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7)
亚瑟热切地弯下腰要去吻她。就在这一瞬间,我和范·黑尔辛从刚才被那个声音惊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同时伸手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拽了起来。没想到,我们使的力气这么大,以至于亚瑟几乎被顺势拖到了房间的另一头。“为了你的生命别这么做!”他说,“为了你与她还活着的灵魂,不要这么做!”范·黑尔辛站在亚瑟和露茜中间,就像一头背水一战的狮子。
亚瑟被甩到后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在他激动得无法自制之前,显然他意识到所处的环境。他只好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我一直紧紧地盯着露茜,范·黑尔辛也一样。这时,她的脸开始微微地抽搐起来,尖牙紧咬在了一起。随后,她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随即,她又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柔和。她伸出了苍白瘦弱的手,把范·黑尔辛的那只古铜色的大手拉近自己,然后吻了一下。“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她虚弱地说,话语中含着一种哀伤,“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也是他真正的朋友!哦,好好保护他,让我去吧!”
“我发誓!”教授庄严地说,他跪在露茜身旁,举起了她的手,好似在宣誓一般。接着他转向亚瑟,对他说:“来吧,孩子,来握着她的手,并亲吻她的前额,只能亲一次。”
他们久久地凝视着,直到永别。露茜的眼睛又一次合上了。
一直在旁密切注视的范·黑尔辛拉住了亚瑟的手臂,把他拉到了一边。露茜的呼吸又加重了,但突然停止了。
“结束了,”范·黑尔辛说,“她死了!”
我扶着亚瑟把他带到客厅。他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悲哀地抽泣起来,那种声音简直让我不忍听下去。
我回到了房间,范·黑尔辛还看着可怜的露茜,他的神情比以前更凝重了。而露茜的身体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死亡让她的美丽部分重现出来。她的眉头和脸重新舒展开来,甚至连嘴唇上那种死一般的惨白也不见了,似乎是因为血液已摆脱了心脏的负荷而重新回到了脸上,从而让死亡看起来更安详宁和。
“我们认为她是在睡着的时候死去的,同时也是在死的时候睡着的。”
我站在范·黑尔辛旁边,喃喃自语道:“可怜的女孩,她总算平静地离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教授转过身,神色严峻地对我说:“还没有,咳,还没有,一切才刚刚开始!”
当我问他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只是摇摇头回答说:“我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等着瞧吧!”
第十三章(1)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续葬礼安排在第二天举行,这样露茜就可以和她的母亲埋在一起了。我参加了葬礼的整个过程。那个彬彬有礼的葬礼承办人总是摆着一副谦恭有礼的面孔。就连他的职员也都沾染上了这个毛病。甚至那个负责遗体美容的女人,当她从灵堂出来时,用一种机密而又专业的口吻对我说:“她的遗体美容做得棒极了,先生。能够为她美容真是荣幸。可以毫不过分地说,她会给我们带来声誉。”
我注意到范·黑尔辛在这里寸步不离,可能是因为这里的琐事杂乱无序的缘故吧。露茜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亲戚,而且亚瑟第二天还得赶回去参加父亲的葬礼。我们无法通知那些本应该到场的人。在目前的这种情况下,范·黑尔辛和我只能把阅览法律文件之类的事揽在自己身上。他坚持要亲自浏览露茜的文件信函。我问他为什么,我担心他一个外国人不懂英国相关法律的要求,这样可能会遇到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回答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忘了我不光是医生,而且也是一名律师。你也知道,当你想避免验尸的时候,我却有更多的事情要避免它们发生。房间里可能还有更多像这样的文字。”说着,他从自己的小记事本里拿出了那张在露茜胸口发现的信笺,露茜曾经在熟睡的时候想把它撕碎。
“一旦你找到任何已故韦斯特拉夫人的律师的联系方法,赶紧写信给他,同时把她所有的资料都仔细封存起来。而我,今天会整晚在这里和露茜小姐以前的房间里检查一下,看看到底会找到什么。如果让她的思想流落到陌生人手里就不好了。”
我听从了他的安排,过了半个小时,我找到了韦斯特拉夫人的律师的名字和地址,于是给他写了封信。我告诉他我把她所有的文件都整理好了,并且还把有关埋葬地点的详细地址也告诉了他。
当我快要把信封起来的时候,我吃惊地看到范·黑尔辛走进房间对我说:“我能帮什么忙吗,朋友?我现在有空,如果可以的话,我愿为你效劳。”
“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我问。
他回答说:“我并没有在找什么特别的东西。我只是希望,而且也找到了一些信、备忘录、还有这本写了没几天的日记。它们就在这里,不过现在我们最好对这些只字不提。明天晚上我要去见那个可怜的男人。经他允许后,我将用到这些东西。”
当我们把手头的工作都完成之后,他对我说:“现在,约翰,我想我们该睡觉了。我们都需要好好睡一觉,休息好了才能恢复精力。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今晚用不着我们了。”
上床之前,我们去看了看可怜的露茜。丧葬人员显然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露茜的房间已被布置成为一间小型的灵堂。屋子里到处装点了白色的花,仿佛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憎了。在被单的那一头盖着死者的脸。当教授俯身轻轻把被单掀开一点时,我们都被眼前的美人惊呆了。
在明亮的烛光下,一切都很清晰。死后的露茜恢复了往日的可爱形象,尽管她离开人世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但时间不但没有破坏她的形象,反而使露茜恢复了生前的美丽,以至于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美人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教授看上去神情肃穆。他并没有像我那样爱过她,所以他不会为她落泪。他对我说:“呆在这儿等我回来。”说完便离开了房间。不多久,他拿着一把从大厅的盒子里取出来的野大蒜,那个盒子以前从没有被打开过。教授把这些大蒜花和其他的那些花一起放在床上以及床的四周,然后取下自己脖子上的一根缀有小小的金十字架的项链,把它放到了露茜的嘴上,最后他把床单重新盖到露茜的身上,之后我们便一同离开了。
后来,当我在房间里准备脱衣服睡觉的时候,我听到了敲门声,接着教授急匆匆走了进来,他对我说:“明天我要你,在天黑以前,带给我一套手术刀具。”
“我们得进行尸体解剖吗?”我问道。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的确要动手术,但不是你想的那样。让我告诉你吧,但是可别对别人说。我想割下她的头,挖出她的心。啊!看你这个外科医生,吓成这样!我亲眼看过你手不抖心不跳地给各种死人和活人做手术,而别的学生都吓得发抖。哦,我肯定不会忘记,亲爱的朋友,你曾经爱过她,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定由我自己操刀,你只要帮忙就行了。本来我想今晚就做,但为了亚瑟,我不能。明天他参加完他父亲的葬礼后就会有时间了,他会要再看看她——看它。那么,当她明天被装殓进棺材以后,你和我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来,然后我们把棺材盖子打开,进行手术,最后再移花接木,这样的话,除了我俩,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但是,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女孩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无缘无故地毁坏她的身体?如果完全没有必要,没有任何目的的话,这对她,对我们,对科学,对人类常识都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为何要这样做?而且这本身就是荒谬的。”
