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孟夕与我,悬壶济世已有五载
。
那年,秋,清晨有阳光穿过竹帘照进来,我将帘子拉起,推开窗,有露珠从木棂滚落,外面红
枫似火,随风盈盈而动。
枫下站一女子,粉衣如花,云鬓轻斜,只是面色蜡黄,实有憔悴。
“我的下人曾到过府上请过孟郎中,郎中不肯过府,只好亲自来此。”
她道,身边只带了一个小丫头,衣着考究,举止不俗。
“孟娘……”
孟夕的眼睛从我的身上穿过,落在了粉衣女子的身上,我看到他眼中撩起的光晕。
那女子虽病容满面,却掩饰不住天生丽质,香艳妖娆,任何男人都会动心。
孟夕是个男人,尘世中有血有肉的男人,相宿五年,他想什么,我懂。
秋至冬末,时见宝马香车新辙。
女子来园频频,气色好了很多,面带红润,笑声朗朗,见到孟夕更是如此。
平日里,孟夕在园中越来越沉默,时常一个人很长时间呆在配药房,足不出户,行为隐密而怪
异。
我问孟夕:“那女子是何人?”
“明珠公主。”孟夕话语不多。
“那样的女子,兰心惠质,谁看了都会动心。”我叹道。
孟夕背过身只顾配药,故意不睬。
“明日我代你替她看病。”我道。
“她是我的病人。”孟夕不温不火。
我怒,反手将他手中的配药盘打翻在地。
整整一个月,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
每日,总能看到孟夕披着外衣在配药房里呆得很晚,不停的咳嗽。
我拉下帘子,讨厌这种装病吓人的模样,像这样的事已经是第三次了。
我说过第三次,就再也不会理他,无论他如何耍小聪明也是徒劳。
平日装得再像,也瞒不过明珠公主的耳目。
“你和孟郎中已一月无语?”她说,眼有嘲意。
我看着她冷道:“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不用外人闲看。”
“皇上已将我配婚与他,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她自始至终没有正看我一眼,说罢,拉起衣裙,在丫环的簇拥下上了香车,渐然远去。
我的手不觉间颤了起来,恨无处泄。
如果孟夕变了心,我如何能将他拉回来?
一味的放任,结果,只能由他而去。
“你在这儿。”
他来了,踏着地上的枯枝腐叶悄无声息地站到我面前。
“你哭了……”
他伸手,我将脸侧过不再看他,任凭他的手指在空中停下。
我转身欲走,衣袖却被他拉住。
“孟娘……”
他不停地咳嗽,血溅在了我素白的雪衣上,瞬时,衣袖开出了一朵朵细碎的梅花,含雪怒放。
“血!你在咯血!”我惊道,孤疑的看着他。
“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
他的嘴角挂着血丝,笑着,脸上依旧苍白无力。
“这次,这次全是真的。”他说,很艰难地说。
我将手扣住他的腕上,为他把脉。
脉像涩而凝重,枯绝虚玄之像。
“怎么会是这样,不可能!不可能的!”我喊道。
“没有用了,孟娘,身为郎中已知自己活不过十日。”他道。
泪水漫过眼帘,落在指尖,晶莹而又彻透。
“我知道自己时日已无多,一直躲着你,让你恨我……”
“因为你说过……”
他拉过我的手,放在脸上,轻轻的来回摩挲,很温柔的抚摸。
“因为我说过,有天,你死了,我也会……”
他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再说下去。
“孟娘,我要你活下来,不再想念我。”他说。
“不,我做不到,做不到!”我拼命摇头。
有人站在身后清咳了一声道“时候不早,请孟郎中到王府商议与明珠公主大婚之事。”
他一身宫中太监扮相,面无表情。
孟夕向他欠了欠身道“请公公再给点时间,让我与内人吩咐几句”。
他拉过我,指尖温暖而轻柔。
“孟娘,我不会娶公主。”他小声地对我道。
不娶明珠公主就意味着抗旨拒婚。
一旦抗旨,并要诛联九族!
我的脸毫无血色。
他叹了口气,道:“你始终都不肯信我。”
“我不会轻易责怪任何人,答应我,你也不会。”
我点了点头。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瓶子,将它放在我的手中,旋即握紧。
“瓶子里面装的,是我苦心研制的药水,喝了可以让人忘了心里最痛苦的人和事。”
他用眼睛看着我。
“请孟郎中起程!”
一旁的公公虽还恭敬,话中早已显出不耐之音。
谜
傍晚,如血夕阳之下,我见到了明珠公主。
我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花容月貌尽失的模样,头发凌乱,目光呆滞,衣袖上有尘埃灰
烬。
“孟夕死了。”她说。
“你胡说,他是不会死的。”
我用眼睛盯着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说道。
“是的,他死了。”
她哭了,泪水在脸上碎得一片又一片。
美丽的女子就连哭泣也是楚楚动人的。
“这是他死前要我交给你的。”
她将一封信递到我的手中,信壳上有凝固的血迹,有细小的折痕,显然已备多日。
“他宁愿一死也不愿娶我。”
她一个劲地哭诉,腰间除了玉佩香囊之外,还多了一把银匕首。
那银匕首化成灰我也认得是谁的。
她撒谎,她一定在撒谎!
