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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秘笈里说,有一种毒,七步成殇。
[前兆]
天仍黑得像墨。腥而浓酽的墨。
出站的时候城市里有风声,呜呜吹,像是小孩的哭声,一声紧过一声。
小玖站在风口里,长大衣裹得再紧实,拿手机的手还是冻得发抖。她的牙齿在打架,说出来的话变得断断续续:“对,车站出口,什么?你来不了?那谁来,我可不认路。”
她仰起头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又说:“没看见,穿苔绿色大衣吗?那我等吧,你让他打我电话……”
合上手机她寻了个避风的地方,靠廊柱,掏出粉饼来补妆。补完妆,一双手冻得冰凉,小玖哈哈气,把手偎到大衣里,开始无精打采地打量着往来不多的行人。
机票是贵了点,卧铺竟然也买不到。出川的这趟车太破,普快,没空调,一夜冻得她血脉逆行。整节车厢里都是南下的民工,拖儿带女,逃票混坐,编织袋丢得满地都是,四处有头颅枕着睡得香甜,小玖稍一走动,脚脖子就被揪住好几次,吓得厕所也不敢上,回座位才又发现,那地早就成了别人的。
小玖不擅与人争执,那蓬头垢面双目浮肿的年轻女人也确实可怜。她的脸像纸一样白,嘴上裂了口,血色褪尽如同打了一层霜。走道上站着她的男人,也很年轻,皮肤黧黑,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他低声下气同小玖说:“她上车前刚流了孩子,坐一下就走,麻烦你了……”
于是小玖就硬挺挺站过大半夜,站在骚味扑鼻的厕所门边。身旁是一个发际斑白满脸皱纹的乡下老太,坐在牛仔行李包上打瞌睡。不断有冷风从关不上的窗外打进来,有晕车的妇人趴在浣洗池上哇哇呕吐。老太睡不安生,开始打起精神找小玖搭话,起初是询问时间,又问车几点到站,再管小玖讨半包腌梅,然后话题就溜到面相手相上去。
老太在村里是半仙,算姻缘尤其准,拉过数不清的红线。小玖觉得好玩,伸了手掌过去让她端详,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凑过去摩挲再摩挲,然后神秘一笑说:“红鸾星动,桃花将近。此人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玖觉得这话充满了玄机,想细问,碍于脸面,又问不出口。老太了然地牵了她的手,笑眯眯补充道:“这桃花,是撞上来的。”
小玖一愣,她已经塞了一颗腌梅继续打瞌睡去了。
夜半时分火车终于到站,下车的时候,小玖走先,一回头就不见了那半仙老太。她打电话给付静,付静在那头哇哇大叫,说姑奶奶你怎么才来,我这会儿已经起床准备陪新娘子化妆去了,这样吧我找人去接你,什么?你就别管是谁了,到时候见到,准吓你一跳。
穿苔绿色大衣是吧,小玖远远看到,报亭边的玉米摊前,背对着她,就好像站着一个穿苔绿色大衣的男人。她想叫,才发现忘了问付静他叫什么名字,于是扭头拎了行李袋,向报亭跑过去。
却不想有人从斜里冲出来,快,而且很大力,砰的一声,撞上了。小玖只觉得半个身子一麻,行李掉到地上,人也被弹开了好几步。还没回过神来,撞她的男人已经拉住她,面带惊喜地笑起来:“颜小玖,你变化真大!”