第十三章(2)
他把手搭到我的肩上,非常温柔地回答我说:“朋友,我知道你的心在流血,对此我深表同情,我愿意用更多的爱来抚慰你,因为你的心如此难受。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去承担你所受的折磨。但实际上,有一些事情你还并不知道,而你应该知道。感谢上帝,我知道了这些事,虽然它们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约翰,我的孩子,我们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什么时候看见我无缘无故地做什么事情?我可能会错,因为我只是个人。但是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你才在你遇到麻烦的时候向我求助的吗?当然如此!当我阻止亚瑟亲吻垂死的露茜,并用尽全力把他拉开时,你既不感到吃惊也不感到害怕,对吗?当然如此!而且你看到露茜在临死前是如何用她美丽的眼神来感谢我,还有她的话语,你也看到当时她亲吻我粗糙的老手并为我祝福的情形,对吗?当然如此!难道你没有看到在我对她发完誓以后,她感激地闭上眼睛的样子?当然看到了。
“对于我想做的一切,我都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信任我。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当出现了一些让你感到疑惑的稀奇古怪的事情时,你相信了我。那么就再相信我一点,朋友,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就不得不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但也许这并不好。如果我要做什么事情,不管别人信任不信任,我都会去做的。但是如果没有朋友的信赖,我只能带着一颗沉重的心去做这件事。而当我需要帮助和勇气的时候,我将会感到多么孤单啊!”他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严肃地说:“我的朋友约翰,前面将会有奇怪和可怕的事情在等着我们,让我们联合起来,合二为一,共同取得圆满的结果。你难道对我没信心吗?”
我握住了他的手,并发誓我完全信任他。他离开后我开着房门,一直目送他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我站在原地没有动,这时我看见有一个女仆默默地经过走廊——她背对着我,所以没有看到我——走进了露茜的那个房间。我被感动了,像她这么忠诚的人真的已不多见了,我们感激那些未被要求,但却主动奉献爱心的人。此刻,一个可怜的女孩把自己天生对死亡的恐惧撇在一边,独自一人去为她深爱女主人守灵,只是为了让她的主人升入天堂之前多体会一点温暖。
我一定睡了很长时间,而且睡得很死。当范·黑尔辛走进房间叫醒我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站在床边对我说:“不需要麻烦你带刀具了,我们不动手术了。”
“为什么不?”我问,他头天晚上那种肃穆的样子还令我记忆犹新。
“因为,”他严肃地说:“已经太晚了,或者还太早。你看!”他拿出了那串小金十字架项链。“它昨天晚上被偷了。”
“什么!被偷了?”我奇怪地问,“现在它不是在你的手上吗?”
“这是我从那个偷项链的无耻之徒手里要回来的,她是个死人活人都偷的女人。她肯定会有报应,但不是由我来惩罚她。她根本不明白她到底做了什么,也正因为无知,她才会偷它。等着瞧吧。”
说完他就离开了,留下我在那里听得莫名其妙,摸不着头绪。
整个上午都很沉闷,中午的时候,律师马奎安德先生来了。他很亲切,并且对我们所做的一切表示钦佩。于是,我们把手中一些有待处理的琐碎事情交给了他。午饭期间,他告诉我们韦斯特拉夫人以前就担心她会突然死于心脏病,所以此前她已经把一切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他还通知我们说,露茜父亲的财产当中有一部分是限定性遗产,所以将传给家族的远房亲戚,除此以外,剩下的所有财产,包括动产和不动产,都会被亚瑟·霍尔姆伍德所继承。
然后他又继续说:“坦率地说,我们已经尽力防止此种情形的发生。之前我们也指出了这种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而且这种突发事件可能会让她的女儿一分钱都得不到,或者根据相关的婚姻法,她女儿的权益也有可能受到损害。实际上,由于我们常常向她提到这个问题,我们之间差点酿成冲突,她质问我们到底愿不愿意履行她的意愿。当然,我们除了接受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从常规上讲我们多数是正确的,一百次里九十九次都能证明我们的判断是准确的。当然,坦率地说,我得承认在这个案子里,任何其他的分配形式都不可能完全如她的意,因为只要她比她的女儿先死,那么她的女儿就会自动继承她的财产,倘若事先没有遗嘱的话,——实际上像这种案子也不太可能有遗嘱——那么只要女儿比她母亲多活五分钟,那么她的财产只能按未留遗嘱的死亡来处置。也就是说戈德明庄主,尽管他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也无权享用她的财产。而她的远房亲戚,对这位完全是陌生人的先生也毫无感情可言,所以他们似乎也不会放弃自己有权继承的那部分财产。告诉你吧,亲爱的先生,我对此结果感到满意,非常地满意。”
他是个好人,但是他在这件小事上表现出来的喜悦——也是他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和整个这么大的悲剧相比,只能使他成为缺乏同情心的反面典型。
他待的时间不长,但他说今天稍晚时候还会来看看戈德明庄主。不过,他的到来毕竟给我们带来了些许的安慰,因为我们以后不用担心我们所做的一切会招来任何非议。
亚瑟预计五点钟回来,所以之前我们又去灵堂看了一次。结果却发现,母亲也跟女儿一起停放在了里面。殡仪员确实手艺精湛,他已经尽力把一切都布置得妥妥帖帖,房间里那种肃穆的气氛立刻让我们的情绪低沉了下来。
范·黑尔辛要求殡仪员按以前的样子来摆放,他解释说,戈德明庄主马上就要到了,单独安放他的未婚妻会让他不会觉得太难受。对于自己的过失,殡仪员显得有些惊慌,他保证会立刻把一切恢复到我们头一天晚上离开时的样子。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免亚瑟来的时候感到吃惊。
第十三章(3)
可怜的亚瑟!他看起来如此绝望和悲伤。以至于他的那种男子气概也因为精神上的过度疲惫而有所削弱。我知道,他和他父亲的感情非常好,在这个时候失去他父亲,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对我像以前一样热情,对范·黑尔辛则是一种温和的礼貌。我很容易就看出了他的抑郁,教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示意让我带他上楼去。我照办了,并把他一个人留在门口,因为我觉得他也许更愿意单独和她在一起。但是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进了房间,并且急匆匆地对我说:“你也爱过她,老朋友,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而在她的心里,没有其他比你更亲密的朋友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对她所做的一切。我想都不敢想……”
突然,他崩溃了,双手搂着我的肩膀,头靠在我的胸口痛哭了起来,“哦,约翰,约翰!我该怎么办?我的生活顷刻间离我而去,我已经找不到任何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了!”
