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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8-12 04:47 编辑 <br /><br /> 我现在已经懂得,最美的颜色是自然,最美的爱情是纯粹。两样都不得有丝毫的虚假与加工。
我爱方轻舟,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爱了整整十年。
他们说,爱是个不能说出口的字,真正的爱只是放在心里,因为含蓄而美丽。
他们不是我。没像我这样痴痴苦苦爱过一场,便谁也不会懂得,真正的爱就只是爱,没有美丽不美丽,没有含蓄不含蓄,只有幸福或是绝望。你爱的人若爱你,你便日日如在云端,你爱的人若不爱你,便每时每刻,世界一片荒芜。
方轻舟不爱我,所以我心中野草丛生,绝望荒芜。
不是没问过自己,十六岁能有多懂得爱,莫不是情窦初开,不过是迷恋了初恋的感觉。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他的模样,五官已然模糊,只记得一把吉他,一头飞扬长发,还有鲜红鲜红的格子衬衫。远远走过来,乱花渐欲迷人眼。
他第一次坐在我们面前弹吉他,唱那首《 Don't cry》,声音倦懒,指法娴熟,一干人等一起听傻了眼。穆栩栩悄悄在我耳边说,瞧着吧,他是我的了。她如往日一样自信满满,我只心里微微刺痛了下,便和大家一起鼓起掌来。
我那时还不懂,很多疼痛都是来自于爱。
没几日他便成了穆栩栩的男朋友,上学放学,微笑着接送。有时背一把吉他,有时不,头发剪了又剪,还是长,些微的自然卷,自肩膀倦倦拖过去。
那时,穆栩栩总是缠着我给他画像,周六或者周日,在我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温暖的阳光铺天盖地。他便腼腆起来,一个笑容摆来摆去也不自在,于是我说,方轻舟你可以不用笑,静静站着就好了。他这才把笑容敛回去,斜斜倚着那棵老槐树,眼睛一点一点地深沉下来。葡萄叶子晃来晃去,他的脸模糊而班驳。
我从未像那天一样心神不定,画坏了一张又一张,最后只有向穆栩栩道歉。她了解似的眨眨眼,给我一个大拥抱。第二天上课时,她从身后递来纸条,上面写:死丫头,是不是有了心上人,看上哪家公子了,连画画都不塌实。
那是些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晚上回家,一整夜都没有睡,把画纸铺好,他的形象越发真切起来。宁静的眼,坚定的唇,卡其色外套,发白的仔裤。我这才明白,有些东西,用心比用眼看得更清楚。
那是我第一次用心来画一幅画,也是第一次用心记住一个男子。我没有把这幅画交给穆栩栩,把它铺在褥子与床板之间,再躺在床上的时候,全身都开始温暖。从那天开始,我和她不再亲密无间。我心底藏了一个秘密,它就在我的床板上,陪着我过了一年又一年。
十九岁,经历了黑色七月,拼杀得暗无天日的高考。在我拿到省艺术学院录取通知的那一天,穆栩栩和方轻舟分手了。
穆栩栩忽然成熟起来,喜欢坐在窗口,沉默地看落日,眼睛里充满了年轻的忧郁。不再眉飞色舞地说话,见人的时候,轻轻地张一张嘴,含糊又沧桑地吐出一声嗨,连笑容都清楚写着悲伤。
方轻舟从此失了踪。
开学前一天,我约穆栩栩见面,两个人绕着学校的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手拉着手,谁也说不出话。最后是她先哭了出来,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说,为什么他不要我,我是真的爱他啊。我搂着她,跟着她一起哭,声音在没有人的操场上传出好远,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到学校不久,收到穆栩栩的信,她很真挚很动情地说:青禾,你是唯一一个陪我一起哭的朋友,我真感动。我对着信发了很久的呆,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我会哭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方轻舟,我那么爱他,爱得长久并孤独,而事到如今,我将再无法见到他。
一直以来,我只想远远地藏起来,不在乎沉默,不在乎隐忍,只要能见到他就好。如今连这都成了奢望。我只能借由别人的悲伤来悲伤,那些辗转的心事,没有一个人可以听我诉说。