男人穿着烟灰毛衣,灯光下微笑的面容很俊朗,还有点熟悉。小玖正犹疑,他已经自报家门:“不记得了吧,我是何书良,九三三班的那个,你们叫我良师哥……付静让我来接的,原来是你啊。”
小玖又看看报亭,那苔绿色大衣已经拎着皮箱走了,原来也不过是旅人。何书良笑得更欢,说:“原来你认错人,苔绿色大衣是吧?我怕你久等,刚才赶太急,停了车就跑过来,没来得及穿大衣呢。怎么,要验明正身吗?身份证我可带着。”
小玖面上一红,主动亲热地搀起他的胳膊说:“我可认得你,走吧师哥。”
[渐进]
付静听小玖讲到车站一幕,笑得前仰后合。她说,怪谁呢?都怪何书良,见美女太激动了,连个电话也不知道要先打。
小玖低头抿嘴笑,何书良也不反驳,随着众人鼓起掌来。这时候台上一对新人正被司仪作弄,台下四面都在起哄,叫着要再亲一个。新娘子害羞,半个身子躲到新郎怀里,小玖有点恍惚,这个满脸娇态幸福洋溢的女子,果真是当年那和她睡在上下铺,成天把恨嫁二字挂在嘴边的黄毛丫头吗?纵是这大堂艳得俗气,这礼酒备得简陋,这堂上君不尽人意,这堂下客良莠不齐,但满屋的喜气洋洋,满屋的恭贺祝福,令小玖心里,难捺地翻江倒海。
小玖暗叹一声,再抬眼,撞上的是何书良似有深意的笑。这一晚,他没与小玖有任何实质性的交谈,但关于他,小玖却知道了不少。
宴散的时候,付静和小玖住宾馆同一间房,一整夜,付静口中讲的都是他。她趴在枕头上,含情脉脉的样子像二八少女一样天真,她说:“今天陪毛毛化妆,小丫头得意得真叫人吐血。女人果然找个好归宿才是正经事,你看当年的一干姐妹,热恋的热恋,嫁人的嫁人,今天席上一坐,好像余下的也就咱俩了。欸,你说何书良这人怎么样?听说刚从美利坚回来,在学校已经混到教授,三十有二,房车俱全,不容易啊!”翻了个身头枕手,她又感叹,“关键是人踏实,还特孝顺,顾家,责任感强,还得学生喜欢呢。对了,听说明年还预备提他当副院长……”
小玖笑:“旁的我不看,这个人,口方鼻直,高额浓眉,看人不邪,不私,还是当年我们那个优秀到令人牙痒的良师哥。”
付静猛地坐起来,欢天喜地道:“小玖,可见我眼光不错吧,好时机不可坐以待毙,我追何书良,你说怎么样?”
小玖不作答,闭上眼假寐。良久,听到付静的声音传过来:“千金易得,佳婿难求。你说是不是小玖?我们都不年轻,等不及,也错不得了。”
小玖的左眼皮在跳。她想起撞桃花这一说,心一下子揪成了一团。
这一夜无眠,天明的时候,付静还在梦中,何书良竟然来电话,约小玖出去喝早茶。
小玖站在门口问,要不要叫上付静呢?何书良轻轻掩上门说,叫她睡吧。
小玖觉得有点不妥,可何书良的眼神不阴暗不闪躲,孩子一样,温暖而坦荡。小玖思忖片刻,也就大方应允。吃完早餐何书良干脆关了手机,又驾车领着小玖四处游,进寺上香,兜滨江路,看画展,逛国贸,一整天下来,小玖脸上的笑就没停过,嘴角都是酸的。
傍晚时何书良又带她过江吃饭,返程天已尽黑。那天正下雨,深冬时节,车在空旷的马路上缓行,雨刷在窗玻璃上沙沙滑过,夜显得格外寂寥。
一路闲聊,车就已经上了大桥。雨转小了,车滑过桥头岗亭,小玖正被何书良讲的异国趣事逗得哈哈大笑,猛然听到一声闷响,然后车身一歪,速度很快慢下来。
竟是突然爆了胎。
何书良下车查看,窗外有雪开始降。桥头大风,疾驶的车就像箭一样,飞快从他身边掠过。四周太静,江上偶有轮渡鸣,小玖站在大风里,静静等他换轮胎。灯光像橙黄的果汁一样,把夜色越流越沉,大雪降得更肆意,她为他撑伞,再回到车上去时,仅仅一个拂去肩头雪花的动作,就让狭小的车厢里,流出了过于浓烈的暧昧的甜。
何书良伸手开音乐的时候,碰到了去试暖气的小玖的手。他没说对不起,也没缩回去,良久以后,他说了句:“你的手,真凉啊。”
