳,一次次的地方革命最終推翻了帝國。正是這些抵抗和起義的民族性,正是抵抗者在每次受到攻擊後都能奪回自己的領土,偉大的帝國機器最後才遭到瓦解。
  「我本來打算拿出一個更有力的結尾,不過這個結尾似乎已經讓聽眾高興了,掌聲嘩嘩地響。我很驚訝,我講完了,什麼可怕的事情都沒發生。海倫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顯然大鬆了一口氣。不過,大廳裡好像少了什麼,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是蓋佐那偉岸的身軀消失了。我沒注意到他溜出去,不過對他來說,我演講的結尾可能太枯燥了。
  「伊娃上來和我握手。我不知道是該握手還是該吻手,不過最後還是決定握手。在一群著裝寒磣的男人中間,她今天顯得更為修長,更有威嚴。
  「海倫也上來和她說話。在這樣的場合,她倆顯得非常正式。海倫把她姨媽的祝賀給我翻譯過來。『很好,年輕人。我從大家的臉上看得出來,您誰也沒有冒犯,也許您說的不太多,不過您挺直身子站在演講台上,正視觀眾的眼睛——這已經表達了很多意思。』伊娃姨媽整齊的牙齒,迷人的微笑給這番話加上了節奏。『我得和我的外甥女聊一聊。如果今晚您能給她一點時間的話,海倫可以到我那裡去。』海倫滿懷內疚地作了翻譯。
  「『當然沒問題,』我說,向伊娃姨媽回以微笑。
  「『很好,』她再次向我伸出手,這次我像匈牙利人那樣吻了她的手。
  「在這次中斷後,下一個發言者講的是現代早期法國的農民起義,海倫低聲告訴我,我們已經待得夠久了,可以走了。『圖書館還有一個小時關門,我們現在就溜吧。』
  「『等一下,』我說,『我得定下我的晚飯時間。』我花了一點功夫找到休·詹姆斯,他顯然也在找我。我們同意七點鐘在學校賓館的大堂見面。
  「我們來到學校圖書館,它的赭石牆壁純淨而光亮。我又一次驚訝匈牙利這個國家在經歷戰亂後,恢復得如此迅速。『你在想什麼?』海倫問我。
  「『我在想你姨媽。』
  「『如果你那麼喜歡我姨媽,我媽媽可能就是你喜歡的那種人了。』她發出誘人的笑聲。『不過讓我們明天看看吧。現在,我們得在這裡看看別的東西。』
  「『看什麼?別這麼神秘兮兮的。』
  「她不理我。我們一起穿過沉重的雕花大門,走進圖書館。『文藝復興?』我悄悄對海倫說。她搖搖頭。
  「再次進到圖書館,就像進了家,感覺不錯。不過吸引我的是一排排的書,成千上萬。我思忖,它們是怎樣躲過戰爭的,把它們擺回到書架要花多長時間呢。
  「幾個學生坐在長長的桌旁讀書,一個年輕人坐在一張大桌後面整理一摞摞書籍。海倫停下來和他說話,他點點頭,示意我們跟他來到一間大閱覽室。他給我們拿來一本大大的對開本,放到桌上,便走開了。海倫坐下來,脫下手套。『是的,』她輕聲說道。『我想我記得的就是這個。去年我在離開布達佩斯前看過它,不過當時沒覺得它有什麼意義。』
  「『這個是什麼?』我指了指我覺得是書名的那個地方。書頁是厚實的上等紙,用棕色墨印成。
  「『這是羅馬尼亞語,』她告訴我。
  「『你看得懂嗎?』「『當然啦。』她把手放到書頁上,『這裡,』她說。『你學過法語嗎?』「『學過,』我承認。我開始解讀題目。『《喀爾巴阡山歌謠》,一七九年。』「『好,』她說。
  「『我以為你不會說羅馬尼亞語呢,』我說。
  「『我說得不好,不過多少能讀一點。』「『那這是本什麼書?』「她輕輕翻開第一頁。我看到一排長長的文字,一眼望去,一個也不認識。『我看過這本書,我準備去英國時,想在走之前最後一次全力做我的研究。當時,這個圖書館還沒有多少關於他的資料。我還是找到了與吸血鬼有關的幾份文獻,因為我們的國王馬提亞·科爾努維斯是個藏書家,他對吸血鬼感興趣。』「『休也是這麼說的,』我喃喃道。
  「『什麼?』「『過後跟你解釋。說下去。』「『呃,我不想在走之前還漏下什麼沒看到,於是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讀了許多有關瓦拉幾亞和特蘭西瓦尼亞歷史的資料。』「我有點兒失望。我原指望看到與德拉庫拉有關的珍貴史料。『裡面有沒有提到我們那位朋友?』「『沒有,恐怕沒有。不過這裡有一首歌我一直記得。你告訴我塞利姆·阿克索在檔案館裡想讓我們看到的東西,就是那段話,說一些修士趕著騾車,從喀爾巴阡山來到伊斯坦布爾城,還記得嗎?我因此想起了這本書。要是我們叫圖爾古特幫我們把那封信的譯文寫下來就好了。』她開始小心翼翼地翻書。有些長詩的頁端有木刻畫,大部分是民間裝飾,但也有一些粗線條的樹木、房屋和動物。書頁很乾淨,但書本身模樣粗糙,像是手工製作的。海倫劃過詩歌的頭幾行,嘴唇翕動著,搖搖頭。『有些詩歌很傷感,』她說。『你知道,在內心裡,我們羅馬尼亞人和匈牙利人是大不相同的。』「『怎麼說呢?』「『嗯,匈牙利有句俗話說,「馬札爾人,縱然快樂,也面露哀戚。」這是真的。我想,我們悲傷不是因為生活,而是天性使然。』她低頭看這本舊書,『聽聽這一首,很典型。』她磕磕巴巴地翻譯著,它來自十九世紀一個薄薄的譯本。現在,這本書就在我的書房裡。
  那死去的孩子曾經可愛又美麗。
  現在妹妹的笑容同樣甜甜蜜蜜。
  她對媽媽說:「啊,媽媽,天啊,我那死去的姐姐叫我別害怕。
  她沒有過完的生命,給了我,這樣我就可以帶給您幸福生活。」
  可是,唉,母親抬不起她的頭,坐在那裡,為死去的那個哭個不休。
  「『老天爺,』我抖了一下,說道。『很容易想見這樣的文化既能唱出這樣的歌,也會相信吸血鬼的存在,甚至產生吸血鬼。』「『是的,』海倫搖搖頭,『等等,』她忽然停下來。『可能就是這一首了。』她指著一首短詩,上面裝飾著一幅木刻,畫的像是滿是荊棘的樹林包裹著房屋和動物。
  「海倫默默地讀著,我久久坐在那裡,焦灼地等待。終於,她抬起頭來,臉上閃過激動的神情,眼睛閃亮。『聽聽這個,』他們騎馬來到大城,來到大門。
  他們從死亡的國度,來到大城。
  「我們是上帝的僕人,來自喀爾巴阡。
  我們是修士,是聖人,但我們只帶來壞消息。
  我們給大城帶來瘟疫的消息。
  我們為主人效忠,為他的死而哀泣。」
  他們騎馬來到大城。他們進了門大城和他們一起流淚哭泣。
  「這首怪詩讓我發顫,但我得表示反對。『這太泛了。是提到了喀爾巴阡山,但這在許許多多的老歌裡都會有的啊。還有這個「大城」可以指任何東西,也許是上帝之城、天堂的意思。』「海倫搖搖頭。『我不這樣看,』她說。『對巴爾幹地區和中歐——基督教和穆斯林都一樣——的人民來說,大城總是指君士坦丁堡,除非你清點幾百年來到耶路撒冷或麥加去朝聖的人數。這裡提到瘟疫和修士,似乎和塞利姆那段話裡的故事有些聯繫。難道它們提到的那個主人不可能是弗拉德·特彼斯嗎?』「『我只是猜想,』我疑慮重重地說。『不過我希望我們有更多的資料作進一步的研究。你覺得這首歌有多老了?』「『判斷民歌的歷史總是很難的。』海倫沉吟道。
  「『這幅木刻有些怪,』我說道,湊近去看。
  「『書裡到處都是木刻,』海倫喃喃道。『這幅圖好像和詩歌本身沒有關係。』「『是的,』我緩緩說道。『不過仔細看看吧。』我們俯身去看那幅小小的插圖。『要是有個放大鏡就好了,』我說。『你沒覺得有什麼東西藏在這森林裡面嗎?這裡沒有大城市,不過你仔細看,這裡有座建築,好像是教堂,圓頂上有個十字架,旁邊是——』「『某種小動物,』她瞇起眼睛。然後,『天啊,』她說。『是條龍。』「我點點頭,我們俯著身子,屏住氣。那模糊的小東西既熟悉又可怕——張開的翅膀,捲成一圈的尾巴。我不用從公文包裡拿出那本書來對照就已經一清二楚。『這是什麼意思呢?』即使只是看到這條迷你龍,我的心也跳得很不舒坦。
  「『啊,我的天,』她說。『我差點看不清,不過我想這裡是有個字,字母分散在樹叢裡,一次出來一個,很小,但肯定是字母。』「『德拉庫拉?』我盡可能輕聲說道。
  「她搖搖頭。『不,不過可能是個名字——伊維——裡努(Ivireanu)。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個詞我從沒見過,不過「u」是羅馬尼亞名字中常見的結尾。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歎了口氣。『我不知道,不過我想你的直覺是對的。這一頁和德拉庫拉有些關係,不然這條龍不會出現在這裡,至少不會是這條龍。』「『圖書管理員對這本書一無所知,』海倫說。『我記得問過他們,因為這本書十分罕見。』「『嗯,我們自己也無法解答,』我最後說道。『我們把它譯出來帶上吧,這樣我們至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她口授,我把她的翻譯寫到筆記本裡,並匆匆描下那幅木刻。
  「『我得回旅館了,』她說。
  「『我也是,要不就和休·詹姆斯錯過了。』我們收拾東西,懷著對聖物的敬意把書放回到書架上。
  「也許是這首詩和它的插圖讓我浮想聯翩,也許是我還沒意識到旅行,和伊娃姨媽在餐館裡待到很晚,還有對著一群陌生人演講都讓我疲憊不堪。我進到房間,過了很久才明白所看到的一切,而過了更久才想到高我二層樓的海倫可能也在自己的房間裡看到了同樣的情景。我突然擔心起她的安全來,沒來得及細看我的東西,就飛奔上樓。我的房間被人徹底搜查過,抽屜、櫃子、床單,每個縫隙都沒放過,我的每篇材料都散得七零八落,被人心懷惡意地匆匆撕爛。」