于是成了最安静的女子。温和,淡漠,没有表情。喜怒哀乐是一种表演,当你习惯了孤独,习惯了没有观众,又将演给谁看。
身边美女如云,我平凡如一颗毫无光泽的石子,湮没在众生里,平静度日。半年后,做了学生会里的干事,安心做一些琐碎的事。生活三点一线,现世安稳。
转眼大二,新生入学,操场上插满各系大旗和欢迎标语,一张张桌子并排罗列,后面是清一色微笑面孔。九月的阳光不再炙烈,新生陆续走过来,整个操场上方的空气充满喜悦。
我低着头记笔录,分寝室,收学费。一张通知书悄悄递到我面前,系别一栏并非美术,而是音乐。我本该告诉他走错了方向,可是阳光晃了眼,一定是我看错,那上面的名字竟然是方轻舟。
我抬起头,他背着光站在我面前,温暖地微笑着。他说程青禾,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叫我的名字。
我一直以为他并不认得我,我以为我之于他,所有意义就仅限于穆栩栩的好友,不必有名字,不必有相貌,只需要有些许熟悉,能让他在见到我时,微笑着道一声嗨。
可是他说,程青禾,我爱你爱了那么久。
我一定在做梦。他是方轻舟,方轻舟怎么可能爱我,他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穆栩栩,穆栩栩那么美丽,而我这么平凡,穆栩栩那么张扬,而我这样胆怯。
我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我只能说,给我一个月考虑,方轻舟。
一个月之后的下午,他在寝室楼下喊我的名字,阳光很明媚,我穿着蓝色花朵的连衣裙站到他面前,他脸上的笑容温柔又持重。无论我有没有挣扎,他都拉住我的手不肯松,他的手心那样温暖,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他带我吃饭,姜汁松花蛋、宫爆鸡丁、水煮鱼。他说,瞧,我知道你爱吃什么,每一样都知道。我抬不起头,拿起筷子在米饭里戳,挟不起来,更咽不下去。
他自我手中把筷子抽出来,放到桌子上,看着我的眼睛说,程青禾,我一直爱的就只是你,可你那样冷漠,我不敢表白,只能和栩栩在一起,因为这样就能见到你。栩栩是个好姑娘,我试过去爱她,但是我不能。我没念过高中,就只会弹吉他,为了能考到你的学校,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来补习整个高中的功课,我必须见到你,否则,我永不能原谅自己的懦弱。
我不说话,重新把筷子拿起来,去拨碗里的米饭,低着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到碗里去。他心疼地来握我的手,我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我说方轻舟,你是个混蛋,你怎么对得起穆栩栩,她那么爱你。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圈也缓慢红起来。
几天之后,穆栩栩打电话给我,她说青禾,我早已不再爱他,你没有必要为我牺牲,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幸福。
我替她难过。单纯的栩栩,她不知道她爱的人原来是一个骗子。他欺骗了穆栩栩的感情,无论那理由是多么美丽多么浪漫,我都无法原谅。可他是一个梦,是我少女时代的一个梦,最纯洁最真挚最美丽的梦,梦可以醒,但是不可以破灭。
他连续找了我一个星期,忽然消失。他该放弃了吧,我想,连话也没说过几句, 这样的爱能有多深?想着想着,心口就沉重起来,把自己缩到被子里听歌。偏偏是那首《寂寞在唱歌》,阿桑的嗓音真忧伤,听着听着就泪流满面。
几天之后,七夕,他忽然再次出现。手里捧一个纸盒,见了面一句话都不说,只把纸盒塞到我手里,说,送给你。
我回到寝室打开包装,牛皮色的纸盒子,古朴雅致,三个草书的绿色大字:草木染。左下角是谭木匠的标志。草木染,我念着这三个字,心下一片宁静清凉。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一把木梳,雕刻精巧,圆润光滑,颜色竟是嫣红,拿在掌中,衬得双手莹白如玉。
爱不释手。
盒子里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程青禾,这把梳子就像我初见你的感觉,宁静、雅致、古典、灵秀。