车行得愈缓,朝着江对岸一路渐进。落车之前,两人再无任何交谈,那段过江的路程,《Moonlight of Capri》一路流淌,成就了甜蜜非凡的天堂之路。
[斟酌]
对于小玖和何书良的单独出游,付静颇有微词,但很快被新的计划转移了注意力。毛毛小两口准备去海南度假,几个整蛊的同学不肯放过他们,非闹着要一起跟去。付静问小玖,你去不去呢?毛毛说了,要去,大家干脆出去好好玩一趟。
小玖有些犹豫,单位没请几天假吧,回去晚了,少不了又要假条检查补上一大堆。何书良却也在劝,去吧,机票我都已经订好,找了个朋友做地陪,行程不用我们担心。半晌他又轻声说,颜小玖,这一趟,少不得你。
何书良的话,有点叫小玖失眠。付静不是滋味地说,早知我也拿乔,看何书良如何来劝,不过说不定是自讨没趣,谁不知道,在学校那会儿,何书良就对你有意思了。
黑暗里小玖有些暗自欢喜,毕竟,到这个年纪还能令一个条件优秀的男人对自己“有点儿意思”,小玖的心,难免轻飘起来。
于是黑暗中,她倏忽忆起很多往事。一段一段,连载待续。
她明白,回忆是一种斟酌,斟酌是为了选择。
寻常女人一过二十五,身边尚无良枝可栖,管你是谁,少不得要心急。更何况像小玖这种上人之姿、中人之才、下人之运的二十八岁大龄剩女。恋爱倒是谈过,若总结一把,倒是本三回九转的爱情小说,小玖还曾自嘲地想,可以取名为“颜小玖的三个恋爱瞬间”。
只是这三个瞬间,跨越了小玖最好的一段青春华年。
二十三,情窦初开她只记得做保姆
那时候小玖刚毕业。
在她这个年龄层的女孩子里,她属于比较晚熟的典型。规规矩矩念书,在校期间从来不敢谈情说爱,理由一定是学业为重,所以到了二十三岁,已经是工作一年有余,初恋这才姗姗来迟。
再回首初恋,小玖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年轻男孩儿叫小叶,小她一岁,一开始是个痴迷的乐队青年,离开学校以后,也没忘顺便把对音乐的热情带走。于是他的生活过得充满旋律感,是社会新鲜人的英勇无畏。他太容易激情澎湃畅想未来,许给她好多浮华不实的承诺,比如海枯石烂天长地久,比如锦衣玉食香车豪宅。他的理想总是无限大,有一次他买回一台电脑,通宵通宵地拆装拼接,他扬言立志,要成为中国的比尔?盖茨;半个月之后,他又改为打通宵游戏,这一次他的目标是——收购盛大!
而那时候的小玖,却是心满意足且全情投入。投入让她感染到了小叶的热情,一天二十四小时,恨不能掰开成四十八,半数给工作,半数全部给他。
小叶的正职是在一家仪表公司做市场销售,一份浮躁又辛苦的工作。不捣腾电脑理想之类的时候,每天早出晚归,回来也是与客户打哈哈讲电话。累了,有时连脸也不想洗,和衣往床上一倒,至第二天早上,又随手抓件衣服就朝公司出发。
小叶其实很上进,但生活习惯却实在太差。也不是不讲究的,每天出门都西装革履裤线笔直,头发打理得清清爽爽甚至还喷上男用香水,但有谁会想到,卫生间里能一整个星期泡着脏衬衣脏袜子,牙刷用过大半年不曾换新,马桶的尿渍散发着恶臭,乱堆的方便饭盒都能生出虫来。
一开始小玖习惯于原谅他并纵容他。男孩子,家中独子,独立生活能力差点,不太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个年龄的男孩谁不是这样呢?工作已经够烦累,这些家事,就不要再过分苛求他了吧。就算个人卫生习惯不太好,也是需要慢慢教的,恋爱即是这样,教人成长,同步调的生活习惯,也是学习内容。
因此她便时常替他收拾房间。扫地擦窗自然不在话下,洗衣做饭也是甘心情愿的事,后来发展到甚至是干洗头发和足底按摩,也成了她每星期有几天必做的功课。轮到连带操心买衣服挑领带之类的事了,还自觉培养了气氛增进了感情。于是小叶逢人便夸:女朋友温柔体贴贤淑听话啊!