我竭尽所能地安慰着他。在这种情况下,男人不需要太多的表白。一只紧握的手,一个有力的拥抱,一滴悲伤的眼泪,都是一种表示深刻同情的语言。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直到他渐渐停止了哭泣。然后我轻声对他说:“来看看她吧。”
我们一同来到了床边,我把盖在她脸上的细麻布拿了下来。天哪!她是多么的美丽。好像每过一小时,她的动人姿色就会增添一分。这有点让我觉得既惊又怕。亚瑟也是如此,浑身不停地战栗着,随后他疑惑地摇着头,在经过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无力地问我:“约翰,她真的死了吗?”
我难过地点了点头,并解释说经常会出现人死后面孔变得更加柔嫩,甚至返老还童的情况,特别是在临死前经受剧烈刺激,或者长期折磨的情况下更为常见。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觉得亚瑟最好尽快打消对露茜死亡的怀疑,结果,我的话看上去起了作用。
他跪在遗体的旁边,一直深情地看着他的爱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转过脸。我告诉他这是最后一面,因为要准备入殓了。他又走回去握了握露茜的手并亲吻了它,然后弯下腰亲吻了她的额头。走的时候,他还一直不断回头痴望着自己的情人。
我把亚瑟留在了客厅。然后我告诉范·黑尔辛,说亚瑟已经跟遗体告过别了。于是,范·黑尔辛去厨房通知那些殡仪人员开始做入葬准备,并且把盖棺钉好。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把亚瑟的疑惑告诉了他,他回答说:“这并不奇怪,因为刚才我自己也疑惑了一阵子!”
后来我们在一起用餐。我可以看得出来可怜的亚瑟想尽量活跃气氛,而范·黑尔辛却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最后大家吃完饭点上了雪茄之后,他才说:“戈德明庄主……”
但是亚瑟打断了他。“不,不,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那么称呼我!请原谅,先生,我无意冒犯你,只是因为最近我失去太多亲人了。”
教授温柔地回答:“我使用那个称呼,只不过是因为我在犹豫到底该怎样称呼你。我不想叫你‘某某先生’,而且,亲爱的孩子,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是把你作为亚瑟来喜欢的。”
亚瑟热情地握住了老人的手。“您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他说,“我希望您能永远把我当成朋友,现在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对您的感激,感谢您对我最爱的人所做的一切。”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我知道她比我更清楚您的善良,如果我曾经有任何失礼的举动,或者太急于……那个时候您表现的非常……您记得的……”教授点了点头,“……您必须原谅我。”
教授庄重而又和蔼地说:“我知道目前很难让你完全信任我,因为你只有明白原因才会理解我那时为什么要用力拉住你。而我认为你现在还不能信任我,因为你还不明就里。可能以后还会有很多时候,我需要你的信任,而你却不能、不愿、或不必去明白事情的原因。但是时机会成熟的,那时你会完全信任我,那时候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那时你就会彻彻底底地感谢我。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别人,为了我发誓要保护的亲爱的露茜小姐。”
“实际上,实际上,先生,”亚瑟温柔地说,“我应该完全信任你。我知道,也相信你有一颗高尚的心灵,你是约翰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你应该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
教授好几次清了清他的嗓子,好像要说什么,最后他说,“我可以问你一些事情吗?”
“当然。”
“你知道韦斯特拉夫人把所有的遗产都给你了吗?”
“不知道。可怜的夫人。我从没有想到过。”
“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你有权随意处置它们。我希望你能允许我阅读露茜小姐所有的文件和信函。相信我,这不是无聊的好奇。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我想露茜也会同意我这样做。现在这些东西都在这里。我拿到它们的时候并不知道它们都将属于你,所以没有别人碰过它们,没有陌生人的眼睛通过这些文字窥视她的心灵。我想保存这些书信,如果可以的话,你现在也最好不要读它们,我会妥善地保管好它们的,不会让任何书信丢失。等时机恰当的时候,我会把这些都还给你。我的要求有点困难,但是你会同意的,不是吗?看在露茜的份上。”
第十三章(4)
亚瑟像往常一样发自内心地回答:“范·黑尔辛医生,你可以尽情按你自己的意愿行事。我觉得如果她还活着也一定会同意我这么做。在您说的时机成熟之前,我不会向您发问。”老教授站了起来,郑重地说:“你说得对。大家都将承受痛苦,但不会都是痛苦,也不会永远是痛苦。我们,还有你——特别是你,我亲爱的孩子——最终将会苦尽甘来。我们一定要无畏无私,恪尽职守,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
当晚,我就睡在亚瑟房间的沙发上。范·黑尔辛一点也没睡,他来回踱步,好似在房子里巡逻,而且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停放露茜棺材的那个房间。而从那个房间里散发出来的百合和玫瑰的清香中,还混着一种野大蒜花的浓重,刺鼻的气味。
米娜·哈克尔的日记
9月22日
我现在正在开往埃克塞特的火车上。乔纳森睡着了。
感觉上似乎是昨天才刚刚写过日记,而实际上从上一次——还在怀特白的时候——写日记到现在已经相隔了很长时间了。那时乔纳森不在我身边,而且音讯全无。而现在我已经嫁给了他,他从一个律师,成为合伙人,他变得富有,后来成为业主,然后霍金斯先生去世了,下了葬,现在乔纳森可能还会面对另外一种危险。
也许有一天,他会向我问起这些事,我会记下所有的一切。现在,我的速记有点生疏了,我应该重新练习起来,也许它会给我们带来意外的收获。
葬礼举办简单而又庄重。在场的人包括我们两个和主持人员,一两个从埃克塞特来的老朋友,还有他的伦敦代理,另外一位是律师协会的主席约翰·帕克斯顿先生的代表。乔纳森和我手拉手站在一起,我们觉得我们最好、最亲密的朋友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葬礼结束后我们搭乘一辆开往海德公园角的公共汽车,安静地回到城里。乔纳森认为我可能会觉得公园里的演讲比较有意思,所以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但是那里根本没什么人,很多空荡荡的座椅看上去很寂寥,这让我们想起了自己家中那些空椅子。于是,我们起身离开那里,沿着皮卡迪利大街去散步。
乔纳森用臂膀搂着我,就像在我去学校任职以前他经常做的那样。我觉得这样颇有点不合适,因为我还要在学校里教其他的女孩子道德礼仪,我总不能自己带头不遵守这些礼仪。但那个搂着我的人是乔纳森,他是我的丈夫,况且这里没人认识我们,而且就算认识,我们也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于是我们就这样走着。
我看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戴着大圆盘帽,坐在圭里亚诺店铺外的一辆遮篷马车上。这时,乔纳森忽然用力捏我的胳膊,捏得我生疼,同时我听见他倒抽一口冷气:“老天!”