  第四十二章(1)

  「『什麼?你是說羅西小姐的房間也給洗劫了嗎?』休的大眼睛睜得更圓了,『旅館裡還有別人也被打劫了嗎?』「『可能沒有吧,』我悶悶不樂地說。
  「『有東西被偷嗎?』他給我斟滿酒。
  「『沒有,』我陰鬱地說。『我當然沒把錢,也沒把我任何——值錢的東西——放在那裡。』「『那他們在找什麼呢?』休朝我舉了舉杯,小啜一口。
  「『說來話長,』我歎了口氣。『不過他們要找的東西和我們要談到的其他東西很有關係。』「他點點頭,『好啊,那麼請說說這種關係吧。』「『我說了,你也得說啊。』「『當然了。』「我喝下半杯酒,做好防禦的準備,便從頭講起。他一言不發地聽著,專心致志。不過當我提到羅西決定到伊斯坦布爾展開調查時,他跳了起來。『啊,』他說。『我也想過去那裡。我是說回到那裡——我去過那裡兩次,但都不是去尋找德拉庫拉。』「『讓我來替你省點力吧。』這次我給他倒滿酒,告訴了他羅西在伊斯坦布爾的歷險,他的失蹤。休聽到這裡,雖然仍一言不發,但眼睛睜得溜圓。最後,我描述了一番與海倫的相遇,她對我說的她和羅西的關係我也沒漏掉,還有我們迄今為止的所有旅行和研究,包括邂逅圖爾古特。『你瞧,』我總結道。『到了這地步,我的房間被翻個底朝天,我並不感到奇怪。』「『是啊,一點兒沒錯。』他像是沉思了一會兒。『我們這樣見面,再奇妙不過了。不過羅西教授失蹤了,我很難過。這件事十分古怪。』「『我原來擔心您不相信我,看來不是這樣。』「『這些書,』他沉思著說。『我數起來有四本——我的、你的、羅西教授的和伊斯坦布爾那位教授的。四本如此相像的書,夠怪的。』「『你碰到過圖爾古特·博拉嗎?』我問道。『您說您去過幾次伊斯坦布爾。』「他搖搖頭。『沒有,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不過他是搞文學的,我不可能在歷史系或者在開會時碰到他。你知道,我從未想到過那東西是張地圖——我書裡的那條龍。這真是個非凡的想法。』「『是啊,而且有可能關係到羅西的生死,』我說。『不過現在該您了。您是怎麼碰到這本書的?』「他一臉嚴肅。『和您的——還有那兩位的——情況一樣。』他沉默了一會兒,我感到這對他來說是個艱難的話題。『嗯,我是九年前在牛津拿的學位,我非常喜歡歷史,一開始就是這樣。』「休用餐巾抹抹嘴,搖搖頭,似乎想起了青年時代幹下的傻事。『我知道,等我上完大學二年級,我的歷史會學得相當好,這更加激勵了我。後來戰爭來了,打斷了一切,當時我在牛津幾乎讀完三年了。順便說一句,我在那裡聽說了羅西,但從沒見過他。』「他用一隻粗糙的大手揉著下巴。『我非常熱愛自己的專業,但我也愛自己的祖國,我馬上參了軍,是海軍。我到了意大利,一年後又回來,胳膊和腿上帶著傷。』「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袖口上面的白棉襯衫,似乎奇怪那裡又出血了。『我很快就康復了,想回到戰場上去,但他們不要我——船爆炸時,我的一隻眼睛受了傷。於是我回到牛津,努力不受警報的影響。戰爭結束時,我被耽誤的學業就要大功告成,還有家鄉的一個姑娘,那是我一生中的最愛,她最終同意嫁給我。』「他拿起空空的葡萄酒瓶,歎了口氣,又放下。『我幾乎就要熬過來了,我們的婚期定在六月底。在我最後一門考試的頭天晚上,我在學校圖書館的一個角落裡學習,躲在書架後面,那些小圖書館裡總有些非常好的書,我讓自己走一會兒神,讀一本德萊頓的十四行詩,伸手就夠得著。後來我強迫自己把書放回去,心想我得出去吸口煙,再集中精神學習。讓我吃驚的是,回來後,我發現德萊頓的書就在我桌上,就像我忘了放回到書架上。我以為自己看書太多,糊塗了。於是我轉身把書放回去,卻看到沒地方了。我肯定它本該緊挨著但丁的作品,但那裡卻放著另一本書,書脊模樣古怪,上面刻著一個小怪物。我把它拿下來,它就在我手裡翻開了——呃,您知道的。
  「他那張友善的臉現在變得蒼白了。『您不抽煙嗎?』他點著煙,用力吸了一口。『書的樣子、年代的久遠和那條惡龍把我吸引住了,正如同樣的東西也吸引了您一樣。凌晨三點沒有圖書管理員。於是我去到目錄台,自己翻找了一下,但只看到弗拉德·特彼斯的名字和其直系後代。書上沒有蓋章,於是我就把它帶回了家。』「『我一夜沒睡好,第二天上午的考試也是心思全無,一心只想去另外的圖書館或者去倫敦看看我能找到什麼,但我沒有時間。回去成婚時我也帶著這本小書,一有空就拿出來看。我忍不住要想這本書,忍不住要跟她說,喋喋不休,直到她叫我住口。
  「『一天早上——婚禮前兩天——我突然有了個主意。您知道,離我父母的村子不太遠有間大房子,房東是個貴族,書籍收藏家,我想,我可以設法到這幢著名的家庭圖書館裡到處看看,也許能找到一點和特蘭西瓦尼亞有關的東西。
  「『我仔細瀏覽這些珍奇之物,終於,我看到了一本關於匈牙利和特蘭西瓦尼亞的書,裡面提到了弗拉德·特彼斯,接著又發現了另一本。讓我又驚又喜的是,最後我看到一段文字專門講到弗拉德葬在斯納戈夫湖,一座他翻新過的教堂的祭壇前。這是一個傳說,一個到過該地區的英國冒險家把它記下了——他在扉頁上只把自己稱為「一個旅行者」。他和那個雅各賓收藏家是同時代的人。您知道,那是弗拉德死後大約一百三十年。
  「『「一個旅行者」於一六五年參觀了斯納戈夫湖的那所修道院。他和那裡的修士們談了很多。他們告訴他,傳說在弗拉德的葬禮上,人們把一本大書——修道院的寶物——放在祭壇上。在場的修士們在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不識字的就畫一條龍,對龍之號令表示敬意。可惜裡面沒有提到這本書的下落。不過我發現這非同尋常。後來那位旅行者說,他請求看看墳墓,修士們讓他看了祭壇前地板上的一塊平板石,上面繪有弗拉德·德拉庫拉的畫像,寫有拉丁文——可能也是畫上去的,因為旅行者沒有說那是刻上去的。墓碑上沒有常見的十字架,他大吃一驚。我小心地記下了墓誌銘——為什麼這樣做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拉丁文。』休壓低嗓音,掃了一眼身後,在桌上的煙灰缸裡摁滅煙頭。
  「『我寫下墓誌銘,吃力地研究了一會兒,然後念出聲來:「讀者,用一個詞把他掘——」您知道寫的是什麼。外面雨仍下得很大,圖書館有扇窗子沒關好,啪啪作響,我感到附近有人吹了一口潮濕的空氣,我一定是嚇了一跳,因為我把茶杯都打翻了,一滴茶水滴在書上。我擦乾水跡,罵自己怎麼這麼笨手笨腳的。這時我看了看表——已經是中午一點,該回去吃飯了。那裡再找不到相關的東西,於是我把書放回原處,謝過管家,順著開滿六月玫瑰花的小路回了家。
  「『我回到父母家,本以為看到他們,或許還有埃爾西坐在飯桌前,結果卻是一陣喧嚷。幾位朋友和鄰居在那裡,母親正在哭泣,父親神色悲哀。』休這時又點了一支煙,火柴在漸濃的夜色中顫動。『他一隻手放到我肩上,告訴我埃爾西開著一輛借來的車從附近的城裡購物回來,在路上發生了車禍。
  「『我找到一輛車,駛向醫院,她躺在那裡,頭裹在繃帶裡,兩眼睜得很大。這件事的可怕之處在於……』他的聲音開始顫抖。『可怕的是,我一直以為那是一次事故,一場真正的事故,可聽了您的故事——羅西的朋友赫奇斯,還有您的——您的貓——我不知道該怎樣看這件事。』他狠命地吸著煙。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非常,非常難過,這對您來說太可怕了。』
  「『您知道,已經過去好些年了,時間幫了忙。就是——』
  「我當時不知道,到現在也不知道他想說卻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麼——無用的話語,難以言說的失去。
  「『您對我說的關於斯納戈夫湖的事,我很吃驚,』過了一會兒,我說道。『墓誌銘和羅西在伊斯坦布爾檔案館的地圖上發現的文字吻合,這非常重要。我想——這證明了斯納戈夫至少是德拉庫拉最早的墓地。那麼,為什麼地圖的地形不一樣呢?』
  「『我也不知道啊。』
  「『自那以後,您還繼續調查德拉庫拉嗎?』
  「『好幾年都沒有。』休摁滅煙蒂。『您想看看這本書嗎?』他問道。
  「『您正在寫的那本嗎?』我一下沒醒悟過來。
  「『不是——我的那本龍書。』
  「我吃了一驚。『就在這裡嗎?』
  「『我一直帶在身邊,』他神色嚴峻地說。『您的那本沒在您房間裡,是嗎?』
  「『是的,』我忍不住微笑了。『我也一直帶在身邊。』
  「布裡包的書比我的小,但裝幀是同樣的上等犢皮紙,已經磨損,但中央那條龍是一樣的,佔滿了整頁紙,衝著我們怒目而視。我一聲不吭地打開自己的公文包,拿出自己的書,把兩條龍並排放在一起。它們一模一樣,彷彿互相撲向對方。
  「『您知道,這讓我想起了另外的事情,剛才我忘記告訴您。羅西小姐和我今天下午在回旅館前去了學校的圖書館,她想去查一查她早先在那裡看到過的東西。』我描述了那本羅馬尼亞民歌集和那首關於修士進入一座大城市的奇怪的抒情詩。『她覺得這可能和伊斯坦布爾手稿裡講的故事有關,這個我已經告訴過您。詩歌說的很模糊,但書頁頂端上的木刻很有意思,像是樹林裡的一座小教堂,中間有條龍,還有一個單詞。』
  「『德拉庫拉?』休猜道,我在圖書館裡也是這麼猜的。
  「『不,是埃維裡努。』我查看自己的筆記本,讓他看了拼寫。
  「他兩眼大睜。『可這太不尋常了!』他嚷道。