多美的形容词,足以令一干男同事好哥们羡煞。
而八字封条,却牢牢粘在她身上,摆不脱,甩不掉。有点旧式女子贞节牌坊的味道,光环是男人给的,酸楚需得自己挨。
生活是这样辛苦和乏味:永无止境地蹲在卫生间里搓洗他的脏衣服,戴着塑胶手套刷马桶和清理厨房**,还有盯着墙壁上咔咔响的时钟在深夜里等待,服侍完醉酒的他上床后,独自对着窗外渐渐发亮的天空发呆。
这样持续了两年多,不知是哪一天,小叶喝醉回家,昏沉沉又醉醺醺,呕了一马桶秽物,然后倒在床上鼾声渐起。小玖凑过去为他脱衬衣,他嘟囔了一个娇媚无比的名字,翻身搂住枕头继续沉睡,小玖拎着那件衬衣,白色领口上,有一枚糊掉的桃红色的口红印。
那一整夜,小玖蹲在卫生间里反复搓洗衬衣领口。等到洗完衬衣的时候,天已经放亮。继续清理,小叶的鼾声还在卧室里响,小玖在用清洁刷狠狠刷完马桶的黄色尿渍以后,撑直疼得差点站不起来的腰,看着卫生间大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那镜子里蓬头垢面双眼浮肿的邋遢女人真是自己吗?黄色塑胶手套还在嗒嗒地滴着水,看起来让人发呕的清洁刷上沾满了头发,她一屁股跌倒在地上,狠狠地叫自己的眼泪,把这段辛苦而无望的初恋做了个彻底清洗:她从此,脱离了照顾一个大孩子的保姆生涯。
二十五,这一次她面对一只软烂的柿子
其实这一次,她不是没有好好爱。
和郁森在一起是半年后的事了。同事介绍的人,忠厚、本分、无不良嗜好,至关重要的是对人温柔体贴、有规律的作息和良好的卫生习惯。
在一起的时候小玖倒真觉得放松,也能从点滴细节中体会到一种被重视、被宠爱。郁森是恋家男人,每晚必定早早回家吃饭,有空闲时间一般都情愿待在家里,摆弄摆弄阳台上的花草,在客厅里喂喂鱼,或是看点书听点音乐,到傍晚的时候也会去楼下走走,到附近超市买点东西。
生日的时候,郁森不忘送她礼物。一瓶香水,一张CD,吃一餐浪漫的晚餐,看一场煽情的文艺电影,在路上散步的时候,记得牵住她的手,偶尔会给她一个温柔的吻,就像是大学校园里的小情侣一样,那么浪漫纯情。
但这时候小玖已经二十六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郁森求过婚,妈妈在电话那头很紧张,特派了表姐过来替她参考。表姐年前嫁到某局长府中,住百万欧式小洋楼,开一辆尼桑天籁,通身名牌,怎么看怎么风情荡漾。妈妈的意思很明显,表姐会挑男人,尤其是适合结婚的男人,她算作是,小玖的第一把关人。
表姐却是半点也看不上郁森。她苦口婆心劝小玖:跟着这样的男人除了一辈子住职工房喝白菜汤,就连买件上百块的衣服,也要仔细想一想。小玖啊,你条件不差,何苦这样委屈自己?
她这样一说,小玖心里也就有了疙瘩。仔细观察郁森,真有太多小气寒酸不够得体大方的地方。中秋单位发月饼,他算是孝顺,自己不舍得吃,留了一个多月让小玖带回家孝敬老人家,但不知他是否注意到,那月饼上薄薄的一层霉霜;极少数情况下,他也会带小玖出去吃饭,总是步行走到脚软,路过海鲜馆西餐厅日韩料理,找到经济小炒店才肯坐下;就算是在小玖生日的时候送香水,也要从淘宝网上买标价三折的清仓品(出厂日期面目模糊,吊牌价码却标得分明);看电影倒是经常,却是不进电影院的,宁可买五块钱的盗版碟,回家对着十二寸电脑小屏幕接受强辐射。
生活拮据还不是关键,最重要的问题是,郁森从来没有认为这样的生活不够完美。单位出钱进行岗位培训,他是情愿重看一场八百年前的足球赛事,也不愿多花一分钟去看看课程内容;到了年底交报告评业绩,他就算是排在全部门倒数第二,也不会想着做好下一年的工作计划,还总安慰小玖说没关系,反正还有个倒数第一。
没有人愿意由始至终捱清苦日子,尤其是顶着表姐压力的小玖这样的女孩子;但比起捱苦日子,更没有人愿意跟着一个平庸窝囊不求上进的男人过一辈子。所以分手的时候无论郁森在她面前哭得多么伤心欲绝,小玖还是下定决心对他说:对不起,我不可能一辈子守着一只软烂的柿子。
二十六七,遇上老男人是一段叫人愤懑的小插曲
在郁森之后,小玖一度对爱情失望。有大半年时间,她懒洋洋地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包括相亲和恋爱。
妈妈显得很着急,毕竟二十六七岁已经不算一个可以随意挥霍浪费的年龄。于是表姐出面介绍男朋友给小玖,这一次介绍的男人是章中华。
表姐这样劝小玖:女人图什么呢?青春有限,年华易逝,爱情太过镜花水月不着边际,现实生活又是青面獠牙冷酷无比,我们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没时间再捞感情,所以好歹就只求能有点美容可做、有点麻将可搓了。
表姐的理论曾在一段时间里叫小玖心悦诚服,于是在一个星月极其浪漫的夜晚,白色尼桑载着她去了一处私人别墅,以庆生为名,介绍她给章中华。
章中华早年做餐饮生意,而后转战房产,十年下来已有不容小觑的成绩。商海沉浮数十载,谁也难免端上架子显得牛气,只是他对小玖却格外殷勤耐心,不时主动找话题,表姐私底下说,这人念书不多,生意场上混,全靠一颗聪明绝顶的脑子,所以对读书人格外尊重,你在大学里当老师,难怪他待你更不一般。
可小玖思考的却不是这回事。她一整个晚上都忍不住盯着章中华那颗几近谢顶至葛优的肥硕头颅看来看去,他怎么看,也像是五十近前了。他这个年纪,若是老婆不死结婚再早些,该是她父辈这一层了,且不说身材长相是否有碍观瞻,单只是对着他绝顶的头颅,她怎么也不可能面对着“父辈”生出男女之情来呀!