我本来就在为乔纳森担忧,因为我担心紧张的情绪会再次折磨他。于是,我立刻转身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脸色很苍白,双眼圆睁,又惊又怕地瞪着一个瘦高男人,他长着鹰钩鼻,留着黑而浓密的络腮胡。那个男人也在盯着那个漂亮女孩看,他看得如此出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我们,因此我好好把他打量了一番。
他的面相不善,脸部表情僵硬,冷酷,还透着一股肉欲。他的牙齿在鲜红的嘴唇衬托下显得特别白,而且像动物的牙齿一样龇出来。
乔纳森一直盯着那个男人,我都害怕那个男人会发现他。我担心这个人性情暴躁,因为他看上去又凶悍又污秽。我问乔纳森到底怎么了,他回答道:“你看出来那是谁了吗?”他显然认为我知道的和他一样多。
“不,亲爱的,”我说,“我不认识他,他是谁?”
他说:“就是他本人呀!”他的回答让我很害怕,因为这听上去好像他没意识到是在和我——米娜说话一样。
可怜的乔纳森显然被什么东西吓着了,而且是一种很严重的惊吓。我相信要不是此刻我
在旁边可以让他扶着靠着的话,他可能早就瘫倒在地了。
他仍然死盯着那个人。这时候,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小包东西从那个商店里走出来,他把东西递给了那位小姐,那位小姐就离开了。这个黑衣人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个姑娘,随即也朝同样的方向沿着皮卡迪利大街去了。
乔纳森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仿佛是自言自语似的说:“我相信那就是伯爵,但是他变年轻了。天哪,如果是真的!哦,老天,老天!如果只有我知道,如果只有我知道!”
他看上去情绪那样的低落,我害怕继续问他问题会让他始终想着这件事,所以我始终保持沉默。我引着他走,他拉着我的手,乖乖地跟着。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然后走到格林公园里。虽然已是秋天,但天还是很热,我们在阴凉处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坐了下来。乔纳森发了一会呆,然后他闭上眼睛,头靠在我的肩上,安静地睡着了。我觉得这对他最好不过的了,所以我并没有惊动他。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醒了过来,心情愉快地对我说:“哎呀,米娜,我居然睡着了!哦,请原谅我的失礼。走,我们去找个地方喝点茶吧。”
第十三章(5)
看起来他完全忘了那个陌生人。就像他以前生病的时候一样,他完全把从刚才那件事联想起来的其他事情给忘了。我不喜欢这种失忆性遗忘,因为这有可能会伤害到他的大脑。我又不能再去问他,因为我担心会得不偿失。但是我必须对他在国外的那段经历进行了解。我想现在是时候了,我一定要打开那个包裹,了解笔记本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哦,乔纳森,我知道,如果我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你会原谅我的,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后来
回家的感觉很糟,那个对我们那么好的老人不复存在了。乔纳森脸色苍白,昏昏沉沉的,看来他的老毛病有点复发的迹象。而这时,我又接到一封署名为范·黑尔辛的电报,里面说:“我沉痛地通知您韦斯特拉夫人于五天前去世了,而前天露茜也跟着去世了,她们已于今日被一起下葬了。”
哦,寥寥数语却包含了无限的伤痛!可怜的韦斯特拉夫人,可怜的露茜!去世了,去世了,就这样一去不回了!可怜的亚瑟啊,突然间失去了他生命中最亲密的爱人!请上帝帮助我们忍受这一切苦痛吧。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9月22日
一切都结束了。亚瑟回到了陵城,是带着昆西·莫里斯一起走的。昆西是多好的人啊!我绝对相信露茜的死对他的打击和对我们的打击一样深,但是他就像一个侠义的海盗一样把这件事挺了下来。如果美国人能够继续养育出像他这样的男人,那美国必将成为一个世界强国。
范·黑尔辛正躺着休息,这是为他的旅行做准备。今晚他将出发去阿姆斯特丹,但是他说明晚就会回来,他要在那安排一些事情,非得他亲自去做。然后,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会再和我碰头。他说他要在伦敦做一些事情,可能会花去他一些时间。
可怜的老人!恐怕过去一周的压力把像他那样钢铁般的意志都拖垮了吧。我看得出来,整个葬礼期间,他的神经都相当的紧张。
当葬礼结束之后,大家都陪在亚瑟的身边。可怜的亚瑟讲述着自己为露茜输血的情景,我看到范·黑尔辛的脸色变得白一阵紫一阵。亚瑟说他感觉从那以后,他和露茜就好像真的结婚了一样,在上帝眼里,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我们没有一个人向他提起另外的手术,我们以后也不会说的。然后亚瑟和昆西一起去了车站,而我和范·黑尔辛则朝这里赶过来。当我们两人单独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他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他事后向我否认那是歇斯底里,而坚持说那只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幽默。
他当时先是大笑,然后又哭,我只好把车窗的帘子拉下来,免得别人注意或者误会。然后他又笑起来,最后哭和笑一起来,就像女人一样。我试图在他面前做出很严肃的样子,就像在同样情形下我对女人一样的态度,但是没有用。男人和女人发泄压力时的情绪表达方式是多么的不同啊!
