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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8-12 04:24 编辑 <br /><br />我记得,段苏红抽烟的姿势很美。
我记得,那些点着红蜡烛的夜晚。
一
段苏红身上有迷蝶香。
不只一个人这么说过,她一出现,整个教室就是香的。
晚自习,所有人安静地在日光灯下学习着,蚊子在日光灯下飞舞着,有钢笔过纸的声音,寂静中,暗香来。
是她,段苏红,她带着迷蝶香来了。
很尖细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尖厉的声音。
我那时和段苏红一个班,来补习,都是高四生,落了榜,从各个学校跑到这里来补习,曾经有过的激情都散尽了,只有闷着头学习,男生女生少有往来,可段苏红是个例外。
她很招摇,几乎和所有男生都热络,而她的香和高跟鞋,成为高四七班的一大特色,因为是高四补习班,所以,基本上没有体育课,完全是补习和做卷子,没完没了,从睁开眼做到晚上十一二点。
第一次月考,她排倒数第一,我排正数第一。
下了课,她递我小纸条,然后臀部一扭一扭离开。
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子递纸条给我,何况是这么妩媚的女子,我握着纸条的手发着抖,出了许多汗。以致于打开纸条的刹那才发现,汗把字迹模糊了,那潮湿的蓝,朦胧着,有一种欲望要冲出来。
十九岁的男子,忽然想找个出口,哪里是出口?心都烧起来了,一片片,全是野火花,我跑到凉水笼头下,冲着头,才是初夏,小城就这样热了,大朵大朵的合欢花开得艳,院子里合欢树多,充满了鬼魅之气。我们的教室在第一排,因为是高四,离教学楼最远,平房,三间,如果不是段苏红的高跟鞋声,真疑心是在郊外了。
她约我在学校后面的荷花园里见。
一中的侧面,是有一个水池的,荷花满池,每年都要淹死人,可是,每年都要有人去洗澡,也有落了榜的人跳到里面,年年有,有人叫它鬼池,加上鬼树,一中充满了鬼魅之气。
当初来补习时,母亲便说,君生,妈不喜欢这个县城,还有这个院子。
我不过是差几分落榜的书生,不在乎这些,这里的升学率是极高的,来补习的大多能次年考入大学。
是我执意要来这个小城的。
在我给朋友的信中,我写到了荷花池和合欢树,他们去了北大或南开,他们回信说,你哪里是去补习,简直是去艳遇了。
艳遇这个词是生动的,于一个十九岁少年来说,未尝不是种刺激。
我果然艳遇。
是夜,段苏红在荷花池边等我,穿的是红裙子,事隔多年,我仍然记得这样清。老远,就闻到迷蝶香,我闻香识美人,走过去,看她正吸一支烟。
我怔住。平生,我第一次看女孩子吸烟,有一种极致的落败的美。
看了她好久,我开口,段苏红。你吸烟的样子真美。
她呵呵笑起来,在水边,仿佛有回声,一波波荡开来,她说,书生,你喜欢么?
这句话更吓住我,我说,是的,是的,我喜欢,有些张口结舌了,这样说出来,局促都没有了。她叫我书生,好象她是小倩,我读过聊斋,觉得此情此景,倒比聊斋更胜。
书生,我是叫你帮我的。不然,我哪里会考上大学。
我能行么?我倒是愿意帮你的。
不行么?我们都是第一,你正数,我倒数,帮我吧,好么?
好的,我应了她,心里扑扑地跳着,手又湿了,初夏的荷还没有开,有淡淡的香出来,她忽然拉了我的手问,她们都说我香,我香么?
二
我与段苏红,忽然暧昧起来。
为了见她,我第一个到教室,最晚一个离开。
早晨四点半,天还不亮,我就穿过合欢树到教室,十分钟后,她来,我闻到胭脂香便是她了。
坐在我身边,还没有供电,点了蜡烛,我看着伊人面,好看,似桃花。到处是粉红。我讲着数学或物理,她开始总是笑,被我骂了,然后小声说,我听话好不好?