  「『什麼?快告訴我。』「『啊,昨天我在圖書館裡看到的正是這個名字。』「『在同一個圖書館嗎?是哪個圖書館?同一本書嗎?』我迫不及待,顧不上禮貌地等待回答。
  「『是的,是在學校圖書館,但不是同一本書。我整個星期都待在那裡,找寫書的材料。您知道,德拉庫拉和匈雅提是死敵,後來又和馬提亞·科爾維努斯勢不兩立,所以您時不時就能碰上講德拉庫拉的東西。午飯時我跟您提起我發現有份手稿是由科爾維努斯授意寫成的,就是那份提到雙耳罐裡的鬼魂的手稿。』「『哦,是的,』我急切地說道。『您在那裡也看到埃維裡努這個詞了嗎?』「『準確地說,不是的。科爾維努斯手稿很有意思,但不是因為這個。手稿上是這麼說的。』「他掏出他的筆記本,給我念了幾行。『「一四六三年,國王的奴僕從典籍中找到有關吸血鬼——願他消失在地獄中——災難的資料,獻給陛下。這些資料供王室收藏。祈望這有助於他驅除這城裡的邪惡,使吸血鬼永遠消失,使瘟疫不再降臨我們的家居。」等等。不管這位善良的繕寫員是誰,他繼續列舉他在不同的典籍裡找到的材料,包括雙耳罐裡的鬼魂。您也看得出來,這手稿的日期是德拉庫拉被捕後的第一年,他第一次被囚禁在布達附近。您知道,您說過土耳其的蘇丹也有同樣的憂慮,這您在伊斯坦布爾的文獻中看出來了,這讓我想到德拉庫拉走到哪裡,都會惹是生非。兩份材料都提到瘟疫,都提到吸血鬼。非常相似,是吧?』「他停下來沉思。『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提到瘟疫並非捕風捉影——我在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館裡看到一份意大利的文獻,裡面說到德拉庫拉曾用細菌戰對付土耳其人。實際上,他肯定是第一個發動細菌戰的歐洲人之一。一旦他的人得了傳染病,他常讓他們穿戴得像土耳其人,把他們派到土耳其人的營地裡。』在燭光下,休的眼睛瞇了起來,顯得全神貫注。我突然想到,在休·詹姆斯身上,我們發現了高度敏銳的人類智能團結在了一起。
  「『這真是太吸引人了。』我說。『不過埃維裡努這個詞是怎麼回事呢?』「『哦,非常抱歉。』休微笑道。『我有點兒離題了。是的,我的確是在這裡的圖書館看到了那個詞。我想是三四天前在一本用羅馬尼亞文寫的十七世紀的《新約》裡碰巧看到的。我看得仔細,是因為書的封面顯然受到了土耳其設計風格的極大影響。扉頁的底部寫著埃維裡努——我敢肯定一模一樣。當時我沒有多想——說實話,碰到看不懂的羅馬尼亞文,我總是走馬觀花,這門語言我懂得實在不多。引起我注意的實際上是它的字體,頗為優雅。我想這是個地名或什麼的。』「我呻吟起來。『就是這樣嗎?您從沒在別處看到過它嗎?』「『恐怕沒有。』休伸手去拿放到一邊的咖啡杯。『如果我再看到它,肯定會告訴您的。』「『呃,也許這和德拉庫拉終究沒有什麼關係,』我安慰自己。『我真希望我們還有時間去圖書館好好看看。可惜我們星期一就要飛回伊斯坦布爾——會議結束後,我就無權繼續待在這裡了。如果您找到什麼有關的東西——』「『那當然,』休說。『我還要待上六天。如果我找到什麼,我給您寫信到系裡嗎?』「這話頓時讓我緊張起來。我已經有好些天沒有認真想過回家的事,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到系裡查看信箱。『不,不,』我急忙說。『至少暫時不。如果您找到您覺得真正對我們有用的東西,請打電話給博拉教授。』我拿出圖爾古特的名片,寫下了電話號碼。
  「『很好。』他把名片放到上衣口袋裡。『這是我的名片。真心希望我們還有機會見面。』我們坐在那裡,沉默了一會兒。『聽我說,』他終於說道。『如果您所說的——或羅西說的——都是真的話——真有個德拉庫拉伯爵或刺穿者弗拉德——存在的話,這真可怕,我希望能幫助您——』「『消滅他?』我平靜地說完這句話。『您的話我會記住的。』「我希望我們能再談點什麼,但現在我們似乎又沒什麼可說的了。我們在前台友好地道別。這時,早先和我談過話的服務員突然從他的小房間出來,抓住我的手。『保羅先生!』他著急地說道。
  「『什麼事?』我和休同時轉身瞪著那個人。他高個子,垂肩,穿藍色工作服,那鬍子像匈牙利武士。他把我拉過去,好說悄悄話。我向休打招呼,讓他別走。眼前沒有別人,我真不想獨自面對危機。
  「『保羅先生,我知道今天下午是誰在您的房間裡。』「『什麼?誰?』我說。
  「『呃,呃。』服務員開始對自己哼哼起來,四下張望,在制服的口袋裡翻找。這些動作是有用意的,但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我想,這人是不是犯傻了。
  「『他想要點賄賂,』休小聲地把他的動作翻譯過來。
  「『哦,老天爺,』我惱怒地說。我掏出兩張匈牙利大票子,那人才眼睛一亮,他悄悄拿過錢,藏到口袋裡,對我的讓步卻一言不發。
  「『美國人先生,』他低聲說道,『我知道今天下午不只是一個人。是兩個人。一個先進來,大人物。然後是另一個。我提著箱子到另一個房間時看見他。後來又看見他們。他們說話。一起走了出去。』「『難道沒人攔住他們嗎?』我厲聲道。『他們是誰?是匈牙利人嗎?』那人又朝四周張望。我強忍住才沒撲上去掐死他。
  「『大人物是匈牙利人,另一個不是匈牙利人。』「『你是怎麼知道的?』「他壓低聲音,『一個是匈牙利人,不過他們在一起說英語。』儘管我不斷提出威脅性的問題,但他只肯說這些。他的目光越過我,過了一會兒,我也轉過身,順著他的目光從旅館大門的玻璃窗望出去。雖然只是一瞬間,我的確看到了一張貪婪的臉,空洞的目光。我太熟悉了,這張臉只應出現在墓地,而不是在大街上。服務員抱住我的胳膊,結結巴巴地說:『他在那兒,那張鬼一樣的臉——那個英國人!』「我肯定是發出了一聲怒吼,甩開服務員,衝向門口。休非常鎮定,他從前台旁的架子上抽出一把傘,跟著我跑出來。即便如此緊張,我還是緊緊抓住公文包,這使我的腳步慢了下來。我們轉來轉去,在街上跑來跑去,但沒用。
  「最後,**在一棟樓的牆邊,喘著氣。休也氣喘吁吁。『那是什麼東西?』「『那個圖書管理員,』我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幾個字。『跟蹤我們來到伊斯坦布爾的人,我肯定是他。』「『天哪。』休用袖子擦擦額頭。『他在這裡幹什麼?』「『想拿走我剩下的筆記,』我喘息著說。『他是個吸血鬼。』我說的實際上比這些更多。我幾乎要流下眼淚。
  「『好了,』休安慰我。『我們知道,他們這裡從前也有過吸血鬼。』不過他面色蒼白,手裡緊緊抓住那把傘。
  「『該死!』我用力捶牆。
  「『你得盯緊屋外啊,』休冷靜地說。『羅西小姐回來了嗎?』「『海倫!』當時我一下子沒想起她。聽到我的驚叫,休似乎忍不住要笑起來。『我現在回去看她在不在,還要給博拉教授打電話……』「我回到旅館大廳,那個嚇壞了的服務員已不見蹤影。海倫新房間的鑰匙還掛在鉤子上,我知道她肯定還待在她姨媽那裡。我很不情願用旅館的電話,我知道這可能被竊聽,可此時我別無選擇,只希望我們的談話非常特別,一般人聽不懂。終於,我聽到卡嗒一聲,圖爾古特用土耳其語回答,他的聲音遙遠但愉快。
  「『博拉教授!』我喊道。『圖爾古特,我是保羅,在布達佩斯。』「『保羅,我親愛的!』那聲音遙遠而低沉,但我覺得這聲音再甜美不過了。『線路有問題——把您的號碼給我,以免線斷了。』「我從服務員那裡要來號碼,喊著告訴了他,他也衝我喊,『您好嗎?找到他了嗎?』「『沒有!』我喊道。『我們都好。我又知道了一點情況,不過發生了可怕的事情。』「『什麼事?』我隱約聽出他語氣驚愕。
  「『那個圖書管理員跟我們到這裡來了。您覺得我們應該怎麼辦呢?』「『我還不知道,』圖爾古特的聲音現在清晰了些。『我給您的工具您一直帶在身上嗎?』「『是的,』我說。『但**近不了他,沒法用。我想今天我開會時,他搜了我的房間。』「『教授,要多加小心啊,』圖爾古特擔心地說。『很高興您今晚打電話來。我和阿克索先生發現了一份文件,我們以前從未見過。他是在穆罕默德的檔案裡發現的。這份文件是東正教的一個修士於一四七七年寫下的,得翻譯過來才行。』「線路又有電流聲,我不得不喊起來。『您說是一四七七年嗎?原文是什麼語?』「『我聽不清,小伙子!』圖爾古特的喊叫聲從遠處傳來。『這裡下了一——我分不清是匈牙利語還是土耳其語——突然竄進來,吞沒了他剩下的話,接下來是更多的卡嗒聲。線斷了。
  「這時如果不是一輛出租車停下來,我的心還要沉得更低。海倫下車,付錢給司機,從大門走進來。她沒注意到我在前台,她面色凝重,一言不發。

  第四十三章(1)

  「第二天的清晨比頭一天更漂亮,更美。『早上好,』海倫衝著我友好地說。『準備好去見我媽媽了嗎?』
  「『自我們到布達佩斯以來,我還沒想過別的事呢,』我承認道。『我們怎麼走?』
  「『她住的村子在城北,通公共汽車。』
  『海倫,你肯定你願意讓我跟著去嗎?你可以自己去和她談,也許這比你和一個陌生人——而且還是個美國人——一起露面要少點兒尷尬。』
  「『正是因為有你在,她才更容易開口,』海倫堅定地說。『她對我很保守,你會迷住她的。』
  「『嗯,以前我還從未因為迷人而被起訴呢。』我給自己弄了三片麵包和一碟黃油。
  「『別擔心——你不會的。』海倫給了我一個她最具諷刺意味的微笑,『只不過是我媽媽容易被人迷住罷了。』
  「她沒有再加一句,羅西迷住過她,你為什麼不能?