当他重新变得严肃起来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要笑,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他的回答具有他一贯的风格——逻辑性强,强有力,而且比较神秘。
他说:“啊,你不会理解的,约翰。虽然我在笑,但别以为我不难过。你瞧,我甚至在笑得喘不上气的时候哭泣。但不要以为我哭的时候完全是因为伤心,同样笑也是如此。你要永远记住,事先有所准备的笑——好像它先敲敲你的门,然后对你说:‘我可以进来吗?’一样——不是发自内心的笑。不!笑像国王一样,想什么时候笑,想怎么笑都由它说了算。它可不管你是谁,也不管时间合不合适,它说笑就笑了。
“看吧,比如我从内心里为那个如此温柔的年轻女孩感到悲哀。我为她献出了血液,尽管我又老而且当时又疲惫。我还献出了我的时间、经验以及睡眠。这些我本应分给其他患者,但我都给了她。
“然而,我仍然可以在她的墓旁笑出来,当泥土一铲一铲地洒向她的棺木,好似锤子般‘砰砰’敲在我心上的时候,我仍然在笑,直到我脸上恢复自然。我的心在为那个可怜的孩子滴血,那个可爱的亚瑟,他和我自己的孩子——我真希望他还活着——同龄,而且眼睛头发看上去都一样。现在,你知道我为何如此疼爱他了吧。
“当他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种全力协助的冲动,而且会有一种施与他父爱的渴望,这种感觉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包括你,约翰,因为我们之间有一种超乎父子关系的平等。此刻,有一种笑意接近我并在我的耳边大喊:‘笑吧,快笑吧!’它终究让我笑得血脉膨胀,脸泛红晕。哦,约翰,我的朋友,这是多么奇妙的世界,一个悲哀的世界,充满着痛苦、悲哀与艰难。但是一旦笑意来临,它就会让所有的情感随之起舞。滴血的心,墓中的枯骨,焦灼的泪滴,都会随着嘴角浮出的笑意翩翩起舞。相信我,朋友,笑是美好和仁慈的。啊,我们人类,不论男女,都希望有一股纤绳紧紧拽着我们往前行,于是眼泪随之而来,它浸透于纤绳之中,牢牢禁锢着我们,直到最后可能把它挣断。而笑如同阳光般翩翩而至,它解开了我们身上的绳索,让我们继续自由向前奋进。这就是笑的真谛。”
我不想装出不明就里的样子而伤害他,但是我的确还是不了解他笑的原因,于是便继续追问他。他的脸色沉下来,用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回答我:“整个事情看上去非常具有讽刺性,这位可爱的女子被花环所围绕,如同活着一样楚楚动人,以至于我们一个一个都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她躺在精致的大理石墓地中,周围还葬着她那么多的家眷亲戚,其中还有爱她以及为她所爱的母亲。丧钟咚咚的回荡在四周,那么凄凉、那么迟缓。那些戴着洁白围巾的神职人员,假装在读圣经,可实际上他们的眼睛始终没看过书一眼。而我们所有的人都垂头而立。都是为什么呢?她死了。所以,不是吗?”
“在我看来,教授,”我说,“我根本看不出这里有任何好笑的东西。你越解释越让我难懂了。但是就算葬礼本身有点滑稽,那可怜的亚瑟和他的惨境又怎么说?他的心都碎了。”
第十三章(6)
“是这样,他不是说他输血给了她,那么她就成为他真正的新娘了吗?”“是的,这种甜蜜的想法可以很好地安慰他。”
“的确如此,但会有一些困难,约翰。如果那样的话,其他的人怎么办?呵呵!如此一来,这个可爱的少女就是一妻多夫了。而我,虽然我的妻子已经去世,但根据教义,她还活着,虽然她已经没有了思想。所以尽管我那么忠实于我不存在的前妻,但我现在也变成了一名重婚者。”
“我也看不出这有什么可以开玩笑的!”我说,我对他这样说不是特别乐意。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约翰朋友,如果我让你不快,请原谅。我不会跟其他人分享我的感受,如果我觉得会造成误解,但是惟有你,我的老朋友,我信任你。如果当我想笑的时候你能够洞察到我的内心,如果你曾经在想笑的时候就笑出来,如果你现在还能笑的话,你应该懂得我的感受。我已经有太长太长的时间没有笑过了,笑已经离开我很远很远。也许在所有人之中只有你会同情我。”
我被他的真挚话语所打动,并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知道!”