我目中放着火光,这么多人带走孟夕,定是孟夕不从,便索性将他杀死。
我冷静吸了口气,将孟夕给我的那个瓶盖拔开,将药水斟满两杯碧玉杯。
杯中汤色清洌,无影无味。
顺手挑了断魂草的粉末欲放入杯中,耳边又响起孟夕说的话语:“我不会轻易责怪任何人,答
应我,你也不会。”
她用眼睛看着我,手指一颤,再也无力。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东西,他要我们忘了所有。”
我说着话,手并不曾碰它。
她的嘴角抽了一下,又木无表情地拿起杯子,仰起头一饮而尽。
而我没有,我愿意守到真相大白的那天。
总有一天,谜底都会揭晓。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失忆药水的配方。
孟夕仍然想让我忘了他。
沉睡一天的公主醒来,用空洞的眼睛微笑着,仍是个无痕的女子,拥有倾城的姿容和万贯家财
的女子。
而我,仍是孟娘,一个活在回忆中的孟娘,一个一夜之间白了青丝,相思无药可治的孟娘。
孟夕死了,最后,只留下一下痴情的女人和一个冬季。
无花的季节,心如死灰。
我相信孟夕是爱我的,至少,他用死来成全了我。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我只身住在沁园没有离开。
我不再替人把脉治病,包括老人和小孩。
我只做一种药,能让人忘了心里最痛苦的往事。
世人都叫它孟婆汤。
真相
十年,到我这里求汤之人将门前山路踏成大道。
每天,都能看到那些忘了记忆的人,高歌而去,去得两袖清风,无牵无挂。
而我,是他们痛苦记忆中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我不断从他们口中搜寻,为的是找到孟夕死时的真相,谁是他的最爱。
我得到的答案竟有百余种:
有人说孟夕是死在王爷府中,有人说孟夕是服毒自尽。也有的说是明珠公主一怒之下将他失手
杀死。
尽管如此,我仍没有罢手。
那年春季,林中玉兰怒放,洁白如雪,只是寂寞无人赏摘。
天渐黑时,来了一个中年妇人,年有四十五六,布衣荆叉,面有苦色。
“我想买你的孟婆汤。”她道。
“孟婆汤是要用你的痛苦来交换的。”我说。
妇人沉思了一会道:“好吧,那我直说无妨,反正喝了孟婆汤我就再也记不起它了。”
“十年前,我来过这个地方。那时候这里,还有浓密的树林,中间有条很小的路,窄得只能容
下一辆马车。
就在那日,我看到一队人马往树林里走出来,看上去像是宫廷里的待卫。
他们簇拥着一位男子上路,看上去很恭敬的样子,忽然,那个男子掏出银匕首,往自己的胸膛
刺去,身体滚落下马,周围的待卫都措手不及。
听到呼喊,前面马车上的华衣女子不顾车速的跳到地上,直奔向他,嘴里不停的喊着他的名
字,衣裳上沾满了男子的血迹……
“我没法忘了那一幕,所有可以烙上的记忆是可怕的。”
妇人闭上眼睛道。
“那男子可叫孟夕?”我不动声色地问道,心在隐隐抽痛。
“是的,这个人的名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掉。”
“他临终前可曾说了什么?”
“他说不想负了公主。”
“他死时仍挽着公主的手,握得那么紧,最后侍卫不得不将他俩强行分开。
我没法再看下去,至今仍不明白,两人那么相爱,为何还要以死来解脱?“
我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里面有鲜红的血溢出,很痛,刻骨铭心的痛。
公主没有说谎。
她并没有杀孟夕,那把银匕首是她从孟夕身上取下保存的。
无可否认,孟夕爱上了我和公主,他没有办法找到两者之间的平衡点,为此受尽煎熬,只好以
死来解脱。
如果,那个男人不爱你,一厢情愿又有何用?
我恨他,恨他让我痴寻谜底十年。
十年,才知道,他说过的一切,原来,只是欺骗。
我给了妇人一碗孟婆汤,看着她喝下,睡去,无牵无挂地离开。
我心中有种可怕的预感,有些事在她来之后将要发生。
那日,我坐在窗前独自饮酒,一杯接着一杯。
温酒的炉火快要熄灭,屋中乍冷还暖,最难将息。
酒未完,门已被人推开。
一个雍容华贵的美貌妇人站在了我面前。
“请给我碗孟婆汤。”
她道,声音轻柔似水。
面容已显憔悴,再多的脂粉也掩饰不住快要逝去的年华。
我知道她是谁。
第一个饮下孟婆汤的女子,依旧逃不过俗世的劫。
如今,她来了,就像冥冥中注定的轮回。
我摇了摇头,没有看她。
“药已经被我毁了,今后世上,再也没有孟婆汤。”
我恨她,却又觉得她可怜,红尘中错爱别人的女子都很可怜。
“不可能!”
公主拔出佩在腰间的银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
我能感到自己的动脉被冰冷的匕首压得突突直跳,我不怕,我的灵魂早已死掉,在知道真相之
后,都已死去。
“唯一的方子让我烧掉了,世上再也没有孟婆汤了。”
我仰头笑道,此生,爱恨两茫。
我将她的手用力划向脖颈,温暖的液体在涨满、溢出……
一个声音说“回来……孟娘。”
我笑了,不再有牵挂。
是久经年,爱过的人已经淡了。
今后,不会,再爱上谁。
“孟娘……血……”公主道。
所有记忆全然复苏,双重的痛苦压得她无处可逃。
她惊叫着,冲出屋子,挥舞着双手,上面有鲜红的血迹……
此后,宫中的丫环都说明珠公主疯了。
每天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尖叫不止……
公公拿着那把匕首端详良久才道:“这把匕首杀过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他们生前,曾经深爱过……
终是不吉,命人将它毁了吧。”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