  「『我希望你讓她知道我們要去見她。』我望著桌子對面的她,心想她會不會告訴她媽媽那個圖書管理員襲擊過她。那條小圍巾一直圍在她脖子上,我努力不去看那個地方。
  「『伊娃姨媽昨晚給她捎了口信。』海倫平靜地說,把果醬遞給我。
  「我們在城北趕上了公共汽車,把郊區拋在身後。
  「『你母親在哪裡工作?』我看著窗外的村莊車站,只有一個老婦站在那裡。她全身著黑,頭上圍方頭巾,一隻手拿著一束鮮花,有紅的,有粉的。車子停下,她沒有上車,也不跟任何下車的人打招呼。車子開走時,我看到她在後面舉起花,盯著我們。
  「『她在村裡的文化中心工作,整理文件,打打字,城裡的市長們路過時,她給他們沖咖啡。我告訴過她,憑她的頭腦,做這樣的事情是丟臉的,但她聳聳肩,繼續干她的。我母親一輩子過著簡單的生活。』海倫語含一絲苦澀。
  「郊外的一塊牌子上標出了海倫母親所在的村莊。沒過幾分鐘,我們的汽車停在一個廣場上,周圍是懸鈴木材,一面是一座木板搭起的教堂。一個老婦獨自在車棚下等候,和我在上個村子看到那位全身著黑的老太太一模一樣。我探詢地看看海倫,可她搖搖頭。老人家擁抱了在我們前面下車的一位軍人。
  「沒人來接我們,但海倫似乎毫不在意,她領著我輕快地走在偏街上,街道在一片野草叢生的田地前中止了。海倫敲了敲最後一間屋子的門,我一下沒看清前來開門的女人的臉。後來我看清了,她很快擁抱海倫,親了親她的臉頰,平靜得幾乎是客套一般,然後轉身和我握手。她衝著我微笑,還是有點兒害羞。她抬頭掃了我一眼,朝海倫說了幾句匈牙利語。
  「『她要我把咖啡給你。』我禮貌地向她表示感謝。她看看我,又看看海倫,又跟她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懂。海倫臉紅了,繼續弄她的咖啡。
  「『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我媽媽的鄉下人想法,就是這樣。』
  「她們說話時,海倫是飛快的高音,她媽媽則是低聲喃喃。我回過頭瞟她一眼,發現她仍然年輕,身上有某種非常健康的東西。
  「『我母親想知道關於你的一切,』海倫告訴我。在她的幫助下,我盡量完滿地回答每一個問題。她用溫和的匈牙利語提出每一個問題,同時向我投來詢問的目光,似乎光憑她眼神的力量我就能明白她的話。終於,海倫不安起來,從她清嗓子的樣子我看得出她打算進入這次訪問的主題。她母親安靜地望著她,表情沒有改變,直到海倫示意我說出羅西這個名字。此時的我坐在鄉下的一張桌子旁,遠離一切我熟悉的東西,我不得不鼓起所有的勇氣盯著那張安祥的臉。海倫的母親眨了眨眼,似乎有人要打她,她迅速朝我看過來,沉思地點點頭,向海倫提了幾個問題。『她問你認識羅西教授多長時間了?』
  「『三年了。』我說。
  「『現在,』海倫說。『我要對她說說他失蹤的事情。』海倫對母親講起來,終於,我聽到了德拉庫拉這個名字,就在這時,我看到海倫的母親面色蒼白,抓住桌子的邊沿。我和海倫同時跳起來,海倫飛快地從灶上的罐子裡倒了一杯水。她母親急急地說著什麼,聲音沙啞。海倫轉過身來,『她說她就知道這事會發生的。』
  「我無能為力地站在那裡。海倫的母親抿了幾口水,讓我驚訝的是,她像我先前想抓住她的手那樣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拉回到我的椅子裡。她慈愛地抓住我的手,只是輕輕地撫摸,似乎在安慰一個孩子。
  「『我母親想知道,你是否真的相信羅西教授被德拉庫拉擄走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是的。』
  「『她想知道,你是否愛羅西教授。』海倫語氣中隱約透出一絲輕蔑,但神情卻是嚴肅的。
  「『我願為他而死,』我說。
  海倫的母親走到床尾的櫃子邊,慢慢打開櫃子,拿出一札信件。
  「信都在信封裡,沒貼郵票,因時間久遠而發黃,用一根磨損的紅繩子捆住。她把信給我,用兩隻手把我的手指摁在繩子上,似乎要求我珍惜它們。我只掃了一眼第一封信上的筆跡,就認出這是羅西寫的,還知道收信人的名字。在我記憶的深處,我已經知道這人是誰,地址是英格蘭牛津大學三一學院。」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20:38: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四章(1)

  「我把羅西的信拿在手中,深深地感動了,但在考慮這些信件之前,我還必須有個交代。『海倫,』我轉身對她說。『我知道,你有時覺得我不相信你出生的故事,有時我的確有所懷疑,請原諒我。』」
  「『我和你一樣吃驚,』海倫低聲答道。『我母親從未對我說過她有羅西的信,但這些信不是寫給她的,是吧?至少最上面這封不是。』
  「『是的,』我說。『不過我認識這個名字,他是研究英國文學史的大家——他研究的是十八世紀。我在大學裡讀過他的一本書,羅西在給我的信中談起過他。』
  「海倫一臉迷惑。『這和羅西、和我母親有什麼關係?』
  「『也許很有關係。你沒看出來嗎?他肯定是羅西的朋友赫奇斯——羅西就是叫他這個名字的,記得嗎?羅西肯定是從羅馬尼亞給他寫信,雖然這解釋不了為什麼這些信會在你母親手裡。』
  「海倫的母親她開口了。『她說她會告訴你一切的。』海倫的聲音哽住了,我屏住呼吸。
  「『我小時候住在特蘭西瓦尼亞小小的P村裡,離阿爾傑什河很近。我有很多兄弟姐妹,他們大多數仍生活在那一地區。我父親總是說我們是古老而高貴的家族的後代,但家族破落了。
  「『我十八歲那一年,一個巫婆從上遊山區的一個村裡來到我們村。她是一個巫醫,還有特異功能,能預見未來。後來,我到村裡的井邊打水,看見她站在那裡,我給她水喝,給她麵包。她祝福我,告訴我,我比我父親善良,她會回報我的慷慨的。她從腰間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硬幣,放到我手裡,告訴我藏好,因為它屬於我們這個家族。她還說硬幣來自阿爾傑什河上游的一個城堡。硬幣的一面是一個古怪的東西,尾巴蜷曲,另一面是一隻鳥和一個小十字架。
  「『我碰到羅西教授前的生活就是這樣的。村裡有生人來是件很稀罕的事,特別是從遠方來的。有一天,人人都在說一個從布加勒斯特來的人去酒館了,和他同來的還有一個外國人。他們在打聽沿河一帶的村莊,打聽上遊山區裡的城堡廢墟。我很好奇,於是我出門打水,這樣可以多聽到些消息。我來到村裡的廣場,看到有陌生人正坐在酒館外的一張桌子旁,和一個老是待在那裡的老人說話。其中一個陌生人個子高大,膚色黝黑,像個穿城裡衣服的吉普賽人。另一個穿棕色夾克,那式樣我從未見過,我待在廣場的另一邊,離水井不遠,從那裡我看不到那個陌生人的臉。
  「『我們經過酒館時,那個外國人抬頭瞟了我們一眼,我驚奇地發現他年輕、英俊。他抽著煙斗,平靜地和他的同伴說話,。
  「『第二天早上,村裡傳說陌生人在酒館裡給了一個年輕人一些錢,讓他帶路去找那個叫波耶納裡的城堡廢墟,在阿爾傑什河上游很遠的地方。他們會離開一夜。我聽到我父親告訴他的一個朋友,他們在尋找弗拉德國王的城堡。「我看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呢,」我父親生氣地說。
  「『父親的話讓我想起了老太婆給我的小硬幣,我內疚地想到我擁有的東西本應該給我父親,但一種反抗的念頭湧上心頭。既然那個漂亮的陌生人在城堡裡找財寶,我決定想辦法把硬幣給他。我找了個機會把硬幣從它的藏身之處拿出來,藏在方巾的一角,方巾我紮在圍裙上。
  「『那個陌生人有兩天沒有露面,我感到很傷心,覺得沒有機會把那個硬幣交給他。可那天晚上運氣來了,我看到他一個人在林子邊,垂著頭,背著手。
  「『我站在那裡,等著,好像過了很久很久。他肯定沒注意到我,直到我們幾乎撞個滿懷。突然他抬起頭來,非常驚訝。我鼓起勇氣,向他問好。他的神情和舉止一點不讓我害怕,但害羞幾乎嚇倒了我。
  「『我在失去勇氣之前,從腰帶上解下方巾,打開,拿出硬幣,一聲不吭地遞給他,他從我手上接過去,翻過來,仔細地看。突然,他臉上閃過一道亮光,他又瞟了我一眼,那銳利的目光似乎能看透我的心我渾身一顫。「De unde?——從哪裡來的?」他打著手勢解釋他的問題,我奇怪他好像會講幾句我們的話。他輕輕敲了敲地面,我明白了,是從地裡挖出來的嗎?我搖搖頭。「De unde?」