现在我们几个各奔东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又将与寂寞为伴。露茜埋在家族的墓地之中,那一座孤单且优雅的坟墓,远离喧嚣的伦敦,空气清新。太阳从汉普斯特山顶升起来,各种各样的野花自然绽放。
我要结束这本日记了,只有上帝知道是否我该写另一本日记。如果我真的另写一本,或者我续写这本日记的话,那也是要写别的人和事了。现在就告一段落吧,在这里抒写着我的爱情。在我回去重新继续我的工作之前,我再次悲哀而无望地说:“结束了。”
《威斯敏斯特公报》
9月25日
汉普斯特神秘事件
汉普斯特区域最近发生了一系列的离奇事件,这些事件与大家以前所熟知的那类新闻标题——“肯幸顿恐怖事件”、“带匕首的女人”或者“黑衣女人”之类——颇为类似。
过去的两三天以来,这里发生了一系列小孩子从家里或者其他游乐场所失踪的案子。在这些案子里,孩子的年龄都非常小,以至于不能恰当地描述事件发生的经过,但是他们一致都提到事发当时是和一个“布拉福夫人”呆在一起。
他们失踪的时间都发生在深夜,其中两件案子中的孩子直到第二天凌晨才被找到。该地区普遍认为自从第一个失踪的男孩被找到后解释说,是一个“布拉福夫人”带他去散步了,于是在其他事件中,孩子们就都沿袭了这种说法。这种看法是非常自然的,因为目前在当地孩童中流行一种利用诡计诱拐对方的游戏。一位记者报道说他就曾经看见一些小孩子在游戏中兴致盎然地扮演着“布拉福夫人”。
这位记者提醒我们的漫画家应该从中吸取一定的教训,他们所画的奇形怪状的人物令孩子把现实和虚构混淆起来。在孩子们的这些户外游戏中,“布拉福夫人”也是因为符合人性的普遍原则才成为了受欢迎的角色。我们的记者甚至还天真地说,即便是大明星埃伦·特里都远远没有那些满脸稚嫩的孩子装得那么像。
然而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因为其中一些孩子,确切地说是所有在晚上失踪的孩子,他们的喉部都有轻微的伤口。那些伤痕看上去像是被老鼠或者小狗咬伤了。虽然这些事件分开来看并不非常严重,但是这些事件表明不管是何种动物袭击了他们,这种动物都是用某种特定的手法伤人的。该区警方已经提醒大家,要密切留意那些离群的小孩,尤其是在汉普斯特一带的年幼孩子,以及周围任何流窜的狗。
《威斯敏斯特公报》
9月25日
特别报道——汉普斯特恐怖追踪——又一小孩受伤
“布拉福夫人”
刚刚接到消息,又一名孩子于昨晚失踪,并于今晨在汉普斯特的舒特尔山旁的灌木丛中被发现。相对于其他地方,该处较少发生此类的事件。与其他事件相同,在这个孩子的喉部也发现了小伤口。孩子看上去极度虚弱、憔悴。当孩子恢复部分知觉后,其讲述的事情经过表明他也是被“布拉福夫人”诱骗的。
第十四章(1)
米娜·哈克尔的日记9月23日
昨晚乔纳森情况不太好,但是今天就好多了。我很高兴他有很多事情要做,因为这样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不要老想着那些可怕的事情。另外,让我高兴的是他并没有被他的新工
作压垮。我知道乔纳森是个对自己负责的人,现在看到他不断取得进步,能够绰绰有余地挑起各方面的重担,我真的为他感到很骄傲。
他说今天他要外出,很晚才回来,中午不能在家吃饭了。现在,我做完了所有家务,所以我可以呆在自己房间里读一读乔纳森的日记了……
9月24日
昨晚我没有心情写日记。乔纳森写的那些恐怖的东西让我心里很难受。可怜的人!不管这些是真的还是想象出来的,他的精神都一定遭受了巨大的折磨。我真想知道那些笔记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头脑发热才写了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还是事出有因呢?我恐怕我永远都不会明白了,因为我根本不敢去跟他谈论这件事。
另外就是昨天我们见到的那个男人,乔纳森好像能够确定他是谁一样,可怜的爱人!我想可能是葬礼令他情绪低落,使他回想起过去的事情。他自己是相信这些事的。我还记得在我们结婚那天他说:“除非,会有什么神圣的职责降临到我身上,让我不得不重新回到那段苦涩的时光。无论我是醒是睡,是疯还是没疯……”
看样子这件事还没完,那个可怕的伯爵那时准备到伦敦来,如果是真的话,他来到伦敦,带着数百万的……我们可能真的会有神圣的职责需要履行。如果真是这样的,我们一定不能退缩。
我要做好准备。我要拿出我的打字机,把这些速记符号记录的日记转换成正常的文字。如果需要的话,别人也可以读。而且我可以为他代言,可怜的乔纳森就不需要卷入这种麻烦之中,也不会觉得不难受了。而如果乔纳森哪天摆脱了他的焦虑,他可能会把一切都告诉我。那我就能问他问题,发现事情真相,并且安慰他了。
范·黑尔辛给哈克尔夫人的信(机密)
9月24日
亲爱的女士:
我恳求您原谅我上次的电报,因为我不是跟您亲密到足以告诉您露茜·韦斯特拉小姐去世消息的朋友。
善良的戈德明庄主允许我有权阅读露茜小姐的那些信函和文件,因为我非常关注某些极其重要的事情。在这些信件中,我发现有一些信是您写给她的。从信中可以看出您是她多好的朋友,您又是多么地爱她。
基于您的这种爱,米娜女士,我恳求您帮助我。我是为了其他人的幸福向您请求的——为了匡扶正义,为了挽救危难——这绝对比您所能想象的要重要得多。
我能不能见您一面呢?您完全可以相信我,我是谢瓦尔德医生的朋友,同时也是戈德明庄主(也就是露茜小姐的亚瑟)的朋友。目前我必须就此事保密。如果您给我这个荣幸,并告诉我见面的地点和时间的话,我想立刻就赶到埃克塞特去见您。
我请求您的原谅,女士,我已经读了那些您写给露茜的信,从中我也了解到您是个多么善良的人,以及您的丈夫曾遭受了多大的痛苦。我请求您不要跟您的丈夫提起这件事,以免会伤害到他。再一次请求您的原谅。
范·黑尔辛
哈克尔夫人给范·黑尔辛的电报
9月25日
如果来得及的话,赶今晚十点一刻的火车。随时恭候您的光临。
米娜·哈克尔
米娜·哈克尔的日记
9月25日
当范·黑尔辛医生来访的时间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禁不住感到异常激动,我希望他的来访会给乔纳森的可怕经历带来一线曙光。而且因为范·黑尔辛在露茜弥留之际始终照顾着她,他可以告诉我一些事情。
那才是他来的原因,是和露茜以及她的梦游有关的,而不是为了乔纳森,那我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了!我真傻啊!那些恐怖的日记已经占据了我的脑海,把什么事情都和它联系起来。
当然医生来访是为了露茜。她梦游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次梦游到悬崖的可怕经历肯定诱发了她的病情。这段时间,我一直忙于自己的事务,所以几乎忘了她后来病得多厉害。露茜一定告诉了他这件事,以及我知道此事的经过,现在他来向我打听这件事,这样他就明白病因了。
我希望我没有跟韦思特拉夫人讲这件事是对的。如果因为我的某个过失,而给可怜的露茜造成了伤害的话,那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同时,我也希望范·黑尔辛医生不要来责备我。最近我已经遭受了太多的打击和折磨,现在我已经无法再承受了。
我想时不时大哭一场会对大家都有好处,就像雨过天晴一样可以改善心情。也许是因为昨天读了那些日记才让我心情烦躁。而今天乔纳森一大早就出去了,他会在外面呆一整天,这也是我们结婚以来头一次分别这么长的时间。但愿我的爱人能够照顾好他自己,别碰上什么烦心事。