小玖心里于是愤懑难耐,想我这样条件尚佳的闺阁女子,何至于跳楼甩卖到这种景况?更何况那章中华喝过两杯下肚,就已经是双目充血步履蹒跚,小玖担心他恐怕早已是高血压、脑血栓、心脏病以及肝癌肺癌类的机能衰败综合体了。
于是这段插曲就以飞快的速度响起又结束,章中华几次邀约她晚餐被拒后,小玖知道,就连同表姐,她也是一并得罪了的吧。
[扑火]
隔天小玖起来,顶了两个乌青的大黑眼圈。
何书良在宾馆大堂里等她,一行人欢声笑语,直叫她不要扫兴。她转头看何书良,后者正一脸热切地望着她。
付静说得对,这个男人,多的是女人想收降他,既有相处的好机会,又不是才进校园,矜持这等戏码,不当道了。小玖便过去挽毛毛的手,说,那就去吧。
飞机上小玖和何书良一排坐着,中间夹着付静。小玖很沉默,始终面对窗外看浮云。空姐端来餐点,她也不肯吃,何书良细心地为她讨了条毛毯,她盖上就合眼补眠。但心里乱糟糟的怎么也睡不着,听付静和何书良一直在说话,又烦躁起来,有些后悔不该来,或者只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这中间,不是还隔着一个付静吗?
然而在到达海南的第二天,她与何书良,就和大部队走散了。那天她被海滩上那些卖小珍珠小扇贝的摊子给吸引住了,流连半晌,抬头叫付静的时候,才看见只有何书良站在椰树底下朝她笑。
何书良说,不着急,我已经给她们打过电话,咱们在住处碰头,来,你再慢慢挑吧。
小玖突然觉得很尴尬,尴尬之外,又有说不出的感动。回去的路上,何书良一直逗她说话,还用他腕上的一串佛珠,换她在海边捡到的大海螺壳。他驾着朋友的三菱车,她规规矩矩坐在副驾,车在海滨公路上扬起幕帐一样的沙尘,何书良松开半边手,侧过身子来要为她把那串佛珠戴上。身后突然一声喇叭响,何书良手一打滑,车绕个急弯改了向,抬头又遇上另一辆车,他顺向猛打方向盘,停不下,却又突然反向再打,以至于车扭出一个巨大的S,险险避过前后,颠簸着冲向路边,一个急刹,才终于停下。
小玖看清了何书良的动作,他挡在她身前,用一个半环的姿势,想替她减缓预想中撞击的疼痛。当然她是系了安全带的,气囊也没到打开的程度,但她真想不到的是,何书良在那一刻,竟然会反打方向盘。
副驾是死亡之位,紧急情况下最先受到冲撞的位置。但是刚才,何书良分明是反向打盘,用自己这一侧,去迎向道旁的护栏。惊魂甫定,何书良已经握住她的手连声问,有没有事,有没有事?小玖说不出话,猛然间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等到哭完扬起红通通的脸,何书良的唇就贴住了她的泪眼。
那趟旅程真是疯狂,要不是小玖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何书良早已将两人的关系昭告天下。但也无妨,在大部队后面,两个人拖拖沓沓地走,牵牵手,偷得一个吻,甜蜜又刺激。海边浴场,戏水,日光浴,水里面何书良的手就放在小玖腰间,沙子下面,两个人的脚趾头如歌中所唱,碰触摩挲,蠢蠢欲动。
何书良心急,不止一次地说,小玖,我们宣布吧,连结婚一起,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小玖摇头,虽说认识多年,但相处才不过几天,会惹大家笑话。其实她心里还在想,也不知付静知道了,会怎么想我。
返程以后,何书良背着众人,再留了小玖几天。那几天的热情,小玖觉得,就和飞蛾扑火一样,恨不得光明永驻,恨不得一瞬间烧成灰烬。
付静来电话,问小玖可有安全到达,小玖怕她打电话去单位,便谎称想妈妈回了老家,顺便探望一下表姐。接电话的时候何书良在旁边闹她,怂恿她干脆明说,她犹犹豫豫挂断电话,何书良就扑上来擒住她,说,爱撒谎的小坏蛋,看我怎么罚你。
两人说着就滚进了床里,小玖边喘边说,明年夏天好吗?明年夏天我带完这届毕业生,就辞了工过来,到时候,我们再宣布好吗?