这个乖样子,倒真让人动心。
晚上,我们最后一个离开,灯全熄了,还是点着红蜡烛,灯下看佳人,粉红的初夏,她有淡淡的胭脂,不知哪里来的香,空气中到处都是。
我疑心她用香水,但是她说,没有。
为了回宿舍方便,她不再穿高跟鞋,怕影响别人休息,我说她穿白裙子最好看,她就白裙子白秋鞋,素面坐在我对面。
又一次月考,她考倒数第五。
再次约我荷花池,她吃吃笑着,书生,我要请你客,我进步了。我知道她用心了些,或者抄袭了也未可知。她考大学根本没有希望,只是家里钱多,所以,要她来补习。那时,还未有自费生,不是谁花钱就可能上大学,少半分也不能,即使你有再多钱,所以,唯有苦读书。
我说我要上北大。月光下,她笑着,多好的理想,我也想,可是不能,所以,再混这一年,我去广州,那里有表哥做服务生意,我可以当他的模特。
我想,容貌好的女子到哪里都可以混江湖,我便不行,家世微寒,只能考上学,否则没有出路,母亲不过是代课教师,父亲早就去世,我考上学是唯一出路,无得选择与比较。
段苏红到底请客,是离学校极远的小酒馆,怕别人遇到。
她喝酒抽烟,样子都美。
我是第一次喝酒,红星二锅头,才一口,眼泪就呛了出来,她说,到底是书生。
醉里看她,更觉得美,如果不是上高四,或者我也是南开学子,恐怕也和同学一样,缠绵着写情书,可现在,我哪里有资格?
但不妨碍我这样地喜欢她,她眼里,俱是胭脂色,手似小蛇,蜿蜒着过来:书生,你喝多了吧?
菜很简单,一个凉拌黄瓜,一个鱼香肉丝,我说,心意到了就行了。
她要了热汤面给我醒酒,我吃不下去,跑到外面吐。
稀里糊涂,坐上出租车被她拉着走。
她拉我到一个房子里,我不知是哪里,充满了花香,后来才知,是文化馆。她姑妈住在这里,一个单身老女人,那夜,姑妈去下乡了,不在,她有钥匙,放我在床上,学校是回不去了,已经后半夜了。
雨开始下,我的胃烧得疼,翻来去,屋里暗,有雨声进来,一声声,催得人心慌。有热毛巾给我擦了脸,她转身的刹那,我把她拉进怀中。
停顿。再停顿。空气呆住了。
我们好象有些尴尬,再接着,是吻,很缠绵的吻,是她先吻的我。
她问,你敢吻我吗?
很挑战,也很诱惑。
我没有答她,以吻答了她。
雨声一片了,哗哗哗,我咬了她的嘴,她嚷着疼,声音是喜悦的,我们纠缠在一起,不知哪里是尽头,天快亮了吧。
天亮了,我怀里有一个迷蝶香的女孩子。
三
一个月后,我们参加高考。
段苏红削了二 B 铅笔给我,又买了许多水果,家里有人送绿豆粥来,她必然留一份。
所有人都知道,段苏红是喜欢我的。
合欢开得更欢,荷花也全开了,我们就要分开了,高考完了,她回她的家,我回我的北京。
最后一次,她低着头,缠着我,让我亲她。
我说,有人。
哪里有人。
在黑的小树林里,只有月亮。
你不会不要我吧?她小声地问。
不会,我说,我不会。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那么空,我不知道明天,也许明天很快就要降临了,以我想象不到的形式?
那我不去广州了,我在家里等你好吗?
你……你要不先去广州,我们再联系好吗?我知道她考不上大学的,而我估分的成绩很好,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应该去北大的。
好,我听你的,我乖乖的,好么?
她声音很轻,我亲了亲她的头发,她头发真香,这个女子,到处都是香。
一个月后,我果然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虽然不是北大,可足以让母亲欣慰。
段苏红与我书信往来,她人美字丑,小学生一样,最后一句总是我想你。
你想我吗?她无数次地问我。
我亦是想。但大学里生活太丰富,跳舞唱歌学生会,我又会吹长笛,便有上海女孩许玉拉我去楼顶吹。
许玉这样清这样纯,长发白衬衣牛仔裤,完全是王祖贤的样子。
许玉喜欢我。
她第一次见我就这样说。
何况,她家世良好,父母是上海大学教授,只因喜欢北京才来的北京。
我没有和段苏红提起许玉来,但段苏红说,君生,你给我的信越来越少了。
她信中多谈吃喝拉撒,说又买了新裙子,而许玉与我谈博拉姆斯,马尔赫斯,我们一起说西方哲学史,看小剧场话剧,她用法语和我说“我爱你”时,我很震动,也很欣喜。
终于,我说了分手。
彼时,离高考结束只有三个月,我说,再见,段苏红,我们缘份尽了,但愿都有一颗慈悲的心对待对方。
我接到段苏红电话,她声音颤抖,君生,你真的不要我了么?
我的心也在颤抖,我说,不是不要,是不合适了。
她放了电话,电话里一片茫音,许玉要拉我去看电影了,小片场,《日瓦戈医生》。
第三天,我的宿舍门口站着段苏红。
她很憔悴,不再有粉红的颜色,我说,你怎么来了?
带她去学校旁边的蔚蓝餐厅吃饭,她没有吃什么,只是落眼泪,我更看不起她,居然,还找上门来,可恶,怎么可以这样可恶?!