第十四章(2)
现在已经是两点钟了,医生很快就要到这里了。除非他问我,否则我不会提起乔纳森日记的事情。我很高兴我已经改写好了我自己的日记,这样的话,如果医生问到了我关于露茜的情况,我便可以将这些日记交给他,这样可以省很多事。后来
医生来过了,又走了。这是多奇怪的一次会面啊,简直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我好像在做梦一样。难道那一切都是真的,或者某一部分是真的?要不是我先读了乔纳森的日记的话,我是一丝一毫都不会相信的。可怜的乔纳森啊,他遭受多大的痛苦啊!上帝啊,请不要让他再为此事而烦恼了。我要将他从中拯救出来。
不过让他知道他所看到、听到、想到的东西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的话——尽管这些事实骇人听闻,后果严重——但这对他来讲也许反而是一种解脱和帮助。也许正是这种疑惑本身在折磨着他,一旦这些疑惑被打消后,无论是什么证实了事情的真实性——醒着还是梦里——他都会感到更舒坦,从而能更好地承受打击。
范·黑尔辛医生如果真是亚瑟以及谢瓦尔德医生的朋友,而且被他们大老远从荷兰请到这里来照顾露茜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一个又善良又有智慧的好人。看到他以后,我觉得他是一个善良、和蔼而且人格高尚的人。明天他再来的时候,我要向他请教一些关于乔纳森的问题。然后,上帝,请让一切都能转忧为喜,否极泰来。
我过去常常想是否自己应该去练习采访,乔纳森在《埃克塞特新闻报》的朋友告诉他采访的秘诀就在于记忆力,你要能够几乎一字不漏地记下采访当中的每一句话,哪怕你需要最后再重新修改一遍。下面就是一次罕见的会谈,我应该尽力逐字地把一切记录下来。
大约在两点半左右,大厅传来了敲门声。我鼓足勇气在里面等候。大约几分钟后,玛丽开了门,然后回来向我报告说:“范·黑尔辛医生来了。”
我站起身向他欠了欠身,他朝我走了过来。这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体格强壮,肩膀很挺,胸膛宽厚,脖子粗壮。他的头形让人立刻感觉他富有智慧与力量。他的后脑勺非常饱满,脸形硬朗,方正的下颌,轮廓生动的嘴,挺直的鼻梁,鼻子大小正好,鼻翼非常敏感,一旦他皱紧眉头、牙关紧咬的时候,那一对鼻孔就会张大。他天庭饱满,下面的部分很笔挺,到了上面就逐渐倾斜,最后按两个额角的位置分开。头发不容易遮掩这样的额头,所以他那微红的头发很自然地往后分开着。两只深邃的蓝色大眼睛分得较开,而且不断随着情绪的变化而改变,时而安详,时而温柔,时而严峻。
他对我说:“是哈克尔太太吗?”
我鞠躬表示肯定。
“以前是米娜·莫利小姐?”
我又一次点头。
“我要找的就是您,您曾是可怜的孩子露茜的朋友。米娜女士,我是为了死者而来的。”
“先生,”我说,“我想您称呼自己为露茜的朋友以及恩人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我伸出了手。
他握住它,很温柔地说:“哦,米娜女士,我知道那个可怜姑娘的朋友一定是好人,但是我还想知道一些……”他停了下来,很礼貌地鞠了一躬。
我问他这次来见我到底是为什么,他马上说:“我读过你写给露茜小姐的信。请原谅我这么做,但是我必须开始调查,而又不知道该问谁。我知道你曾和她一起在怀特白住过。她有时会写一点日记——你不必感到吃惊,米娜女士,她是在你离开后才开始写的,是在仿效你。——在她的日记中,曾提到她有一次梦游的经历,而且提到是你救了她。我感到相当困惑,就来找你了,我希望你能毫无保留地把你所能记得的一切都告诉我。”
“范·黑尔辛医生,我想,我可以将一切都告诉你。”
“啊,那你的记忆力真好,能够记得所有的细节。不是所有的年轻女士能做得到的。”
“不是的,医生。不过我当时把一切都记下来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拿给你看。”
“哦,米娜女士,我简直太感激你了,你真是帮了大忙。”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卖了一个关子——我觉得原汁原味的东西更让人印象深刻——于是我把那本用速记符号写的日记本给了他。
他感激地行了个礼说道,“我能读它吗?”
“如果你愿意。”我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他打开了日记,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站起来,行了个礼。“哦,你是多么聪明的女人啊!”他说,“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乔纳森先生是个值得感谢的人,但瞧瞧,他的妻子还有这么好的本事呢。那么,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为我读一下这本日记呢?唉!我不懂速记符号。”
此时我的玩笑结束了。我几乎感觉有些害臊。于是我从文件匣里拿出那份用打字机打的那份日记,递给了他。
“请原谅我,”我说,“我忍不住想开个玩笑。我一直在想你想打听露茜的事,所以你可能没时间久留——不是我不想留您,而是您的时间一定很珍贵——所以我就打了一份给您。”
他接过那些稿子,眼睛一亮。“你真是太好了,”他说,“我现在能读吗?读完之后我也许会问你一些问题。”
“完全没有问题,”我说,“你可以在我准备午饭的这段时间读它,然后在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问我问题。”他行了个礼,拣了一个光线不错的椅子坐下,专心致志地看起那些稿子来。我不想打搅他,亲自去安排午餐。
当我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他正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一脸的兴奋。一看见我他就冲上来拉住了我的双手。“哦,米娜女士,”他说,“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这本日记就像阳光一样,为我敞开了大门。我被如此强烈的阳光照得都有点头晕目眩了。但是晴天里总有乌云在滚动。但是你现在还不能理解。哦,但是我还是非常感激你,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士。”
他很严肃地接着说,“夫人,如果有任何我可以为您或您丈夫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开口。能够像朋友那样为你服务是件很高兴和荣幸的事,我将竭尽所能报答你以及你所爱的人。生活中有阴影,也有光明。你就是一种光明。你将会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而你的丈夫也会因你而受到祝福。”
“但,医生,你太过奖了,你其实并不了解我。”
“不了解你?我老了,我这辈子都在研究男人女人。我的专长就是研究人们的大脑,其组成部分,以及大脑的思维。我已经读过那些你专门为我打出来的日记了,字里行间都昭示着真理。我也读过你写给露茜的有关你的婚姻,以及你对丈夫的信任的甜蜜的信件,你怎么能说我不了解你?”