何书良叹口气,无奈地望着她:那好吧,到时候,就直接宣布结婚。
那天夜里,小玖枕在何书良宽厚的胸膛上,觉得整颗心里盛满了欢喜和满足。他英挺的鼻在她耳边呼出规律的鼻息,暖如爱情,稳如生活,又妥帖,又亲密。这时候小玖的脑海里竟浮现出历任恋爱过的男友。小玖想,拿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和完美的何书良相比。这个男人沉稳、上进、体贴、俊朗,有良好的品格,亦有光明的前程,更难得,他只对她一人钟情忠心。这个男人,就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极品,集中了所有优点和效用,能满足你任何一种偏好和需求。
[迷途]
不久之后是春节,学校放假,小玖预备在回家之前,悄悄去看一趟何书良。成行之前,妈妈突然打来长途,说让她赶紧回家,表姐家出大事了。
小玖是在腊月二十赶回去的,已是年关,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只有向来高傲的表姐,悲着愁着,成日里在小玖家哭哭啼啼。这一次是表姐夫彻底翻船,上面派人来查,贪污腐化,行贿受贿。罪名下来,表姐夫扛不住,带着小情人跑了。虽说落网是迟早的事,但查了房子冻了账户,苦了表姐无家可归,后半辈子,衣食无着。
若是在平时,表姐从来不屑于踏进这套小小的两居室,现在,缩在小玖被窝里的表姐发也散了、妆也花了,拉住她的手哭得肝肠寸断,少不得又与小玖话心得:别对一个男人太有信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把你的生活折腾得面目全非了。你姐夫,他在外面寻开心我不说,他公事上整下一堆烂摊子我不说,可他怎么也得给我安排个活路啊。小玖你听着,男人伤起人来,最毒。表姐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什么样风光得势的男人都靠不全。
小玖也不说话,只当她在发牢骚撒怨气。她心里想的是何书良,这个男人令她庆幸,值得她充满信心。
小玖在家陪表姐过了一个漫长的春节,有时候她给何书良打电话,两个人对着话筒傻傻地听对方呼吸,不知道说什么好。除夕的时候,付静打来电话问候小玖和她妈妈,她说在报纸上看到小玖表姐的事情,很关心,不知现在怎么样了。那天两人聊了很久,付静问她,那个章中华怎么样了,你现在还和他来往吗?幸好当初抽身快,听说他又新找了个三流小明星,连带着出事了。小玖有些不高兴,说我和他又没什么关系,付静赶紧转移了话题,问,还有郁森呢,不会还住在单位那间单身宿舍吧?当初他对你可是真的,就是条件不太好,你看不上他,也有道理。小玖激动起来,说我和他分你是知道的,怎么会是嫌弃他条件不好,要说不好,小叶比他条件更差。付静自知踩了地雷,赶紧说,小叶就算了,搞营销的,没什么前途,你也说了,还得要你照顾他,简直就是个拖累。
小玖半天没吭声,一个拜年电话,打得两人都不开心。挂断电话小玖对妈妈说,付静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了。妈妈在一旁头也不抬地说,所以你赶紧找个可靠男人嫁了吧,否则就像付静和你表姐,对男人一肚子怨气。小玖在一旁只是笑,说您别操心le .
过完春节,趁还没开学,小玖决定去看一趟何书良。到达的那天是情人节前夕,小玖在车站打何书良电话,他开车来接她,小玖察觉到,他没有明显的兴奋,也没有明显的惊讶。
那天晚上正在客厅里吃东西的时候,付静突然打电话来,说听小玖家里人说,她一个人跑来了。付静说你在何书良家吧,我马上过来。
付静来得很快,大叫着小玖不够朋友,为了贪图何书良这个免费司机,第一个到的竟是他家。三个人坐在客厅里开了几罐酒,在电视的嘈杂声里给毛毛打电话。在等毛毛过来的时候,付静突然指着电视大叫:“小玖快看,章中华死啦!”