  「『我比劃著,試圖讓他明白。他第一次笑了起來,向我鞠了一躬,一剎那,我覺得天堂在我眼前開啟了。「Multumesc,」他說。「謝謝。我叫巴塞洛繆·羅西, Voi?」他說,「你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他,他重複一遍,又笑起來。「Familia?姓什麼?」他似乎在費力地搜索詞句。
  「『「葛茲,」我告訴他。
  「『他似乎非常驚訝,接著又說德拉庫裡亞,我知道這個詞的意思是「龍的」,但不知道他想說什麼。他不斷地看書,慢慢地問我,我是否還見過其他的硬幣,就像我給他的那個。我說沒有。他說硬幣上的怪物是龍,問我是否在什麼房子或書裡看見過這種龍,我說我肩上就有。
  「『起先他根本不懂我在說什麼。陌生人的詞典讓我糊塗,不過我們一起找到了肩膀這個詞。他一臉迷惑,又問了一遍,「德拉庫爾?」他舉起那個硬幣。我碰碰衣服上的肩頭,點點頭。他低下頭,臉紅了。突然,我感到自己勇敢起來,我解開自己的羊毛背心,脫下,又解開衣服領子。我的心在狂跳,但什麼力量控制了我,我停不下來。他轉過頭去,可我扯下衣服,指了指肩頭。
  「『從我記事開始,這條墨綠的小龍就印在我身上。我母親說,我父親家族裡的每一代都有一個人身上有這條龍,他選中了我,因為他覺得我長大後會變得最醜。他說,他的祖父告訴他,只有這樣做,惡鬼才不會進家門。我只聽說過一兩次,因為我爸爸一般不喜歡談這事,我甚至不知道在他那一代,哪個人身上有這個標記,是在他身上,還是在他的某個兄弟姐妹的身上。我身上的龍和硬幣上的龍很不一樣,所以,直到陌生人問我,我是否還有什麼東西上面有龍,我都沒有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
  「『陌生人仔細看了我肩上的龍,把硬幣上的龍放在旁邊對照,但沒有碰我,甚至沒有靠得更近。他問是誰把那條龍印在我身上。我說是我父親干的,村裡的一個老女人,一個巫醫幫了他。他問他是否可以和我父親談談這件事,我拚命搖頭,這弄得他又滿臉通紅起來。他費力地告訴我,我的家族是一個邪惡國王的後代,這國王在河上游建了那座城堡。這個國王被稱為「龍之子」,他殺過很多人。他說這個國王變成了一個吸血鬼。我劃了個十字,請聖母保佑我。他問我,我是否知道這個故事,我說我不知道。
  「『終於,我指了指太陽。太陽將近落山,我告訴他我得回家了,他馬上站起來,表情嚴肅。他把手遞給我,扶我站起來。我抓著他的手,心都快跳到指尖上了。我迷迷糊糊,趕快轉過身去。我突然覺得他對惡鬼太感興趣,可能會有危險。也許我能給他一點護身的東西。我指了指地面和太陽。「明天來,」我說。他猶豫了一下,終於笑了。
  「『第二天上午我去井邊打水,他正和一些老人在酒館裡,又在寫什麼。我想我看到他盯著我,但沒有表現出認出我的樣子,我心裡很高興,因為我知道他在保守我們之間的秘密。下午,我父母和兄弟姐妹不在家時,我幹了件壞事。我打開父母的木櫃,拿出一把小銀匕首,我以前在那裡見過它幾次。我母親曾說,如果吸血鬼來騷擾人們或牲畜,就用它來殺死它們。我還從母親的菜園裡扯了一把大蒜花,把它們藏在方巾裡,便下田去了。
  「『我找到陌生人時,非常緊張,我坐下來,把帶來的東西給他看。他看到匕首時吃了一驚,我向他解釋這可以用來殺死吸血鬼,他很感興趣。他不願接受,但我很堅決地懇求他收下,他不再笑了,周到地用我的方巾包好匕首,放到他的背包裡。我又給他大蒜花,告訴他應該放一點在上衣口袋裡。
  「『我問他,他要在我們村裡待多久,他豎起五個手指——還待五天。我問他,五天後他離開我們村子時,要去哪裡呢。他說他要去一個叫希臘的國家——我聽說過這個國家,然後回國,回到自己村裡。他在林中地上畫出他那個叫英格蘭的國家,那是離我們這裡很遠的一座島嶼。他告訴我他的大學在哪裡——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還在地上寫出大學的名字。我還記得那些字母:OXFORD(牛津)。後來,我有時把它們寫下來,看了又看,那是我見過的最古怪的字。
  「『突然,我懂了,他很快就要離開,我再也見不著他了,再也看不見任何像他那樣的人了,我眼裡滿是淚水。他看上去非常悲傷,從他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條白色手絹,給了我。他抱住我,我們親吻起來。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什麼叫愛。我知道這是錯的,是一種罪過,但我感到很快樂。
  「『在他離開村子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們一見面,我就開始哭了。他從手指上退下一個小銀戒指,上面有個印章。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我現在想到那是他的大學的印章。他求我嫁給他,為此他肯定研究過他的詞典,因為我一下就聽懂了。
  「『起初,這似乎根本不可能,一想到這,我又開始哭泣——我那時還很年輕——可後來我同意了。我應該感到幸福的,可我有種感覺,惡鬼已經出來,我害怕會發生什麼,使他不能回來。終於,我又一次親吻羅西,檢查了他兜裡的大蒜花,離開了他。
  「『第二天早上,我聽說巴塞洛繆離開了村子,和一個農民坐著他的馬車到特爾戈維什泰去了。晚上,我去到我們會面的地方,一個人待在那裡。我吃驚地發現了一包信,放在信封裡。我不懂信上寫的是什麼,信是寫給某人的,但封蓋上印有他漂亮的名字,就像在一本書裡一樣。我意識到,這些信肯定是他從他的帆布包裡拿出我給他的匕首和硬幣時掉出來的。
  我決定把信留著,等他回來。
  「『就這樣過了四個星期。第五個週末,我感覺很不好,我肯定那個吸血鬼王已經把他殺了。有一次我甚至想到我的愛人化作吸血鬼回來找我。
  「『到了第六和第七個星期,我開始感到絕望。第八個星期,我在已婚婦女中聽到的許多跡象使我突然明白,我有孩子了。我悄悄把手放在肚子上,感到了巴塞洛繆的愛,我相信他不可能忘了我。
  「『我知道我得在讓家庭蒙羞之前,在父親發火之前,離開村子。我給我姐姐伊娃寫信,告訴她我的情況,求她來接我。又過了五個星期,她來信了。她說,我要步行離開村子,走到大約五公里遠的下一個村子,然後搭馬車或汽車到特爾戈維什泰。在那裡,我可以找車去布加勒斯特。從布加勒斯特我坐火車到匈牙利邊界。她丈夫會於九月二十號在T市的入境辦公室見我。
  「『我把自己僅有的幾樣東西放到一個小包裡,包括為坐火車而準備的好鞋子,還有巴塞洛繆丟下的信,他的銀戒指。伊娃在布達佩斯火車站等我,她穿著一件套裝,戴著一頂漂亮的帽子,我覺得她看上去像個女王。我們相互擁抱,親吻了很久。我的孩子在布達佩斯最好的醫院出生了。我想給她取名叫伊娃,可伊娃說,她想親自給她取名,她叫她埃琳娜。
  「『我一直等到孩子出生後才寫信給他,因為我想告訴他我們有了一個真正的孩子,而不只是告訴他我懷孕了。埃琳娜一個月大時,我叫我的姐夫幫我找到巴塞洛繆所在的牛津大學的地址,我自己在信封上寫下那些古怪的字。我姐夫用德語幫我寫了信封,我自己簽了名。我告訴他,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一輩子都愛著他。
  「『接著我又等,這次等了很久很久。埃琳娜已經開始學走路了,巴塞洛繆寄來一封信。信不是從英國來的,而是從美國來的,寫的是德語。我姐夫用很溫和的語氣給我翻譯了這封信,可我看得出來,他很誠實,沒有改動信的內容。巴塞洛繆在信裡說他收到我寄到他原先在牛津的家的信。他禮貌地告訴我,他從未聽說過我也沒見過我,他從沒到過羅馬尼亞,所以我說的那個孩子不可能是他的。聽到這樣一個傷心的故事,他感到難過,他祝願我生活得更好。信不長,語氣和藹,沒有刺耳的話,但沒有任何地方表明他認得我。
  「『我在親戚的幫助下把埃琳娜養大,她成了個又漂亮又聰明的姑娘。我知道這是因為她有著巴塞洛繆的血液。我把她父親的情況告訴她——我從未對她說過假話。也許我告訴她的不夠,但她還太小,不知道愛情會讓人們變得盲目,變成傻瓜。她上了大學,我很為她驕傲。她告訴我,她聽說她父親在美國是個大學者。我希望有一天她能見到他,可我不知道他就在你去的那個學校。』海倫的母親幾乎是責備地轉向她女兒,補了這一句。就這樣,她的故事突然打住了。