第十四章(3)
“哦,米娜女士,好女人一辈子——每天,每时,每分——都在讲述这些连天使都想拜读的事情。而那些想要读懂女人的男人,则需要有一双天使般的眼睛。你的丈夫品德高尚,而你也一样,这源自于你对他的信任,而这种信任绝不会出现在卑劣的人品上。关于你的丈夫,告诉我,他的情况怎么样?经过那场病痛之后,他现在已经恢复健康了吗?烧都退了吗?他又变得强壮坚强了吗?”终于找到机会可以问到乔纳森的情况了。于是,我对他说:“他已经差不多康复了,但霍金斯先生的死又给了他非常沉重的打击。”
他打断了我:“哦,是的,我知道,知道,我读过你最近的两封信。”
我继续说:“我这样想是因为我们上个星期四还在城里的时候,他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
“刺激?这么快就又受到刺激,看来情况不妙,是什么样的刺激呢?”
“他觉得他碰到了一个人,而这个人让他想起了一些恐怖的事情,也就是让他发烧的那些事情。”说到这里,我激动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那种对乔纳森的同情,他所经历的那些痛苦,他日记里提到的那些恐怖神秘的事情,以及读了以后我内心的恐惧,等等,所有的情绪都交织在一起爆发了出来。
我想我有点歇斯底里了,我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向他伸出双手,恳求他一定要医治好我的丈夫。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扶了起来,用一种非常温柔的语气对我说:“我的生活十分孤寂,我整天专心于工作,从而失去了交朋友的机会。但自从被约翰·谢瓦尔德医生叫到这里来之后,我认识了这么多的好人,也体验到了从前从没有体验过的高尚情操,这使得我的孤独感与日俱增。相信我,我是满怀敬意到你这儿来的,是你给了我希望——不是我正在寻求的希望,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女人能够给生活带来快乐。那些好女人,她们的生活,以及信仰都能够指引未来的孩子,教育他们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真的很高兴,我的到来也许能给你带来某些帮助,你丈夫所遭受的那些精神方面的痛苦,正是我的研究范围。我向你保证,我将尽我所能去帮助你的丈夫,让他重新恢复坚强,使你生活幸福。现在你必须吃点东西,你已经劳累过度,或许是过度焦虑。你丈夫乔纳森不会忍心看到你这副苍白的模样,如果他所爱的人变得如此憔悴,那么对他也没有好处。因此,为了他,你也应该吃点东西,并且保持微笑。”
“你已经把露茜的事都告诉我了,现在我们不再谈她了,以免让你难过。今晚我会住在埃克塞特,因为我要好好思考一下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情,然后,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再问你一些问题。等会呢,你可以尽可能详细地把你丈夫所面对的麻烦都告诉我,但不是现在。现在你要做的事情是吃东西,之后再告诉我所有的一切。”
午饭过后,我们回到了客厅,他对我说:“现在请告诉我所有关于他的一切。”
当我在向这个有学问的人讲到乔纳森的情况时,我开始有些担忧他会不会认为我是傻瓜,而乔纳森是个疯子。那些日记实际上太奇怪了,我有点犹豫是不是要继续说下去。但是,他看上去那样和蔼可亲,既然他已经许诺要给我帮助,因此我一定要信任他。
于是我说:“范·黑尔辛医生,我给你讲的事情是非常古怪离奇的,所以请不要取笑我或者我的丈夫。自昨天以来,我就一直处在一种疑惑之中。希望你对我宽容一点,不要因为我对那些事情半信半疑就认为我是傻瓜。”
结果他又一次非常有礼貌地回答我:“哦,亲爱的,如果你知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多么奇怪的事情的话,恐怕是你笑话我了。我已经学会了不去轻视别人所相信的东西,不管它多么奇怪。我能够保持一种开放的头脑,去看待生活中不寻常的事——那些奇怪的,超常的,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的事情。”
“谢谢,谢谢你,千恩万谢!你说的话让我如释重负。如果允许的话,我会给你看一份笔记。内容很长,但我已经用打字机打出来了。它记录了我的困扰,以及乔纳森遇到的麻烦。这是他在国外所写的日记的副本。我现在什么都不敢说,你自己先读读,然后再做判断。也许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想法。”
“我保证,”在我把那些纸递给他的时候,他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尽快在明天早上来见你及你的丈夫。”
“乔纳森大约十一点半回来,你一定要和我们共进午餐,然后再跟他聊,然后你可以赶三点三十四分的快车,那样的话,在八点之前你就可以抵达帕丁顿。”
他显然为我即时地报出火车时刻而感到吃惊,但他并不知道我已经把所有进出埃克塞特的火车时刻都背下来了,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在乔纳森遇到紧急事情的情况下帮助他。
他带着那些纸离开了,而我则坐下来开始胡思乱想。
范·黑尔辛写给哈克尔夫人的亲笔信
9月25日,六点
亲爱的米娜女士:
我已经把你丈夫的那些绝妙的日记读完了。现在你可以安心地睡觉了。尽管那些事情非常奇怪而且恐怖,但都是真的!我可以用生命担保。对别人而言,知道真相恐怕更糟,但是对于他和你则没有那么恐怖。他是个高尚的人,让我以男人的经验告诉你吧,一个能够两次沿着墙爬进那个房间里去的男人,不会因为一次的惊吓而造成永久的伤害。虽然我还没有见到他,我发誓,他的头脑和心脏都一切正常,所以请放宽心吧。我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问他。我真有幸今天早上见到你,我再一次知道了很多东西,以至于我又眼花缭乱了。我必须好好想想。