是小玖老家的卫视频道,经济新闻联播。播报员一丝不苟地念:“地产大亨章中华因心脏病突发,于今日凌晨三点左右在中心医院病死。因涉嫌行贿数额巨大,日前,传闻与章某有染的X小姐已被公安机关提审,但由于章某的突然死亡,使案件调查陷入僵局……”
小玖看着照片上面相肥肿的章中华,掩了眉,心下唏嘘。付静却以为她在难过,劝慰说:“这种人,迟早的事,你又何必难过?该庆幸的是,当初你跟他没了下文……”
这番话说得不轻不重,小玖看了一下何书良,他已经站起来,去厨房里取啤酒去了。
仿佛有什么,便开始慢慢发生变化。
小玖在这个城市,为一个男人作出的一场奔赴就变成了马不停蹄地拜访旧友。单独相处的时间变得极其有限,更多时候,是付静替她约好昔日的同学出来吃饭唱歌。当然,大多时间也是住在付静家,何书良开车过来接过她几次,急急约会,草草收场,半月的行程,仓促得就像是首脑会晤。
离开的前一夜,小玖在何书良家里过夜。妖娆的睡衣是小玖偷偷去国贸买回来的,只有开始不自信的女人,才会迷信这种方式可以扭转败局。何书良的敷衍明明白白,小玖无措地问,你在生气吗?你在气什么呢?
何书良摇摇头,把自己更深地藏进她身体里。
小玖就无语了,她有些悲观地问自己,不久前的那些激情呢?那些浓烈的痴傻的甜蜜的难分难舍的爱的誓言呢?爱情快车,是不是已经驶入了一段迷途,总有一股什么力量在拉扯着它偏离轨道,而前方明明已经看得很清楚的站台,那个叫做何书良的目的地,怎么又冷了风,凉了月,生了衰草败了花枝,而端端的良辰美景,为什么,又全都付与这凄风冷雨的奈何天。
[失据]
小玖回了学校,再打电话找何书良,就有些困难了。春天来的时候,小玖突然察觉身体的变化,好像是一颗种子,在她腹中正破土萌芽。
那天从医院出来,小玖站在马路边给何书良打电话。电话通了,何书良很有耐心,连小玖那么语无伦次的话,他都能听完而且听懂。然后他用极温柔极温柔的语气说:“我们不要他好吗?你知道,有些事情,我所听到的和你有关的,太复杂。”
小玖的脑子里像是放了一朵烟花,原本黑压压的一片,被炸成了五彩斑斓。她激动起来,问:“我的什么事?什么事太复杂?”
“……章中华,那个与你纠缠不清后来又另觅新欢的富商;还有郁森,一个才华横溢却因为家境贫寒被你瞧不起的男人;当然,小叶就不说了,只是个孩子而已,但你怎么可以爱过他又不遗余力地打击他?小玖,我以为你单纯,我以为你善良,但你却有太复杂的过往。你走之前的那夜,竟天真地以为我与章中华之流一样,仅用身体就能说服我。你令我失望至极,你和我在一起又是为了什么呢?你有没有,为了一个教授夫人的头衔?为了后半生的衣食无忧?为了车?为了房?为了钱?甚至是,为了性?……”
小玖的手在抖,抖得连手机都拿不住。急匆匆地,她挂断电话,寻了个偏僻的地方,放声大哭。她哭得手脚冰凉,筋脉亢张,额角抽搐,四肢乏软。她想起表姐的话,男人伤起人来,最毒。这是一个被伤害过的女人才会说的话,是作为姐妹,掏自肺腑的话。
小玖倔强。孩子怀上,如何也是骨血一滩,纵是路再难,也要为他讨个清白。
小玖悲愤。那些空穴来风的流言,如何能被何书良质问得理直气壮?而这些流言,又是风吹自何处?如何被扭曲、夸大?