  「開始,我們三人沉默地坐在桌旁。過了一會兒,海倫轉向我,無奈地對著那札擺在我們面前的信打了個手勢。我明白了,我一直在想著同樣的事情。『她為什麼不把其中一些信寄給羅西,來證明他在羅馬尼亞和她在一起待過呢?』
  「『我想過那樣做,但他的信讓我明白,他的心已經完全變了。我知道,寄信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只會給我帶來更多的痛苦,而且我還會丟掉一些我所能保存的他的東西。』
  「海倫想要挑戰,雖然她母親不是這樣。『為什麼很久以前她不把這些信給我呢?』她的問題很尖銳。她馬上對母親提出這個問題,老人搖搖頭。『她說,』海倫表情僵硬地向我轉述。『她知道我恨我父親,她在等某個愛他的人出現。』我可以加上一句,就像她現在還愛著他一樣。
  「過了一會兒,海倫母親用她一貫溫和的口吻問我,她怎麼能幫我找到羅西。
  「『告訴她,她已經幫了我了,我們一離開我就看這些信,看看它們能不能幫我們更進一步。』
  「『請問問她,她是否瞭解吸血鬼,是否可以幫幫我們?』
  「海倫把問題翻譯後,她母親別過臉去,劃了個十字。『她說,你必須記住,吸血鬼會變形,可以變成很多樣子出現在你面前。』
  「我想確切地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可海倫的母親已經開始用一隻顫抖的手給我們盛飯。
  「晚上,我們在大路邊道別,讓我吃驚的是,她抓住我的手,把一樣又小又硬的東西塞到我手裡。
  「我張開手指,看到一個銀戒指,上面有個小小的徽章。我一下明白了,那是羅西的,她要通過我還給他。我看到老人的臉上有一滴淚。書上說,人間沒有一滴淚這樣的東西,那只是古老的比喻。也許是沒有,因為她的一滴淚伴著我的一滴淚。

  第四十五章(1)

  我親愛的朋友:
  在這一刻,我在這世上無人可共言。我特別希望能有您的陪伴,我在火車上,正奔向布加勒斯特。我原無計劃到這裡來,可一些非同尋常的事情把我帶到了這裡。直到幾天前,我還待在伊斯坦布爾,進行一點秘密的研究,在那裡我的發現使我被迫到這裡來。
  車慢下來了,也許可以買到早餐——先停筆吧,再續。
  一九三年六月二十日
  我的心激動不安,我很久才找到旅館,用簡單而驚人的話來說,我來尋找東西,以一個歷史學家的身份追尋德拉庫拉——那個真正的德拉庫拉——弗拉德三世,一個生活在十五世紀的特蘭西瓦尼亞和瓦拉幾亞的暴君。我花了大半周時間在伊斯坦布爾查看關於他的一份檔案,就在那裡,我發現了一份異乎尋常的地圖。我忍不住要把那些地圖臨摹下來,到這裡尋找更多關於德拉庫裡亞墓地的資料。我總是認為,最好先核對明顯的地方,因為明顯的有時就是正確的。因此我下決心帶著地圖找到斯納戈夫湖,親自確認墳墓不在那裡。我的地圖就像古老的咒訓一樣引導著我,我要找到足夠的證據,證明那個暴君長眠在那裡,一直在那裡——我明天出發。
  您忠實的朋友,
  巴塞洛繆·羅西
  一九三年六月二十日
  下午於布加勒斯特
  我親愛的朋友:
  我還沒看見可以寄信的地方,我仍然滿懷希望在這裡繼續下去。只要我在大學裡發現誰對弗拉德·特彼斯稍感興趣,我就和他談,每次我提起德拉庫拉的名字,我有個感覺,他們都會在心裡劃個十字,哪怕不是公開這樣做。
  昨天我在學校裡發現了一個年輕的考古學教授,他人很好,告訴我他有一個名叫傑奧爾傑斯庫的同事專門研究斯納戈夫的歷史,這個夏天正在那裡進行挖掘。聽到這個消息,我當然大喜過望。
  斯納戈夫湖
  六月二十二日
  我親愛的朋友:
  我忍不住要繼續我們之間這種虛幻的通信,今天實在不同尋常,我一定要跟誰說說。
  我對斯納戈夫的第一個瞭解來自司機激動的不停的揮手。我不太清楚自己會看到什麼。我想自己太沉迷於一個歷史學家的好奇心,總是期望有特別的事情發生。這是我第一次走在德拉庫拉走過的地方。如果我是那個一直在求上帝保佑的人,那我當時很可能也那麼做了。
  在教堂後面一片巨大的廢墟中,我們的確發現了一個拿鐵鍬的人。他人到中年,面相親切,長著捲曲的黑髮,白襯衫沒有扎到褲子裡,袖子挽到了肘關節。兩個男孩在他旁邊幫忙,在土裡仔細地翻找,他也不時放下鐵鍬翻找。他們只在一小塊地方幹著,似乎在那裡找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
  穿白襯衫的男人走上前來,用一雙十分銳利的黑眼睛打量我們,船工在司機的幫助下好像是給我們作了介紹。那位考古學家握了握我的手。
  「巴塞洛繆·羅西,」他嗓音渾厚。「我叫維裡奧·傑奧爾傑斯庫。您好,我能幫您什麼嗎?」
  「您會說英語呀?」我愚笨地問道。
  「一點點兒,」傑奧爾傑斯庫先生說。
  「請原諒,」我急忙說。「我明白您對弗拉德三世特別感興趣,我很想和您談一談,我是個歷史學家,從牛津大學來。」
  他點點頭。「知道您有這個興趣,我很高興。您大老遠來,就是為了看他的墳墓嗎?」
  「呃,我原來希望——」
  「啊,您失(希)望,您失(希)望,」傑奧爾傑斯庫先生並無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不過我不得不降一降您的失(希)望,我的夥計。」我的心跳了一下——難道這個人也認為弗拉德不葬在這裡?不過我決定等待時機,先仔細聽,再提問。他古怪地看著我,又笑了起來。「來吧,我帶您走一走。」他飛快地對助手說了幾句話,顯然是讓他們停下來,因為他們丟下手中的活兒,砰然倒在一棵樹下。他把自己的鐵鍬靠在一堵掘出一半的牆上,朝我示意。我呢,我讓司機和船工知道我安然無恙,在船工的掌心上放上一塊銀幣,他碰碰帽簷,消失了,司機靠在廢墟上,拿出一小罐酒。
  「很好。我們先在外圍走一走。」傑奧爾傑斯庫先生一隻大手繞著自己揮了揮。「您瞭解這座島的歷史嗎?十四世紀時這裡有座教堂,修道院是稍後建起的,也在十四世紀。第一座教堂是木結構的,第二座是石頭的,可在一四五三年,石頭教堂直接沉入了湖底。一四六二年德拉庫拉在瓦拉幾亞第二次掌權,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喜歡這座修道院,我相信是因為島嶼容易防守——他總是在找可以抵禦土耳其人的地方。這個地方不錯,您說呢?」
  我表示同意。維裡奧·傑奧爾傑斯庫也贊同地往周圍看著。「所以,弗拉德把這座修道院變成了一座堡壘,圍著它建起護牆、監獄和拷問室。還有一條逃生通道和一座橋通到岸上。他是個謹慎的傢伙,弗拉德。當然,橋早已不在,我正在挖掘它的殘跡。我們現在正在挖的是監獄。已經在裡面看到幾副骨架了。」他笑了起來。
  「那麼這就是弗拉德的教堂了?」我指著附近一座迷人的建築,牆周圍是飛昇的炮樓和嘩嘩作響的黑色樹林。
  「不,」傑奧爾傑斯庫說。「修道院在一四六二年被土耳其人燒燬了一部分,當時弗拉德的兄弟拉都在瓦拉幾亞當政,他是土耳其人的傀儡。弗拉德剛葬到這裡,一場可怕的風暴就把他的教堂吹進了湖裡。」弗拉德是葬在這裡嗎?我渴望問這個問題,但把嘴巴閉得緊緊的。「農民肯定認為這是上帝對他所犯罪行的懲罰。教堂於一五一七年重建——花了三年時間,這就是結果。修道院的外牆復了原,只有三十年時間。」
  我們漫步到教堂邊沿,他拍著色澤柔美的瓦牆,就像是在拍一頭心愛的馬的臀部。我們站在那裡,突然一個人繞過教堂的牆角,朝我們走來——白鬍子,穿著黑袍,戴著圓桶形黑帽。他拄棍而行,衣袍用細繩捆住,掛著一串鑰匙。脖子上晃來晃去的鏈子上掛著一個非常精緻的老式十字架,這式樣我在教堂的炮樓上見過。
  這鬼魂一般的人嚇了我一大跳。可我的新相識迎上前,朝修士微笑著,對著那只粗糙大手彎下身子,手上有一個閃亮的金戒指,傑奧爾傑斯庫恭敬地吻著它。我在傑奧爾傑斯庫的介紹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於是盡可能優雅地朝修士鞠了一躬。
  「這就是修道院院長。他歡迎您。」我鞠躬表示感謝,老人慢慢走開了。
  「他們一年四季都住在這裡嗎?」我問傑奧爾傑斯庫。
  「哦,是的。」我的嚮導點著頭說。「現在我們進教堂吧。」我們轉過來,走到前門,那是巨大的木雕門,從那裡,我進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它和我們盎格魯人的教堂截然不同。