下午,买了回程票,我说,我要期中考试了,请你理解。
我的话,客气而有分寸,这客气,是把人逼到无路可退的客气。
她扑入我怀中,君生,如果你嫌我妖气,我可以改的,如果你嫌我没有学历,我可以去进修,如果你嫌我俗,我可以变的……我都可以的……
眼泪湿了我的衣服,我居然嫌这一大片眼泪。是的,她不适合我,她是个太贪玩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我将来要出国的,许玉说,可以带我出国的,她国外有亲戚的。
不,不是这样的……我推开她,是我们距离,心里的距离太远了……我说的是屁话,哎,我低着头,不再看她,把票给了她,给她买了一瓶水,然后我说,我还有事,走了。
转过头,我听到段苏红在背后喊我,君生,君生……声音哽咽,如小鸟在啼哭。
我没有回头,亦不能回头,所有一切,就让它过去吧,过去吧。
出站后,我蹲在马路牙子上,点了一支烟。
我记得,段苏红抽烟的姿势很美。
我记得,那些点着红蜡烛的夜晚。
我终于明白,我是个俗人。
四
与段苏红分手,我终于如扔掉一件旧衣。一件看起来让人不愉快的旧衣。
许玉与我,算是郎才女貌,我们同出同进,是大学里的所有情侣中的一对,她问我,君生,我是你的初恋?
是的,我答她,许玉,你是我的初恋。
我已经这样虚伪。
半个月之后,旧时同学打电话给我,他们说,君生,你过得好吗?
我只言好。
对方说,段苏红死了,跳了莲花池。
大家都说今年夏天还没有淹死人,结果她死了,你知道她为什么死吗?
我愕住,听筒掉到地下,我没有想到段苏红会死,她这样逼我,让我终生不能安宁,到现在,我想的仍然是自己。
请了假,我与许玉说,我回家有点急事,会很快就回来的,你,要等我。
见了段苏红的母亲,她一个耳光打过来,于君生,是你害死她。
我解释,是她痴情,天下分分合合的男女太多,为什么非要死?
因为,因为她怀了你的孩子……段苏红的母亲哽咽着。
我愣了,有些站不住,太想不到,几个月了,去找你时,已经很显了,你没有看出来了吗?如果你对她好一些,她不会死的,也不会告诉你,只要你对她一点,哪怕好一点,她不会牵累你的,她那么美,是有人嫁的……
我没有见到段苏红,回去时,她下葬了,因为是这样死的,不许入祖坟,我站在她坟前,看到她的照片,是我最喜欢的那张,黑白的,侧着脸,微微地笑,永远 地笑着,那样痴心地看着我。
天黑了,我仍然在她坟前坐着,她是绝望而去的。
她的憔悴,我曾以为是落败的样子。
她的痴情,我看成是难缠。
她哭着,说,可以改的,她的眼泪,湿了我的衣服。
抽着烟,一支接一支,是段苏红教会我抽烟,抽烟的姿势可以很美,如果你爱这个人的话,这也是她说过的话。
过了段苏红的头七,我才回的学校。
许玉来接我,脸上是动人的笑,她抱住我,君生,你回去多日,我想的不行,看,我给你买的烟,红山茶。
我接过烟,看到上面一行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面。
眼泪,哗就下来了。
风太大了。我说。
五
一年之后,许玉与我分手。
她说我像一个传染病人,把我的孤独全部传给了她,她从前是个开朗明媚的女孩子,现在,她和我一样,喜欢叹息。我没有意识到我喜欢叹息,但许玉说,我见她的面必然叹息,一分钟一次。
我才知道我得了抑郁症。
整天不说一句话,成绩极坏,做恶梦,一次次,我梦到段苏红,她站在我前面,问我,你爱我吗?
后来许玉去了德国留学,我去了深圳,快节奏的生活,渐渐麻木。再后来,我开始去那些风月场所,学会了和那些女子调情,喝酒抽烟,以此来忘记好多东西。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安安。
安安让我愣了好久,她穿得薄露透,眼神风情万种,在看我的刹那,我呆了。
她是段苏红还魂而来的女子吧。
几乎一模一样。
我抱住她,问她,你认识我吗?
她打着情骂着俏,当然,我早就认识你了,咱俩是有缘人啦。我知道,她和所有人都会这么说,可是我,还是很感动地流了泪。
我流泪吓坏了她,她说你怎么哭了,你哪里像个大男人?
我真的哭了,在她怀中哭了好久,她拍着我,好了好了,我给你打八折了,你别哭了。我真怕男人哭,跟小孩子似的。
那是我哭的最惨烈的一次。
第二天,我离开了深圳。回到家乡,遇到素珍,是邻居介绍的女子,我们结婚生子,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
每年清明,我都会去段苏红的墓地,送上一枝桃花,我知道,她是喜欢桃花的女子。
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素珍也不知道。
我回来,是为了离段苏红更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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