晚上他再来找我,我终于与他出去。走在他身边的感觉,就像穿着一件儿时梦寐以求的公主蓬蓬裙,一路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蹭了些灰黑的印子,就此不再完美。
那天晚上,在操场的角落里,他吻了我。我靠在学校破旧的红墙壁上,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流到嘴里。我知道,那是幸福的滋味。
三年之后,我毕业,再过一年,方轻舟毕业。
一路波澜不惊地走过来,婚期迫在眉睫。网站上,看到一组绝美的婚纱照,美得如梦如幻,不沾染一丝丝的凡尘之气。影楼在成都,外景地是九寨沟。本来就是仙境一般的所在。
将图片发给穆栩栩看,她淡淡笑说,一生不过这一回,再奢侈也值得了。
她与以前大不相同,从容冷静淡泊安然。爱情会让一个人脱胎换骨。我本不敢见她,是方轻舟坚持。他说一切只是他错,我不该失去挚友。如今我们三人,相交莫逆,夜夜笙歌,把酒言欢。
曾经在深夜里,我抱住她内疚得哭泣,她静静抚摩我的头发说,爱就是爱,没人能强求,你不欠我。
可我知道我欠,从我偷偷地爱上方轻舟的那一天,从我将那幅画平整地铺在床板上开始。
将婚纱照给方轻舟看,他伸开手臂把我搂进怀里,下巴轻轻蹭在我的额头上,酥痒而迷醉。他说,你喜欢,我们就去,明天就去订机票。我窝在他怀里,幸福让我窒息。如果我抬头,我会看到他此刻脸上凝重的忧伤。可是我没有。人生如戏,每一步都早有脚本,不可更改。
第二天,在家收拾行李,门铃尖锐地响,像从脑中生出的一根刺。穆栩栩脸色从未有这样苍白,抠着我的手腕,她说,别去成都,青禾,别去。
我倒水给她,听她细细地讲给我听。房间的空气忽然寒冷起来,从脚底一直向上,再到指尖,一路冰凉。
方轻舟昨晚找过她。
喝了那么多的酒,吐得肝肠寸断。他说栩栩,我爱你,一直爱的就只是你,父亲说你太妖娆,不能做一个忠贞的妻子,我没有母亲,是他含辛茹苦养大我,他有心脏病,我只能舍弃你。
栩栩,我恨自己,恨了这么多年。我这么懦弱,是我对不起你。
栩栩,既然我早晚也要结婚,不如找你最亲近的人,不能娶了你,也可日日见你,照顾你。
栩栩,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多痛苦……
我听着,就只是听着,没有悲也没有喜,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他不爱我,所有温柔宠溺,原是源于亏欠。我想起他当初说过的话——程青禾,我一直爱的就只是你,我和栩栩在一起,因为这样就能见到你,栩栩是个好姑娘,我试过去爱她,但是我不能。
他并没有说谎,只是一切原来相反。他无法爱上的那个人,不是栩栩,而是我。我并不恨他,他爱得那样痴那样累,那样用心良苦,我怎么舍得去恨,我只会陪着他一起痛。
穆栩栩紧紧地搂着我,眼泪滴到我的肩膀上,就像我当年在操场上陪着她哭泣一样。她该是悲伤的吧,悲伤又无奈,爱的时候无法拥有,如今却已不能再爱。这多年过去,我们爱过同一个男人,受过一样的伤,原来到最后,我们一直拥有的就只有彼此。
似乎又回到那个下午,他站在我家的葡萄架下,温暖的阳光铺天盖地,他的脸模糊而又班驳。
我闭上眼。
一切过去,又三年。我仍然爱他。
我爱方轻舟,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爱了整整十年。
栩栩说他至今仍在找我,再没有恋爱。我很感动,可是我永不会与他再见。他对我并不是爱,而是亏欠, 很多很多的亏欠。我从最初开始爱他,便没想过拥有,那幅画仍然在我的床板上,已经隐隐泛了黄,可是我知道,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原来爱一个人,并不是要得到。爱是世界上最纯粹的情感。当初他送我那把梳子的盒子背面,原来有这样一行字:草木染,采草本植物天然汁液,再现草木天然色彩。
难怪它红得那样动人。
我现在已经懂得,最美的颜色是自然,最美的爱情是纯粹。两样都不得有丝毫的虚假与加工。
我还是去照了那套婚纱,一个人,就只一个人。果然是美,美得超凡脱俗。有一张,我独自站在无边碧绿草地里,倔强地舞动手臂,一袭白纱随风飘飞,无尽孤绝。
没有人知道,我看着那张照片,哭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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