  在教堂中央,他往上指,我看到穹頂上有一張暗淡的臉在飄浮。「您熟悉我們的拜占庭式教堂嗎?耶穌總是位於中央,向下俯視。這個大燭台」——從耶穌胸膛的中央垂下一頂巨大的冠帽,佔據教堂的主要空間,但裡面的蠟燭已經燃盡——「也是典型的特徵。」
  在陰暗中,我費力地辨清了這一切,不過,這種陰沉之美打動了我。我轉向傑奧爾傑斯庫。「弗拉德在這裡拜神嗎?我是指從前的那個教堂。」
  「哦,當然,」考古學家咯咯地笑了起來。「他是個敬神的謀殺犯。他建了很多教堂和修道院,以確保許多人為他的靈魂得救而祈禱。看看這裡——我想讓您看的就是這個。」他在祭壇前蹲下來,翻開地毯。我看到,就在祭壇前面有一塊方形長石,光滑,簡樸,但肯定是塊墓碑。我的心開始狂跳起來。
  「弗拉德的墓?」
  「按照傳說,是的。我和我的一些同事幾年前在這裡挖掘過,只發現一個空洞。」
  我屏住呼吸。「他不在裡面?」
  「肯定不在。」傑奧爾傑斯庫的牙齒閃閃發光。「文獻上說他埋在這裡,就在祭壇前面,說新教堂就建在老教堂的原址上,所以他的墓沒有受到破壞。」
  想到底下那個空洞,我更感到可怕,而不是失望。
  「不過,我們還是決定在周圍再看看,過來,在這裡,我們找到第二塊石板,和第一塊一模一樣。」我瞪眼瞧著腳下。「於是我們把這塊也挖了起來。」傑奧爾傑斯庫拍著石板解釋道。
  「那您發現了——?」
  「哦,一副非常漂亮的骨架。」他顯然是心滿意足地報告說。「屍布是王室的紫色,繡著金邊,棺裡的屍骨保存得不錯,身著紫錦緞,猩紅袖子,衣著華麗。奇妙的是,一個袖子上繡了一個小戒指。戒指樸實,但我的一個同事相信它屬於一個更大的聖物,而那個聖物就是龍之號令的象徵。」
  聽到這裡,我得承認,我的心臟停跳了一兩下。「象徵?」
  「是的,有長爪和環形尾巴。參與這一組織的人在身上某處一直帶著這個印記,通常是斗篷上的一個胸針或扣子,我們的朋友弗拉德毫無疑問是其中一員,很可能是他成年時通過他父親加入的。」傑奧爾傑斯庫抬頭朝我笑笑。「不過我感覺到您已經知道這一點了,教授。」
  我在後悔和寬慰的情感中掙扎。「這麼說,這是他的墳墓,傳說中只是把確切的地點說錯了。」
  「哦,我看不是。」他把地毯鋪回到石板上。「我的同事有些不同意我的看法,不過我認為這些證據所證明的恰恰相反。」
  我忍不住吃驚地瞪著他。「可那不是有王室服裝和小戒指嗎?」
  傑奧爾傑斯庫搖著頭。「這傢伙很可能也是龍之號令的一個成員——一個地位很高的貴族——也許他是為了這一場合而穿上德拉庫拉最好的衣服,也許是特意代他去死,以便有屍體放到墓裡——誰知道確切的時間是什麼時候呢。」
  「您把骨骸重新下葬了嗎?」我不得不問這個問題。那塊石頭離我們的腳太近了。
  「哦,沒有——我們把他裝好,運到了布加勒斯特的歷史博物館。不過您在那裡看不到他——他們把他和他的漂亮衣服都鎖上了,真可惜。」傑奧爾傑斯庫看上去並沒有可惜的樣子,似乎那具骨骸雖然很有吸引力,但並不重要,至少和他真正要挖掘的東西比起來是這樣。
  「我不明白,」我瞪著他說。「有這麼多證據,您為什麼還認為他不是弗拉德·德拉庫拉呢?」
  「很簡單,」傑奧爾傑斯庫反駁我。「這傢伙的頭還在,德拉庫拉的頭被土耳其人砍下,作為戰利品送到了伊斯坦布爾。」
  我有太多問題要問傑奧爾傑斯庫,卻不知怎樣開口,他站起來,伸伸懶腰。「您住在哪裡?」
  我老實說我還不知道,「我還有很多要跟您談的呢,」我加了一句。
  「我也一樣,」他表示同意。「吃飯時我們可以談談。」
  我得跟司機說說,於是我們回到監獄廢墟。原來考古學家在教堂下面留了一條小船,我們可以坐船回去,他可以說服餐館老闆給我們在當地找個住處。傑奧爾傑斯庫發動小船,把助手們打發走,我們回到教堂,剛好趕上看到修道院院長和他的三個修士從聖殿進入教堂,他們全都穿著黑袍。修士中有兩個年事已高,不過有一個鬍子才長出來,腰板還很直。他們緩步上前,面對祭壇,院長手裡拿著十字架和圓球,走在前面。他彎曲的肩頭披著一件紫金外套,在燭光下不時閃出光芒。
  修士們在祭壇前鞠躬,在石地板上直直地趴了一會兒——我注意到,就在那座空墳上。有一陣子,我有個可怕的感覺,他們不是對著祭壇行禮,而是對著穿刺者的墳墓行禮。
  「這儀式要持續很長時間,」傑奧爾傑斯庫低聲對我說。「我們悄悄走開,他們不會介意的。」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枝蠟燭,就著入口處那排燭架上一根燃燒的油繩點燃,插在下面的沙子裡。
  我把書從袋子裡拿出來,遞給他。他小心地翻閱著,久久地盯著書本中央的木刻。「是的,」他若有所思地對我說。「這和許多與龍之號令有關的畫像都非常相似。我在珠寶飾物——比如那個小戒指——上看到過一條類似的龍。可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書,不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
  「不知道,」我承認。「我希望有一天能請一位專家來驗證驗證,也許在倫敦吧。」
  「一本異乎尋常的書,」傑奧爾傑斯庫輕輕地把書遞回給我。「既然您已經見到了斯納戈夫,您往後打算去哪裡呢?回伊斯坦布爾嗎?」
  「不,實際上,幾周內我得回希臘去參加一次挖掘,但我想我得先看一看特爾戈維什泰,因為那裡是弗拉德的主要首府。您去過那裡嗎?」
  「啊,是的,當然,要追尋德拉庫拉,這是個有意義的地方,但真正有意義的是他的城堡。」
  「他的城堡?城堡還在嗎?」
  「嗯,那是一片廢墟,但是一片很不錯的廢墟,一個荒廢的堡壘。」他在口袋裡掏來掏去,找到了一個陶制小煙斗,開始往裡面填塞芳香的煙草。我把火遞給他。「謝謝,夥計。我會告訴您——我和您一道去那裡。我只能待上幾天,但可以幫助您找到堡壘。有個嚮導您會方便許多。」
  我真誠地感謝他,我得承認,想到沒有翻譯,獨自一人闖進羅馬尼亞的心臟地帶,我覺得不安。我們決定,如果我的司機願意帶我們到特爾戈維什泰的話,我們明天就出發。
  您最摯愛的,
  巴塞洛繆
  六月二十二日夜晚

  第四十六章(1)

  我親愛的朋友:
  今天下午我們在王宮堅實的廢墟上走來走去,傑奧爾傑斯庫給我指出不同的宮室,描述它們可能的用處。德拉庫拉不是出生在這裡,而是在特蘭西瓦尼亞一個叫西吉索阿拉的小鎮。他告訴我,德拉庫拉父親住過的房子——德拉庫拉的誕生地——仍然在。
  我們在靠近城中心的一家小客棧吃晚飯。我們一邊吃著麵包和燉肉,一邊還能看到已成廢墟的宮殿外牆。傑奧爾傑斯庫告訴我,從特爾戈維什泰去德拉庫拉的山上堡壘是最方便的。「一四五六年他第二次奪取瓦拉幾亞的王位,他決定在阿爾傑什河上游處建一座城堡,在那裡他可以避開來自平原的入侵。瓦拉幾亞人總是逃到特爾戈維什泰和特蘭西瓦尼亞之間的山區裡——還有特蘭西瓦尼亞的荒野裡。」
  他微笑著給自己掰了塊麵包,蘸著燉肉汁吃。「德拉庫拉知道,在河的上游已經有了兩座被毀的堡壘,至少追溯到十一世紀。他決定重建其中的一座,即古老的阿爾傑什堡。他需要廉價的勞動力——難道它們不總是有用的嗎?——於是他以他常有的善心,邀請他所有的貴族——您知道就是他的領主,去出席一次小小的復活節慶祝會。他們穿著最好的衣服,來到一個大院子裡,就在特爾戈維什泰這裡。他讓他們享用豐食盛饌,然後殺掉行動不便的人,讓其他人——包括他們的妻兒——走上五十公里,來到山裡建造阿爾傑什堡。」
  傑奧爾傑斯庫在桌上四處尋找,顯然是在找麵包。「嗯,情況實際上比這更複雜——羅馬尼亞的歷史一向如此。多年前,德拉庫拉的哥哥米爾恰在特爾戈維什泰被其政敵謀殺。德拉庫拉上台後,他挖出兄長的棺材,發現那個可憐的人是被活埋的。於是他發出了復活節邀請,結果他既為兄長報了仇,也為在山上修建城堡弄到了廉價的勞動力。他讓人在堡壘附近造起磚窯,沒有在那次跋涉中死去的人被迫沒日沒夜地幹活,搬運磚石,砌牆造堡。這個地區的古謠說,領主們在倒下前,他們漂亮的衣服已經爛成了碎布片。」傑奧爾傑斯庫刮著碗裡的東西。「我已經發現,德拉庫拉不但可恨,而且實在。」
  那麼,我的朋友,明天我們將重走那些不幸貴族的足跡,不過我們是坐馬車,而他們是步行跋涉到山裡的。
  您真誠的,
  巴塞洛繆
  我親愛的朋友:
  令我高興的是,我們坐了一個農夫的馬車到處遊逛,傑奧爾傑斯庫說,到堡壘打個來回只要一天時間,但仍沒人願意帶我們去那裡。他們說起狼和熊,當然還有吸血鬼。今天晚上我們和幾個喝酒的白髮老人談話,鎮裡的大部分人都小心翼翼地呆望著我們,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弄得他們全都瞪著我。
  明天繼續。
  忠實於您的,
  羅西
  我親愛的朋友:
  我們去了一趟弗拉德的堡壘,它讓我無比敬畏。
  大約黎明時分,我們坐著當地一位青年農夫的馬車出發了,他不太喜歡這一任務。這人個子高大,和他對這次旅行的害怕格格不入,讓我覺得有點兒滑稽。在路上,傑奧爾傑斯庫努力讓他走進密林裡,但這個可憐的傢伙坐在那裡,握著韁繩,絕望地沉默著,然後他把手伸進襯衫裡,那裡似乎戴著什麼護身符。我同情他,決心回來後多給他一些報酬。
  我們打算在那裡過夜,為此,那個青年農夫的父親給我們提供了毯子,我們進到森林裡,明顯感到一種沒來由的寒冷。在一處平坦的地方,我們駛入了一大片銀色的樹林中,巨大的樹幹撐起由百萬片小葉子組成的穹頂。
  車子走了將近半小時後,森林直通通地陷入到峽谷裡。我第一次看到了阿爾傑什河,那是下面的一條銀帶。底下很遠的地方也有一片相似的空地,只有一個牧羊人,他穿白外套、戴著寬大的棕色帽子。他看守的羊群有如白雲般在他身邊飄浮。我想,也許從古至今,他就一直像那樣站在那裡,拄著他的棍子。無比的平靜湧上我心頭,這次旅行令人恐怖的性質也不再顯得那麼可怕。我覺得自己可以永遠待在那片芳香的草地上,就像那個牧羊人一樣。
  下午,我們上山的路越來越陡,最後進到一個村子。我們的車伕明白地表示,他打算和馬一起留下,我們步行去堡壘,他決不上到那兒去。我們催促他,他不滿地咕噥著,一邊把手放在脖子的皮帶上。傑奧爾傑斯庫告訴我,這表示「決不。」此人在這件事上如此頑固,最後,傑奧爾傑斯庫笑出聲來,說走路也不錯,旅行的最後一段看來只能步行了。
  傑奧爾傑斯庫領頭爬過起伏不平的石路,終於,我們站到了廢墟的中央。我立刻發現堡壘不大,很久以前就被徹底拋棄了。傑奧爾傑斯庫解釋說,原先有五座塔樓,德拉庫拉的奴才們可以從那裡監視土耳其人的入侵。我們所在的院子曾經有過一口深井,以備遭圍困時用,它還是一條秘密通道,通向阿爾傑什河底深處的一個洞穴。德拉庫拉斷斷續續地使用了五年這座堡壘,此後在一四六二年,他利用這條通道逃脫了土耳其人的追捕。顯然,他此後再沒回來過。傑奧爾傑斯庫相信,他已確認了在院子另一頭的教堂,我們在那裡看到了一座坍塌的拱門。
  「我們怎麼走到最近的村子呢?」傑奧爾傑斯庫思忖著說,「不過,如果我們早上還想來看看的話,就得坐順路車回到這裡。我還是寧可在這裡過夜,您呢?」
  當時我覺得自己很不情願這樣做,不過傑奧爾傑斯庫看上去那麼自然,那麼實事求是,我不想說不。我想起來,他既是蘇格蘭人,也是個吉普賽人。
  晚飯時,我們一邊吃,他又說起此地的歷史。「德拉庫拉最悲哀的一個傳說就是來自此地。您聽說過德拉庫拉的第一個妻子嗎?」
  我搖搖頭。
  「一四六二年秋天,德拉庫拉被土耳其人追殺,被迫離開這座城堡。那天晚上,土耳其軍隊到達對岸的山崖,他們在波耶納裡的老樹林裡紮營,向這邊開炮,想炸塌德拉庫拉的城堡。他們沒有成功,於是他們的長官下令,第二天早上大舉進攻城堡。」
  傑奧爾傑斯庫停下來,把火挑旺。「夜裡,土耳其軍營裡的一個奴隸是德拉庫拉的親戚,他偷偷把一支箭射到這座城堡塔樓的空地上,因為他知道德拉庫拉的私人房間在哪裡。箭上帶著的是警告,要德拉庫拉和他的家人在成為俘虜前逃離城堡。那個奴隸看得到德拉庫拉的妻子就著燭光讀便條的身影。農夫們在那首古老的歌謠裡唱道,她告訴她丈夫,她寧可被阿爾傑什河的魚吃掉,也不願成為土耳其人的俘虜。」
  傑奧爾傑斯庫從燉肉上抬起頭,衝著我狠狠地笑了一笑。「然後她跑上塔樓的台階——也許是那邊的那一座——從頂上縱身跳下。而德拉庫拉當然打算從秘密通道逃走。」他就事論事地點點頭。「阿爾傑什河的這一段仍然叫做Riul Doamnei,意思是公主河。」
  您可以想像得到,我顫抖起來——那天下午我從懸崖上往下看過,人掉到下邊的河裡,那高度難以想像。
  「德拉庫拉和這個妻子有孩子嗎?」
  「哦,有的。」傑奧爾傑斯庫又給我盛了一點燉肉。「他們的兒子是壞小子米赫內亞,十六世紀初統治瓦拉幾亞。又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傢伙。米赫內亞和米爾恰把家族的這一脈延傳下來,儘是些討厭的傢伙。德拉庫拉又結了婚,還是娶了個匈牙利人,她是匈牙利國王馬提亞·科爾維努斯的親戚。他們生了好多小德拉庫拉。」
  「還有誰仍在瓦拉幾亞或特蘭西瓦尼亞?」
  「我想沒有了吧。」他扯下一大塊麵包遞給我。「第二代定居在塞克勒地區,全都和匈牙利人混居在一起。家族裡最後的血脈和葛茲家族成婚,也消失了。」
  「有沒有可能德拉庫拉葬在這裡,或者為了安全,人們把他的屍體從斯納戈夫轉移到這裡?」
  傑奧爾傑斯庫咯咯笑了起來。「還沒死心吧?聽著,記得我的話,那老傢伙就在斯納戈夫的什麼地方。當然,那邊的小禮拜堂有個地穴——是個凹下去的地方,有幾級台階通往下面。好些年前我剛來時就挖過那裡。」他咧嘴大笑。「村民們好幾個星期不搭理我。不過那裡是空的,連塊骨頭都沒有。」
  很快,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我們把東西拉近火邊,裹起睡毯,靜靜地躺著——我聽到傑奧爾傑斯庫的呼嚕聲。
  突然,在小禮拜堂茂密的草叢深處,我的火光照到了一雙閃亮的眼睛。我感到毛骨悚然。那雙眼睛移近了一點兒,久久地盯著我,充滿了一見如故的表情,它打量我,知道我是誰。接著,草叢中傳來一陣扭打聲,一頭巨大的野獸半隱半現,那是一頭大得驚人的狼。很快,它溜出廢墟,不見了。
  我重新躺下,既然危險已經過去,我不想叫醒傑奧爾傑斯庫,但再也睡不著了。是不是吉普賽人在這些林子裡紮營呢?早上我得問問傑奧爾傑斯庫。
  「出了什麼事?」他從牆上看過去。
  我指了指。「會是吉普賽人的營地嗎?」
  他笑了。「不,這裡離文明沒有那麼遠吧。」但在將滅的火光中,他的目光明亮而警惕。「不過有點兒奇怪,我們去看看吧。」
  我們到達了林子裡的一片空地。令人吃驚的是,那裡滿是人,圍著大篝火站成兩圈,對著火唱著聖歌。每當歌聲上升到一定的程度,每個人便僵硬地舉起一隻胳膊行禮,把另一隻手搭到旁邊那一位的肩上。在篝火的映照下,他們的臉色呈現出古怪的桔紅色,表情僵硬,毫無笑容,眼睛閃閃發光。「這是在幹什麼呀?」我低聲問傑奧爾傑斯庫,「他們在唱什麼呀?」
  「一切為了祖國,」他在我耳邊噓聲說道。「您要非常安靜,要不我們死定了。我想這是大天使米迦勒軍團。」
  傑奧爾傑斯庫招呼我離開,我們爬回到樹林裡。不過在我們轉身之際,我發現空地的另一邊有動靜。讓我越發吃驚的是,我看到一個披著斗篷的高個子男人,火光在一剎那照出了他黑色的頭髮和病黃色的臉。他站在服裝統一的兩圈人的外面,一臉的高興,似乎在發笑。過了一會兒,他消失了。我心想他肯定溜進了樹林裡,傑奧爾傑斯庫拉著我上了山坡。
  我們安全地回到廢墟——奇怪的是,回到這裡倒覺得安全了——傑奧爾傑斯庫坐到火邊,點燃他的煙斗,似乎要喘口氣。「我的天啊,夥計,」他吐了口氣。「我們差點送了命。」
  「他們是誰?」
  他把火柴扔到火裡。「罪犯,」他簡潔地說道。「也叫鋼鐵衛士。他們掃蕩這一地區的村莊。他們尤其仇恨猶太人,妄圖消滅他們。」他狠狠地吸著煙。「我們吉普賽人知道猶太人在哪裡被殺。吉普賽人總是被殺。」
  我描述了我看到的那個站在圈子外邊的人。
  「哦,當然,」他喃喃道。「他們吸引各種各樣古怪的崇拜者。過不了多久,山區裡所有的牧羊人都會決定加入他們的。」
  我們好一會才又睡下來,不過傑奧爾傑斯庫向我保證,軍團一旦開始他們的儀式,是不太可能爬上山來的。我只是成功地打了個不舒服的小盹。一等光線夠足,我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小禮拜堂坍塌的拱門查看那頭狼留下的足跡。奇怪的是,只有一對,它離開禮拜堂,直接從地穴下的凹處出來,沒有痕跡顯示那頭狼是如何先進到那裡去的——或者我看不懂它在禮拜堂後面的矮樹叢中留下的痕跡。
  羅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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