小玖不甘。不多时日,她接到毛毛电话,说何书良与付静要在月底结婚,她心里顿时明朗如镜。她仍是拮据,但买了车票,决心再去他城,问一问,那个曾经并颈而眠的姐妹。她预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要当着众人的面,送给付静,要解释给何书良听,然后再把他完好无损地夺回来。
天仍黑得像墨。腥而浓酽的墨。
城市里有风声,这一次,像冤魂在哭。
倒春寒,大衣也挡不了风。小玖腹痛,一步步捱去结满喜字的酒店大堂。可她到底是来晚一步,台上在叫礼成,宾客们鼓噪,掌声雷动。她的座位最靠门边,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一起。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掉,雾蒙蒙看过去,付静穿着妖娆的红旗袍,端酒杯的指甲涂得鲜红,正一桌一桌敬过来。
终于到了小玖,付静的脸上,笑容依旧。她与小玖碰杯的时候眼里有一星泪光,她伏在小玖耳边轻轻说:“我说过,我们这样的年纪,等不及,也错不得了。”
小玖失据。面对这样的付静,她无话可说。
付静顿一下又说:“是他先不肯信任你,找我来问。我不过除夕夜打个电话令他听见,不过说了点碎语闲言……”
小玖的掌心捏出了微汗,在接过酒杯的那一瞬间,她的手高高扬起。
但她真的打不下去,打下去,又有什么用呢?迟了,总是迟了。她突然想到了这些年来所遭遇到的男人:有理想的不踏实,踏实的男人太窝囊,不窝囊的男人鄙陋老朽,而要是什么好条件都占齐全了,那他就一定是别人的老公。
小玖的心,一点一点,裂成灰。留着那只没有甩出去的耳光,她喝完了那杯酒。泪从眼角斜斜没入鬓边,她倔强地仰着脖子,一双手,却在抖。
是时好些旧识已经围上来,隔着桌,指指点点小声说,对,和富商纠缠不清的就是她。但小玖却没想到,连毛毛也气急败坏跑过来。她哪里还是与她枕着一床被子说悄悄话的小丫头,她一把掐住她的手问,你想干吗?你不要乱来!没想到小玖你是这种人,之前你跑来缠书良,阿静已经被你伤害够了,难得她不计较,现在你反倒有脸来闹场……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把小玖淹没了。她像是置身孤岛,却又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她忍不住问自己,到底什么是真呢?
可是“真”,又重要吗?
她猛然间抓起桌上的酒杯,照着门边的红花喜牌摔过去,酒杯砸在硬纸牌上又掉落在地,当啷一声,四散如飞花碎玉。她便更快地捡起一块碎瓷片,不是割腕,不是朝付静扑将过去,只是狠狠捏在手里,克制着,抖着,深一些,再深些。
痛到极致,她知道,挽回这种事,不必了。
她放掉手里碎瓷,没掉泪,一手红,推开何书良时,印在他胸口,像一朵新郎喜花。然后她拂整齐凌乱的发,越过面色发白的他走掉了。他伸了伸手,却也只是徒劳地,兜住一掌空。
她知道,在何书良心里,从此有了一个结,这个结,除她以外无人能解。
[归寂]
第二天夜里,小玖买返程票。
没有卧铺,好不容易,从票贩手里弄到一张站票。
小玖的孩子没了,就在白天。她面白如纸,站在硬座车厢走道上,看到空位就像濒死的骆驼看到绿洲。
很快有人回来了,她轻声哀求:“我不舒服,坐一下就走,麻烦你了……”
但别人并不像她一样好说话,那整夜,她如一道幽魂一样,又站在了骚味扑鼻的厕所门外。一个面目熟悉的老太正打瞌睡,醒来牵着一个年轻女孩的手说,那桃花,是撞来的。
关于桃花的卜语,小玖从此不再相信。
小玖只相信,男人是一种毒,而为得到他们的爱,女人,也会变成另一种毒。
过完二十九岁的生日,小玖亦不再惧怕妈妈的唠叨声。
结识了新的朋友,新的朋友又再经历结婚生子的喜乐之事。
只有小玖的感情生活里没什么动静,朋友就老说她,你要求不要太高,恋爱结婚嘛,差不多就好。小玖却只是笑,像是参破了某种玄机。
但真正的玄机,她许久之后,才能参破。
这年是2006年年末,小玖即赴三十。终于买了新房,接了妈妈一道来住。这天去超级市场采购日用品,岁末大减价的横幅铺天盖地。有洗发水推出的“超效柔亮二合一”,有面霜的“美白补水双效合一”,有奶粉广告提醒“补锌补铁补钙三合一”,还有家电专柜新式烹饪器打出的“煎炸炒蒸煮多功能合一”。
小玖站在喧嚣的人群中,突然生出感慨来:是多么苛刻的要求,要寻找到那个多合一。
总没有一个男人是多合一。他只能是“或这样”与“或那样”,而不可以是“和这样”与“和那样”。若全力要求完美,会发现总有人不是轻浮躁动就是困窘窝囊,又或者不是太老太丑就是告别了单身。遇不见对的那个人,就难免还会有错误的人留给你谎言、背叛、怀疑、轻贱,还会有男人自私、小气,无法容忍你些许的过往。
小玖终于明白,这要求本身,就是一种毒。爱得太过复杂,爱得太过完美,爱得自轻、自怜、自傲、自负,甚或爱的本身,就是一种可以伤人的毒。
武林秘笈上说,有一种毒,七步成殇。小玖想,从前兆到归寂,这七步,她已经历经浩劫,涅槃一场。假若赴死一次得而重生,七步轮回,那种毒,便该解了。
从此她望可以爱得简单,爱而无伤。
[ 本帖最后由 NaNa银 于 2008-5-15 23:52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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